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走了,这一天是6月15日的早晨,知道消息后,我在微信上留下“天上人间各自珍重”八个字,借以表达我对一起工作了20年的同事的哀思。
扎西是我的同事,他是1995年7月来到单位上班的,那时候我在北京进修,放暑假回到黄南,在原先的大办公室看到一位朴实敦厚的农家娃咧着牙齿对我腼腆地笑,他就是扎西,从此成为同事。
扎西是个率真、随性、善良和朴实的人,一个大气和大度的人,当然在他的性格里,还有部分看起来让人觉得狡黠的成分以及天性中的懒散。但扎西农家孩子淳朴善良的本性却从来没有变过,他普普通通,老老实实,在工作方面也谈不上有什么大的建树,但却是我们大家都比较看重和喜欢的一个人,一个能够经常给同事带来快乐的人。他的淳朴率真反衬着个别在社会上耍尽花招与心眼的不入流之辈,越发让我觉得扎西拥有的淳朴品质是如此的可贵。
同事20年,我们有许多可以在一起的时间,每天面对面坐着,聊聊新闻,谈谈八卦,有问题的时候,有意见的时候,和扎西一起悄声地捣捣闲话……每当我有什么过不去的心结或者牢骚,告诉扎西,他总会随意地劝慰几句,却又不说透,让我自己去悟。
扎西是极有灵气的,尤其是在写稿子方面,他的灵气潜藏在他懒散的表象后面始终在沉睡着,只有在被领导逼急了的时候,才会赶出来那么一两篇灵光四射的文字,大多数时候,他就这样内敛地收藏着它们,不肯把“灵感的魔鬼”轻易地放出来。大概是今年的四月份,我和扎西在办公室聊天,说到本地值得宣传报道的文化现象,扎西说:如果我有时间,就从隆务河的源头开始写起,专门写隆务河流域的文化景观,这里有大把可以写的民俗和文化方面的东西,可以整一个系列出来。当时,扎西的思路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我还用笔简单地做了记录。我认为,如果克服掉懒散的生活习惯和消极的工作状态,扎西一定能成为一个很优秀的记者,他的灵气和他大气磅礴的思路足以支撑他完成这样的一部作品,扎西缺少的只是刻苦。可惜,这一切还没有来得及去做就都随着无情的时光永远地消逝了。
我和扎西有过很多次一起出去采访的经历。在盛夏,草原最美的季节,我们一起去牧区采访,扎西醉在蓝天绿草之中,摇摇晃晃地跳着舞,大声地唱着拉伊,他快乐的样子常常可以感染周围的很多人。我们同去尖扎采访五彩神箭,射箭是扎西情有独钟的一个体育项目,后来他还为自己买了一把弓箭。他在赛场内外看了又看,跃跃欲试和为败方惋惜咂舌的搞笑举动,总会让我情不自禁地嘲笑和调侃起他。玉树地震一周年的时候,我们同去玉树州结古镇采访,那十天,在广袤的玉树的天空之下,扎西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某天晚上,记得他喝醉了酒,在隔壁的板房里兴奋得大吼大叫,猛踢墙板,狂躁的样子好像一头被圈在铁笼子里的困兽,又仿佛整个结古的天地都是他一个人的,同去的赵老师和司机小游无奈的样子历历在目。第二天,我们三人逮着机会在扎西清醒的时候痛批扎西,各种的讽刺挖苦加打击,扎西也不生气,只是懊恼地说:唉,昨天晚上又没把住。回来后,扎西奋笔疾书,写了在玉树执勤的黄南特警的稿子,还做了两个专版,圆满地完成了采访任务。我们曾在河南县举办采风活动,开心而快乐的扎西给邀请来的几位作家老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多年以后,还有人要我代为问候:你们单位那个有意思的藏族小伙子还好吗?
酒大概是扎西除父母家人之外最亲的亲人了,扎西嗜酒,人又极其大方,哪怕手里穷的叮当响也会借钱请朋友们吃饭,所以扎西每月的工资总是不够花。嗜酒的扎西,或者是为了排遣单身生活的孤独和寂寞,经常会去找朋友们喝酒,而且据说他的朋友是很多很多的。那个时候,扎西头天晚上喝了酒,第二天来上班的时候也还是醉着的,往往一进办公室就可以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酒味儿。大家开玩笑说,扎西喝一场酒可以连续醉上好几天,比较“经济划算”。扎西有醉后乱打电话的习惯,总是来上班后翻看手机,才发现手机停机了或者又损失了几十元话费,便有点沮丧起来。一次,傍晚,扎西喝醉后打电话过来搅沫沫,我不耐烦地应付几句,他讪讪地挂了电话,第二天遇到说起,他竟然完全不知道自己曾经打过电话。他还曾经有过醉酒后大闹派出所的经历,酒精消耗着他的意志和体力,让他逐渐地变得一天比一天颓废起来。
同事当得久了,彼此熟悉和适应了,便仿佛有了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可以随意地调侃和逗乐,甚至于恶作剧。我在绝大多数的时候,已经习惯了在聊天的时候用善意或者刻薄的语言嘲笑扎西,他也从不生气,这些调侃和嘲笑在扎西看来仿佛都是工作中同事间相处的一剂调料,正常极了。扎西是个豁达随和的人,天性乐观,而且总能给别人带来快乐。记得有一次,扎西认识的一个网友给他寄来一个包裹,他当着我们大家的面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对漂亮的香包和一个水杯,我看到一红一篮两只香包就一把抢过来据为己有,扎西宽容地笑笑说:“送给你了”。那两只香包做的非常精美,一看就是年轻女孩子送给朋友的珍贵礼物,却被我蛮横地霸占了。有一段时间,扎西总在办公室模仿某领导讲话,神态语气惟妙惟肖,常常逗得我们捧腹大笑。还有很多次,我们在办公室起哄让扎西请客,扎西很少有拒绝的时候,我们同去吃酸奶、吃炝锅鱼、吃面片、吃小炒、吃雪糕或者冰激凌,吃走了很多的快乐时光。单位去野游,扎西躺在草地上,小孩子们骑在扎西的肚子上玩耍,扎西笑呵呵的全盘接受,成为了孩子们的快乐道具……
现在回忆起来,扎西的最后两年时光过得还是比较沉闷的,他已经没有了大学毕业初来单位时的快乐和阳光。因为工作中的不如意,因为生活上的不顺心,因为一些或大或小现实中难以解决的矛盾。我们都在经历着自己苦辣酸甜的人生,丝毫也没有发现扎西有什么变化,也许病魔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从那个时候就已经肆虐在扎西的体内了,素来粗心和懒散的扎西,他是没有发现呢?还是自己感觉到了却没有在意?就这样任凭癌细胞一点一点地吞噬他原本健康的肌体?扎西比以前瘦了,脸色也越发地黑了,并且总是要去医院打针说是不舒服。今年5月中旬,我从天津学习回来,听说扎西住院了,就找时间去医院看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扎西面色黑黄,一双眼睛看起来大了许多,虽然看着也还精神,却仿佛一枚即将干枯的树叶在风雨中飘摇。他的敦厚淳朴的大哥在医院照顾他,估计这个时候,扎西内心已经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了,而我们却不知道。他右手挂着点滴,伸出左手要同我握手,我照例调侃他说:你厉害,居然都学会用左手握手了。扎西咧着嘴笑,我们也笑,没想到这却是我们最后一次看见扎西。
扎西走了,那么突然,让我们所有的人心里都跟着难受起来。16日,我们前往扎西在乐都农村的家中吊唁,扎西的家坐落在青山绿野的怀抱里,我们见到了扎西的母亲和哥哥等家人,一家人像扎西一样的朴实善良,扎西73岁的母亲悲痛欲绝。他的家人端上茶水,我喝着热热的熬茶,心里的难过不由自主地生长出来,像一棵树。同事20年,这是我们第一次在扎西家中喝茶,可却是为了送别扎西而来。
扎西走了,他的遗体按照当地的藏族习惯装在一个木头的类似于棺材的盒子里准备第二天火化,上面搭满了白色的哈达,旁边的小供桌上是许多盏金黄色的酥油灯,在闪闪烁烁的桔色光芒里,我仿佛看见扎西笑着的一张脸,仿佛看到扎西调皮地笑着说:同志们,大家喝茶,到我的家里来不要客气!我环顾扎西家的庭院,院子中间的花坛里种着树和花,这个院子,是扎西出生长大的地方,在20多年的游荡之后,现在他又回来了,这大概就是人生最好的安排吧?据说藏族人是相信有来生的,那么我希望下一世的扎西,生活得会比这一世快乐和温暖许多许多倍。
青山无语,绿树低垂,山坡上的细雨时断时续,我们每个人的悲伤和怀念全都加起来,大概会长成一棵枝繁叶茂的绿树吧,会开出满树白色的花朵,站立在扎西家乡的山坡上,守望这片古朴安宁的土地。呜呼,世间再无李扎西!20年的时间就这样转瞬即逝,他和我们大家的缘分也就这么短短的20年。我每天来上班,看到对面的桌子空空荡荡,难过就再一次涌上心头。他像一粒微小的尘埃,从尘土中来,回到尘土里去,普普通通的李扎西,黑黑瘦瘦的李扎西,快快乐乐的李扎西,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淡出我们的视线,淡出我们的记忆。藏族人认为,亲人去世纪念他最好的方式就是遗忘,忘记他的一切,照片、文字、音容和笑貌,都不再被提起。可是我却想把曾经的同事记录下来,哪怕这种记录是多么地浅显。在写的时候,我看着扎西空荡荡的办公桌,心里有重锤在轻轻地敲,天堂路上的扎西,知道同事们的怀念吗?我想起一句诗: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可他还活着。芸芸众生之中,在我认识的人中品质淳朴善良的扎西当属后者,这样一想,我心里的难过似乎就减轻了几分,甚至还有了一丝欣慰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