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姐姐
我们居住的养路段大院在小城的南部,旁边是铅矿和地质队的院子,再旁边是一座久负盛名的寺院,大院里有几排平房,住着养路段的工人和家属们,邻居姐姐是我家左首的邻居。
每家两间20平米的平房,用来做客厅和卧室,房子的正前方,每家都加盖了一间土木结构的房子用来做伙房。人们用木棍或者竹子的篱笆筑一道墙,把自己家的房子和小院圈起来,种上各种花和菜,站在我家院子可以看到旁边人家的生活场景。
邻居姐姐比我大四五岁,她家除了有两姐妹外还有一个和我同龄的男孩,再早的时候还有过一个更小的男孩,可惜那个孩子在很小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她家人哭泣的时候,我有一种迷迷糊糊的伤感。
那时候我每天都要去她家玩,就像在我自己家玩一样。
上初中的暑假,妈妈去年都乎村附近的工地上干活,我需要在妈妈下班之前做好全家的晚饭。我用钢精锅焖好米饭,把菜洗好切好,记得是土豆、萝卜、豆角或者辣椒之类的家常蔬菜,可是每次往锅里倒了油,油热的时候我都不敢往油锅里倒菜,我害怕听到蔬菜入锅里时那一声“刺啦”的爆响,于是,每次都是隔壁家的邻居姐姐过来帮我倒菜,教我炒菜。
她们姐妹俩特别勤快,很喜欢做家务的样子,总是拿着拖把将房间的地板拖了又拖,红砖的地面每天都是干干净净的。她俩还特别喜欢洗衣服,总是洗一大盆衣服了抬到公用的自来水龙头下淘洗,一件件彩色的黑白的衣服,在铁制的大洗衣盆里来回漂洗,然后拧干了搭在院子里的铁丝上,清亮亮的水暖洋洋的喜悦心情。
我常跟着邻居姐姐去她的同学家玩耍,我像个甩不掉的小尾巴一样,我们走过四合吉村,正是丰收的时节,路边满是一堆堆零乱的麦草。几个女同学叽叽呱呱磕着瓜子听着邓丽君就可以消磨掉一个下午的时间,有时候我跟着她们去逛街,我们无目的地从小城的南边走到北边,再从北边折回到南边,那是我们共同的夏天。
9月,邻居姐姐高中毕业考入大学就读,而我被父母送回老家读书。三年后再回来,我们的有着红砖地面的平房、我们的篱笆墙的院子以及我们的少年时代都已经没有了。我们被圈在不同的楼上,过自己安分守己的生活。
邻居姐姐工作了被分到更加远的牧区,邻居姐姐嫁人了老公去了异地打拼,邻居姐姐生孩子了那是个憨憨的可爱的男孩子……我也在经历着自己酸甜苦辣的人生,终于距离邻居姐姐越来越远,远到偶尔在街上遇到,只剩下彼此间轻轻的一点头。
几年前,突然听到邻居姐姐提前退休去了南方的消息后有点伤感,她的丈夫和儿子在那个陌生的地方,据说她的丈夫爱上当地的一个女子,要跟邻居姐姐离婚。邻居姐姐放弃这边的一切去南方打一场家庭的保卫战……不知道她近况如何,有时候真的是很想念她,想念我们曾经一起度过的少年时代,想念那过去了的青春年华。
每每想起邻居姐姐,眼前就会出现一件紫红色的毛线外套,那是邻居姐姐穿过的曾经让我非常艳羡的一件衣服,穿着这件外套的女人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她总是边唱歌边做家务,就像我现在总是边听红楼梦边做家务一样。
少年时候的我是多么喜欢并依赖着她,想起她清秀温柔的脸庞,想起她用海纳花和向日葵叶子给我包红指甲,想起她每天傍晚来伙房帮我往油锅里倒菜,想起她唱过的歌那美好而情纯的声音……
多么好的年代,却终于成为了一片轻飘飘的回忆!
那个叫金剑的人
如果我没有记错时间的话,金剑去世已经快十年了。
金剑和我同岁,他说他有两个名字,其中一个名字是他小时候亲生父亲给起的名字,他更喜欢那个名字。可是我不管,我依然喜欢任何时候都叫他金剑。金剑……金剑!
不记得认识金剑的具体时间了,从十八九岁开始吧,我们一直断断续续保持着联系。记得他哥哥曾经在小镇开一家打字复印店,我刚好去复印备考资料,听说是老乡,就这样认识了。
记得他曾经来家里看过我,送给我妈妈上好的茶叶。记得他请我吃饭,我固执地一定要再叫一个女孩子才肯一起出去吃饭。记得他陪着我一家一家单位地跑业务,只为了多订出去几份报纸。记得在抽屉的某个角落里,似乎还存有几封他写给我的信件,寥寥数语中是一种让我感觉到恐惧的力量。
总是每隔几年就会“偶然地”遇到他一次,在我住的这个小县城里。有时是在街旁的小商店里,有时是在嘈杂喧闹的街头,金剑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眉宇间桀骜的神情掩饰不住人在旅途的疲惫。
他只是简单地说:“来看看你啊,还好吗?”,然而迷沌的我从来没有问过,为了这样短暂的一顿饭的会面时间,金剑从南到北,经历了多少,心里有着怎样的改变。
那个时候,金剑就像是一团沉默而小心翼翼的火,而我是那张怕被火烧到的纸,总在有意或无意地躲避着他,刻意地与他保持着一段或远或近的距离。
然后,各自结婚,各自在不同的地方拥有不同的生活,过一日三餐或喜或忧的日子。
有一年,金剑打来电话告诉我他患病的消息,惊异的我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平淡地说起最近几年的经历,说起身边诸多病友的离去。从最初对疾病的恐惧到现在的对命运的坦然,我想金剑经历的将是一段旁人无法知晓的内心深处的挣扎,是一些健康人所不能够体味到的特殊感受。
再一年,金剑在QQ上和我聊天的时候突然说他的疾病开始恶化了,说他活着的时候可能不多了,说他想安顿好妻女,找一个寺庙隐居下来,安安静静地走完人生最后的日子。我建议他来青海看藏医,在网上搜了一些资料发给他。终于等来金剑的消息,他发短信说离开上海了,他马上就要到西宁了,他住进旅店了,他去塔尔寺拜佛了,他去看过藏医了……但是,金剑没有给我去见他的时间就踏上南方的火车,说看见他现在的样子我会难过……
金剑喜欢唱歌,他唱的最多的是关于青藏高原的歌曲,游历青藏,仿佛是他的一段不能忘却的青春记忆。他常在电话里给我唱歌,他总是说:“你快给我写点东西吧,否则我就看不见了”。我拿起笔的时候,思绪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写些什么。
得到他的死讯是在初冬,距离他40岁生日只有几天的时候,他爱过的女人在电话里对着我痛哭,我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过几天,她在电话里详述金剑去世的情况,而我像个木头人一样,脑袋乱而空白。我不是很明白,时光怎么一转眼就走得那么远了呢?好好的人,就这样说走就走了?
沉沉的夜里,我仿佛能够感觉到金剑离去,火车行进的声音,他的歌声愈来愈远……有一天晚上梦见金剑阳光又灿烂的样子,第二天清晨我便去隆务寺转经。我多想,送一本我的书给活着的金剑看啊,那里面有他和他喜欢唱的歌,可惜,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时光一天一天地流淌着,生活总在不经意间做着改变,很多的时候,我们期待着改变,可是我们却又惧怕着改变。记得在我家的电脑里,还存有几张金剑和他女儿的照片,那个女孩子,现在也一定长大了。如果有一天,我再翻看那些照片,看到他年轻而英俊的脸庞,我会不会有那么一瞬间的困惑呢?他是谁?他去了哪里?
胖阿姨
胖阿姨是和妈妈一个村庄的藏族人,那个村落既有藏族人也有汉族人。后来妈妈作为养路工家属来到同仁生活,结识了胖阿姨,作为老乡开始常来常往。
胖阿姨最早是幼儿园的园长,后来成为州妇联主任,丈夫也在某部门任职,是个黑胖的藏族老头,常常绘声绘色地给我们讲当年解放军攻占昂拉的故事。她家中有四个女儿,是我从小就开始叫姐姐的人,她家最小的女儿倍受父母宠爱,生得漂亮又骄傲,在我眼里是女神一样的存在。
记得胖阿姨始终是胖胖的,坐在沙发上就像一推挤在沙发上的肉,走路走不了多远就得停下来休息一会。那时她家的生活条件很好,常常会接济我们家一点吃的用的东西,她家女儿穿小了的衣服,理所当然地成为我的“华服”。一条青色的料子长裤,我穿到学校里去,被同校的女生们围观,因为那个年代大家都穿着打补丁的布衣服。一件漂亮的橘黄色灯芯绒外套,衣领上镶嵌着白纱的花边,胸前还有绣花,是胖阿姨去北京开会专门买来送给我的,那件衣服让我在校园里成为同学们艳羡的对象,那时候我是被母亲和胖阿姨共同疼爱着的女儿!
记得小时候,每年大年初三,妈妈都会带我和弟弟去胖阿姨家拜年,胖阿姨和她家的胖伯伯会分别给我们每人一两块钱的压岁钱。听到大人们聊天说花生红衣可以治疗贫血,我和弟弟便把一盘油炸花生豆吃光了,专门剥下来的红衣拿去给胖阿姨让她吃。有一次胖阿姨来我家,看见我独自在洗一大盆洋芋,夸我是个懂事的好丫头,我却感到委屈极了,嘴巴一咧大哭起来。
那个年代,养路段大院里的人家基本都很贫穷,胖阿姨竭尽所能地帮助着我们家,一些蔬菜水果或者是肉,几件旧衣服,几样我们不曾吃过的糕点和零食,就连妈妈和我们几个孩子的户口都是胖阿姨托了人才报上的……妈妈直到现在还在不停地念叨着胖阿姨当年对我们家的好。
后来他们退休,胖阿姨和胖伯伯搬到西宁居住,她家成为我们路过西宁时的落脚地。有一年我去北京读书,胖阿姨自己不吃晚饭,却专门煮了饺子给我吃,走时还给我塞零花钱,给我带可以在火车上吃的食物。
逐渐地,他们年纪渐老,行动开始不方便起来,搬到西宁的妈妈常常会炖了鸡肉或者排骨去看望他们,陪胖阿姨聊聊天或者帮他们做一些简单的家务。每当有亲戚送来老家村里的土特产,妈妈常会留一部分让我们送去给胖阿姨家。
记得最后一次见到胖阿姨是在她生病的时候,我陪妈妈前去探望,胖阿姨已经瘦得让人不敢相认了,却还惦记着我的孩子,叮嘱我许多。在她家待了一个多小时,出门走到路上才发现我戴着的一只珍珠耳环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那之后没过多久,就听到胖阿姨去世的消息,妈妈说在胖阿姨去世的头天晚上梦见她了,在床上没精打采地躺了好几天。
胖阿姨走了,胖伯伯也走了,还有当年同住养路段大院的很多和父母一起工作过的老人们也都逐渐地离开了,他们带走了那个时代吃过的所有的苦,留下陈旧的记忆给现在的我们。
他们在的那个年代里,也一定曾经有过青春、快乐和梦想吧?现在他们像尘埃一样归于土地,在天空和大地上以及所有的时光里都看不到他们曾经存在过的印记,但他们也都曾经在这人间或喜或悲地生活过,他们将回忆和思念留在了亲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朋友小嘉
小嘉是我的朋友,小嘉曾经爱过一个得了绝症的人,但是他走的时候,小嘉并不在身边。
那时候他已经气若游丝了,不能说话,不能动,只剩微弱的喘息声。他的家人拨通了小嘉的电话,把听筒放在他的耳边,小嘉在电话里一遍一遍地喊着他的名字,他不能说话却听得见,眼泪浑浊地落下来,滚落在枯瘦的面颊上枕头上,十几分钟后,他咽气了。
他们相识缘于两年前他去省城开店,他是老板,小嘉是店员,像所有世俗的故事一样世俗,小嘉知道他身患绝症,但依然不顾一切飞蛾扑火般地喜欢上了他,也许喜欢一个人真的是没有原因没有理由的吧,她的狂热和不计后果让他没有办法不接受她。
他们用心地经营着在省城的那家小店,犹如打理着他们自己的爱情。
他没有自己的孩子,快40岁了,想要一个孩子的愿望是那样的强烈,小嘉下决心要给他生一个孩子,让他没有任何缺憾地离开这个世界。小嘉怀孕了,她那么高兴那么快乐,这是他俩爱情的结晶,哪怕他不能给她婚姻,哪怕孩子生下来会得不到正常孩子该拥有的一切,哪怕她要独自承担和面对所有一切世俗的压力。
她甚至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孩子项阳吧,阳光的阳,多么好听和灿烂的名字啊,像她对他的爱情。
孩子在小嘉的肚子里有4个月了,他的病情却突然加重,腹水、黄疸像恶魔一样纠缠着他,小嘉陪着他,去上海去北京四处求医。逐渐地,他开始浑身没有力气,逐渐地,他开始不能进食……也许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或者是替小嘉的将来着想,他逼着小嘉去医院做手术,已经4个月的小宝宝啊,再也不可能出生了。
在他重病的时候,小嘉给他洗澡,给他喂饭,陪他说话,搀着他去楼底下散步。在他昏迷的时候,小嘉帮他清理嘴里的血污,给他擦洗身子,换洗被他弄脏的内衣裤和床单被套。小嘉甚至在闲暇的时候,给他折了一千颗彩色的幸运星,希望这些凝聚着爱情的星星能够给他带来好运气和战胜疾病的勇气。
小嘉是个普通的女子,但她从来没有奢求过长久的婚姻,只希望就这样在医院里陪着他走完最后的日子……
到了最后的几天,他让家人赶小嘉回去,小嘉听话地离开了,一个人回到那空荡荡的,曾经有过他笑声的房子。小嘉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大把大把地掉头发,时时刻刻都能够感觉到自己快要崩溃零落的一颗心在逐渐地沉入暗夜。
他离开的时候,淅淅沥沥的雨下了一整天,深秋的季节,天气湿冷,雨滴打在地上,像青苔裹满心怀。小嘉没能去参加他的葬礼,只是一个人在冰冷的屋子里反反复复地播放着他生前喜欢的歌曲,他居然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录了那么多的歌曲留给她。
小嘉听着他的歌《野百合也有春天》,野百合真的会有春天吗?可是春天还那么远呢,而一颗没有了牵挂的空荡荡的心,还能去往哪里呢?一个热烈而真实的女子,飞蛾扑火一样让人扼腕叹息的爱情,在回首中被匆忙的风吹散了……
思念像水草缠住了小嘉的心,让她不能呼吸。散了的缘,在风中。风带走了什么?风又留下了什么?
一个叫“风”的女子
风是我高中的同学,不见面有很多年了。那时候我们同在浙江义乌一个叫做“子光”的民办中学读书。
记忆里她是一个做事干练、性格活泼、豪爽侠义的女子,她长得很漂亮,那时候总在班里教我们唱歌。我至今还能回忆起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超短裙,在讲台上教我们唱歌时的情景。放假了,她骑着自行车,带我去很远的山里采映山红。年轻、光彩的脸庞绽放着青春的气息。
后来再见面大概是2001年的夏天,她从浙江来青海游玩,帅酷的发型和着装,大大咧咧的样子,坐在沙发上旁若无人地打着几个小时的长途。义乌是一个全民皆商的地方,那时候她像所有的义乌人一样,也在做生意经商。我们去青海湖玩,在日月山,两位不认识的游客跟山上的商贩们因为几块钱而发生争执,她豪爽地甩出钱来,不耐烦地催促司机赶紧开车。那时候我就感觉到我们之间的差异,不一样的环境必然会生出不同的性格以及生活。
之后就很少联系,只知道她依然在生意场上打拼,而且拼得极为辛苦。
再一次见到她,没有事先告诉她我要去的消息,她很高兴地从大厅的里间跑出来抱住我,说是没有想到我会回去。在坐下聊天说话的时候,就发现了她眉宇间的沧桑,几年不见,突然发现她变得沉稳和内敛,被岁月改变和经历了许多波折的样子。
她依然漂亮,只是漂亮里多了些不一样的味道,一些被生活伤害和磨砺过的痕迹。从她断断续续简短的描述中,知道她经历了婚姻的变异、亲情的叛离、商场的阴暗以及改变了她很多的牢狱之灾……我没有详细地询问这些事件的过程及起因,但是我却从她每一句平静的描述中浓重地感受到这些真实的来自于生活的磨难和打击,对于一个渴望着幸福的女子来说是一种怎样的痛。
我看到她把房间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一个人在电脑上忙碌的背影时,就感觉到她心里的孤独在一丝一丝地溢出来,浪一样淹没了整个房间。她的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在承继了母亲漂亮和聪慧的同时,也成为了她心里最大的安慰。看到她在家里忙忙碌碌收拾房间的样子,看到她一杯又一杯豪饮着啤酒,沙哑着嗓子大声地接打着电话,看到她对女儿们的耐心和关爱,我就感觉到属于她的新生活正在逐渐地开始着,这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
波折何尝不是一种财富呢?性格、相貌以及所处的复杂环境,注定了她漂泊的人生。她给自己起了一个叫“风”的网名,或许就是注定了要像风一样四处漂泊的吧?
想起她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梅艳芳的歌曲《女人花》,为了爱陷在漂泊之中,而心的漂泊却是那样的没有边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