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日子,当我还在市里出差时,我便接到外婆从上饶打来的电话,电话里她支吾着说“早栽树,早遮阴”,并且要求我早些回家,好和早已物色好的相亲对象见面。我蹲在卧室的墙角,手机贴在耳朵上,我知道电话那头连着的不止是外婆,还老人家对我殷切的期许。挂了电话,我离开酒店,独自来到独墅湖南面的公园散步。黄昏时分的霞光染红了波光粼粼的水面,数十只风筝拖着长长尾巴,在和风的吹拂下冉冉升起,载着几只慵懒的雀儿,穿过人群,穿过教堂北面翠绿的水杉林,飞向云端深处。突然间,教堂的钟声在远处的楼阁上响起,喔,教堂,那座哥特式的教堂,我顿了顿,抬起头,大步朝教堂方向走去。
在穿过宛虹桥北面的樱花大道,在离教堂几步远的地方,心生倦意的我在湖边柳树下的长椅坐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几声姑娘们尖叫的声音,我站起身,仔细的打量着四周,我望了望白鹭园边上狭长的水杉林,又望了望刚走过的樱花大道。不知是否是周末的缘故,今天的人是那样的多,向西望不见头,向东望不见尾,一位身穿秀禾服的新娘正紧紧的拉着新郎的手,站在她们旁边的摄影助理,高举着一块白色的反光板,她焦急而又耐心的指导着这对新人完成一个又一个经典的互动,一旁梳着中分的油腻摄影师则摸了摸他那显眼的啤酒肚,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一对青年情侣,女友站在防波堤的青石板上,男友手托一枚半开的戒盒,单膝跪于身前,他双唇舞动着,好像在说些什么,但又听不清具体在说些什么。这时,不知哪冒出来一群吃瓜的女学生们,她们站在桥头的樱花树下大声的喊着:“答应他,答应他,答应他...... ”她们一会惊讶的张大嘴巴,一会又紧张的用手捂住夸张的表情,她们相互扶着肩,垫着脚望着,望着....... 此刻,教堂外的新人们正跃跃欲试,她们浪漫的以为,带上戒环,此生便千金不换。
别离是常态,相聚是奢华。我们也未能免俗。记得第一次来独墅湖时,这里还不似这般热闹,那时候还没有短视频这个概念,最孤独的树还没有火,婚纱摄影也不常往这跑,有的只是那一树树樱花,伴随着季节的更替,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记得那是2015年的1月20号的下午,微风,天灰蒙蒙的又阴又冷,本就低沉的云缝里还不时飘下来几片晶莹雪花。崇文路上,一辆苏E牌照的士由东向西缓缓驶来,它每近一寸,周围的树木就剧烈的抖动几下,仿佛在述说这我的麻木,也许此刻只有我这个当事人对朋友的离开不以为然吧。
“是尾号5813的廖小姐吗”来车的驾驶室里突然探出个光秃秃的脑袋。待走近一看,渍迹斑斑的驾驶室里坐着个看上去不那么友善的中年人,那的人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还在副驾驶游离着,仿佛在找些什么。一股刺鼻的烟味里裏挟着浓郁的槟榔味道,透过半开的车窗,迎面飘来。乍一看显然是个大烟桶,说着话烟都舍不得从嘴里叼下来。
“是的”我没好气的说道。
“你们几个人?”司机探出半个脑袋,傻傻的问道。
“我不去,就她自己一个人”
“你不去火车站送送人家吗?”那司机操着一口地道的苏州话,半开玩笑的问道,“我反正送一个也是送,送两个也是送,不多收你钱”说到这里,他终于咧开嘴,嘿嘿的笑了起来,无意间露出那两颗烟熏色的门牙。
“不是钱的问题”我尴尬的笑了笑,慌忙的摇了摇头。”
“没事没事,我开玩笑的。有什么要跟你女朋友说的快点说把,一会交警来了该贴我罚单了”
“不不不,我们只是朋友...... ”我连忙摆手,慌乱的解释道。
谈话间,我注意到站在我身边的狒狒好像一直都无精打采的低着头。我赶忙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我给她打开后座的车门,顺便递给她一份打包好的混沌。
“一路平安啊,狒狒”我双手抓住后座还未摇起的车窗,依依不舍的说道。
“长苏”狒狒终于抬起了头。
“怎么了”我一脸茫然。
“拿好了,等我走远了你再打开”她在包里翻了半天,最后递给我一封牛皮纸质的信封;认识她那么多年来,第一次见她如此认真,竟是拿双手递给我的。
“嗯”我接过信点了点头,顺带问道“我们还能再见吗”
“不知道”
“到了给我个地址,有时间我会去看你的......”我看了看两眼无神的她,抿了抿嘴唇,低声的说道
“嗯,我会想你的......”
“我也会想你的......”
“拜拜...... ”她抬起头,猛地看向我,然后朝我挥了挥手。
“再......再见......”我看见她那露出微笑的脸上,悬着几条未曾干涸的河流,那一刻我突然结巴了,半天也没挤出几个字来。
我将这封信看了三次,把信纸折好,拿起信封,又看了一分钟。我将它们放进口袋,可眼泪却不争气的流了出来,于是,往事便随着泪水的倒灌,在脑海里翻涌。这个带着遗憾远去的女孩,她把青春里最美好的三年留在了这里,留给了我,她是那样毫无保留的信任我,以至于我一直把她当做自己并不存在的亲妹妹看待。然而她对我的爱却又是那样的浓烈,那样的炙热。在她之前从未有人这样待我,在她之后应该也不会有。
我最亲爱的长苏:
这些年来,你一直都拿我当成你最好的朋友或是最亲的妹妹看待。你对于你的关照,我很开心,也很感激,谢谢你,是你让身在异乡的我感觉的了一丝丝温暖与慰藉。然而人总是贪婪的,就像我一开始只想知道你的名字。记得我第一次来苏州时,你来火车站接我,那时我还不认识你,而你也只是奉我堂哥的委托来接我,仅此而已。没有过多的动作,也没有过多的言语,我们甚至还互不认识,你硬生着把外套盖过我头顶,领着我在雨中奔跑着赶车。也许就是从那一刻起,我的心便萌生了不一样的想法。
认识你,是我这一生最最美好的事情,现在我将带着这份美好离去。有些话我从未向你提起过,因为我知道,有些话一旦说出来就再也回不去了;但是如果现在我再不说,应该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所以选择向你坦白,希望你也能给我回信,告诉我你的心中所想。
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都很想你能够带我去一次庐山,以前我不说,那是因为我在等,我多么希望是你主动邀请我同去的,而不是我以妹妹的身份相要挟,讹你带我同去。然而我等来等去,终是没有等到这一天的出现。现在,我要自己去了,我要去看看,你心心念念的牯岭,我要去看看那年年月月都不曾停播的《庐山恋》,我要去看看那庐山,看看情郎眼中的河山。
我爱过你,我也知道在这之前你并不知道,不过现在你知道了,你已知道了。
我知道,当你看完这封信时,你一定很想找我,依你的个性,你大抵会刨根问底,喋喋不休,然而我已不想再回答,我累了,长苏。这次我是真的释然了,就像你以前常和我说的那样,有些事情,我们可以用一生去坚持,没有关系;但有些事情却不得不放弃,因为坚持本就没有意义。
但愿你能早日实现你的理想。
但愿下次见到你时,我们还似这般年少......
但愿......
但愿他年相遇,你心如是!
狒狒
那天的崇文路上静的可怕,路的那头,一辆破旧的的士载着狒狒满满的遗憾和不舍,缓缓向南驶去;路的这头,我久久的凝望着狒狒的离开的背影不肯离去。寂静画面的背后,是我无法控制的凌乱心跳和不敢言说的期待,我这一生,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时刻。
转眼又是5年。
苏州的冬天还是那样的寒冷,我一心想着明天就放假可以回老家过年了,于是便按耐不住心中的喜悦,以至于收拾行李时手竟不由自主的抖了起来;一时间我竟分不清是太冷了打寒颤还是我太激动了手抖。傍晚时分,我准备起身去楼下的混沌店打包一份晚饭,谁成想刚下楼就看见一片寂寥,往日过个斑马线都能被踩脚甪直此刻竟变得如此萧条,尽管商户们早早的亮了霓虹,但造访的人依旧少的可怜,有一些随和的店老板们,甚至早早的在门口挂出了今日休息、打烊之类的字牌。
今天的混沌店里也是异常冷清,连平日里常常在门口等候出餐的外卖小哥都不见了踪影。铮亮的地板上看不见一丝杂物,连脚印也不曾出现,乍一看上去至少两个小时内,除了我之外再无其他食客光顾。推开门,赫然看见店老板端坐在用餐的餐桌上,他左手托着下巴,右手则有规律的是敲击着键盘,桌子的一角则静静的躺着一碗失了热气的面汤,不仔细看我都以为他和我一样是个食客。他面朝屏慕背对着我,丝毫没察觉到有人进店了一般,一股脑的在那扒拉着那台旧式笔记本,一行行陌生的代码看得我头晕目眩,老板娘则和两个阿姨在厨房里一边闲聊,一边收拾着卫生。认识这家店的老板也有些年头了,典型的初级程序员,30来岁,穿个黑白格衬衫,带个金丝眼镜,头发和胡须一样旺盛。一次偶然的机会,听见老板娘和帮厨的阿姨说他在园区一家国营单位“摸鱼”。对,“摸鱼”,他真的是抱着着这态度去的,而且他还真就这么干的,早上9点去的,下午2点准时开溜,摸得一手好鱼,还美其名曰保护秀发,我呸。不过有时我也挺佩服他的,就吹牛八卦而言,时事、军事、政治、足球......视乎我略懂一二的东西他都很精通。于是为了不经常被“吊打”,我去店里时,多找他女儿唠嗑,试图在小姑娘身上找回那点可怜的自信心。
“我要是再晚来一分钟是不是就得饿肚子了”我笑了笑,弯下身,把食指弯成弧状,勾了勾小姑娘的鼻梁。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哦,大哥哥”小姑娘双手叉腰,抬起头一脸淘气的看着我。
“别,你可别喊大哥哥,还是喊叔叔吧,不然我总感觉被你爸占了便宜”此时混沌店里笑声一片,小女孩则害羞的躲到了他父亲怀里。
异乡的街头,凌冽的寒风迎面袭来,穿过脸颊,在耳旁发出阵阵的呼声,不过此时的它又更像个顽皮的孩童,半玩似的摇曳着着道路两旁的窗台,零星的车辆从晓市路上疾驰而过,卷起一片片枯黄的落叶。刚才还是朱红色的天空,此刻已被急切而来的暮色遮盖,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片厚厚的没了形状的黑色云彩。我回到房间,半卧似的躺在床上,望着窗台不时造访的雀儿,渐渐陷入了沉思。
朦胧间我又忆起了狒狒,我想到舅舅,我思念凌港,我想起曾经的生活,想起15年那改变一切的冬天,那造就了今天的我。不觉间,几朵璇花纷纷,伴随着几声凌乱的车鸣声犬吠声一同飘进屋来,凝望窗外,暮光之下,雪落东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