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世纪60年代,大西北一个安安静静的小山村,出生了一个小孩,因为是个男孩,所以家里人都合不拢嘴,尤其他的爷爷,第一时间焚香感谢祖宗的恩德。
大门口有三棵刺槐树,花白如面,层层叠叠,馨香扑鼻的空气中蝴蝶蜜蜂逡巡游弋。男孩的父亲看见这一幕,计上心头,遂脱口而出,就叫他沈三槐吧?全家没有人反对。沈三槐的父亲暗自心想,如果洋槐树能结出白面来,那该有多好!
沈三槐在家人的溺爱下茁壮成长,小学、初中、高中,学习成绩都很好;高二那一年,家里给他说了一门亲,懵懵懂懂的他草草就结了婚;不等高考到来,儿子也呱呱坠地了;原本就难为情的他,因为有了儿子而更加不自然。同学们的取笑让他义无反顾选择了退学。
接下来,改革开放了!
很多人注册个体户了,他则安安静静如安安静静的村子,又有包工头来村里招工了,许多人削尖了脑袋往里挤,他还是安安静静如安安静静的村子……外面的世界,让他很是不踏实!他只想安安稳稳、平平淡淡,无起无落、无灾无难,与山为友、与草为伴,日出而作、日落而闲;如此度一生,在写文字的此刻的我看来,还是很不错的!
终于有一天,他意识到:务农——不足以供两个儿子上学!
此时的他破天荒,第一次有了做父亲的责任意识。
看啊!大门口的刺槐树又开花了。沈三槐笑嘻嘻望着,他渴望它们能结出白花花的银子,或让人干劲十足的钞票;多年以后,我也会望着这三棵刺槐树,只是,我并不希望它们能结出什么,我认为刺槐花是一个世界,我只渴望能像蜜蜂蝴蝶一样,围着它们盘旋环绕。
携妻来到兰州,成为了一名建筑工人,妻子则在工地给他们做饭……
大儿子(沈无忧)上初中那一年,因为他跟顶头上司闹翻了,就逼迫离开了建筑工地;妻子去到北京当保姆,自己则回到村子务农。次一年,二儿子也上了初中,不过,一年后他会外出打工,如其他许许多多村里的初中生一般。
沈无忧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个秋天,沈三槐的开心与得意是自己历史上的总和。想象着来年春天,家门口的刺槐树结出白花花的银子,或让人干劲十足的钞票又算得了什么?它们能结出一个生活在大上海的灿烂的未来哩!
沈无忧大学第二年,妻子的工资已然不足以供养!于是,他们双双进了北京一家陶瓷厂;期间,他因为腰椎间盘突出而做手术,让家庭第一次出现负债,还落得个走路一瘸一拐。
沈无忧大学毕业那一年,他终于舒了一口气,仿佛看到了一个美好的春天。
不承想,沈无忧刚刚上班三年不足,身体就出现了异常!这是天意在惩罚他吗?
沈三槐带着沈无忧看中医,企图调理这种亚健康状态;不过很可惜,中医调理大半年,并没有改变这种状态!
“我建议你们去大医院检查检查……”最终,中医踢皮球道。
沈三槐心头一颤,木讷地笑了笑,然后告别了中医;不过两年后,他还会带他看中医,只不过是另一个中医罢。
此时,沈无忧写下四句话:
“炊烟袅袅登云间,天涯路远总相伴!残阳呕血落西山,天高地厚永不变。”
接下来,沈无忧被查出蛛网膜囊肿,他心头一喜;但当医生建议开颅手术时,他的喜悦就烟云般散了去,又恢复了往日的木讷。
手术并没有改变沈无忧的不正常!于是,他又陪他去到更大的医院……
“霍金你们知道吗?我怀疑这小伙子是他那种病……”
沈三槐顿感全身乏力,有一种就地躺下休息的冲动,想他可是自己的骄傲!老天啊,让无忧健康,让我的无忧健康吧!我给您烧高香……我愿拿自己的生命换他的健康!
沈三槐急出了眼泪。
沈无忧很是讶异,这可是父亲头一遭大庭广众流眼泪!望着父亲孤独的身影,以及他小孩子一般的拿衣袖抹眼泪,心想,这个瘦小的中年男人,已经身心俱疲!
二
没错!我就是沈无忧,沈无忧就是我。
病魔与我为伴,有八年,躯壳已失能,眼睛生灰膜,血液孤独的像蛇一样在游走……
这个中年男人,我的父亲,头发全白,双腿奇细,形象让人生怜惜。父亲性格内敛,内横外顺,害怕与人打交道,宁可自己受罪也不要让别人吃亏;我一度对他生气到咬牙切齿。
这八年时间,我父亲的经历可分为两个阶段:第一,离开家;第二,回归家。
人生在世,任你千疮百孔、任你泰山压顶,日子还得继续……不是吗?
就算是银河系已经坍塌,但你却依然有生命体征!所以,日子还要过下去……
此时的我,已经奇迹般拄上了拐棍,在世界的边缘挣扎着;历经重重关卡,由父亲把我的户口自广州央企迁回了老家——这应该算得上一种叶落归根吧?父亲常常问老天,你让他只工作区区三年,对得起他十余年的求学生涯吗?老天啊!你不看苦劳何为天?——低保加上父亲的打零工,日子勉强还算过得去了。
天水市的劳工市场,人头乌压压一片——父亲说——看着这些个人,我心里头就绝望:哪儿有那么多活儿给这么多人干!?可是不到日头探出头,所有人就都一扫而空了!我常常吃惊于这个一扫而空。
那一天,直到八点半,我还没有搭出去!
我估摸着,看来……又得回旅馆(所谓“旅馆”呀,只是父亲十块钱租的一张床,二十平米的房间有四张床)躺一天了!不想此时来了一辆车,上头下来一个白白胖胖的年轻人——我想如果你没病,一定身板和他一样、工作比他还风光!——我就赶忙冲上前去。
年轻人把我从脚打量到头,有些不满意道,你多大年纪了?
我隐瞒了三岁道,今年……刚刚五十岁,呵呵,五十岁可是虚岁哩。
年轻人有些狐疑道,我看你六十岁还差不多!小胳膊小腿的,能不能抬电线杆啊?
此时,我已经冲上了他的车,他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我和同伴商量好,因为我的腰椎做过手术,所以让他抬大头,其他我可以替他做一些。
到了现场。没想到,原来是吊车吊电线杆!我只需要打打下手,哈哈哈。
中午,他们给我们叫的外卖加鸡腿,还有,不到六点钟就让我们下班,还开工资180块!真是好工作!不像那些私人的活儿,有人时时刻刻盯着你——其实我怎么可能偷懒呢?我得对得起你的发工资!——生怕你偷懒。中午给你一桶方便面,晚上八点钟都还不下班!还只给你150块!吊电线杆的工作我做了七天;那年轻人说看走眼了我,还留下了我的电话呢。
父亲很自豪!回到家给母亲说他的经历。我却不愿意听;他的经历让我心如刀绞!
此时,父亲突然叹一句,家门口的刺槐树,要是能结出白花花的银子,或者,让人干劲十足的一沓钞票……该多好呀!
父亲每隔一个多月就会回家一次,雷打不动;每次回家都会像小时候一样给我买吃的,冰糖葫芦、李子、猪油饼……都是我小时候的爱好。
我怒不可遏问他,你为什么不买大白兔奶糖回来?我小时候也喜欢吃!
他则笑嘻嘻道,我倒是想买!不过我打问了无数商店,还找了许多超市——此时,我的记忆闪回到了父亲寻遍县城、寻遍天水市,为我寻找中医的情节画面——就是没有!下一回我再找找看……哦,对了,拼多多应该有得买!说着就打开了手机。
我给他气得差点儿背过去;我堂堂七尺男儿,竟给父亲依然小孩一般对待!
其实我对父亲生气,更重要的原因在这里:
有一次,母亲龋齿,疼痛难忍,吃药无数,俱属无效;父亲带她去看牙医。
回家之时,母亲丢了一包菜。
她念念不忘,她捶胸顿足,甚至碎碎念,孩子爱吃的西蓝花在里头!还有,那可是几十块!
她让父亲打问打问。
父亲却说,你让我问牙医,我怎么问?人家会不会认为你丢了东西就来问我,我是不是欠你的呀?你给我钱了吗,你来问我?如果人人丢了东西都来问我,那我岂不是成公安了?要问你自己问,我没你脸皮厚。
我实在搞不懂父亲的逻辑!他只知道花嘴乱搅。
父亲这种把简单问题复杂化的性格,或者,做事情之前自己先给想象力吓倒的性格,让我生气到咬牙切齿。
我心里常常埋怨父亲,你为什么不去北京,安安心心找一份工作,踏踏实实领工资,非要累死累活、冒风险打零工吗?后来,母亲告诉我,他担心你!想随时能回家看看你!你以为每一次回家坐车不要钱吗?都是为了你!要是你没病,我们家……唉,都是命!
母亲又催促父亲去打零工了!还要求他给我抓中药回来……
我最不忍心看到这一幕!如果他扭了腰怎么办?……如果遇到建筑工地的工作怎么办?
三
北风积雪残云,枯草密棘孤魂。夕阳西下时,筒着手的男人大声吆喝,收羊群。
遥遥望去,黄土地伫立一个硕大的身影,身影撑起一轮红日,俨然一根顶天立地的天柱。羊群四分五裂,东边一只嚼枯草,西边一只吃积雪。一亩地的沙棘!大树、中树、小树,密密抱一起,难分你我。满树的毒刺,似长针、如尖牙;羊群星星点点,就遍布在里头。
千辛万苦把羊群收好了,男人冻肿的、蜕皮的脸颊,也就结出了红樱桃,鲜艳极了!与萧瑟的大地格格不入,还有,他身上的衣服也会长出一张张嘴巴,开始七嘴八舌,述说自己的往事……
以上是父亲16个月后的放羊场景。
每一次父亲离开家,外出打零工,我都会担惊受怕!我甚至认为打零工都很危险,脑海常常闪现两年前小姨夫在北京的建筑工地打零工的最后画面……那一个冬日,天还是麻麻明,能见度不足10米;小姨夫就是在这种环境,从3楼坠亡的。
每每望着父亲离家的背影,囚困于轮椅的我就心如刀绞;他的行为让我愧为人子!
这一次父亲回家,表露了用政府扶贫的5万无息贷款养羊的想法;母亲很反对;但,因为我的绝对支持,以及父亲很有说服力的——疫情影响,没有活儿!母亲也就勉勉强强同意了。
隔年春天,父亲也就与羊朝夕相伴了……望着家门口繁花如当年的刺槐树,父亲心想,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人为什么不能树木一样自愈呢?唉!要是它们能结出白花花的银子,或让人干劲十足的钞票……该多好!
约莫半个月后,发生了一件让父亲捶胸顿足的事:
这一天,村里有人老爹三年祭;因为父亲写得一手好字,所以村里人都请他写对联,大概率还会给他一个差,我们俗称“礼房”的差。
父亲可算得上是上宾!所以,通常都是好酒好菜伺候的。
我一个发小随礼毕,就与父亲谈上了:“无忧可是我们乡有名的大学生!我们一起长大,他现在落得个不能自已……我很痛心啊!”说着,五岁的儿子就喊着爸爸扑进了他怀里;原本以放羊为由拒绝喝酒的父亲突然猛灌自己三杯酒……最终,父亲与发小都喝醉了。
很久以后,父亲告诉我,猛灌自己三杯酒的同时,我在想,如果你学习成绩不好,没有考上什么狗屁大学,会不会就不得病?我也就和同龄人一样长人,有一个大孙子呢?每次看到别人遛孙子,我就抬不起头!一个你病得不成人样,一个你弟弟……迟迟结不了婚;我这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我实在是想不通啊!想不通。
下午时分,晕晕乎乎的父亲跌跌撞撞,赶着羊群出了门。
夕阳西下时,父亲打电话给母亲:“羊有没有回家?”
母亲赶忙去羊圈,三十秒钟后,母亲说:“没回来!”
羊群确认丢了!父亲赶忙打电话,发动亲戚朋友一起找。
凌晨时分,夜色如水。父亲瑟瑟发抖,寻找在沟沟壑壑。
想下午时分,我把羊打进大路边的荒草地,就赶忙找个田埂靠着坐下来了,想着羊群以前都很乖,从来没有害过人,就安安心心打起了呼噜……然而,就在他熟睡之际,一辆大车拉着砂石,轰隆隆地动山摇,从大路经过;受到惊吓的羊群,一溜烟儿,钻进了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杏树林——这片杏树林,遮盖一座山——杏树林又接连另一座山,站着密密麻麻的刺槐树的山;高大威武的刺槐树,使得风都吹不进去。
睁开眼睛,扫视周遭;不见羊群,只见枯草。
斜阳把整个世界的影子都拉到变了形的悠长。
前半夜,滴水未进大半日的父亲满心绝望、满腹愧疚,昏昏沉沉回到家,白开水泡馍馍如狼似虎扒两口,朝着无人的黑暗,偷偷扔两颗眼泪。
有人说,不如打电话问问阴阳,看看羊群有没有搭上人的手;阴阳说,别找了!已经被人赶到十里开外的地方了!
显然,阴阳很确定羊群由迷路变成被人偷了!这就好比炎症变成了癌症。
所有人叹一口气。
送走亲戚朋友,父亲不死心,安慰母亲一句:“安心睡觉,我相信它们还在。”就一个人拿着手电筒打算出门;母亲说:“人生万物!还是明天再找吧?或者……我陪你去找吧?”
父亲点了点头。
他们出门后,安安静静的天空,忽然就狂风大作。
一个手电筒在天地之间,搜寻,仿佛在寻找一种信仰。一树桃花,被手电筒一绕,仿佛满头白发的妖怪。天地之间更显漆黑。发出光源的地方,仿佛打开了蒸馒头的锅,雾气腾腾、夜晚荡漾,风停的一瞬间,还听得到他气喘如牛呢。
从低到高,由南向北;父亲母亲像寻找夜明珠一般寻找。我眼睁睁看着时钟,一分一秒,想象中他们遇到沙棘丛,刺破了双腿,却毫不在意,还有,遇到悬崖,万一掉下去怎么办?此时我已经不关心羊群了。
凌晨三点,他们终于回来了!泄了气的皮球一样。
我用只有母亲听得懂的语言安慰他们:
“没什么大不了!只要人健健康康,羊还会重新有一圈的……”
面色苍白的父亲,神色慌张的母亲,嘀嘀咕咕睡了;他们怎么能睡得着?!事后,母亲也确实告诉我,他们两人都是双目圆睁,等待着天亮。
中午时分,父亲在隔壁村的荒草地,抱着头羊大哭一场,发誓从此滴酒不沾。
羊群失踪21小时37分钟,这个中年男人却郁郁寡欢、捶胸顿足23小时28分钟。
悠悠岁月,桑田沧海;汨汨小河,去流不息。
高堂明镜,哽噎白发;田边静池,哀叹双眸。
清明前后,家里的饲料仓已经空荡荡,黄土地光秃秃、黄橙橙,只偶尔一颗油菜苗、一颗蒲公英,干瘪瘪、皱巴巴,趴在路边或田野,像极了刚刚出世的婴孩;此时的羊群最发疯:头羊记得去往麦田的路,打开圈门就饥肠辘辘的农夫一般往家里扑……晚上回圈,父亲先怒气冲冲揍它一顿,然后苦口婆心对它说:你冬天吃了人家的麦,没关系,因为那些麦只是为了扎根;现在是春天,是春天!你吃了它它就没有了!你让人吃西北风吗?停顿一会儿,你们都缺心眼儿吗?这时候的羊群,确实气死人!有一次,它们啃了村里人的苹果树,把它们变成斑秃,甚至有的变成白花花;父亲只能好茶好酒登门致歉。
三伏天气,父亲坐在村子最高处的酸梨树下,微风拂过他斑斑驳驳的额头,望着小小的家寄居在人世间,那里……住着自己曾引以为傲的儿子!沟壑、田野、山麓,都给淹没在苍翠欲滴的海洋,目下的半山腰,密密麻麻的杏子已经黄过时,蜜蜂食残果、老妇捡杏核,大黄狗在脚畔大喘粗气……他不敢望远方,远方和夏天一样,让他心生畏惧!羊群在杏树底零零散散趴着,嘴巴一直在咀嚼;它们要等到日头落山,才会大口大口吃一波青草。有一天,一只羊羔给蛇咬伤,尽管父亲费尽心思救治,最终还是失去了生命;为此他一整天吃不下饭。
中秋节刚刚过,大地就寒气上升,北风起,一只灰色的蜘蛛挂在六角形的网上,在蓬松的树林里随风摆动。父亲的脸颊肿的像黑面馒头;母亲说是给花椒树打农药溅眼睛里的缘故,父亲自己说是荒草沫儿过敏,我却认为是起早贪黑给低温侵袭。父亲的脸颊肿破后,就留下了斑斑驳驳的痕迹;对此,母亲打趣道:“你这要是出去瞅对象,总是个不小的嫌弃!”
这个中年男人,对于足不出户又四肢失能,还需要婴孩一般续命的我,就是春、夏、秋、冬四季本身,不知疲倦在轮替着……
数九寒天,黄土地伫立一个硕大的身影,身影撑起一轮红日,俨然一根顶天立地的天柱!
寒风里,一只会吃草的羊羔——跪着,贪婪地在吮吸;跪着就能贪婪地吮吸吗?
大黄狗突然狂奔,冲向另一片沙棘丛;惊起一亩野鸡,鸡毛雪花一样漫天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