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而为人的这些年里,我不止一次地想过要做一棵树,根扎在泥土里,叶触向蓝天,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我被安排成为一棵树。
我想自己是一棵北方高大的白杨树。
我的树干笔直,勇敢地插入蓝天,我的枝叶婆娑,绿的时候便绿,枯的时候便枯,当无数的叶子在深秋的风里蝴蝶一般旋转着飞下来的时候,我不悲不喜,站立在旷野中,是一棵用心期待春天的树。
我也可以是南方的一棵棕榈树。你看那绿叶多么美丽,像一把巨大的蒲扇,那青青的手掌可以迎接风雨,也可以包容尘埃和所有路过的喧嚣。
我站在乡间的村口,阿婆们在我身旁唠叨着家常往事,于是我听到很多尘世间的悲欢离合,有时候我流出眼泪来,阿婆们看不见,可是我知道我是为着她们的孤独和伤悲。我站在城市绿化带里,看着匆匆而过的车辆疾驰而过,每一天,滚滚的车轮仿佛生活的潮水,裹挟着车里的每一个人,我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我依偎着黑夜守望着黎明,我用青青的叶子迎接阳光和每一滴不期而至的雨露。
我还想,是一株荒漠或者沙地里的胡杨树。
身为一棵胡杨是幸运的,我的根深深地扎在无垠的沙地,虽然我见识过天地里的大寂寞,可是我知道自己并不孤独,我的身边有野芦苇和骆驼刺,还有红柳抑或四季的风,还有那南来北往飞翔而过的雁或鹰。
我是一棵胡杨,我寂静地矗立在沙地里,我见过最美的朝霞,我看过最亮的星辰,我和太阳一起醒来,我和夜幕一同沉入梦境。我曾在盛夏的大雨里哭泣,我们剧烈的哭泣声仿佛一曲由天地奏响的交响乐。我曾伴着冬天的大雪做一个彩色的梦,在梦里我是旅者、我是诗人、我是画家、我是自然的艺术家。我想如果一棵胡杨可以写诗的话,我一定会写出世间最了不起的作品,这样在某种意义上我也就拥有了永恒的生命。
我还可以是那所有愿意遵循着季节的变迁而开花和结果的树。该绽放的时候我便绽放,该结果的时候我就会捧出甜美的果实,送给愿意品尝自然真味的那所有童真的孩子们。
粉的白的黄的紫的,我姹紫嫣红的花儿们慢慢地开放了,于是我的心便也开始跟着盛放。这是我的生命最美丽最柔软的时候,一棵树的绽放是那样的娇媚和绚烂,一棵树也会有着华彩的绽放。
身为一棵树,我感受到自己最绚烂的酒醉一般的绽放,我爱这春天的芬芳。于是,我把我的爱和我身体的一部分交给自然,蜜蜂蝴蝶在我的花蕊间流连,风儿也会偶尔来看看我,还有可爱的鸟儿一家在我枝干上的心窝里筑巢。当那些小小的雀儿孵化出来的时候,它们软绵绵的小身体和嗷嗷待哺的稚嫩模样,以及它们的任何一声叽叽喳喳的鸣叫都能让我的心变得柔软起来,我把我甜美的果子奉送给它们,它们快乐的鸣叫成为我在清晨和傍晚听过的最美的乐曲!
金黄色的秋天来到了,秋天的我一定是硕果累累的样子,我的身上挂满了各种沉甸甸的果实,可以是苹果和梨,也可以是金橘或者柚子,它们各有不同滋味。我的枝干被它们压得弯曲,有一点点坠痛,可是我心里是喜悦的,我的孩子们,一枚枚黄金一样的果子在我绿叶的怀抱里酣睡,它们让我成长为一棵真正的树,让我知道自己是一位母亲,我第一次体会到身为母亲的幸福和满足。
在这一瞬间,我几乎拥有了和人类一样的思想和情感,虽然我只是一棵树。
终于有人来摘果实了,我的孩子们将永远地离开我的怀抱,我的眼泪从果实脱落处渗出来,我无能为力地看着果实们欢天喜地快快乐乐地离开,这将会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旅行,我断裂的枝干感受到一丝虚空和疼痛……可是,如果我酸甜的汁水甘美的果肉,能够为南北的人们带来甜美的咀嚼,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他们中一定也有母亲,也有童真的孩子们,还有留守乡村的阿婆们……想到这里,我有些羞愧和自责,赶紧摆动起叶片,让阳光和风一起驱赶我枝干上点滴的泪痕。
深冬呵,那是无数个寂寞连着寂寞的日子,我的身上披挂着一些温暖的雪,我的身上一定也还挂着一些小果子,它们在漫长的时日里被风刮得干涩,被太阳晒得抽巴,被雨水淋得萧瑟……但它们毕竟还在,没有离开我因为叶片落尽而显得枯瘦的身体。
有一天一个小孩子,跟着爷爷在树下锻炼身体,他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向我枝头上的干果子抛来,果子落在地上,我看到小孩子欣喜地捡起来,把玩了一阵后丢进对面的湖水,湖水平静而宽容地接纳了我的孩子,让我心里一阵温暖。还有两个女学生,走近我,捡拾起树下脱落的干果,一个女孩子欣喜地说,呀,好漂亮的干果,简直是一枚艺术品呢。两个女孩子捧着几枚干果喜滋滋地走了,我看着她们的背影,眼眶开始不自觉地湿润起来。
一棵树的生命,一定写满了孤独和寂寞吧,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还能够吸吮天地和日月的精华,只要我的生命中还可以有期待,我便可以努力地在春天长出新叶,在秋天看那落英缤纷。
你看初生的叶子有多么美,你看火红的秋叶是多么绚烂,这是生命的旅程,也是我们在时间的轮回里磨砺自己的一个见证。冬雪纷纷落下,雪遮盖了我们枯瘦的枝干,她让我们的身体变得不那么冷了。诗人说冬天可以去寻找温暖,我们沉睡在暖暖的冬天里,成为季节的一分子。诗人还说冬天可以去寻找诗行,我看到无数个暖暖的冬天,人们从我身边走过,歌声和笑声飘荡在蓝天下。在那里,诗歌和爱情正在萌芽,土地和庄稼也正在苏醒!
在生而为人的这些年里,我不止一次地想过要做一棵树。
我想我是荒野尽头一棵不知名的树,春风吹,我绿了;白雪落,我睡了。哪怕有一天我枯死了,我也会顽强地站立成一尊雕塑的模样,守望在荒原之上。而我的另一部分枝干和根茎正藏在雪线之下,做着一个将要苏醒的梦。
而春天,正在路上踏马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