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废朽的木屋里,女科学家坐在一个手提箱容器旁,箱子开着一条缝。她时不时抚摸着这特制的手提箱,像是在抚摸一个人的肌肤,并且在温言软语地抚慰。
进来一个男人,他绝望的眼神看着她。她起初是惊惧,整个人扑在手提箱上。认出对方后,神情凄决,仿佛找到了全天下仅有的另一个人,唯有他能与她一同背负这充盈整个宇宙的痛苦。
他走近,看了眼那特殊的手提箱,又看着女科学家。女科学家点头示意,起身走开,一边说:“孩子,这是你从没有听过的爸爸的声音,你趁着机会多听听吧。”
箱子里发出了微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哑哑的,还有些黏黏的,像包在果冻里。但那声音绝对是开心的,新奇的,充满期待的,就像一个婴儿被母亲逗着说,看看这个新奇美好的世界,看看你爸爸,看看这些有毛没毛、或大或小的动物,看看这些活泼生动的人。这世界多美好啊,人生到这世上来,就是来体验这无穷多的美好的事物的。
男人坐在女科学家刚才坐过的位置,他也双手哆嗦着抚摸着这容器的表面。他发现容器中间有一条缝,可以打开,他刚准备打开,女科学家严厉地禁止了他。
他也照例和这容器说了许多为人父母惯于向孩子说的,一些安慰宽慰的话。说着说着,他本来幸苦经营的温暖和谐的气氛渐渐坍塌。他开始哭丧着说起事件的经过,女科学家不经意间也陷进了以往记忆的魔窟中。他们回忆起了那崇尚科技的大魔头,那发展到最终泯灭人性的先进科学技术,还有他们这两个人微言轻的科学家,迫于财团的淫威,囿于自己的弱懦,竟然浑然不觉这先进科技的牺牲品,正是他们的孩子。
在这孩子本该彻底被消除人性的时候,他们终于从科学的毒网中醒悟过来,背叛了身后依仗着超大财团的科技狂魔,带着不成样子的孩子远遁到天涯海角,躲避追捕。只能躲在容器里的孩子,从来学不会说话,也见不到阳光,只能发出一些婴儿或猫咪般的叫唤,表达心声。
就在男科学家就要说到孩子怎么被卷入到实验里的时候,女科学家突然从梦靥中摆脱出来,狂乱地阻止了男科学家的自白。她把他推开,责骂他愚蠢,要他走,她要把阴暗的东西都阻挡在外。虽然,她没有十月怀胎的经历,她对这个孩子也不只是一个母亲的角色,更是对这世上一个无辜生灵最苦大仇深的同情。无论任何人,但凡有一丝人性,知道了这孩子的遭遇,都会是这个孩子的父亲或母亲,或远不止是父亲或母亲。这位生理上,也是任何意义上的母亲,只会给这个孩子温言细语,不让她(她只是在受精卵时期性染色体是XX,此后便通过科学技术的方法,变异发育了,姑且叫做女性的她)承受哪怕再多一丝的痛苦。男科学家被猛地拉开,哭丧着脸,倒在地上。他心中有想发泄的块垒,不想压在里面,天天翻来覆去地折磨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说:“你不该连我也瞒着,我们两个可以并肩作战,一起抵抗财团。”
她说:“不,你不明白财团的恐怖。人越少越好,地方越偏僻、越荒无人烟越好。我们没法抵抗,我们只能逃,逃到找不到的地方。就算这世界有地府地狱,只要财团的触角没有伸到那里,我们照样要躲进去。”
他说:“所以你躲到了这里?这莽莽森林的深心腹地,与世隔绝。只传说隔着这里很远的一片馥郁丛林里,还有着一族食人的从未开化的野蛮人。”
她说:“吃人?野蛮人?未开化?我们人类进步了几千年,文明发展了几千年,难道如今人吃人的情况还少吗?你们所谓的野蛮人,吃人也只是为了填饱肚子。可现在的这些文明人呢?他们财大无边,世间任何享受对他们来说就像隔靴挠痒。他们被吃撑了、喂涨了的邪脑筋,爆发出比这世界最伟大的发明家还不可思议的想象力。他们用他们从每个人,每个地方,搜刮来的金钱,创建“饥饿游戏”,制订“人类清除计划”,进行虐杀人类的实况直播。吃人?他们比吃人更血腥,恐怖,他们眼里根本没有人命,根本不把你当人。”
他说:“但是,你一个人……”
她说:“你走吧。财团没见到她在你身边,不会杀害你的,你很安全。”
他说:“不。我们一起犯下的罪孽,我们一起承担。我去找些能吃的果实,很快回来。”
他出去了。她继续坐在容器旁,安慰着里面不安的声音。慢慢地,温言细语和咿呀软语互相回应。
一忽而后,容器里发出了带有警告、惊恐意味的叫声。女科学家听出来后,万分惊恐地准备关好容器。但容器很特殊,不是一下子就能安置妥善的。屋里冲进来了两个荷枪实弹的特务人员,全副武装。随后,便是财团董事那恭敬平常有让人无法反抗的声音。女科学家恐惧到每根头发、每处头皮都像被虫子在啃咬一般,脸部扭曲着,双目圆突。
她声音颤抖,几近哽咽,容器里也一直发出着尖利但婴儿一般绵软的惊恐声。
她说:“求求你放过我们,我们不会泄露你一丝秘密。求求你——求求你,放过这个孩子,放过我们……”
财团董事说:“这就难办了。照规定,这是属于公司的财物。公司员工不能盗窃公司的东西,你说对不对?这事很难办呐,我也只是公司的一员,还有那么多股东,他们都在追问我公司这件财物的下落呢。我是位置最低级的一个,我还要全世界每个角落地翻找,哪怕是绝无人迹的大沙漠,哪怕是像这里这样的渺无人烟的丛林深处。你可让我费了好大的心,费了好多的财力物力人力和时间。你说你让公司蒙受的这不白的损失,该怎么补偿啊?”
她说不出多余的话了,只是因为恐惧,嘴里不停地求饶着,可理智知道于事无补。
他继续说:“那就这样,你看行不行?这件玩意,就按照公司遗失的财产回收了。至于你嘛,因为全是你的过错,才让公司损失了上千亿美金,我也不让你赔偿了。毕竟,你是这世上智力最高,最有潜力的科学家。我看,不如这样,你看好不好?现在有个科学家,发明了一种可以转移智力的方法。你们科学家可真有创意,真有想法。虽然这过程会有些痛苦,血腥了点,经过许许多多的人体临床试验,还是有百分之八十八的成功几率的。”
一个特务人员依然荷枪实弹威胁,另一个收起了枪,拿出了工具,在财团董事的后脑上印了一下。只听到财团董事痛苦地呻吟了一下,紧接着他就示意两名特务人员去控制女科学家。女科学家狂叫着,容器里的声音也痛苦万分。他们两个按住女科学家,把她的头部固定住,当场吧后脑切开,不顾震彻天地的惨叫,小心翼翼地挖出了一小块脑髓,放进了一个正方形的小容器里。他们放开了女科学家,任她倒在地上,忍着剧痛和意识的迷糊,忙然地找寻着那个孩子的位置。他们把那个小正方形仪器,像移动硬盘一样插进了财团董事后脑上预先处理好的插口里。装着脑髓的容器插入时,他又好像很痛苦地叫唤了一会儿。
在地上一爬一抖的女科学家麻木地睁着眼睛,往装着孩子的容器爬去。除了全身偶尔剧烈的抖颤,她惨痛得发不出一丝声音了,只有容器里那孩子发出不成形的绵软尖叫。女科学家艰难地爬近,可手没触到容器,就大睁着眼睛,死了。
董事缓过劲后说:“好了,真感觉神清气爽。这一路来,头脑里总是空空的,缺着一块,那感觉真是不好受。看来,能找到孩子的总归是父母亲啊。他出去还没回来吗?”
一个特务用对讲机呼叫,可没有信号。
董事说:“还真能藏啊。藏到了这鬼地方。若不是跟着来,怕找一辈子也不一定找到,看来还是有钱财没法办到的事啊。算了,走吧,他不重要了。这里的这个东西最重要。你,去拿过来。”
被指派的那个特务过去了,看到那容器开着一条缝。这时,那容器安静得不似活物。他准备顺着那条缝关上或是揭开容器,可没用。原来里面还有个玻璃过滤罩,可以隔绝除空气外的一切物质,很坚固。
这个特务把眼睛凑上去看,他只看到里面好像有什么绿色的触手之类的东西在蠕动。他的眼珠慢慢移动,忽然看到了一只章鱼般的眼睛鼓突着。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里面的东西的触手忽然一戳,沾着绿色黏液的触手瞬间把玻璃罩熔穿,插进了特务的眼睛里,大量的绿色黏液顷刻间顺着触手般的长臂注入他体内。他惨呼着,喉咙里的黏液随着声带的振动翻涌,体内仿似有火山熔浆从内到外烧化了他整个身体。
另一个特务见状立马提枪对准那容器,董事严厉地阻止,说不能射杀,这是公司的财物,是公司的未来。
触手般的长臂收了回去,寂静如初。
董事说:“朝外面向天开几枪,把人都叫过来。”
特务照办,响亮的枪声在屋里震耳欲聋,可那容器没有反应。
人都集合到了这里。
一个全身防护装的特务,拿着隔绝捕捉网往容器靠近。
她突然冲开容器,同时用绿色长臂把黏液往对面甩了出去,攀上了屋檐,两只长臂交替着一荡一荡,吊着十一二岁小孩大的上半身逃去。
许多人被溅上了超强腐蚀性的黏液,有人应激地乱开枪,打死了几个己方人员。董事脸上被烧伤了一大块,高声叫喊着让他们不要慌,不要开枪,这是公司的财源。等大家镇静下来,有人向他报告他的脸大面积烧伤,已经毁容,这时他气不打一处来,命令可以用枪打,但千万不能打死。
她已经往屋里逃去,他们提着枪猛追。
在一条密道长廊上,他们追到了她的后面。有人开枪射击,她一边荡,一边躲,就在要出到外面去时,她上半身的侧边被打中,手臂一软,掉在了出口的地上。他们兴冲冲地追上来时,一条黑色人影从洞口把那摊在地上的怪物捡走了。
男科学家回来了,在洞口用衣物包裹着全体皮肤发绿的她。因为过激,她的皮肤分泌了许多黏液,不小心烧伤了他。她听出她父亲的声音后,就勉力收住了黏液,舔了舔他烧伤的地方。腐蚀和疼痛立马止住了,他抱着她往树林狂奔,他知道她到了树林可以行动自如,他们追不上她。他为她包扎了枪伤,因为子弹贯穿过去了,而且没有伤到要害,只要止血就行了。她的叫声有些痛苦,又有些喜悦,努力体验着被抱在怀里的感觉,光滑的头部上鼓突的眼睛舒适地闭上了会儿。可追上来的枪声又唤醒了她,脸上显现着担忧的神色。
他尽全力奔向树林,没有顾及孩子的反应,也没有顾忌身后的枪声。
他好不容易跑到了树林,终于可以歇息一下的时候,身体中弹的扑哧声惊吓到了怀里的孩子。她转动着眼睛,交替看着他的眼睛,和他中弹的地方。他把孩子放下,让她爬到树上去,说:“你是我们的错,是科技的错,是人类的错。你快走吧,你在这丛林里行动自如,他们抓不到你的。你快走!文明?人类追求的是文明?我们都错了,整个人类都错了!”他说着说着笑了起来。
他又中了几枪,因为距离越来越近,子弹停留在身体里的位置越来越靠前,他胸前开始滴血了,再中枪就是贯穿伤了,不能帮她抵挡这文明的子弹了。
他大吼:“走!”
她双眼流着清澈的眼泪,再次舔了舔他流血的地方。他举起她,她双臂往树上一搭,纯洁透明的眼泪滴到了他的头上,顺着他的脸往下流。
她最后轻柔地叫唤一声,荡到树上去了。
他抬头看了看树影扶疏的青天,仰天笑了一声,头往前栽倒,扑在地上。她清洁的眼泪在下巴上又流回到了他的眼角,他永远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