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小城

这座小城，是三十年来我一直想要离开却始终未能离开的地方。

这座小城，在青海省的东南部。我是如此地熟悉这里，这里的每一处旧风景，每一条老街道，每一个古老的院落，在这里待的时间长了，我会突然对小城和小城里的人们生出那么一丝的厌倦，有时候一个人在街上走，我穿过身边的一切嘈杂，陈旧和无聊的感觉就会这样铺满心底，因为熟视无睹我在不自觉中遗失了很多关于小城的故事和风景。

小城是在一个狭长的谷地里，这里四面临山，一条干瘪和浑浊的河流穿城而过，把小城分为东西两半。小城盛产阳光，这里像是被世人遗忘的一个独立之处，人们固守着他们所习惯了的一切。所幸这里最不缺的就是阳光了，阳光在这里无边地奢侈而且从不论冬夏。

小城的日常是嘈杂和喧闹的，我总会一个人如风一般穿行在小城的街道，也总会从诊所或商店的玻璃窗里痴望着小城的街景，街道对面是浙江人的打印店、旁边是回民阿娘的酿皮店、临夏人的杂货店、安徽人的服装店以及藏族人开的金碧辉煌的唐卡店，商店里的音响震天动地，马路上汽车的喇叭唯我独尊。还有无数行色匆匆或在街头东游西晃的旅人，因为好奇来到这里一睹小城的真面目，他们背着大行李包走在街头，不自觉地成为其中的一个景。我每次总是飞快地在街上行走，想要远离开这些嘈杂和混乱，仿佛要逃避什么似的，小城的白昼如此喧闹和嘈杂，各色人等穿梭其中，我却并不喜欢。

小城也有安静的时候，在夜里和清晨。

那时候孩子还小。黄昏，我牵着孩子的手在街上漫步，孩子仿佛新鲜好奇的小猫总想认认真真地触摸这个世界。我们走过夏琼路，走过德合隆路，走过中山路。路上总能遇到好些同在散步的人，看到孩子，他们总要亲昵地伸出手摸摸他的小脸蛋，可是孩子总是躲，他不喜欢别人的触碰。天色慢慢地暗了又黑了，我和孩子拐上回家的路，星光慢慢地浮现在暗蓝色的天幕上，孩子会指着那些星星，兴奋地辨别它们的颜色，这一颗星是浅蓝色的，那一颗星是粉红色的，还有一颗是淡黄色的……在高原纯净而暗蓝的天空之下，星星们果真是有颜色的，我和孩子仰着脑袋看星星，在星光的照耀之下走进大院深处那个灯光闪烁的小屋。

小城的夜是悄悄来的，小城的黎明也在悄悄地醒来，每当窗外的光线逐渐地明亮起来，就能听到孩子们去上学在楼道里飞奔而下的脚步声，不远处马路上汽车喇叭清脆的鸣笛声，打碎了这一份静谧。我醒来，飞快地起床洗漱，然后打开电视新闻，边看新闻边享用我的咖啡早餐，如果时间还早，我会来到阳台上，给我的花花草草们浇浇水，清理一下它们垂败的枯叶。清晨或者黎明，是我在一天里最清醒最安宁的一段时光，这时候我的脑袋是清澈而明净的，仿佛可以装进去很多美好的思想和意识。

小城里，除了盛产阳光，还盛产一种叫做“热贡艺术”的文化特产。在小城周边的村落里游走，总会看到很多挂着“艺人之家”牌子的农户，走进去，里面又是一番新天地。那些令人叹为观止的精美的佛像、壁画以及雕塑，那些洒落在村庄里、走遍藏区辛勤工作的农人们的手艺，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化遗产给当地的人们带来了沉甸甸的收成，也带来了从未有过的财富和荣耀，热贡艺术正在进入历史上最兴盛的一段时期。

在小城的南部边缘，是一座著名的藏传佛教寺院。总能看到无数来自各地的人们在这里朝觐，他们转佛、拜佛的身影，磕头烧香的背影以及印刻在骨血里的虔诚信仰，总是可以影响到我们这些所谓的“异族”。心情落寞或者烦杂的秋天或者冬天，我总会在那么一两个早晨走进这座寺院，在这里青砖的路上走走停停转转玛尼经筒，偶尔，也会走进吉祥天母殿给母亲和孩子点上一盏祈福的酥油灯，盼望他们在今后的日子里能够生活得健康和平安。

小城里，有我们所熟悉的东西两山。西山是我们在幼时经常会去爬的一座山，山并不高，但是山上有一座年代久远的碉堡，关于碉堡有许多神秘的传说，但是我们从来也不敢走进去看个究竟。后来不见了碉堡，山顶上却多了一些彩色的经幡，我每天下班回家的时候，一抬头就可以看到东山顶上那无比苍茫无比遥远和混沌的土黄色，想起幼时经常跟着一帮大孩子在山上奔跑，心里就闪过一阵时光已经苍老了的感觉。

东山，最近这些年总是春色满园的样子，修了路，种了树，是拍小城全景的绝佳去处，但是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去爬过东山了。我至今记得，在工厂上班的时候，同事们下了夜班，大清早地去爬山。东山上有一个地方叫马莲滩，我们在马莲滩野餐，聊天说话间，年轻的同事摘了一大把蓝色的马莲和白色的小野花送给我，那种简简单单的快乐，至今仍让人怀念。

散布在小城不远处的村庄，是我在任何时候都喜欢去的一个地方，有时候是一群人去，有时候是一个人。我们在年都乎、郭麻日的那些悠长而婉转的巷子里流连，春天，村庄里的杏花梨花丁香花竞相盛开，整个村庄飘散着一袭淡淡的花的芳香，喜悦的心情瞬间可以让时光变得美丽起来。秋天的村庄景色最是诱人，大片金黄和深红的色彩诱惑着我们，走进村民家的院落，没准还能品尝到金秋时节正在采摘的金黄果呢，我们行走在村道里，和迎面而来的村民们打着招呼，牛羊在身边悠闲地踱步走过，那种绚烂的心情，不由自主就能让人忘却尘世间许多不快乐和无奈的琐事。

小城里，生活着我爱和爱我的人们。

父亲在小城的道班工作30余载，无比怀念地告别他的养路生涯去了省城。母亲在小城里相夫教子打短工，把最美好的青春和最艰苦的年华都消耗在了小城，在小城操劳和辛苦的岁月把母亲曾经漆黑的长发染成了一把憔悴的白发，几十年的磋磨岁月让母亲患上了严重的气管炎和哮喘，也使得母亲在回省城后逐年减少了再回到小城走一走看一看的机会。

我在小城读书。小学和中学，我是那样的蒙昧和无知，享受着父母家人天赐的爱，完全不知道稼穑的艰难，而对于后来在路途中遭遇到的所有美好和一切丑陋，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后来我在小城工作，从事着自己还算满意的职业，仿佛一切都顺顺当当却又在骨子里充满了对周遭的疑惑，我开始逐渐地明白人性是多么地复杂生活是多么地无奈。再后来，我在小城有了自己的孩子，这是如此可爱的一个小男孩，是上帝赐给我的一件珍贵礼物，这个礼物在小城一天天长大，从小时候憨敦敦的样子长成今天的瘦排骨，开始有了自己的思想，开始进入叛逆的过程，开始变身刺猬长出一身的棱角，他长大了，也仿佛到了我就该要离开小城的时候了。

父母、我和孩子，一代又一代的人，生活于小城，在这里经历生命每一个悲喜的过程，然后又相继地准备离开，在小城成长的岁月也让我们的记忆日渐疏离。我常常在想，若干年后，当我们归于尘土，那么我们在这里经历过的一切岁月也终将会归零，所幸还能有这些温暖自己的文字遗留下来。走的人在走，来的人在来，他们各有各的方向，以不同的生活方式存在于这个世界。以后还会有无数的人离开这里，也还会有无数的人留在这个小城，在这里经历他们的悲喜生涯。生活就是这样，毫无例外地延续着，我们穿过山野，我们越过江河，抵达自己心中的圣地。在这苍茫的时代，我们温情而忧伤，我们无情而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