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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建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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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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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天远别

父亲走后的这个春天,家里的花渐次开放,我把这些花朵的样子都拍下来,是为了记住父亲离去后的这一个春天。

最引人注目的花朵是朱顶红,白色的六个花瓣,花瓣间渗出一缕朱红的纹路,它们开得前所未有的绚烂,竟然陆续开出12朵花来。朱顶红的花朵是对开的,以前问过父亲花的名字,父亲说叫做对对红。当阳光打下来的时候,对对红呈现出一种清透的光泽,纤尘不染遗世独立的样子,像极了笔记本上年轻时的父亲在面对俗世不公时候的样子。

一品红始终在盛开,从来不曾衰败,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一大堆叶片,怎么看都好看。在冬天,在春天,在秋天,它的枝干上始终挂着红色或者粉色的花瓣,在我们冷得不知所措的时候,看到一品红茂盛的样子,心里也会觉得温暖起来。

家里有七八盆茶花,这些是我认识的花朵。父亲有多喜欢茶花呢?这些年来,他不停地把各种叶子扁圆、叶子细长、叶子像琉璃看起来比较有质感的茶花买回来。也许是年纪渐老操心不到位,也许是西北的气候并不适宜茶花生长,它们陆续枯萎死去,但父亲还是一如既往地买茶花回来,仿佛上瘾一般。终于有几盆茶花开始打花苞了,如果没有意外便会在春天开放,但这些茶花即便结了满盆的花苞,能够鼓足勇气完美绽放的却并没有几朵,有时候勉强挣扎着开出一两朵花来,剩下的花苞又会逐渐枯萎掉落。在父亲离开的那几天,家里一盆茶花正在开着一朵玫粉色的花朵,花瓣有着玉的质地,而且开了很久。我凝望着茶花粉色的花瓣,想着这好不容易才开出的花朵,父亲一定曾将它们视若珍宝。半个月后,这盆茶花居然又开出一朵白色的花朵,我叫家人来看,想着父亲养的茶花居然能开出两种颜色的花朵,这实在是让人惊讶。但过几天我就发现,原先白色的花瓣已然变成了玫粉色,原来它们是会逐渐改变颜色的。可是父亲在的时候,我却对此一无所知,我们像忽略父亲一样忽略他的茶花。

阳台下面的空地上,栽着两株日本海棠,父亲有一年把花盆里的海棠移植到了院子的空地上,充足的阳光和空气让它们在阳台下越长越茂盛,很快就成为两株海棠树。每年春天,海棠花都要红红火火地盛开,每年春天,我都要在微信圈里晒一次父亲的红海棠。这两株海棠花,甚至开得比本土的香荚蒾、碧桃和连翘都要早。父亲走的时候,海棠花还没有任何要苏醒的征兆呢,不过20多天的光景,海棠花已经悄悄地打了花苞并且绚烂地盛开了。阳台下成为院子里的一处风景,来来去去的人们都会拿着手机拍下这棵海棠花树,或者和海棠花留个影。我看着海棠花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远别的父亲,他是种花人,却连一张和海棠花的合影都没有。不知道在忙碌的生活中,身为子女的我们都在做什么,是什么样的忙让我们忽略了很多原本在生活中最该注重的事情呢?

海棠花有着深橘红色的花瓣,黄色的花蕊和花柱,它们挤挤挨挨、一簇一簇拥抱着盛开了,花瓣有着丝绸的质地,热热闹闹地点缀在树干上。枝干遒劲,树影婆娑,我知道它每年都会绽放,只是突然有一天就不见了在阳台上每天都注视它们的种花人。

玫红色的三角梅也始终都在盛开,虽然只是很少的一片红花,并没有多么惊艳,却也是父亲喜爱的花卉,阳台上还有更多我不认识的花朵和绿植,它们都曾经倾注着父亲的一腔心血。他对一切植物和花朵的爱,仿佛都胜过对身边人的爱。我常常想,与其送父亲去那种没有绿树花朵的格子间一般的墓园,倒不如就送他去山野的哪一棵花树之下,冬天有白雪落,春秋有清风徐来,落雨的时候他会听到音乐的节律,夏天满树的花朵一定会让他感觉到极大的满足和安慰。

父亲爱花,于是每次上山看他,我都会给父亲买一把鲜花,有时候是黄色或白色的菊花,有时候是红色的康乃馨或者月季花。在父亲离去后的某一天我还曾经梦到过父亲,六七十岁并不苍老的样子,他捧着一束鲜艳的红色花朵,在一处周围都是绿意宛若江南的农家院里,笑得那么好看。

父亲离去之后,每周回家整理父亲的房间就成为我的一项必须要去完成的工作。那些书本、日记、信件、账本,甚至于写在纸上的只言片语。那些磁带和黑胶的老唱片,那些被他细心从报纸上剪下来、装在信封袋里的剪报中,有我写过的稿件,有他喜欢的各种花卉照片,有他钟爱的手表广告,甚至还有我多年前的采访提纲……他保存着它们,犹如保存着自己对生活的全部热爱。

我一点一点地翻看这些东西,渴望去重新认识我的父亲,在他离去之后。

他竟然在小时候读过私塾,文字水平也是了得;他来青海后始终保持着读书写字的习惯,他竟然还写过诗歌,虽然只在笔记本上找到零星的几首;他也曾有过远隔山水不能相守的女友,并且一腔赤诚地面对现实做出选择;50年代末,当他决定从山清水秀的江南远赴青海时,对生活充满了年轻人都有的理想和热情,他豪情满怀踌躇满志地在日记本上写着:大西北,我们来了!他在条件艰苦、没有火炉、室温零下6度的黄河岸边的道班宿舍里苦读,在清冷的月夜下思索生活种种,在尘土漫天的道路上不辞劳苦地工作,在冬季漫天的飞雪中铺开写给亲人或者是朋友的信笺。他也曾考虑过子女们的前途,想着把我们中的哪一个送回老家去读书,最好能够留在江南……但我终于还是没有如他所愿地回到了青海。

年老以后的父亲是沉默而孤独的,有时候勤俭节约到让我们愤怒的地步,却又不忍心去责备他。父亲把他对生活的全部热情都倾注在一些“很不重要”的事情上面,比如音乐,比如绿植,比如集邮,比如收藏那些不值钱的瓶瓶罐罐,比如无休止的读书和看报,比如在兴致好的时候偶尔带着孩子们去花鸟店走走看看,他甚至有一次还带回来一只吵吵闹闹脾气很坏的八哥……一个天生骨子里就具备浪漫气质的文艺男,是怎么在漫长的岁月里让自己成为一个沉默而孤独的老人的呢?尤其让我困惑的是,作为一个少年时读过私塾、并且始终没有放弃读书的人,他是怎么甘于忍受漫长艰辛的养路工生涯的?也许在那样的年代,为养家糊口,理想不得不让位于现实,除了不断地被现实生活碾压以外,父亲没有任何可以自我选择生活的权利。

在他使用过的书本中,我看到许多夹在其中,已经成为标本的绿叶和花朵。一定是被孙儿们不小心碰下来的花朵,父亲舍不得扔就让它们成为植物标本。一品红的花叶又细又长,呈现出薄薄的褐红色,手一碰就碎裂了。山茶花的玫粉色花朵有着清透的质地,虽然已经是很薄的一小片,但依然可以想象它长在枝头的美丽。月季花是带着叶子的,也是薄薄的一小片,不知道要经历多少年月,立体的花朵才能变得像纸片一样单薄。

书本中,被夹成纸片的花朵甚至还有母亲在阳台对面栽种的沙枣花,还有春天满院子盛开的金蔷薇和野刺玫。

母亲告诉我一件往事,大概在我的孩子四五岁的时候,他和小一岁的妹妹碰坏了爷爷的花,被爷爷吓唬着打了手板,俩孩子吓得躲在卧室里说悄悄话。大的说:妹妹,以后我们两个好好过日子呀,不要再碰爷爷的花,爷爷生气了!我想,如果不是因为这些被父亲视作生命的心爱花朵,他怎么会舍得和两个天天跟在屁股后面喊爷爷的稚嫩小朋友计较呢?属于父亲的、寻常的、读书看报养花听歌的生活就这样庸常地持续着,就这样被年复一年,平淡如水的日子所淹没,就这样被时间之浪一波一波地往前推着走,就这样父亲距离他的故乡越来越远,终于彻底断了回归故里的念头,成为长眠于凤凰山墓园间不能呼吸的一抔尘土。

而他钟爱的那些花儿,有些已经枯死了,有些还在兴高采烈地抽枝展叶。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个春天,对于我和家人们来说,有着蚀骨的冷。

太阳出来了,太阳洒落在阳台下的海棠花树上,花朵们慵懒地依偎着,对它们来说,所有的春天都是一样的,都一样会有花开花落。但它们决然想不到,钟爱它们的老人已经远别于时间之外,但老人的心血,已然渗透在春天花树间的枝叶上,正在明媚的春光里绽放着娇艳动人的那一抹红晕。

谷雨无雨,即将告别春天的花朵绽放得如此美丽,而我已经到了不听着雨声就无法安然睡去的年龄,我在网上下载了雨滴的音频,每晚睡前听。听着,听着,我心里的雨滴就落下来了,滴落在每一个无法睡去的暗夜里,滴落在父亲长眠的墓园里,如果他听到了,一定会以为这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是春天所有他钟爱的花朵们在人间为他奏响的一曲生命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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