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经年之后,当我再次回到这个地方,眼神里少了一些东西,也多了一些东西。是造化弄人吗?反正不是落叶归根;因为我,还没有泛黄,甚至只是嫩绿。我也曾关心过一朵浪花、一穗小麦,以及一双眼睛。我曾经真的很关心这些。如今,我没想到,我是真的没想到,自己又会时时刻刻感受她的脉搏——这个最温暖的地方!
我没想到,自己又会像童年时代一样,生活在这里!只是,我的眼睛变成了灰色,里面含着一重重谜一样的雾,看什么都如梦似幻、死气沉沉,失去了色彩;以前,我不知道也不在意我的眼睛,我想,肯定是充满好奇明亮的,因为我,现在看到的别人的都是这样的。
现在的这个地方,熟悉的东西少了许多。你看,村子当中央的那块白石头去哪儿了?多年以前,我和小伙伴都很好奇,那块白石头到底深藏在地下的根有多深、有多粗?我们满眼好奇地问大人,大人们大多数会打马虎眼儿,很少一部分会说那是女娲补天剩下的石头,神圣不可侵犯……我们总能信以为真。
年前,村里来了一台挖掘机,从早晨到傍晚,埃尘滚滚、山摇地动,仿佛破茧成蝶前的蝴蝶的颤抖,撼动了一朵杜鹃花的花蕊。那块白石头被挖去了!事实上,并没有大人们说的那么神圣不可侵犯!我想,这是一个物理的世界,并不存在神圣不可侵犯!神圣不可侵犯的只有我们的健康以及我们生存的环境。原来它,只是一块大铁锅一样倒扣着的薄薄的石板!我忽然觉得被它的外貌欺骗了二十多年!然而,这种欺骗却只是让我学会了认识世界,不比其他地方的欺骗,让我慢慢变成或多或少怀疑真理。
村里修了水泥乡村公路,一直延伸到家门口,修了青花瓷花栏的公园,百花争相竞春色。人们进进出出小轿车,生活堪比城里人,不,或许城里人还羡慕这里的空气清新、羡慕这里的悠闲自在呢。人们告别了脚沾泥的时代!村民们居住的越来越分散。家家户户红砖青瓦四合院,都有一个虚拟地址。夜来全家乐融融,天南海北一屏幕。悠悠岁月开始加速,浩浩大势催生万物。那一双看得见的温暖的手,让这个最温暖的地方变得美丽、变得便捷。这是这个地方历史上的头一遭!交通便利后,有人开起了养殖场,雇佣了许许多多乡民。这种意识形态的改变,让人温热,让我心急如焚!热血沸腾我的残躯。我渴望融入、渴望实现,但天不遂我愿!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看着别人的眼睛,看到的却是湿润、却是叹息。
别人的眼睛,都是玛瑙一样,还很灵动,我发现。刚刚回到村子时,我偶尔会出门,和那些不同的、熟悉的眼睛打交道,或许,我只是想按照他们的眼睛擦拭自己的眼睛吧?你如果非要追根究底,我就真的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偶尔出门了……慢慢,我发现别人的眼睛唯独在看着我时,会湿润、会叹息;我就知道了自己的眼睛少了什么、多了什么;我还发现,两种眼睛之间不止于隔着空气,还有脚下的距离!于是,我就永远不出门了……
(二)
多年以前,我曾经离开了这里,奔向大上海,太平洋一样遥远、一样繁盛的大上海。当时我想着,自己可以完完全全离开这穷乡僻壤不回头。在上海,我给同学介绍自己的家乡,他们都嗤之以鼻这里走出来的人,他们的第一印象是沙漠、是骆驼,他们觉得这里出门都是骑骆驼,而且,大西北走出来的人或多或少未开化。我无法解释什么,只能强笑点点头,说,你们说的没错,我来上海时就吃了一只活兔子,我都不知道怎么用火……他们都说我幽默,我倒觉得是距离。
远离家乡,身在繁华大都市,热的只是温度,冷的却是骨头。时间越长骨头越冷。每一个有月亮的晚上,你都会打开地图,或者凝望时钟……那个地方,很唯一、很温暖,总能让你眼睛一亮,或者热泪盈眶。此时,你总会让记忆走遍你的村子。骨头就会稍稍热一些。好不容易挨到暑假,我第一时间就想回到你的身边;唯独在你的怀抱里,我才感觉自己是完完整整的人,而不是缺点比身体的细胞还多。
从乡镇开始,回村的路就变成地球的肌肤了。那种感觉是熟悉的、是美妙的、是亲切的。沿着坑坑洼洼的黄土路,摩托车蹦蹦跳跳,仿佛坐在童年时代的自己的背上。你看,雨水横冲直撞断了路,只剩下摩托车轱辘的宽度连着,我担心不能过去,岂料二叔车头一扭,轻轻松松就走了过去。他说,走惯了就是小意思了!我总觉得二叔比得上职业赛车手。盘山公路迂回曲折,偶尔一段还会被树林所淹没。路侧野花遍地,白的、黄的、紫的,绿草如毡,忽一只野鸡扑凌凌,下一空中的雪花,送来草丛中的风,含着大地和草木的味道。
顺着野鸡飞,我看到了东山,看到了一座堡子,屹立在苍翠欲滴的山之巅,若是春天,你就会看到,堡子屹立在粉嫩嫩的玉肌上,漫山的杏花像极了熟睡的少女。第二天,我就专程去了堡子梁,只为看看自己的记忆。
那黄土夯筑的墙体,千疮百孔,伸手触摸,童年时代就站在了我面前。那时候,这座山就种了杏树,村民们把挂在山上的耕地还给了森林,这种举动,对村民对村子对大西北对地球都是温暖的、都是伟大的,也说明了村民们不再需要广种薄收。我心想,广种密住是贫穷,少种散居是富有!那时间杏树还很小,我和小伙伴在里面奔跑嬉戏、放牛牧马,刚刚发的嫩芽总能被我们踩扁,或者被畜生吃掉。那时候的堡子就是这样子。如今,我们各奔前程、村子里的牛马也几乎消失了。这座堡子却依旧那样子!它究竟见证了多少沧海桑田?唯一的确定是它面不改色。这座环形建筑物,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时间修建的,我爷爷说他爷爷小时候这座堡子就已经这个样子站在这里了!在我的家乡,这种堡子随处可见。据史料,这种堡子始建于北宋,当时,这里是宋与西夏的交界,汉族和羌人杂居,宋王朝不仅要面对觊觎南侵的夏人,还要应对羌人的抢夺与暴动……这种背景下,这些堡子也就诞生了。也就是说,这些堡子,或已经栉风沐雨了千年!一千年,仿佛神话故事一样的存在!我想到,原来我的童年 一直离神话很近!这座堡子,却依然铁骨铮铮、其志不改,守卫着村民和他们的财产!想到此,我仿佛获得了一些什么。站在堡子的瞭望台,我有一种“不畏浮云遮望眼”的感觉。堡子里头的田地,已经荒芜,想过去,还站着绿油油、香喷喷的玉米!堡子外面是一片视野开阔的草场。
荒草萋萋到天涯,彩蝶飞飞恋娇花。那是一处昆虫的世界。昆虫泛滥的地方,就必然存在一种力量以制衡。这种力量就是野鸡群。我想,这就是天道所追求的平衡吧?这世界的本质就是平衡,谁破坏了平衡谁就会受到惩罚!学着记忆中的自己,我发疯似的大喊着跑进荒草萋萋,仿佛绿油油草原上的一阵旋风。随声一群野鸡在不远的地方腾空而起,地上,一只只小野鸡,正落荒而逃,犹如扔一颗石子的水面,荡起一圈圈波纹朝着四面八方蔓延开。每一只仓皇逃窜的小野鸡都是我的一个目标,许多个目标让我没有了目标,故,你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一只只逃离的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地鸡毛。
顺着野鸡飞,我看到了一棵酸梨树,那是一棵能结9种不同形状酸梨的树,村民们叫它“九股树”。它距离堡子约300米,恰好生长在村子的中轴线。关于九股树,有一个传说:这里站的只是它的形体,影子则在几十里外的一家人桌上的镜子里,所以,他家生九子,子子状元之才……于是,我在家里也放一面镜子在桌上,希望看见九股树的影子……然,九股树的影子我是没看到,我只看见了自己的影子。秋天,这棵九股树曾是我和小伙伴的乐土,猴子一样挂在上面,摘果子;鲜艳的、可口的,大家都争先恐后,青涩的、难吃的,人人都深恶痛绝。我总觉得九股树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转眼之间,二叔的摩托车进了我的村子。这个最温暖的地方!我打村里走过。村里人的眼睛都是闪闪发光。我在他们的眼神里看到了羡慕,虽然我只是村子里第一个考进重点大学,实际意义上并没有获得什么成功。爷爷奶奶辈会竖大拇指,笑眯眯的说,娃娃回来了啊,放暑假了吧;父亲母亲辈会套近乎,说,那个谁谁谁,心坏的,你是大学生,可不能与他走得太近;我的狐朋狗友都拿我做挡箭牌,若是遇到喝酒打麻将,他们总会跟因为自己的不陪着而怒火中烧的妻子解释说我也在,既然大学生都在,那就是做坏事,也是有谱的;家长教育孩子,总能出现让向我学习的字眼儿。我能感受到二叔的自豪,因为他直挺挺的向前走。
那时候啊,无论受过什么伤,多大、多深,只要回到这个最温暖的地方,不出三天,我总能变得生龙活虎、踌躇满志。我不知道当时的自己眼睛是什么样子,我只知道自己满心希望看到的都是鲜花。如今,我坐上了轮椅,逼仄的轮椅啊,让人心生畏惧,就是身在这个最温暖的地方,我都是郁郁寡欢、行尸走肉。
我啊,现在的的确确、真真切切身在最温暖的地方!但我,该归于何处?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开始觉得自己像一片雪花,而且,还常常梦见自己变成一片雪花;孤零零的一片雪花,就让我想起了遥远的太平洋;因为雪花,曾是太平洋的一份子……
(三)
我在太平洋的日子,得从一种颜色说起。
那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如墨;我一直以为是黑夜,后来才知道,那并不是黑夜。偶尔两三个彩色斑点若隐若现,撕破无边无际的黑又缝合,还有穿透力极强的嗡嗡声,仿佛魔鬼的吼叫,震耳欲聋、连绵不绝。有时间,我仿佛感觉到自己快要结冰。我想,如果不是因为高压,我在这个温度肯定是一颗冰珠子!这里食物极度匮乏,只有天上下的“雪”养活这里的生灵。后来我才知道,那不是雪,而是上方生物身上掉下来的碎片!下方生长的东西,几乎没有,所以啊,生活在这里的生灵很少,而且,大多数是食腐动物,像空中的秃鹫如地上的鬣狗。这里的生灵,极大多数我看不见,也叫不出名字。我已经习惯这种环境。习惯的就是最自然的,也是最好的。或许是偶然吧,如果说是必然,那,那么大的一个太平洋底,为什么只有我和少数水滴?有一天,海床变成了软的,像极了大西北流行的一种做面食——散散饭——我知道,那是海底火山爆发了——这是一种灾难,灾难的大势,迫使我开启了自己的旅途——高温高压挤我、同类挤我,如此就产生了暗流,我随暗流来到微弱光线的水层。
身在微弱光线的水层,我感觉身体膨胀了不少,旅途仿佛一个充气筒,每一个经历、每一个记忆,都长大了你的身体。我的身体,可以大过宇宙。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里,我感觉正常,现在,我感觉轻松,仿佛你们人的由父母养活转换到了自食其力。偶然,我被一条上颌如利剑、身背大旗帜的鱼吞进嘴里。你们叫它旗鱼。然而,我却渴望钻进鲛人的眼睛,历经时间的旅途,化作一滴它的眼泪。但是,天不遂我愿!屈就在旗鱼的体内,它带我上上下下、浮浮沉沉于太平洋,我司空见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我看到你们人类的沉船,船体的水垢被鲨鱼蹭去一块,暗流起,铁锈就像鲜血一样弥漫……唯独那些鲨鱼肚子一样白的陶瓷碎片,永远不会变,仿佛被神施了法一样。后来,我的旗鱼给你们人类的螺旋桨削去了脊背——我想,不止螺旋桨吧?——我的旗鱼血流不止,在海盐中挣扎着死去了……我陪着我的旗鱼死去。我想,我的旗鱼一定很疼吧!?
旗鱼的身体捆住了我,如牢笼、如疾病,我的身体腐臭、发霉,有了味道。我依然渴望钻进鲛人的眼睛,历经时间的旅途,化作一滴它的眼泪。但是,天依然不遂我愿。此时,一大群磷虾,浩浩荡荡而来,其中一只吃了发臭的我,又浩浩荡荡离开了。我的心情甚至还没来得及平复,就被一头蓝鲸装进了它的大房子!跌跌撞撞,我探索了蓝鲸的五脏六腑,我浏览了世界上最大的动物的胸怀。此时,我懂得了自己拥有的才是实实在在的。过程中,我发现你们人类的饮料瓶,像沙滩上的鹅卵石一样镶嵌在蓝鲸的体内。这番景象,我仿佛看到了蓝鲸的灭绝……最终,只剩下你们高高在上的人类,安安静静、死气沉沉,占领着这个地球。难道你们人类的职责就是毁灭吗?
我突然感觉太平洋摇摇欲坠!我还感觉自己的存在好空虚!
我只是希望太平洋是所有事物最温暖的地方罢——如果太平洋遭到严重破坏,你们人类能安然无恙吗?你们已经在破坏了!疾病,疾病只是小小的惩罚!我想。一段时间后,我顺着蓝鲸的喷泉我来到了空气中,是阳光,人世间的阳光,是风,人世间的风,把我抛到半空中浮浮沉沉,我遇到空气中悬浮的尘埃,聚集,聚集,再聚集……这个聚集的过程中,我没想到自己已经到了中国甘肃的上空。我稀里糊涂中走了许多路!冷空气让我变化了形状——那一片中心对称的雪花,洋洋洒洒在半空中……
我该落在哪儿?我无法决定!必须是人世间的风说了算!
你看,那一片雪花,落在了逼仄的轮椅上,忽,它又被风吹进了上面坐着的骨瘦如柴的人的眼睛……雪花是我吗?或者,我是雪花吗?雪花想到了我还是我想到了雪花?如此肃杀的环境,它,这片雪花,却还向往着来去自如在太平洋的生灵的身体的日子!我心想,它必须先是一片雪花,以一片雪花的形状等待春暖花开化流水……你看,落在轮椅上的雪花有20余万朵!你啊,绝对找不到两片一模一样的雪花,就像永远找不到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毫无疑问,你肯定找不到,在这个世界上。每一片雪花都有它自己的想法!
我崇拜一片雪花,我敬畏一片雪花,我搬不动一片雪花……你知道吗?这片雪花,还会回到太平洋。回到它的最温暖的地方。当春天到来、冰消雪融时,它就又会变成一滴水,然后变成黄河的一份子,历经岁月,洋洋洒洒来到太平洋……它的一开始是一滴水,被汽化就没了水的形态,被固化就没了水的柔美……它原本是太平洋的一滴水,就是身在暗无天日的深海一角,它都觉得那是最温暖的地方!
这个夜晚,我梦到一句诗——“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现在,我的眼睛很明很亮,就像你的或我以前的,大地的鲜花像极了暴风雨后的彩虹。雪花变成的一滴水以眼泪的方式挤出我的眼睛,我的脚下踩着大鹏鸟,眼泪落在大鹏鸟的翅膀上……刹那间,便抵达了它最温暖的地方——太平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