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建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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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的记忆总是和村庄有关，和我们所有的童年记忆有关。乡愁是属于农村的，属于泥土的，在泥土和麦草以及豌豆花的芳香里，我们怀念乡村。村庄里，曾经生活着我的外婆及舅舅一家人，可是自从外婆故去，母亲就很少回去了，我们距离村庄也越来越远。
乡愁美丽又遥远，总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地浮上我的心头，那日渐久远的记忆承载着多少我们童年简单的快乐。乡愁是我们在夜晚抬头望月时的那一缕惆怅，是我们在思念亲人时的那一丝温暖，是我们长大以后在他乡苦苦打拼时的那一种信念。乡愁是我们焚在外婆坟上的一缕青烟，是多年以后，幼时玩伴突然浮上心头的模糊容颜，是我至今怀念的田埂和绿地，是童年外婆家的小院里青翠欲滴的豆角、海纳花和向日葵。
夏天，我记得豆角爬满了墙角的一两根竹竿，开着一朵朵橘红色的小碎花，半长的豆角垂下来，一会儿功夫就能摘到一大把，这在当时的农村是比较少见的一种蔬菜，种子还是母亲从城里带回去的。我记得，院子的一角种满了萝卜和芫荽，芫荽那浓郁的香气常常会让我沉醉，掐一把芫荽的叶子丢在面片里，霎时，简单的晚餐就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清香味道。
我记得，外婆是精干而瘦小的，无论冬夏，她总是戴着一顶圆形的黑色绒布帽，而且她黑色条绒的盘扣大褂里，总是藏着一些干硬的水果糖，在我们眼里那是无上的美味。外婆常会瞒着表姐们，悄悄地塞给我一两颗干硬的水果糖。从城镇去农村暂居的我，嘴巴是比较挑剔的，记得我那时候只肯吃白面的馍馍，不肯吃杂面（青稞面）做的，而外婆和舅舅们是如此地疼爱着我，哪怕家里只有一个小小的梨，也会想着留给我这个从城镇来的馋丫头。
我记得，外婆家的房顶上，常会长出来一些摇曳生姿的野菊花，紫色、粉色、红色、黄色的小花们密密匝匝地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绽放在屋顶上，像我和表姐们在嬉戏。后来，我们长大了，我们散在四方，为各自的生计而忙碌，就再也没有了小时候聚的快乐。
我记得在麦田金黄的时候，地里的豌豆角成熟了，一捆一捆地堆在地里，在我眼里力大无比的表姐，一个人就能背起一捆豌豆运回到家里。中秋的时候，向日葵成熟了，金黄色的太阳般的花盘沉甸甸地耷拉着脑袋，等待大人们把它摘下来去献给月亮。献给月亮的，还有那些小小的香甜的梨以及白面的馍馍，都要等到月亮享用过了才会给我们分一个解解馋。
在乡愁的记忆里，怎么会少得了洋芋呢？洋芋在那个年代几乎是外婆家很重要的口粮。煮洋芋、烤洋芋、洋芋清水面片、洋芋丝、洋芋片……我曾经跟着舅舅和表姐们去地里挖洋芋，一颗颗小小的洋芋被大人们用铁锨挖出来，我们拎着麻袋跟在地里捡，裹着新鲜泥土的洋芋从我的小手里装进袋子，心头涌起那种收获的喜悦至今也难以忘记。
到了冬天，风变得又冷又硬，大雪来了，当寒冷刺骨的冰雪铺满大地的时候，就要过年了。不知道外婆从哪里找来一尺漂亮的红绸子，可是只够一个人扎小辫，比我大几岁的表姐也想要。于是我哭，我哭，我使劲地哭，终于红绸子的蝴蝶还是飞到了我的小辫上，表姐又生气又无奈地瞪着我的样子，在今天想起来突然让我有了一丝小小的歉疚。
乡村里的年，简单、贫瘠却无比地热闹。我记得外婆家是养着猪的，一到腊月，就被两个舅舅给宰了，于是开始了一段频繁地吃肥肉片的日子。小舅舅是嗜酒的，总会把自己喝得烂醉如泥地躺在土炕上胡言乱语，于是，脸膛黑红泛紫却极其勤劳能干的小舅母便会遭殃被男人痛打，外婆唠叨儿子的声音也会喋喋不休地从堂屋里大声地闯出来。
我记得外婆家的土房子有着那种青海农村常见的木格子窗户，上面糊着窗纸。每个清晨，天色还暗，在我将醒未醒之时，小舅母就会在格子窗户外面烧火煨炕，同时，外婆或者表姐扫院子的声音便会唰唰唰地传入耳膜。我在朦胧的曙色中发懒，我躺在炕上凝视着由暗及明的木格子窗户，那一个个的小格子是那么好看，真舍不得从暖暖的热炕上爬起来。等到外婆来叫了，或者是表姐恶作剧地来掀我的被子时，我才一骨碌从炕上飞快地爬起来。
我记得外婆家门口有一条并不宽阔的河床，在冬天结着厚厚的冰，我们每天都会在中午有太阳的时候去河面上滑冰，或者走过冰河去对岸的大舅舅家玩耍。大舅母心灵手巧，她在做香包，多么漂亮的彩色绸缎和穗子啊，各种形状和颜色的香包，让我不忍心用自己的小脏手去触摸一下。每当到了下雪的日子，厚厚的雪压在房顶上，表姐常常要去房顶上扫雪，她穿着花棉袄叫我也上房顶去。冷风吹着，我们在房顶上冻得直打哆嗦。扫完了屋顶上的雪，还要把院子里的雪也用铁锨铲到门外去。表姐的脸蛋红里透紫，是一种只有农村女孩子才有的朴素健康的美，而我当时却觉得紫红的脸蛋是那么地难看，真想替她把那片红晕挖下来。
若干年后，外婆患急病去世，母亲没有母亲了，我也不再有童年。后来，表姐进城打工离开了农村，她寄居在城市的一个角落里，靠给人打零工维持母女生计，我们都距离乡村越来越远，甚至几年也难得再回农村一次。而在混沌的时光里，我的童年，也就这么了无痕迹地走远了，带着乡愁，带着我的关于土地、土墙和土房子的短暂记忆。
乡愁，曾经是属于我们这一代人的多么美好的记忆啊。如今，让我们拿什么，拿什么去告慰这清冷而美丽的乡愁呢？我们的乡愁栖息在记忆的时空中，如此遥远，遥远得让人叹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