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写下那个遥远的大院,写下大院里的短暂夏天,写下夏天盛开的金盏花儿,写下匆匆流年中走过去了的那些时光。
那个院子,我们叫做养路段大院,大院里的每户人家都有着两三个甚至四五个孩子,孩子们聚在一起,总在扎堆,扎着扎着,这家的孩子就和那家的孩子起了争执,男孩子们也许会扭打在一起,用直率而勇敢的“干一架”来解决问题,女孩子们躲在柴禾堆里,或者坐在石台阶上,用眼神一瞅一瞅地藐视着对方,用沉默或者白眼来表示与对方决裂,还真有就此决裂而不再说话的,当然更多的孩子用不了两三天时间就又混到一块去了。
孩子们就是这样,小孩子们跟在大孩子后面,像一只只跟屁虫,跟着玩着,不知不觉就长大了。
大院里有好几排平房,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每家都分到两大间平房,合起来有三四十平米,有些人家把其中一间平房从中间隔开,再装个门,就变成了两小间卧室。后来,又有人家在平房前面的空地上修建了简易的木头房子,用来做煤房或者厨房,逐渐地每家都有了专门的厨房。再后来,有人找来竹子或者木头把自家的房子和厨房圈起来,装上木门,在厨房和平房之间铺一条红砖的路,在两边的空地上种上花种上菜,逐渐地就形成了许多个小院子,我们可以在小院里种上很多的蔬菜和花朵。
小院里曾经种过什么花呢?虞美人,我们叫它绸子花,它的花颈上密布着细小的绒毛,花瓣像绸子一样软而轻,颜色艳丽,有红、粉、黄、白等各种颜色,还有的花瓣边缘镶嵌着一层白色的花边,又轻柔又飘逸,特别好看。还有小姑娘们都喜欢的凤仙花,我们也叫做海纳花或者指甲花。海纳花的枝叶青翠欲滴,花朵有粉色和玫红色两种,我们常常用海纳花来包指甲,枝叶花朵加上明矾放在踏窝里捣碎,糊在指甲盖上,先用向日葵的大叶子包好,外面再包一个手绢,睡一晚上,第二天就可以拥有深紫色或者橘红色的指甲了,那是我们那个年代对美的初级认知。罂粟花,那时候我们管它叫做大烟花,比虞美人长得粗壮,花苞花瓣也大一号,而且花颈和叶片是光滑的。那时候我们并不懂罂粟花是什么花,只知道家家户户都会把罂粟的种子留下来,在孩子腹痛的时候煮水给孩子喝。记得我曾经偷吃过家里晒干的罂粟花籽,咀嚼起来有一种特殊的香味,可见罂粟花的种子确实是可以让人上瘾的。
无数的,紫色粉色白色雪青色的七月菊开了,这种菊花有着顽强的生命力,根本不用刻意种植却年年都在发芽和盛开。当菊花满院子盛开的时候,我就知道最热烈的夏天来了,暑假也跟着来了。有一种橙黄色、长得很像菊花的花儿,在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它叫做金盏菊,它们长得铺天盖地轰轰烈烈,几乎满院子都是这种花儿,我喜欢它明亮的橙黄色,喜欢它简单而热烈的样子,喜欢它们站成一片又一片温暖的感觉,大概就是因为这种花儿吧,我喜欢上了美丽的橙黄色。这种花的颜色也是向日葵花的颜色,它甚至比向日葵花更加浓烈和饱满,传递给人一种明亮、温暖、积极、向上的力量。
在那些漫长又无聊的夏天里,我抬着一张小凳子坐在院子里看书,阳光浓烈得几乎连时间都停止了,我能找到什么书看呢?几乎快被翻烂了的安徒生童话或者格林童话,或者是一本《少年文艺》《儿童文学》之类的,还有那些被孩子们看过一遍又一遍的卷了边的小人书……这些书,使我成为一个喜欢阅读和文学的文艺女青年,我固执、单纯而理想化,在后来的人生旅途中被现实社会狠狠地击打了一遍又一遍,依然学不会向生活妥协。
它们让我头破血流让我心灰意冷也让我变得平和恬淡,我知道了心脏被扎针的感觉,原来生活并不仅仅只是理想中的美好和善良,还有很多我们不喜欢但却无法改变的事实存在。是的,这就是我们寻常人所遭遇到的生活。
小院里,一定会有一角地方小心翼翼地种着一些拥挤的蔬菜,在外面辛苦劳动的妈妈抽空在院子里种了一些萝卜、白菜、芫荽、大葱之类的蔬菜,我和哥哥经常要给它们浇水。黄昏,水一瓢一瓢地浇上去,土地变得湿润起来,蔬菜和花朵们也变得精神了,枝叶和青草上面挂满了小水珠,田园的清新味道弥漫在小院子里。我多么喜欢这样的黄昏啊,看它们喝饱了水在夏天的微风里舞蹈,看它们在地里面快乐地窃窃私语,看天空一丝一丝地暗下来,而远处的灯光却亮了起来。在夜色里,芫荽的特殊香味若有若无地飘过来,那种香,常常让我很是沉醉。
暑假,做饭的任务是要交给我的,虽然我只有15岁。记得我用菜瓜葱花或者鸡蛋西红柿炒臊子,在白水中一片一片地揪入面片,然后放炒好的臊子进去,最后再揪一把院子里的芫荽撒进去,霎时,普通的面片就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清香。
芫荽长老了会开出一朵朵细碎的米粒大的小白花来,然后会结籽,就不能再吃了,妈妈任由它们疯狂地开花结籽,让它们像野草一样自由自在地生长着。生长着,长出那个年代最简单最质朴的快乐。
在我们用来圈院子的竹篱笆上,每到夏秋之季就会开满橘红色的豆角花,它们排着队仿佛幼儿园的小朋友,转眼间,成群结队的细长豆角就挂满了竹篱笆。摘豆角是我喜欢做的事情,把豆角摘下来洗干净,掐去两头,切成细细的豆角丝,和着辣椒一起炒,配米饭是最好吃的。
有一年暑假,妈妈在县城附近的工地上劳动,中午不能回家,我做好米饭,炒了豆角丝,装在饭盆里,一个人走很远的路去给妈妈送饭。正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阳光浓烈,公路两旁的麦地一片金黄,我一个人在路上走,手里提着给妈妈带的饭盆。我不知道的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一个人走过了无数的有阳光有风雨的路。我常常想停下来看一看公路两边的麦田,看一看被蔚蓝色染醉了的天空,看一看路边水渠里游动着的小蝌蚪,心里想着去野外摘野杏子吃,自然的这一切,它们在我的眼睛里从来不曾被忽略和被忘记。
妈妈看见我,疲惫的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开心地吃着我送去的饭,接受着一同劳动的阿姨们对我由衷的赞美。妈妈在毒辣的大太阳下辛勤劳动的疲倦,仿佛在见到我的那一刻被全部抹去了。
夏天,是属于天天在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们的。酷热的暑假,大人们都去上班或者劳动了,就剩下我们这些毛孩子在家里面翻江倒海地闹腾。
记得那些年热播的一部日本电视连续剧《排球女将》,女主角小鹿纯子成为我们心目中的励志明星。我们在破书包里装满废纸球,高高地吊在院中的铁丝网上,跳起来用手去击打,嘴里还喊着“流星赶月”“晴空霹雳”等剧中的台词,有时候破书包被打翻了,废纸球天女散花般撒落下来,带给我们数不清的快乐。
夏天怎么能没有冰棍吃呢?街上走过推着自行车卖冰棍的阿姨,车后座上驮着一个白色的木箱子,打开箱盖,厚厚的棉被里包裹着一只只粉色、绿色、黄色的冰棍,4分钱一根的冰棍被我们举在手里小心翼翼地舔着,真舍不得一下子就把这清凉而甘甜的冰棍吃完,好吃的东西是需要慢慢去品尝的,这是我在那个时候就明白的道理。
院子里有一些杨树和柳树,那个年代高原的林木品种还是很单调的,我们能见到的大树似乎也为数不多。记得院子中间是一棵有些树龄的老白杨,褶皱皲裂的树皮透出苍劲的年代感来。总有调皮的男孩子爬上树去,藏在树荫里躲猫猫。吃饭时间,孩子们会不约而同地端着碗来到树下,边玩边吃。这家做的米饭,那家吃的面条,上海人的晚餐看起来比较精致,河南人家一定是要喝糊糊的,山东人会在傍晚的院子里烙煎饼,还有天津人,浙江人……孩子们聚在一起,大树下就总是热热闹闹的。有陌生人来,只要看一眼孩子们端的碗,就知道哪几个孩子是一家人,这是多么开心和奇妙的一幕场景。
院子最里面的路边种着一排柳树,柳树旁边是一条小河沟,是孩子们常常去玩耍的地方,有水有树,就一定会有孩子们的喧闹。男孩子们最喜欢掏出弹弓打鸟玩,还喜欢追耗子,逗猫狗,他们总是一堆一堆的,呼啸着来了又去了。小姑娘们也喜欢扎堆,我们在大院的空地上跳皮筋、打沙包、玩骨头籽、翻花绳,几乎每天都在不同的人家串来串去地玩耍,当然我们也需要写作业做家务,拖地扫地或者做一些简单的饭菜,等妈妈们下班回家。时光真是又快又慢啊,每当你开始写作业,时间就变得漫长起来,可是玩耍的时候,时间总会飞逝得像箭一般。
就这样玩着闹着,一不小心,我们的“小时候”就远去了,再也不能回来。
那个夏天,还有邓丽君的歌声。
比我大几岁的邻居姐姐,特别喜欢邓丽君的歌,所以我也喜欢,只要去她家,录音机里就在播放着邓丽君的磁带。
“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歌声飞过30年,我心目中的女神,从来都是那样一副甜美温婉可人的形象,我们都开始变老了,她依旧是年轻和美丽的。
我跟着结束高考的邻居姐姐,在小城里晃悠,我们从小城的北边晃到南边,再从南边走回到北边,小城很小,几乎用不了一个小时就可以转一圈回来。我们走过四和吉村金黄色的正在收割的麦田,走过隆务老街上买果子的藏族妇女,走过那一天又一天的懵懂时光。我们有时候也去有碉堡的西山上采山丹花,多么美的橘色花朵,就那样孤零零地藏在青海的山坳里,寂寞而孤独。还有遍地盛开的马莲花,蓝紫色的花瓣隐没在枝叶间,我看着小蚂蚁爬上去就想把它们抖落下来,摘一片细长的马莲叶子,我可以吹出世界上最清亮的口哨声。有时候,我们也会买一个向日葵的花盘带回家来,一边听着邓丽君的歌声一边嗑着瓜子聊天,我陪着邻居姐姐去水龙头下洗衣服,多么清亮的水啊,随着满盆鲜艳的衣服流动下来,从浑浊到清澈。我想我对水的最初情感就来自于这样的一个时刻。
我是爱水的,不仅仅是水,我还热爱阳光,热爱在山野里行走时我所能捕捉到的一切安静而美好的事物,它们让我成长为今天这样简单温暖的我。
夏天就是这样,在若有若无的时光里远去并重生,夏天就是这样,有着悠远而清淡的金盏花香。15岁那年的夏天,是我少年时代的最后一个夏天,之后我离开青海远赴江南,等我三年后再回来的时候,我的有着篱笆墙的院子,我的满园的蔬菜和花朵,我的少年时光以及邻居姐姐,都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模样。我们搬家住进楼房,不再拥有耀眼的金盏花朵,不能再偷吃罂粟花的果实,不再能闻到院子里自然成长的芫荽叶的特殊清香,少年时每天一起玩耍的伙伴们也开始离散东西,各自老去。
大抵世间本来如此,树木、时光、年龄、所有的关系都会改变,唯有一些短暂的记忆却是永远而美丽的,那是我怀念的夏天,是15岁的时候离别给予我的一种成长的忧愁。许多年后我才明白,原来人生真的就是一场又一场的别离,离开你熟悉的地方或者离开一个你曾经爱过的人,在这个过程里拥有痛并快乐的记忆……原来,这就是我们的在逐渐老去的成长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