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蒲文波的头像

蒲文波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12/09
分享

两只麻雀

我的身体里,飞出了两只麻雀:一只头顶棕色,腹部灿白,双翅宛如打了蜡,闪闪发亮,双目炯炯有神,俨然两颗黑珍珠;另一只则双目迷离,腹部暗灰,脊背仿佛一块枯树皮。前者名叫小白,后者呼作小灰。

小白和小灰,是在我望着天空时飞出我的身体的,当时,我正望着一朵白云自由自在。它们不是同时飞出我的身体的;我记得是小灰先飞出来的,不,应该是小白,或许是小灰吧,我已经记不清了。

你看,那草滩上一只黄狗正在追着一只野兔子,那野兔子一看就是幼兔儿,它那娇小的身躯只有黄狗的头那么大。现在,黄狗距离兔子越来越靠近,眼看就要逮到它了,忽然,侧旁的沙棘丛惊起一群野鸡,野鸡分散了黄狗的注意力,兔子就死里逃生了去。转而,黄狗开始追着长了翅膀的四散的野鸡群里的其中一只,驶向旷野。

“你觉得,黄狗追得上野鸡吗?”小灰问。

“追得上!”小白解释道:“首先,这里是一望无际的草滩,除了那片沙棘丛,一无所有;第二,黄狗追的那只野鸡啊,它偏偏选择飞向空旷……它迟早会精疲力竭的。”

“我觉得追不上!地上跑的怎么可能追得上天上飞的呢?不可能!”

驶向旷野,那只野鸡仿佛小学生扔向天空里的石子,“咯咯咯咯”,划出一条完美的弧线;黄狗在地上望着野鸡,奔跑着,宛若一支箭。就在野鸡落到一米多的空中时,黄狗纵身一跃,一口就逮住了它。接下来,野鸡“咯咯咯咯”的叫声越来越轻、越来越慢,那轻微的声音应该是一种哭泣吧?哭泣自己的选错了方向。有些错误啊,你的代价就是生命!最后只剩下一地鸡毛。黄狗嘴巴伸出舌头,舔着嘴角的鲜血,摇着尾巴,心满意足地走开了。

“怎么可能?这一定只是个意外!”小灰自言自语道。

“不,这是意料之中的。”小白叹道:“这就是自然界!这就是人世间!”

小白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在有生之年,看遍神州大地。既然有了梦想,就该付诸行动!于是,它拍拍翅膀,就打算开始自己的旅途。

“你要干什么?”小灰问道。

“我想去旅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现在就需要‘行万里路’。”小白悬起一颗心问道:“你……要不要同我一道?”

“我可不想去。你和我都是雄鸟,当不能冒险、好好地保护家人!旅行是有危险的;我听过许许多多的旅行者失踪、死亡的故事。”小白一颗心终于落了地。小灰继续道:“你是知道的,我和你读过的书一样多、悟性也是不相上下……蝴蝶飞得过沧海吗?燕雀不能做鸿鹄的梦!”小白很勉强地笑了笑。

“给我一个支点,地球能在那一头跳舞!”

小白独自踏上了旅途。

临行那一天,整个村子的麻雀都炸开了锅,它们各抒己见,主流观点还是:它不可能活着回来!只有几个智者保留了意见。

飞在半空中,眼下有高山、有绿水、有森林,那一条弯弯曲曲的盘山小道,像极了一条绕在绿山丘上的小白蛇。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有那么几个青年人,衣食无忧、不学无术,上面有父母为了全家人的生活在奔波,下面三四岁的子女无需自己操心,所以他们天天都在瞎晃悠,有时偷偷组团打野猪吃肉、有时背地里捕麻雀赚钱。捕获的那些麻雀:叫声好听的,会被关进一个鸟笼子,给那些整天无所事事的人类消除寂寞和空虚;那些叫声不好听的嘛,它们的命运就更悲惨咯,它们会被杀死、会被晒干,然后放进药材柜……你肯定很好奇,人类是怎么发现麻雀能入药的吧?需求决定了囚禁和杀戮!

饥饿感迫使小白降落在一棵刺槐枝头,叫一声,歌喉美丽如黄鹂鸟,放眼,下面空荡荡的大地在阳光底下泛着白,有些刺眼,唯独那一堆金灿灿的糜子,安放在一张牛皮纸上,特别醒目。糜子可是自己最喜欢的食物!小白探视着周围,许久许久,一直都是悄无声息;它觉得是安全的,但还是没有勇气径直扑向那堆金灿灿的糜子。正当此时,一只黄腹山雀落在了糜子旁边,脑袋像弯折又松开的弹簧一样摆动着,且眼睛警惕着周围环境。小白的口水倏地洗了一片刺槐叶。时间在游走着,三秒钟、七秒钟、十五秒钟,事实证明,地面的的确确是安全的。于是,小白就煽动翅膀,高空坠落的果实一样砸向大地、砸向那堆金灿灿的糜子,当喙刚碰到第四颗糜子时,自己就和黄腹山雀一同被盖在了一张大地一样颜色的网子底下。两个青年人随即上前,面目狰狞,一只大手就伸向了你,他们,装小白进了鸟笼子,放黄腹山雀归了山林。

装小白的鸟笼子,很精致,手柄镀了金,一根根细细长长的竹棍,均匀地分布成一个洗脸盆底大小的圆,里头有糜子、有清水,真的是衣食无忧!如此这般的待遇,但小白为什么会惊慌失措呢?只是因为不习惯吗?此时此刻,小白脑海里突然冒出小灰的那句话:“蝴蝶飞得过沧海吗?燕雀不能做鸿鹄的梦!”一开始,小白拒绝吃、拒绝喝,但当黑夜来临时,它感觉到再不吃不喝就会死掉!——只有吃饱了肚子,才能保证有找机会逃脱的精力啊!

第二天,当阳光洒了一半院子时,突然,一个走路不知轻重的小孩,朝着鸟笼子走了过来,他摇摇晃晃走在足足有一米多高的阳台上,底下是光溜溜的水泥院落……这些画面,着实让小白的心揪的疼痛。小白拍了拍翅膀,似乎在诉说,你要注意安全!小孩对着小白笑得很开心。

“妈妈,妈妈,我要这只小鸟。”

“不行。你爸爸说了,这一只至少300块!”

“不,我就要,我就要……”

“不行!”

话音刚落,小孩就睡在地上打起了滚儿。

吵闹声让男人在睡梦中惊醒:“你把他给我扔出去,哭什么哭?”

“他想要你昨天抓的麻雀。”

“给他。”

男人昨晚与朋友一直喝酒抽烟到凌晨四点。

女人先是找了一根缝衣服的细线。这根细线,对于人类是微不足道,但对于小白却是一根厚重的铁链子!女人一只手伸进了鸟笼子,虽然那只手小巧玲珑,但对于一只麻雀,你肯定想象得到,那就是庞然大物!那一根细线,一端在小白火柴棍儿一样的右腿上打了个死结,一端拽在孩子的手里头。孩子放风筝一样拉着小白,但它不愿意顺着他的意思展翅飞翔,于是他就开始厌恶它、摔它。在那个洒满阳光的地方,它却闻到了死亡的味道。

很快,孩子因为小白的不顺从而对它失去了刚开始的那份兴趣,正当此时,小白纵身一跃、展翅飞起,孩子木楞在原地,仿佛对它又产生了兴趣,但是,它已经站在了高高的瓦房屋脊上了。小孩又在地上打滚起来了。

站在安全的地方,心情渐渐地归于平静。你绝不会想到,这种站在高高的地方自由自在啼叫的感觉,是多么美妙!天很蓝、云很淡,远处一条山脉起起伏伏,近处果园里挂着密密麻麻的青涩果子,一切,都突然变得那么难能可贵!临行,小白回首看了看院子一角,那里晒着几十只自己的同类,它们杂乱无章的姿势,仿佛阳光底下燃烧的棉花球,烫伤了自己的眼睛。

飞过一座高山,飞过一片果园,小白休憩在一棵有同类叽叽喳喳的花椒树上,然,自己为什么飞不起来了呢?拼命挣扎几下,它的小小的身体就倒挂在了枝丫上。这是你永远想象不到的结果!时间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走动着,它再一次闻到了死亡的味道。一双手又伸向了它,只是这双手,满身是老茧,皮肤的纹路里都是洗不掉的黑色。你或许会认为这双手不讲卫生,但事实并非如此,只是因为那双手永远不曾休息过!小白瑟瑟发抖,心想,这一次肯定小命不保了!岂料,那双手是那么温馨,给它解开了那个死结,给了自己永远的自由!为了感谢那双手,小白在她家附近整整逗留了三天。

那个中年妇女,几乎没有笑容,偶尔还会偷偷哭泣。她一天总是忙忙碌碌。这个农村妇女,已经给岁月所刻蚀。身子单薄、个头不高,肌肤松弛、略显枯黄。她总是自嘲:“我这张脸啊,就像烤熟了的土豆:紧巴巴、土溜溜的!”她因为照顾儿子,而没有时间去理发店,而自己摸着剪的那头参差不齐的短发啊,已经长出了霜雪。

小白看着她的形象,眼泪就倏地流了出来。

二十分钟前,这位妈妈竭尽全力把儿子从轮椅上扶了起来,待儿子马达一样的双腿打颤完毕,她才小心谨慎地开始扶他走路。我不知道她儿子是什么病,但我肯定不是什么可以治的病,单凭她这份多年如一日的坚持,就知道,她肯定愿意拿一辈子也还不完的债务给儿子换健康!她儿子的走路,我觉得倒不如说是妈妈拖着儿子在走路。她儿子的走路,会让我想起大妈广场舞里的“十字步”,只是啊,大妈们的动作轻松愉快,而她儿子的则是沉重乏力中带着些许的迟钝和不能动。每走一步,这位妈妈都必须拿她的脚尖帮儿子换步。人说“养儿防老”,我倒觉得这位可怜的中年女人养了一个“累赘”!走着走着,一个不小心,她儿子即将要倒在地上——我的心为此而提到了嗓子眼儿——值此千钧一发,这位妈妈情急之下竟然把她自己垫在了地上……她的举动,让我大吃了一惊,肯定也让她儿子大吃了一惊;但对于她自己,则或许是早有计划啊!

这对母子,给疾病折磨的不成人样儿了!

这对母子,给小白以闷闷不乐,但却停止不了时间、停止不了旅途……

这一天,小白途经一棵形容枯槁、满身树洞的柏树,仿佛一位身披铠甲、屹立在风中几千年的威风凛凛的将军。它在它古老的枝丫上休息了一会儿。它心怀感叹、面带笑容刚要起飞,忽,一个沉重、浑厚、力量十足的声音,拦住了它的去路。

“我亲爱的朋友,看你风尘仆仆,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呀?”

于是,小白停了下来。

“您是谁?为什么这么问?”

“谢谢你!我的朋友。”那个声音继续道:“这句话我已经说了3000多年了,从来没有停止过匆匆的脚步!你是第一个!我的朋友。”

“难道……您是周柏?不可能的;周柏在晋祠!再者说,我怎么可能和3000多年前的事物对话呢!?难道您修身成仙啦?”

“人世间只有人、只有物……没有神、没有魔、没有妖……”周柏继续道:“远在3000多年前,这个地方名字还不叫‘太原’,约500年后这里才叫‘太原’,当时,这里人烟稀少,只是几个小山村罢,有一天,一个村妇在家门口(现在你们说的‘晋祠’)种了两棵柏树,三年后,她儿子来这里娶媳妇,我就是他脚上沾的一粒种子……”

“那么……您就是一部活的历史!您有3000多年的智慧!”

“说‘一部活的历史’,实在愧不敢当;我没有那么栩栩如生!不过,确实是活久了眼睛就越来越明亮!就拿我看到的说:我这一生之中,前2700多年里,我只能存在于画家的水墨之中;接下来的百余年,逐渐有人把我放进了黑白照片;再接下来的几十年,又有人在我的黑白照片中加上了色彩;后来啊,随便一个人,拿手机一按,就是我的身体上有只蝴蝶,它都能随随便便记录下来……这就是人类科学技术的颠覆!人类科技,颠覆世界的速度越来越快!”

“那我问您一个问题:我见过一个善良的人,她儿子不能走路、不能说话、全身上下软绵绵像面条……这种疾病有得治吗?我很心疼这个农村妇女!”

“关于这个问题,我的先和你说说人类历史——人类历史啊,其本质就是一颗颗聪明的脑袋;他们的思想,灰尘一样积攒着……现如今啊,已经到了任何难题都能轻而易举被淹没的程度!”

“您是说……这个善良的农村妇女有后福吗?”

“当然。我的朋友。”

“那太好了!”小白继续道:“唉……,天道不公平啊!为什么善良的人没有善良的回报?老、病、生、死,制造了许许多多的人间惨剧!”

“老、病、生、死是自然规律,既是自然规律,就当凌驾于万事万物之上!我见过许许多多‘破规矩’的人物,有的千古流芳、有的遗臭万年……低贱的贫民和高贵的皇帝都有老、病、生、死!”停顿一会,它继续道:“我已经3000多岁了,但我依旧不可能长生,终有一天会枯死;有生命的东西,就有生命的终结!”

“那位农村妇女,给我打开了一个死结,但又给了我一个死结——她那种伟大的坚持,到底是基于什么样的信念!?”

“那就是爱,这种母子之间的爱……这种爱,凌驾于老、病、生、死之上……”

说罢,周柏闭上了眼睛。

“我的朋友,请你自便吧。我,有些累了。”周柏自言自语道:“我承认,人类对我的保护,很好很周到;我的死亡,肯定是因为我的自身,就好比人的死亡,或者人类的死亡……”

小白栖息过大江南北的各种各样的树、经历过大江南北的形形色色的人,最让它恋恋不舍的,还是那棵花椒树、那对母子。此时,它做出了一个决定:我选择放弃旅行,我要永远栖息在那个地方,我想看着那对母子重获幸福。

现在是秋天。已经连续好几天了,阳光总是那么舒适温暖!偶有秋风吹着喇叭经过,那只是一次陌生人的擦肩而过,你可以不理会,也可以微笑着点点头。

今天,妈妈想推儿子出门,看看那悄悄溜走的秋色……

“我亲爱的朋友,你坐在轮椅上的状态……实在让人心疼!但你的笑容,为什么那么灿烂呢?我见过许许多多的笑容灿烂,但却都是充满活力的身体!”天空飘来一个声音道。这就是她不敢推儿子出门的原因。

首先,这个声音惹恼了小白,于是,它一头扎进了他的身体。

“你是谁?为什么这么问?”他笑了笑,眼神道。

“我也不知道我是谁,因为我的每时每刻都是不一样的我……当然,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好奇、我的能与你的灵魂对话……”

“希望是一对天使的翅膀,给人以翱翔的力量——飞过苦难的海,飞过悲伤的山,飞过煎熬的林,飞过绝望的漠……希望是人坚强的原动力,希望是人勇敢的强支点。心怀希望,人能变成神一样强大!拥有希望的人,就是自己的神。”

“那么,你的希望来源于哪儿?”

“我亲爱的朋友,几百年来,人类科技时时刻刻灰尘一样积攒着……现如今,已经到了任何难题都能轻而易举被灰尘淹没的程度!我的希望,来源于医疗科技……”

“这种疾病……有的救吗?我可怜的朋友。”

“不要可怜我,我的朋友。可怜我的人,我都拿他(她)当敌人——我最不喜欢别人觉得我可怜,虽然我或许看起来真的很可怜——你想与我为敌吗?眼泪洗不掉命运,怜悯解不了煎熬,只有坚强、只有笑容,才能让人无所畏惧……”

“对不起,我的朋友。我忘记了称一称自己措辞的重量!”

“当然有的救!人一定能救我!”

“‘渐冻症’!疫情肆虐,‘人民英雄’张定宇就是这种疾病吧?他走路颤颤巍巍的样子,让人很是担心他的安全!这种疾病,限制了‘人民英雄’书写英雄事迹的长度!”

“是的!”他说道:“这种疾病,就是一个忒修斯悖论:我身体的细胞一个接一个,死去,我变成了谁?这个过程中,我的每一天是不是都是一个新的我?”

“记忆是你的,所以,过去、现在、将来的你都是你。今天的你,比昨天的你更懂活着、更热爱活着……我感觉得到的,因为我生存的空间越来越小、越来越少!”

“我的目标是:无论多么艰难,必须绚烂每一天;今天独一无二,过去了就成了昨天了!”

“哦,我记起来了:我就是你,乐观的另一面!”

我把我的“小白”送给了他,但是,我紧紧握着我的“小灰”,我希望它永远不再出现……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