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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文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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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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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小时

吃完了第五顿饭,三小时后,将是第六顿。明天、后天……也会是这样的二十四小时,一成不变、波澜不惊,只是,身体里会比今天多一些死亡的背叛者。

一轮红日,站在远方的山头。天边的黑云细细长长,宛如魔鬼的手指头。天空里几颗瘦小的星辰,在虚弱无力地闪烁着。远处的梧桐树上,有几只乌鸦,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它们只不过是想在即将到来的黑夜里啄一块明晃晃的月光带回家!这个时间点,公园里一定有许许多多的男女老少:老头老太太坐在长椅上乘凉,小男孩小女孩蹦蹦跳跳嬉戏玩耍,老夫老妻跳着广场舞,热恋男女卿卿我我……这些画面,是她不用看都知道的存在。

保姆王姐把笔记本电脑连同架子一齐推到床边,娴熟地把屏幕和键盘之间横着搁置的眼控仪——那是人类历史赐给她的一份大礼:外形酷似一支笨重的钢笔,只是,面向人的一侧是一个光滑的手机屏幕一样的平面;这个平面,可以接收到人的眼光,通过明瞳追踪、暗瞳追踪的技术,再结合复杂的算法,于是眼控仪就诞生了——与她的眼睛对了个准。

——她常常惊叹:多么神奇的眼控仪啊!为我打开了一扇同外界交流的大窗。人类科技既然能制造出这种缘分,还怕它造不出更大的震撼吗?有时候,她还会担忧:幸亏我识字,如果我不识字,那要怎么跟别人交流呢?不自觉地,她竟有些担心那些目不识丁的同自己一样命运的人了!

“妈妈,告诉保姆,给我打饭不要太热或者太冷,我这个胃现在火烧一样,胃溃疡不能吃过热过冷!”先给老母亲发信息。她的一日六餐,都是将白米饭、蔬菜、肉、枸杞、大枣、茶叶等等的混合物,用一台搅拌机打碎成糊糊状,然后用针筒从胃管里打进去;她的嘴巴,现在成了摆设,三年前就开始无法咀嚼了。

“小慧啊,以后给她打饭试着点;她胃溃疡,不能过热过冷。”妈妈说道。

“还TM真难伺候,我怎么试是热是冷?”保姆刷着短视频,声音响炸天,头也不抬道。

“你打饭前先自己尝……”不等妈妈把话说完,保姆就毫不忌讳道:“我可不敢尝,我怕被传染了,变成她那样子的残废……”

保姆王小慧,尖酸刻薄、聪明狡诈,心里想什么就敢说什么。即使脸上的皱纹如水里扔了石子一样荡漾开了,也阻止不了她和情人老头每周开一次房的脚步。她喜欢刷短视频,还喜欢 不劳而获,所以她天天买马。唯独这两件事,她能做到全身心的投入。

“你放心,我的神经病不会传染;再者说,你这么善良的人怎么可能会得这种病?”她耗时三分钟,在电脑屏幕上写道。保姆虽然只是小学毕业,但这句话里蕴含的意味儿,她还是能体会到的。虽然这句话,实际上并没有那么严重,但她还是生气了。

保姆脸一沉,收了手机道:“我这一天到晚忙的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没事了休息一会,你就开骂了?算了,我不做了。”

保姆老是这么威胁她,前几次就是这么天天威胁,她在烦不胜烦的情况下涨工资的。

见保姆生气,妈妈就有些慌张了;现在的保姆,都是姑奶奶!——为了这个保姆,她连续半个月,不曾睡得一个安稳觉;妈妈则是东奔西跑,打遍了县城所有家政公司的电话!她需要认字的保姆,但是认字且高素质的保姆,月工资的要求都是按万计,已然是她的无法承受之重;她只能退而求其次,人品差点没关系,只要能读懂自己的意思、有些眼力劲儿,其他都是可以忍受的。

保姆第一次的“我不做了”着实吓坏了杨雨薇,她一颗心顿时七上八下,妈妈甚至还哭着请求她留下。说的次数多了,虽然不至于像第一次,但是还是会让人心头一紧。

“小王,你今晚买马打算买什么号码?我也想试试。”妈妈道。

“你不差钱,买马不适合你!”

“这样吧,我跟着你买100块,输了算我的,赢了全给你。”

“好,那你发我100块给我。”

“她是病人,弱势群体,希望你多担待着点……”妈妈一边发钱一边道。

杨雨薇望着电脑屏幕,感觉很不是滋味;想自己,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七年前,她还是一个正常人,踩着高跟鞋走在老公拥有股权的公司,人人对她都是点头哈腰。那时的她的老公,从来不许她单独外出,他总觉得她的乌发飘飘、她的曼妙玲珑、她的唇红齿白……让人不放心。现如今,老公放心了,但他肯定想象不到会是这种方式!

“问你们,你们的保姆会骂你们吗?”她在病友群问道。

这个群,全是杨雨薇一样的病人,遍及全国各地、各行各业。群名称都是“网名-家属/病人-年龄-病龄”的格式。

残阳如血-病人-52岁-1年:“真是千古奇闻,吃屎的把拉屎的鼓住了!”

无量寿佛-病人-35岁-7年:“她怎么骂你了?”

杨雨薇-病人-42岁-7年:“她说我事多,麻烦,一天天就知道吃、就知道拉,不如去死,死了她就清净了……”

安好-家属-43岁-3年:“这种保姆必须换,真是丧心病狂!”

暖暖-病人-29岁-2年:“保姆这样子,你老公不管吗?”

杨雨薇-病人-42岁-7年:“老公?呵呵,他巴不得我死!

“我刚刚有症状那会儿,我让他陪我去医院检查,他说自己忙,走不开,你自己去吧;后来我确诊了,我说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想趁着能走能跑,去外面走走看看,他说让你闺蜜陪着你去吧。

“我说,我死之后,你再找一个吧。只是,她必须善待我们的小儿子,他太小了,这是我的唯一要求。他默不作声了。

“现如今,除了保姆的工资是他发之外,其他事情都是不管不问!”

无量寿佛-病人-38岁-7年:“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是老公呢。无论如何,你的平常心对待一切。康复在即!”

晚上九点钟,丈夫一摇三晃推门而入——大半年来,这是头一遭——半年前,她由轮椅转为卧病在床。他踱到她跟前,摇晃的巨大的身体,幸亏扶了一把半坐的护理床,才不至于扑倒在床上。他满嘴酒臭,眼神迷离,宛如一堆恶臭的烂泥。

他沙哑道:“我给小儿子……在市里买了套房,总共110万上下……”

杨雨薇写道:“小儿子才刚刚满10岁,你是不是买早了呀?”

他感叹道:“世事无常,有备无患!”

杨雨薇:“要是儿子以后有出息,在北京、在上海居住怎么办?”

丈夫:“那就我自己住呗,多么简单的事情。”

杨雨薇继续道:“你哪儿来的那么多钱?”

他冷笑一声,道:“在我的心目中,儿子们是第一位的,以后……咱们都省着点吧。”

疾病面前,怎么省着点?杨雨薇心想。

听了这些话,她内心既安心又不是滋味。其实她知道,丈夫在外面已经有女人了,他还要求儿子喊她妈妈。这些都是儿子亲口告诉她的。只是碍于自己已经不是正常人,她才装在心里不提及。

“尿尿。”电脑屏幕显示道。

保姆随即拿来尿壶,扒开被子,安置在她的胯下。或许是因为丈夫在场的原因吧,她居然尿湿了床单。“你怎么不去死呢,一天到晚的给人找麻烦。”保姆随口道。说完这句话,她才意识到她的丈夫在场,于是就羞红了脸。杨雨薇心想,这下有丈夫给自己做主,所以保姆的话让她觉得开心。然,丈夫并没有表达什么看法,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我走了”,就磕磕碰碰出了门。

现在是十点钟。妈妈已经回家休息了,只有保姆陪着她。吃完第六顿饭,保姆就简简单单为她擦把脸、泡个脚,然后戴上呼吸机——她平躺着必须戴呼吸机,否则不能呼吸——把床子摇平了,再拿几条带子,五花大绑她在上面。屋子里,制氧机的嗡嗡声让人烦躁,尤其夜深人静时。这台制氧机已经用了三年多了,病友说过滤芯必须一年换一次,但是丈夫却说不知道怎么换,所以就一直这么着没有换。

十点四十分。梳洗罢,保姆躺在杨雨薇侧旁的床上,亢奋不已。

“我们认识不到半个月,你就突然说见面,这样子不太好吧?”保姆对着手机柔声道。不一会儿,那边说道:“小慧,我的心在第一眼看到你照片时就给了你了,我现在日日夜夜脑子里全是你,我求求你,和我见面吧?”

这是保姆的朋友给她介绍的新的情人老头。王小慧的丈夫,早在她32岁那年,就死在了建筑工地。三个孩子茁壮成长都是她的功劳。早年时,她和村里的有妇之夫鬼混在一起;现如今,三个孩子都反对她找老伴儿。她的前一个情人老头,是她往昔的雇主,后来,他老婆去世了,她就由保姆摇身一变,成了情人。月前,因为他拒绝了她分一半房产的要求,而一拍两散了。

保姆与新的情人老头,热情似火,聊的很露骨。杨雨薇听得又生气又羡慕:生气保姆打扰了自己的休息,羡慕保姆的正常是自己的梦寐以求。如今的杨雨薇,仿佛一次海难中的唯一幸存者,流落荒岛,没有自由、没有爱情、不能自已……所有正常人以为的理所当然的东西,她都失去了。保姆的柔情蜜意,对杨雨薇,是灾难,宛若魔礼海手中的碧玉琵琶,地、水、火、风四条弦上荡漾的都是震耳欲聋的痛苦难当。

眼前,一个一个,熟悉的面孔,在飞扬。杨雨薇算是不幸之中的幸运儿——这种疾病,大多数超不过三年,她却苦苦坚持了七年多!

因为这种孽缘,杨雨薇认识了许多兴趣相投的同样命运的人:第一位当属一个刚过而立之年的女人,她很穷,但是很爱笑,因为买不起轮椅,她就送她一个二手的,于是她们就成了朋友;第二位是一个同龄老乡,他乐观且热心,每每遇到困难,她都会找他诉苦,他也总能把她安慰的服服气气;第三位乃是一个花甲之年的大哥,他是一个知冷知热的男人,总是让她心花怒放……但他们,都走了:第一位因为贫穷,第二位因为痰堵,第三位又得了胃癌……他们,或许都在天堂享福哩!

突然,杨雨薇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变化,变成了一只巨型毛毛虫。全身的白毛,刺刀一样插向虚空,乌黑的头颅、没有牙齿的嘴,一道道黄、黑、白相间的带状条纹,串着一环环深黄色、白色相间的圈,一直延伸至黑色的尾。腹部上下是一双双微微凸起的不计其数的脚。自己的身体很软、很笨重,就是拥有不计其数的脚,也不足以产生拖动整个身体的力量!她好想去外面晒晒太阳;她已经吃、喝、拉、撒、睡在一个十余平米的房间,好久好久了!她经常望着墙上那张已经沾满了尘垢而模糊不清的曾经漫步在油菜花地里的照片发呆。满地是发臭了的食物的残渣夹杂着排泄物。家人们很少来看她,她的一日三餐,都是保姆骂骂咧咧塞进嘴。她只喜欢躲在阴暗的地方,幻想变成蝴蝶飞翔的情景。

猛然之间,她感觉地动山摇;于是,噩梦就消失了……原来是自动护理床帮她翻身了——自动护理床,每隔两小时就会帮她翻身一次。

现在是凌迟4点40分,她已经无心睡眠。躺在砧板一样的床上,腰酸背痛、痛苦难当,但是,还是的坚持到七点钟——现在闹着坐起身,不但保姆会骂,就连隔壁屋的丈夫,都会破口大骂!

杨雨薇刚刚嫁给隔壁屋这个男人时,这个时间已经起床了。当时家里很穷,为了省去早餐的开销,她宁愿早起一小时。她跟着丈夫在大理做生意,唯一的目标就是吃饱穿暖。当时的她,有主见、急性子,脾气火爆,万不能被惹怒,惹怒了敢在丈夫大腿上扎刀子。所以丈夫一直都是听她的。后来,丈夫的事业慢慢有了起色,她也就怀上了孩子。财富如雨后春笋,增长很快;丈夫用积攒的财富,回到家乡开了一家公司。她的脾气也就越来越火爆。

就在她理所当然享受时,岂料恶魔般的命运会给她一个吻?!

忽然,保姆起床了。坐起身的感觉,真美妙!

保姆先是去掉纸尿裤,再去掉呼吸机,然后就是洗脸刷牙——给杨雨薇刷牙,那是一件麻烦事——你必须给她戴上防水肚兜,然后掰开嘴巴,宛如在洗放在半空中的一副假牙。

八点钟,是她的第一顿饭。打饭的同时,保姆会随手打开电脑。紧接着,就是按摩一小时。此时,电脑会自动打开手机模拟器、微信、QQ和音乐,一曲莫扎特的K448突然就钻进了她的耳朵。不一会儿,年逾七旬的妈妈就会提着十余斤的菜篮子,气喘吁吁推开门;这是已经持续多年的场景了!

“据最新科学研究,科学家测试16名癫痫患者聆听莫扎特的D大调双钢琴奏鸣曲(K448)至少30秒,结果发现他们大脑中的电活动频率尖峰数值平均降低了66.5%……反正我们的疾病也在大脑,所以听听也无妨。”电脑屏幕留言道。

九点左右,她借口大解,想坐在轮椅上轻松轻松。保姆右手伸进她的肩膀底下,妈妈扶着头,转动一下,双腿就悬在了半空中,打不了弯;双腿以时间为马,渐渐放松下来,落在了地上;保姆双脚挡在她的脚尖,一用力,她就战战兢兢站住了;然后环抱,一转身,她就被安置在了事先安置好的轮椅上。此时此刻,她就会露出幸福的笑容。保姆是主力,妈妈作帮助,偶尔还需要爸爸搭把手。

美妙轻松的一小时,转瞬即逝。

摆放在床上,只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在灵动着。窗外头,风儿吹着、云儿笑着、鸟儿唱着,阳光透过玻璃在半墙腰走着。不一会儿,阳光将会窥视她东倒西歪的发丛,然后洒在她因为面部肌肉萎缩而深陷的脸颊——那个时间段,她将无法交流,因为电脑遇到了逆光——紧接着,阳光会洒在她干瘪的胸前,又缓缓移向始终弯曲伸不直的双手……这是她闭着眼都知道的接下来的经历,她能看着阳光的位置准确说出几点几分。

看着那段屏幕留言,她感觉到心里暖暖的。

“谢谢你!”她写道:“如果不是有你,我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是你,时时刻刻守候着帮助我;是你,日日夜夜陪伴着鼓励我。三年来,你总是安慰我,让我不急不躁、平常心活着:我发脾气你包容,我诉痛苦你接着,我遇困难你担忧……身在病魔的手掌心,遇到你是我的福分。”

“我安慰、鼓励你让你坚持活着、乐观活着,我远程控制你的电脑帮你排忧解难,我听你的诉苦让你不要积在心里……都不是为了让你感谢我,只是为了我遇到了你!”一个网名红玫瑰的微信好友闪烁道。

十一点钟,是她的第二顿饭。接着是休息两小时;她的体力不允许她久坐。下午两点钟,是她的第二顿饭。吃完饭,保姆的休息时间就到了——她由妈妈守着——保姆可以休息三个小时。期间,她也会休息一小时。下午五点钟,是她的第四顿饭。

五点三刻,红玫瑰发消息道:“刚刚,群里都在说神经胶质细胞原位转化运动神经元——这是一种能让你我蹦蹦跳跳的黑科技!”

她写道:“太好了!康复了,我一定要去日本看樱花,去撒哈拉沙漠看骆驼,去阿拉斯加看极光……”

……

“我活着,是为了寻找活着,所以我坚持活着!”

半个月后,保姆赌马输掉了一个月的工资,而且,她被情人老头以爱的名义骗到他家,实际上是做了情人兼保姆。于是,杨雨薇再一次开始了找保姆,在屏幕上一个一个打字找,妈妈会帮助她打电话交流。

……

日子,一成不变、波澜不惊,只是,身体里多了一些死亡的背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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