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差不多快下车时,催晓芸从前面卧铺车厢过来。大约一路过来睡得踏实、她脸上透出一股沁心惬意的愉悦。又曾在洗脸间里梳理过,嘴唇、面孔都显得一片鲜亮。加之她人本就长得好,一字形的眉毛,很秀气的脸,还有一付高矮适中的身材,看去显得特别的亮丽。她一来,雷若蛮的眼光就打了直。他本来一路都面朝着窗外,这时也不知他的反应怎么这样快,回过头来就瞄着老吴,想让他起身给催晓芸让座。
尹放洋悄悄瞟了一眼雷若蛮,见他眼光打直额头放亮一付急迫的样子,心里忍不住有些想笑。觉得这家伙很有特点,一付横横蛮蛮的样子,又现出这样的好色模样,而又一点不隐晦。这盼着老吴起身,明显就是想让催晓芸能坐到他身边来。
对面有他们的位子,只是傍边坐的是陌生人。催晓芸若无其事地在对面的座位上坐下来,显出一派随便和无所谓的样子。然后微笑着朝他们看了看、问了声累不累?凭女人的敏感和细心,她自然早把雷若蛮的心思看在了眼里。只是女人有女人的特点,不露声色起来令男人以为她根本没有觉察。女人还有个特点就是喜欢热闹,嘴巴闲不住,而且说的话题多半是‘情’话。催晓芸刚从卧铺车厢里过来,睡也睡饱了、嘴巴也闭饱了自然就更闲不住。这时刚一坐下来,话也就跟着说出来,她眼睛看着尹放洋,脸上微微地笑着,带些取笑的意味说道,“尹放洋,你那老婆倒是对你忒好呀!见你上车还流起眼泪来。”
尹放洋没想到催晓芸那时也看到了,也没想到她这时会说起这事来,忽然间有点难为情。他想轻描淡写地岔过去,便装着随随便便的样子轻声说道,“她呀,一世都改不变,就那个样子。”他不想让人笑话,跟他一样的农民工千千万万,哪个背着包袱走南窜北不是家常便饭,有哪个会去动感情掉眼泪。心地善良点的会顺着你说是夫妇两有感情,巴不得气死心你的就会说你那老婆是活宝!
果然,尹放洋才刚心里这样想,这应验立刻就来了,傍边的雷若蛮就青筋爆爆的露出一股不屑一顾的神色;
“照我说,他那老婆是宝气!出外做工又不是去死!眼泪哪就那么容易流下来。”雷若蛮说的那表情的确很真灼,不知是他老婆没为他流过眼泪,还是他真的不想老婆为他流眼泪。
尹放洋明白雷若蛮刚才让老吴起身没如意,这会儿来借机撒撒气。看着他那不知挨了多少损失似的,觉得心里头又好笑;不由地想逗他一番,便朝他笑笑说,“照你那说的,两公婆,硬要等死了才流泪啦!”
“他哪人,估计他死了他老婆都不会流眼泪!”老吴突地里红着脸愤气地一声嚷出来。他也没好气,催晓芸刚过来时,他本就打算起身给她让座,可一看雷若蛮老拿眼来盯他,自己那个好位子又不让,又是一付色迷迷的样子,看着女人想沾光,可又光想着要别人让位,不由心里头就有些气愤,心想就偏不让你如愿!他想他倒还没说什么,你雷若蛮倒来撒气,肚子气鼓鼓的坐着,正愁找不着话柄,见雷若蛮这一说,立刻不客气地朝他呛出一句。
“你死了你老婆才不会流眼泪!”雷若蛮闪电般扭过头来,朝着老吴飞快地就骂出来。只见他眼珠子瞪着,脸也阴黑着,连出气儿也粗。
“嘻,——”坐在对面的催晓芸禁不住觉得开心,抚着手掌乐得笑了起来。笑完,又望着他们三个呵呵说道,“看来你们男人都想自己死了后老婆能给你们出眼泪罗!”
女人的温和是最有力的调解,催晓芸这满含调侃的玩笑话一说,老吴跟雷若蛮两张涨红的面孔立刻露出不好意思的讪笑。雷若蛮还呲着牙望着催晓芸讪讪地说道,“真正的,哪个死了不想自己的老婆为他出几点眼泪?”
“平日对老婆不好,你死了她有鬼的眼泪出!”老吴存心跟雷若蛮斗把,故意逗雷若蛮似的说出一句,转过头来朝尹放洋柏挤了挤眼。
“你怎么知道我对老婆不好?”雷若蛮也觉不出老吴是有意逗他,面皮又绷紧认真起来。
“你对你老婆好,说出事来听听。”老吴装着认认真真的样子,眼睛直逼着雷若蛮。
横横楞楞的雷若蛮,一时让老吴弄得张口结舌,找不出该说的话,心里又不服气,坐在那里涨红着脸。尹放洋看着心里又禁不住想笑,也想逗他一句,‘你到底对你老婆有哪点好呀?’可恰在这时,火车停了,大家都手忙脚乱的拿行李。
然火车又启动了,说是临时停车。这时,老吴护着大家的行包站在对面的座椅边上,催晓芸便在老吴原来的位子上坐下来。雷若蛮生了老吴一站的气,终于如了一会愿。尹放洋轻轻朝雷若蛮望了一眼,见他中意开怀、一付满脸生辉的样子,心想,这时候莫说是骂他,怕是打他一下都不有气!
12
到达太阳湾的那天,正好是中秋节。工地上却仍是人头攒动,红色的、蓝色的安全帽在奔忙。这个行业的人们,已经习惯了在劳动中过节日。
刚走上工地,催晓芸的情形就变得热情洋溢起来。她这时已经在女性的温婉里添加了事业男的那种劲道。对着面前喧嚣的工地、忙碌的人群,还有那成片的聚居农民工的板房,生出一种由衷的激情来。仿佛是这里就是她的家,她就是这里的主人,这里的一切的变化,都与她有关。她指着前面的浩浩荡荡的一大片海和眼前的工地跟他们作起介绍来时,满心里都透露着厚重的感情,让他们听起来都感觉兴趣盎然。
这是一个美丽动人的海湾,说是叫太阳湾,其实很象个月亮。两座勾状的山坡远远伸进大海,犹如两只臂膀把绿浪揽入怀里。背后起起伏伏的山峦让密密麻麻的灌木丛林掩得一望如涛。中间一片弧形的坦地布满矗立的塔吊。塔吊下面满布钢管防护架,高高矮矮一大片群楼的基础刚刚凸出地面,蓝色的尼龙网后面,涌动着各样工种的农民工。工地前面,便是椰林、沙滩、和大海。
工地上的房屋正在建设中,绿化却走在了前面。公路两傍都是移栽的成林,成林已经可以掩盖路面。人行道傍边的花池里,石砌的曲径傍,爬山虎、山毛豆、芍药的都已成形。青绿相间,浑然天成。
围绕整个工地的山坡下,被挖掘机挖出的防护渠上面,显出一片高低不一,围绕整个海湾的光秃秃的山岩。山岩很长一截已经种上了绿草,那草叫狗油根。生命力极强,又极附着力,还很好看,远远望去,在海风的吹拂下,涌起一拨拨绿油油的波浪。这些花、草就是他们这个工程队绿化的,把挖掘机挖出的一片荒漠盖上一层青蒿蒿的绿色。与岩上密密的灌木和屋后的花草连成一片,交相辉映又显得生机盎然。那边还秃着的地方,种草的喷土机轰轰的声音正从那边传来。
催晓芸跟尹放洋他说完,把尹放洋他们带到一排椰林背后的一憧板房里。板房背后是长满树木的山坡,前面是一片子密密的椰林。穿过椰林便白色的沙滩,沙滩前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凉爽的海风从海面上吹来,一直刮到板房。站在这里,一面可以饱览整个的工地,一面可以眺望前面的大海,既凉快,又惬意。果真让人感觉有些旅游的意味。
板房的最右头是工具房,专门堆放种子,肥料和铲子那些东西。工具房这边是老板催晓芸的房间,跟催晓芸挨着的就是工友们住的屋子,里面已经睡满了五六个人。傍边一间屋子虽然空着,却堆满了杂物。催晓芸站在门口没有进屋,就指着堆满杂物的屋子对尹放洋说;“你们几个就先住这屋。”说完又转身朝靠海那头指着说道,“沿着这门前的阶檐往前走,就是饭堂,然后那边是厨房、澡堂,澡堂后边有个水池,要打水,去那里就行了。”
尹放洋瞧了瞧正站在脚下的阶檐,阶檐很宽畅,上面屋顶上有伸出来很宽的铁皮遮风挡雨,地上也粉了一层光亮的水泥。前面是一排密密的椰树,透过椰林便清楚地望得见远处的沙滩。左上方是正在忙碌的工地,塔吊把成捆的钢筋象老鹰抓小鸡似的往上叼。戴安全帽的工友们蚂蚁背饭似的来来往往。站在阶檐上,这一切都尽收眼底。
“这屋很好,通风又向阳,只是里面堆的东西很多,要辛苦你三个了。”催晓芸很随和,说话总是微笑着,脸上还显出些歉意,接着给他们解释说;“本来前面有间工具房,可有的人下工了忙着吃饭,顺手就把工具往这屋里丢。你看,一来二去,弄得一屋子都是了。”
屋里的地上堆满了电线、铲子、锤子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横七竖八的摆满了小半间屋子。门口,一只足有百几十斤重、三、四尺长的水泵横垣在上面。催晓芸见老吴动手来挪,便摇了摇手让老吴停下来。说‘这东西重,又光滑,你们最好找个东西来抬。’
雷若蛮这会倒也善于表现,催晓芸的话音刚落,他就叉开八步,然后伸出棒槌似的手指,紧紧一抓,竟然面不改色地就扛了起来。朝催晓芸问了声仓库在哪里,便稳稳当当地往前去了。尹放洋朝着他后背笑了笑,觉得这家伙倒形副其实,人长得铁塔似的,干起活来不说一顶仨也是一顶俩。尹放洋看催晓芸时,见她也满脸高兴,一心欢喜,显然她很喜欢这样一身蛮劲的角色。
“第一天来,就让你们自己搬这些,也怪我这里没有准备好。反正也都是家乡人,我也就不跟你们客气了。你们忙吧,我那屋好些天没住了,也不知成什么样了,我也得回去弄弄了。”催晓芸说完转身她自己的屋走。
这样的老板真是爽快,平易近人就象自家人。尹放洋明她点点头,又目送她走出门口。可就在这一望向门口时,却让他惊呆了!
13
尹放洋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侧侯春花。他曾在心里发誓,再也不想见到她,要永远、永远把她在心里忘掉。可是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一眼瞧见她,内心里竟还是禁不住涌起一阵抑制不住的心跳,而且眼睛也感觉发亮似的深深朝她打量起来。,
她野山桃似的脸形,红草莓般的嘴唇,特别那对未张口就活起来的笑靥,眉宇间那双清沏明亮的眼睛,都还保有着女孩时的风采。只是脸庞的线条因为经历了岁月的风霜和长久的日晒雨淋已有些粗浅,已不似往日弹指欲滴的鲜艳。她头上戴着安全帽,胳膊上系着两条白色的宽松遮阳布,脸透着一层汗水,显然刚从工地回来。也不知是太阳晒的呢,还是本来就生有的,她脸上透出一层红晕。眉毛也向上扬着,嘴唇也微张,给人显出一片欢快的轻松。显然,她性格还没有变,仍象以前似的直爽而快乐,让人顿时也感觉轻松、愉悦,没有什么值得记怀的。
“侯春花!”尹放洋差点就喊出声来。
就在尹放洋刚想要张口的时候,却见侯春花微微笑着,伸出手来朝他摇了摇。显然,她早已看到了他,而且在心里也早揣摩好了决定;把从前的一切都好好放在心里,既显得珍贵,也免了别人胡猜乱想。
尹放洋霎时也猛醒过来,觉得自己差点又显出鲁莽来。这民工队满是长年饥渴在外的单身汉,巴不得有点什么桃色传闻过嘴瘾,若是加油添醋把你两个的事一渲染,纵然是有千张嘴巴你能说得清!再说,她一个女人家,来这么偏僻的地方,肯定是跟了她男人来。她男人若再是个小心眼,那就更说不清,说不定,还会多出许多麻烦来。
“你们到得早,路上辛苦味了!”侯春花就象是第一次见面似的,望了尹放洋柏一眼,又看看老吴,一边笑着说话,一边抬腿跨进屋来。
雷若蛮这时也从仓库那边转身回来,见屋里来了个女人,一下子象穷汉见了宝,一双眼睛也
发亮了。尹放洋有意无意地看了他一眼,觉得这家伙就是有点跟别人不同,一付象别人都欠了他钱似的老板着的脸,一见到女人,就有了活力了。而且接着就露出付谗相来上前搭讪;
“喂、喂,你叫啥?怎么喊你?”雷若蛮本是想献谄媚装点热情,可到底是习性粗蛮,说出话来总让人感觉有些生硬。
尹放洋最不喜欢雷若蛮这德性,初次见面就喂、喂、喂的。他巴不得想让侯春花给他个冷面!而且老吴这时也在那边直盯着雷若蛮不客气地问道,“你读过书没有?这样说话。”
“没关系。”侯春花却象是一点不在意,朝尹放洋和老吴望了一眼,然后笑笑说,“我姓侯,叫侯春花,你们喊我侯春花就行。”
雷若蛮还在那里涎着口水没话找话,嘻着脸跟侯春花套近乎。只有老吴在傍边间尔朝他讽刺一句,尹放洋却没去掺和。他只是看着侯春花欢欢快快的表情、开心惬意的愉悦不知怎的竟有些若有所失。他自己也弄不清,怎么心里忽然会产生这样一种奇怪的念头;什么都希望她好,就是企望她那个男人不传神,虽然究竟是希望他是蠢、是痴,是矮还是呆,究竟是哪样一种情形,虽然他也说不清,可感觉却很强烈。尹放洋想着,忽然涌起一股想迫切地见证一下她那男人的想法。随即,又不由自主地抬头朝门外望了一眼。
也象是看穿尹放洋的心思似的,侯春花拿手拂了一下鬓角的乱发然后微笑着说,‘他们还没有下工,我只是提前回来给大家作饭。’她说着,象又突然想起什么来,朝着他们扬了一下手,说“我去给你们弄辆车来。”说着,飞快地转身朝门外奔去。
雷若蛮眼睛一动不动看着侯春花远去的背影,直至看不见了才回过养头来。望了一眼老吴,又转过头来盯着尹放洋歪着嘴说,“这女人,要是搁在十多年前,那、咂、那肯定是美得-----,咂,”也不知道他的口水怎会这样多,说着说着嘴角边就流了些出来。
“你看女人那还会有错!”老吴朝雷若蛮看了一眼,又忘不了讥笑他一句。
“以前那是比如今更好看!”尹放洋一时忘形,竟不知平觉咕出声来。
“你认得她?”老吴和雷若蛮几乎是同时抬头望向他。
14
尹放洋一时感觉自己失口,连忙掩饰说,“你们没看她这样子就是长年跟她男人在外头,我去哪里见过她来?我只不过是看着她那身段、面容来推想。”雷若蛮眼珠了转了一下便低下了头,似乎有些相信。老吴却象还有些疑义,似信非信地摇摇头,接着眼睛一片狐疑的望着他又想来问。
恰在这时,侯春花又从外头转身回来。她手里推着一辆胶轮斗车,白色的毛巾搭在肩膀上,脸上仍是欢快地微笑着。走到阶檐上时,她拿手扶着斗车的铁把,把车斗朝着屋里,然后扬起眉毛笑着说,“我给你们借了辆斗车来,你们就往这车里装。这样就省事多了!要不然,你们一趟一趟的跑,天又这样热,那会累得很!”
雷若蛮脸上又是一付媚相地凑过来,眉也动眼也动的往车里搬东西的劲头也十分足。老吴似也忘了心里的狐疑,又想着早些清理完屋子,顾不得再朝尹放洋来问,转过身跟着雷若蛮一起乓里乒啷的装斗车。
侯春花扶着车把,一边看着他们几个往车里装东西,一边欢欢快快地跟他们说;她在工地上干半天的活,然后就回来给大家作饭。又说中午、晚上两餐很好办,她提前回来还少晒了太阳。就是早饭要起得早,三、四点钟就要爬起来。不过,这样辛苦是辛苦些,却能拿他们男人一样多的钱。
尹放洋怕她只顾帮他们,忘了作饭,忙提醒她,“你该作饭去了巴!”
“饭煮着哩。用电,很方便,也很能省事。”侯春花说完,又问尹放洋;是不是跟催晓芸一个村?怎么不等过完中秒节来?又说老家那边是不是已经凉快了?可又不用他回答,接着问他,这里的工地很辛苦,一天要作十个小时,也很危险,岩陡坎高,太阳更是毒辣,晒得人象个雷公,你那老婆舍得你来?
尹放洋知道她这些都是她心里的问话,没打算让他回答,言多也有失,他不想让老吴又起什么疑惑。便也只是默默的听着。可雷若蛮却怕冷落了他,一下插过来盯着侯春花说;
“喂,我问你,这里做工的能带老婆么?”雷若蛮脸上古古板板的,样子很严肃,象是真想让老婆来似的。还怕侯春花不理会,又走上前,拿他粗得象棒槌似的手指去扒拉侯春花的手臂。
尹放洋不由皱起眉头来,觉得这雷若蛮真是让人拿他没有办法!这见面还没几个时晨,说话就一次又一次‘喂、喂、喂的,还去扒人家手臂。若是遇上自己,保准还他一百个“讨厌!”
侯春花倒也没在意,转头笑着说,“行,就是没地方睡。”说着又正面朝着雷若蛮扬着头笑道,“怎么,你想带你老婆来?”也不等雷若蛮回答,便又接着说,“那就只能睡这屋,就是跟他们一起睡。”侯春花说着用手指了指老吴和尹放洋,象是又突然想起什么,又嘻嘻地笑起来。
雷若蛮本是想找个话题逗侯春花说话,没想倒弄了个没趣,脸上便有些挂不住。加上他那脸本来就是经常一面冷霜,这又布了一层阴云,就更显得有点恐怖。
侯春花见雷若蛮一下脸变得这样难看,忙解说道,“这有什么,我跟我屋里的如今就是跟老板催晓芸住一个屋!”
“没有,我只是跟你开玩笑的哩,我屋里那个死舍不得我那崽,那里很出来。”雷若蛮这时候倒还显出点男人气来,舜间就又显得大大方方的显出点笑容来。
“那个女人不舍不得崽,也是没有办法,-----”侯春花忽地收了嘻笑,脸色显得阴沉起来,隐隐的透出一种忧心的无奈,说话的声音越来越细,显然雷若蛮的话触动了她的心思,让她想起了她留在家里的儿女。
尹放洋见侯春花有些伤感,忙笑着开口说,“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总是难得周全,什么事都应该快乐些!”
老吴也接着说,“只要赚了钱,蒋来给崽女进个好小学,中学的,说不定就能考个好大学。崽女进了好大学,不也值了?”
‘“就是嘛,你看老吴的崽,考上了“985”,五十岁了都是高高兴兴的,做工老也不觉得累,他有盼头呀。”尹放洋竭力把语气说得热烈些,让侯春花听了高兴。
“也就是啰,就是想着让他们进个好学校,将来能读书出来,所以我们宁愿拼死拼命在外头干。”侯春花情绪自然地轻松起来,脸上立时也充满快乐和希望。
有了斗车,搬运起来快了许多,来回运了几趟,大的东西都已经运完。尹放洋把地上散落的零零碎碎捡到斗车里,老吴找来把扫帚开始清扫。地面是水泥打的,很干燥,扫起来尘雾喷鼻。侯春花去厨房那里提了桶水过来,帮着泼在地上,然后朝尹放洋他们三人说,“你们清理完了,我也该去洗菜了。”说完又象突然记起什么,提高声音微笑着说道,“你们运气好,今天是中秋节。食堂加菜,有鱼有肉,外加一瓶啤酒。”说完,又立住脚,沉静着脸,颇富感情地扬着头说道,“老板催晓芸这项很好,逢上过时过节,生活都会办得很好,大家也就都高兴!”
”
15
清理完屋子,就开始搭床铺。铺是铁架子的,搭起来很容易,四个角头铁拴一塔,也就成了。只是完了准备来烧水洗澡时,尹放洋有些傻眼了。眼看着老吴和雷若蛮两个都从包里拿出‘热得快’来,塞进桶里开始浇水,可他在包里翻了无数遍,结果还是找不见。什么东西都带齐了,唯独这要紧的东西忘了。坐了两天的火车汽车,染了一身的灰尘,又干了这半天的活,感觉又是疲惫又是油腻。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清新一下,那就是最惬意的舒服。烧水的‘热得快’没有带,心想这东西很普通,有民工的地方就有买,便忙走过屋来问催晓芸,‘这里有不有商店可以买?’
“没有。”催晓芸摇摇头说,“这里只有小商店,小商店里只卖烟、酒,和付食、洗发水这些东西。买‘热得快’这类的电器那些东西的,都要到镇上去。”
“那去镇上有多远?”尹放洋接着问。
“那可远了,你别看这里现在人马奔腾,一天到晚都听得到机器轰鸣,可这里很偏僻,离镇上至少有四十里,而且没有公共汽车。”催晓芸然后又告诉他,这里的人别外也没有什么地方去,晚了就去海边看看海,在椰树里走一圈。她倒有一辆皮卡车,队里的人想去镇上时,都搭她的车去。可那却要等到早晨,每天早晨她都要去镇上买菜。
催晓芸说了这么多,却等于没说。等到明天早晨买‘热得快’回来,那早就一身溲了、臭了。要让她现在开着皮卡车去镇上帮了买,那也是不可能,而且他生性也就不大喜欢别人为他麻烦。尹放洋虽是感觉失望,便也装作不以为意地笑笑说没事,转身回屋来。
没有就没有吧!尹放洋干脆就横下了心。走南闯北,修路建房,那里不是洗冷水澡。有的地方连自来水都没有,完了工往河里一跳,不照样洗净了身上的臭味!有的地方没有河,一池子水塘不也要过!尹放洋想着拿了衣服、拎了桶子就往澡堂走。
走过长长的阶檐才是澡堂。阶檐上,正是海风吹来最激荡的地方,呼啦啦猎猎作响。这时已是傍晚,忽然感觉见吹来有些凉意。
“怎么?打算洗冷水澡!”
尹放洋走到厨房门口时,侯春花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拦住了他。
“没办法,走时忘了带烧水的东西。这里又没有买,冷水就冷水吧。打工的人,就是能碰上啥是啥。”尹放洋笑了笑,朝侯春花说。
“那你知道这水池的水是从那里来的不?”侯春花歪着头显得有点神秘的样子接着说,“这里的水是从地下抽出来的,冰冰凉又带咸味,喷到眼睛里都咸得你出眼泪,你洗过比不洗还难受!”侯春花说着还故意闪了闪眼睛,显出一付夸张的表情来。
尹放洋抬头望了一眼侯春花,她仍跟以前一样,那怎样也掩护不去的笑靥、总是轻易地就将她的心灵出卖。尹放洋猜测出她已经给他有了安排,却也故意装着悚然的样子,而且有意朝前面的澡堂瞟了一眼,象是不知如何是好。
侯春花背靠着门框,张着大而黑亮的眼睛,故意也显出一番爱莫能助的情形,凝凝地望着尹放洋。过了好一会,倒底还是侯春花让尹放洋迷糊了,她一把拉过尹放洋手里的桶子,一边转身往厨房里走,一边小声说道,“原先那付粘糊劲不知跑到那里去了!”
厨房里,一个白色的大胶桶里,插着一个‘热得快’,里面的水,已经烧得很热,正袅袅往上冒着热气。侯春花把尹放洋的桶子放在地上,接着拔了墙上的‘热得快’,然后一瓢一瓢往里舀热水。
厨房里电饭锅里的饭已经煮好,锅台边摆着侯春花炒好的过节的菜。用脸盆装着的红烧肉和番茄,香喷喷的味道 直入人的脾胃。
屋子里静悄悄,门外也是非常静寂。侯春花勾着身子在往尹放洋的桶里舀着热水,她的脸让腾起的热气蒸得满脸通红,她一起一伏阿娜的身子在缭绕轻漫的水雾里若隐若现。尹放洋觉得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曾经想了一百遍的那个‘这辈子都不想见她’的誓言,怎么也拾不起来,倒是不由自主地浮现起那天夜里,他们一起走在蛙声如潮的田埂上,她红彤的笑脸偎在他的肩膀上,甜蜜的笑靥就印在他的颊上。尹放洋想着,忽然涌起一股冲动,他想抓住侯春花问问,怎么的,就突然间嫁了别人!
“尹放洋。”
就在尹放洋刚想着往侯春花面前走时,忽然门外一声响亮的喊声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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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尹放洋的是催晓芸。她手里拿着个“热得快”,一边朝他扬着一边说,“我倒忘了,我那屋里还有个“热得快”没用,你先用着,明天我去镇上时,再给你买一个回来。”
“不用了,”尹放洋指着侯春花给他打好的热水对催晓芸说道;“她已经给我打好了。”
“哟,这就好了,你连烧都不用烧了。”催晓芸说完又转头向侯春花,“还是我们春花女士会体贴人。”
这女人说话就是怪,她本来是想借机夸一下侯春花很能关心新来做事的工人,倒让人听起象是饱含一种情。弄得尹放洋霎时不自然、又脸红起来。不想他这一红脸,又让催晓芸一眼瞧见,她瞪着眼瞧了一眼尹放洋又转头去望侯春花,象是满腹狐疑。
侯春花装着听不懂她话的意思,也不恼,也不回她。把水给了尹放洋,转身去把菜盆端到饭堂。
尹放洋忙提了水桶往澡堂里去,澡堂很简单,除了一排高高立着的水龙头,里边连个挂衣服的钉子都没有。尹放洋看了好一阵,也不知道把衣服放到哪里。一会看到矗立着的水龙头,此时澡堂里还没人,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他把衣服挂在水龙头上,却无意立刻把水浇到头上。象个顽皮的小孩一样,用手在水桶里握起一把水,又让它一点点从手指间滴落下去。一边看着那水珠断断续续往下滴,一边想着跟侯春花的往事;
尹放洋家隔乡间马路很近,走上几十步就是。站在屋前,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都尽在眼里。他记得那时自己常常喜欢在饭碗里挟些菜,然后把饭碗端到马路上来吃。虽是乡间的马路,因为马路通向几个乡镇跟县里,前面大山冲里上乡下县的人都得从这过。山冲里山好水好阳光也好,走出来的姑娘美丽又清纯。站在马路上明面上说是看热闹,实际来的心思主要还是想看美女。慢慢下来也就成了辟,一餐饭不端到马路上来都象少了什么似的不自在。从屋子到马路,再从马路回屋里,一个来回,也觉不出菜有味没味,一碗饭就吃完了。
那是一个特别晴朗而又春光四谢的早晨。尹放洋清楚地记得,那天起来得特别早。象是有什么预兆,心里显得特别的精神象是浑身都格外有劲。站在门口习惯地朝马路上望了好久也不觉累,也舍不得离开。转身正准备下地时,那预兆果然灵验起来,他忽然间;回了一下头!这一回头,立即让他心头为之一动!马路靠着山坡那头,一位十分漂亮清纯的姑娘,正飘飘逸逸的朝他屋前的马路走来。高挑的身材,长长的辫子,还有那步履轻盈的身姿,不是在走,却象是飘。尹放洋顿时真切地体验了董永见七仙女的感觉。他喉咙咕噜、咕噜响起来,也感觉不出是吞下了什么东西。此时那里还顾不得下地,一步一步挪着往马路上走,迎面朝那姑娘走去。
那姑娘从山坳那边来,往乡镇那里去。手里提着一个饭盒,象是在乡政府那边什么地方做工。尹放洋刚走几步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回到屋里拿了个蓝子,装着也是往乡镇那边去的样子。他把时间捏得很准,一上马路,正好跟那姑娘碰个对面。这一碰面,尹放洋那心激动得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长这样大,还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姑娘;她那双大眼睛,犹如两口明亮的清泉,水汪汪又闪亮闪亮的,仿佛能摄取人的灵魂。特别是她嘴边那对笑靥,圆润灵巧使得她未开口就象是有笑声流出来。尤其让他感到惊异的是,这情景似曾在梦里相识。也不知道那天哪来的那么大勇气,他竟然懵懵懂懂不由自主走上了马路,朝她点了点头,开口问她,“去乡里?”
尹放洋记得那时她很腼腆,也很骄傲。只仄脸冷冷地瞟了他一眼,接着大步仍走她的路。
现在想起来还觉得那时荒唐,尹放洋清楚地记得;那天,自己就这样不知不觉一直跟在后面走了十里。到了化肥厂,眼看着她走进那焊着“裕都化肥厂”的钢骨大门。
接着,尹放洋打听出来;这姑娘姓侯,叫侯春花,家住在山坳那边的新杨村。她父亲长年卧病在床,有个弟弟还小,家里全靠她撑持。她有个叔叔,因为父亲卧病,家里有些事要依赖叔叔,所以母亲很听叔叔的。
尹放洋又从水桶里握出一把水,然后又让它成线状滑进水桶里,随即嘴角灿起充满劲道的微笑。他为自己那十多年前那一往无前的冲劲感到骄傲;那第二天的清晨,他就推了辆自行车在家门口等。看着她那清逸的身影渐渐走近,然后骑着车子跟在她身后,厚着脸皮邀她上车。她板着脸骂他流氓,他竟然一点也不生气反高兴。就这样一直骑着车子在后面跟了十五天,三十趟,
三十趟后,她终于坐上了他单车的后座。
17
上工的人一回来,嘈杂的声音就挤满了饭堂。跟着,就听见饭勺刮着钢锅的擦、擦声、筷子划着瓷碗的叮叮声,还有来来去去拿碗添饭的脚步声,大口咀嚼的咂咂声,更有边嚼着饭、边叽哩哇啦说话打趣声,把整个饭堂弄得响成一遍。
这个绿化队不大,统共算起来只有十来个人。认识起来也快,一餐饭下来,尹放洋感觉基本都能喊得出名字来。可猜来猜去猜测一会,也没弄明白倒底哪个是侯春花的男人。他想她男人既然是这个队的队长,管着这十来号人,总该多少有些强似别人的睿智或者衿持,多少有点与别人不同。可看了一会,也觉不出到底是哪个。倒是看着很特别的两个人,让他颇感兴趣的一下就深深印在了心里。一个是”鬼”,瘦高个,长形脸。几乎桌子上的人都这样叫他,而且叫起来还显得很感兴趣,总是一声接一声的喊。尹放洋悄悄朝他望了一眼,心想也怪不得别人都那么朝他喊,脸跟上面的眼睛一样黑,又看不出一点表情。眼珠子跟眼眶一样大,可既不闪亮,又很古怪,瞧来瞧去你都弄不清他那视线落在哪,让你真象置身在冥冥中一样,总会不由自主地就会产生一种奇特的联想。另一个,就更不由你不想朝他多望一眼,身材瘦矮,坐着背还挺不直来。特别是嘴角那两撇胡子,很是奇怪,两根长的,三根短的,还有七八根更短的,尹放洋一下就想到了老鼠须。而且细一看,他还真能象鼠须似的抖动,而且随着他的喜怒那胡子抖动起来极富表情,完全能把他内心的好恶表现出来。
尹放洋觉得自己长这么大了还没见过有谁去学动物的胡须,也不明白那两根长的这样特别是怎样让他弄出来。他极力让自己不显得少见多怪、不让自己心里的好笑在脸上现出来。可就在这时,却见那长着鼠须胡的放下碗筷,忽然抬头盯了自己一眼,问道,“你们,新来的吧!”
尹放洋还没来得及回答,侯春花却先走过来把尹放洋、老吴跟雷若蛮一指,转头朝他说道,“他、他、他,这三个都是新来的。”
“那,这里的活很重,也很危险,你们奈得何不!”他那两撮长胡子往两边耳鬓抖了一下。
尹放洋感觉这家伙倒也会虚张声势!眼光故意打直,胡子还来一颤一颤的抖动,明显是有意给自己增加些威风。可是脸上的骨骼很明显,皮肤活动起来就很硬涩,因而他想威风也显得很干瘪。可倏地,尹放洋忽然明白,这就是侯春花的男人!这个工程队的队长。
恰在这时候,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队长”。催晓芸也来门口喊他,胡来乃。象是有什么事要跟他交待。侯春花扯下肩上的毛巾让他带回屋去后,又转头告诉尹放洋;‘这就是她‘屋里的’那个。尹放洋心想到这时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了,而且连大名也明白;就叫胡来乃。他觉得人也怪,名字也怪,去掉个“乃”字就是乱七八糟胡来,加上个“乃”字那又是拖拖拉拉邋遢。他想的是怎么也搞不清侯春花是怎样的一番心思,喊起自己这么个男人来,竟然不感到一点的惭愧。
接下来他已经记住了名字的那几个,一个是丁乐贫,看着眼睛一闪一闪的显得有些狡黠。而且嘴巴也闲不住,在桌上叫”鬼”叫得最多的就是他。另一个是胡喜遥,脸也是黝黑,可表情很有点装斯文,话不多讲、目也不斜视。叫娄立凡的那个个子很矮小,与世无争的吃饭也不上桌,挟点菜就坐在一边。还有一个叫刘月乃,别人也是多喊他‘酒鬼’。一看就知道他是个杜康师傅,他喝酒的样子很文雅,一不南五里北五里胡邹乱侃,二不手舞之足蹈之装疯卖傻。不知怎的雷若蛮却偏偏想逗他,丢了碗筷就粘过去就捏着酒瓶不停地老往他碗里斟酒。
队里增加了新人,大家很高兴,七嘴八舌的抢话说,都似乎想显出些热情。可说出的话又大多是渲耀自己,说自己刚过完年就到了这里来,来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荆棘,连路都没有走。是他们冒着雨、顶着烈日,才把这一片路边的绿化搞好,池子里红桎木、杜鹃花才蓬蓬勃勃长起来,岩漠上的草也种下了一小半。又说早两个月这里刮台风,睡到半夜台风把板房的屋顶掀了个翻。跟着海水也涨上来,只好半夜里抱着床被子躲到涵洞里。说来说去更跑题,有的说这个算什么,他比这困难、危险十倍的都做过,有的则吹嘘起自己走过中国多少个省,干过多少种活。只有“鬼”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眼睛也不朝这边望,表情也很冷漠,象是感觉这些都不值一提。尹放洋却总禁不住想朝“鬼”那边望,不知怎的,他总感觉“鬼”会跟他有些瓜葛似的。
18
尹放洋起身回到屋里,把老婆给他揣到包里的‘芙蓉王’拿出来。揣进袋里时,不由笑了笑,工程队就是这样,先来的是大哥,后来的都是小弟,出门在外,首要的就是与人相处好关系。想她一个女人家,竟也会有这样的世故,不由地有些好笑。揣了烟往外走时,刚跨出门槛,却见别人全都提了桶子去了澡堂。尹放洋只好搬了条凳子坐在外面的阶檐上,边吹着海风,边等着人们洗完澡回来。
阶檐上正朝着大海,这时又正是黄昏,海风吹来,又柔和、又凉爽,仿佛在把人抚摸。远处的天边,夕阳不失时机地散发着她的最后一片余热,烂烂漫漫在海天处挥洒出一片多姿的晚霞,把远远近近的山顶映得一遍通红。尹放洋忽然想起那首‘夕阳红’的歌,记得那歌词描绘得很生动、也很准确,他想唱,可忽然想到记不全歌词,只好作罢。
尹放洋正看着夕阳红的时候,忽然身后的厨房里,传来闷声闷气的争吵声。声音不高,却很入耳,听着似和自己有关。尹放洋扭过头去,果见到侯春花正在厨房里洗锅碗,“鬼”在傍边阴着脸,拿了一块水瓢,‘呼’的一下砸向灶边的水池,那溅起来的水花,喷得满屋都是,也有许多落在侯春花身上。“鬼”显然是在跟侯春花生气,可又不敢太放肆,所以象个小孩子似的瓮着声在一傍耍脾气。侯春花似乎也不大跟他认真,仄着身躲一下水花,也不放在心上。一会儿,才不无好气地说道,“人家新来的,没有‘热得快’烧水,我不给他,让他去洗地下水!”
“他一个新来的,倒——,就是不行!”“鬼”的声音有些阴森,黑眼睛也跟着闪了一下。象是见侯春花开口说他,反倒来了劲,更用力地一下把水瓢砸进水池里,水花老大一注的喷到了侯春花身上。
“‘鬼’你这是干什么!我该你的,欠你的了?干啥我浇的水只能给你用!什么新来的、旧来的,来了这里就都是一家人!”侯春花终于被“鬼”弄她的这一身水激怒了起来,嘴里不客气地朝“鬼”骂着,脸色也跟着阴沉起来。
细听一阵,尹放洋渐渐弄明白了;“鬼”跟侯春花“屋里的”那个是处得好的兄弟,侯春花滔给自己那桶热水,平常是留给“鬼”用的。今天“鬼”照往常一样提着桶子来打热水,却只见是个空桶。一问,侯春花是给了他这一个素不相识的新来的。所以一肚子火,在生闷气。尹放洋心里不觉有些歉意,恰在这时侯春花从厨房出来,尹放洋脸带歉意问她,“是不是,你把该他用的热水给我用了?”
“别理他,我又不该他的,欠他的。”侯春花虽还嘟着嘴,但脸色已很和平,甚至还带着轻微的笑脸。说着又回头朝厨房里的“鬼”望了一眼,然后又若无其事地抿了抿嘴,随即挪了条凳子,拿过水桶洗起衣服来。
“看‘鬼’那样子,你也不太在意,看样子也很特殊,是不是~~~?”尹放洋笑了笑,想跟侯春花开句玩笑,随即又想起这已不是十年以前、那个跟她什么话都能说的时候。便又不好意思地笑笑,把话咽了回去。
“你想去哪了/?小人心!”侯春花略显温脑地朝尹放洋瞟了一眼,有些生气地轻声产道,“你心里怨恨,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告诉你,我不跟‘鬼’计较,这里有个缘由。”侯春花说着,又浮起笑容朝他望了一眼,然后给他说起“鬼”的缘故来;
“鬼”跟她‘屋里的’那个是一个村。他属于那种晚生崽,他娘怀他时已经四十多岁,年纪大,身体又不好,经不起分娩的折腾,他生下来三天,娘就撒手人寰。一个哥哥已经分门立户,他便与患直肠癌的父亲生活。那时也不叫”鬼”,爹给他取名叫胡苟包。爹没文化,也对那名字看得很淡然,觉得有个叫法就行。爹日常打交道的无非是猪、牛、狗,猪当然不好听,一开口就等于骂人。所以就把他兄弟俩取了后两个,大哥叫牛保,他便叫胡狗保。苟与狗同音,有人也说过狗不好听,让他爹改过来。可他爹执意不肯,说是狗的生命力强,可以无病无灾。诚然爹已料到,自己身含重疾,难以伴他长大成人,他的一生,肯定少不了雨雪风霜,靠他自己摸爬滚打。事实也果真如此,胡狗保两岁那年,父亲离他去见了母亲。
两岁的伢仔就这样来到了哥嫂家,跟着哥嫂过日子。哥哥也是长年累月在外头打工,嫂子就带着他跟两岁的侄儿在家里。白天,他就同着侄儿一起,跟着嫂子地头田间、灶屋堂前的转,晚上,也就跟着睡在嫂子身边。
嫂子很贤淑,在外时左手一个右手一个牵着,回了屋,也让他跟侄儿一样,温温热热绕在她膝边。有了好菜,他也跟侄儿一个样。地里摘一条黄瓜,嫂子也是搿成两棵一人一截。村里人都喜欢联想,有人就揣测他也吃过嫂子的奶子。后来越传越广,村里人几都认定他吃过嫂子的奶。有些爱管闲事的,甚至还当着面来问。奇怪的是他那个嫂子!侯春花说到这禁不住笑了一下,然后才又接着说,‘奇怪的是他那嫂子,总是微微一笑也不作答。于是问的人就肯定百分百是他吃过嫂子的奶。传来传去,到现在连工程队的人都知道了,这就是丁乐贫老笑”鬼”吃他嫂子奶的缘故。
“‘鬼’那嫂子确也是贤淑!”侯春花这时收敛了笑容,又显得认真地接着说,“他嫂子看他年纪大了,就想着给‘鬼’成个家。听说她‘屋里的’在外头有事做,所以就把“鬼”托付给她‘屋里的’,说让他跟着来外头多赚点钱,有了钱,也好讨个媳妇。若是能碰到个合适的,就好好成个家,也算是没负了她从小把他带大。所以当时对她‘屋里的’那个千叮咛、万嘱咐,要多看待他点。
侯春花把手从水桶里拿出来,顺着往地上摔了摔,停止了洗衣服。顿了会儿,才又语气深沉地缓缓说,“鬼”对她“屋里的”那个也很能忠心,一直都是跟着他在外头。别的工地钱多也好,事轻也好,他都不会去。而且“鬼”干活也不偷懒,不管多重多累,“鬼”从来不喊苦。特别是“鬼”有个长处,攀援爬壁如履平地,工地上挂网打钉这些活都少不了他。她“屋里的”那个就很赏识他,所以常嘱咐她照顾着点。这太阳湾虽然白天炎热,但晚上就有些凉。因而她‘屋里的’那个就买了个大一些的胶桶,让她平常回来煮饭的时候,先顺便插让“热得快”,这样她和她“屋里的”有了热水,顺带着也帮“鬼”烧了。末了,吴美莲轻轻叹口气说道,“人都是惯习不得,你看平常照顾他还少?一次没给他热水,你看他那个样。”侯春花说完,嘴巴朝厨房里的“鬼”呶了呶,示意尹放洋往那看。
尹放洋抬头朝屋里的“鬼”望去时,却见”鬼”已经安静下来,不再拿水瓢砸水,也不再把桶、瓢故意弄得稀里哗啦响,只是提着水桶出来时,朝他和侯春花露出古怪的一笑。
19
“鬼”提着水桶已经往澡堂里去了,尹放洋用同情的眼光深深望了他一眼,觉得他那身世也确是有些特别,想想侯春花能照顾他些也是应该,随即也感觉是自己不是,刚一来就让他不快。
自责一阵后,也就没太往心里去,心想反正也就一桶水的事,“鬼”怨他也好,怨侯春花也好,总有一天说得清楚。不知怎的,倒是侯春花刚才那一口一个我“屋里的”,重重的捶打着他的耳鼓,让他油然想起;这样的称呼,幸福的面容,阶檐上,禾场边,从侯春花坐上他单车的后座那一刻起,就曾使他向往、令他神驰。可如今觉来,物是人非,让人谙然。好在海风吹来,格外的凉爽,能轻轻拂去心外的烟尘。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海滩已渐模糊,但远处的渔火却渐清晰。人生如世事,来去自有缘,何须苦思缠。
一会,洗澡的都回了屋,侯春花也已洗好去那边晒了衣服。尹放洋站起身来,朝着海湾里闪闪跳动的渔火望了一眼,转身往催晓芸屋里来。侯春花跟她男人也住这屋,他摸了一下揣在口袋里的“芙蓉王”烟,先自走进了屋里。
这屋子其实也就跟他们住那屋子一样大,可看去却显得空旷得多。门口安着催晓芸的一张床,后面窗口安着侯春花跟她男人胡来乃的一张床,中间就摆着几条自钉的小板凳,靠墙用砖头垒的小台上放着一台录像机,就再没有什么占眼的东西。可床底跟床顶上,却塞得满满的。听说就是催晓芸要求这样,要让屋里清清爽爽,不要有什么遮遮掩掩。
这时催晓芸正坐在床沿抵在膝盖上写什么东西。大概也刚洗完澡回来,湿润的长发松松散散披在宽松的绿色睡衣上。不知是她蘸了香水呢,还是女性本来就自然有的,她连人带铺都散发出来一种清澈的清香。里面的胡来乃也靠床坐着,只是身子不正,斜靠在窗台的墙壁上。他正拿着一把拳头大的小园镜在修理着嘴边的胡子,不知是想把几根最长的弄短呢,还是想把那几根最短的理得更短一点,总之摸摸索索的好象很有兴头。可摸来摸去还是在弄这一共也没有多少根的胡须,不见有弄长、也不见有弄短。加之他刚洗完澡,脖颈上面还显着水珠,上面的头发却干燥蓬乱象茅草,显然洗澡却不洗头。身上的衣服也白不白、黄不黄,象是辟好穿现衣服。尹放洋看着,心里有些想笑,觉得这屋子里好象给人一种原始和现代混淆的感觉。也是后来才知道,催晓芸本来也就是安排侯春花一个人跟她住这屋,让胡来乃去跟大伙住他们那屋。可胡来乃说他两个只带了一床的铺盖,开两张铺没有被子,先只能跟侯春花一起睡这屋子。第二天催晓芸给他买来了被子,他又说没有蚊帐,还是不肯出去。后来给她把蚊帐也买了来,他推说没有功夫,显然是赖着不想出去了。催晓芸后来也没有办法,只好跟他讲,你要跟你老婆一起住这屋也行,但不准挂布帘,也不准关灯,只差明说你两个夜里不准来那个。胡来乃鸡啄米似的点头,千声万声说可以、可以。尹放洋禁不住在心里子想象起胡来乃当时那肯定是一付感恩戴德的样子,心想那不知有多好笑。
好笑归好笑,尹放洋没忘了此行的目的。他把袋里的‘芙蓉王’拿出来,撕了封皮,抽出一支,朝胡来乃递了过去。
胡来乃伸出手,接了烟,往耳朵上一挟,又自顾去摆弄了他的胡须。
“这可是好烟来。”尹放洋觉得这家伙装大,象是该着欠他的了。有意要逗逗他,便微微笑着望着他说。
胡来乃放下手里的镜子,把挟在耳朵上的烟拿下来,举着在眼睛面前细瞄了一会。忽地一回头,不加思索地说道,“这烟我抽过!”
“你细看看!这是老家新出版的,你去哪里抽来?这个‘芙蓉王’比先那个‘芙蓉王’价钱都翻了一个翻了!你看这标志,比原来的呈亮多了!”尹放洋把手里的烟盒朝胡来乃面前闪了一下,又收了回来。
胡来乃果真现出贪婪相,斜着眼睛往他手里的烟盒上瞅,象是想尹放洋再给他一支,也象是想他把整盒烟都给他。尹放洋装作没看见,转身朝屋外走。走到门口时,催晓芸朝他指着胡来乃说,"这个就是队长,你们具体的事就由他安排。"尹放洋点点头,说他早已知道。出门口时,又正好撞上侯春花晒完衣服回来。她让他再坐一会,屋里还有录像可以看。她说时脸上洋溢着一片热情,总是显得欢欢喜喜。尹放洋说过些时候会来坐,今晚想去隔壁伙计那里看看。边说着边朝侯春花脸上看了一眼,总想从她脸上捕捉点遗憾、戚然、或者别的什么,然而却见她总是一脸充满快乐的高兴。
20
隔壁的屋子里很热闹,老吴和雷若蛮也从他们那屋过来,雷若蛮又捉对去找了洒鬼刘月乃,似乎找到了世界上还有一个比他更不会说话的。老吴却让胡喜遥缠着问;老家有了什么大的变化,是不是有了什么新的面貌?胡喜遥一身西装脚穿皮鞋,自然想拿出点作派,所以问的也是大问题。老吴想那什么面貌、变化都是官老爷的事,他也没注意过也说不出来。老吴想来想去也只是说老家那个县今年高考考得好,考了好多大学生,他儿子也考得好,考取了最好的大学,是“985的。好象县里的电视台也讲了,教育战线取得了好成绩,是县里的光荣。“鬼”却独个儿直直坐在床沿上,一声不响地瞪大着眼睛,死死望着板房的铁架子屋顶,好半天也不见转动。尹放洋知道”鬼”心里还有些疙瘩,想跟他拉近些距离,逗他些高兴。为人处世,量大福也大。散烟时特意走近去他面前,赔着笑脸,朝他问道,“师傅贵姓?”
“什么贵姓、贵姓!如今还有谁喊他大号,都是喊“鬼”!”
“鬼”象是情愿又不情愿的犹如着还没有回答,傍边的丁乐贫却一下窜过来站到面前,叽哩呱啦就大声嚷起来。说完,又朝“鬼”指了指,然后望着尹放洋说道,“‘鬼’这浑号就是我取的,你看着绝准不?”
你都说绝准了!我还能有什么说法。尹放洋模棱两可地朝丁乐贫笑了笑,没有说出来。丁乐贫微隆的颧骨下面长着两张薄薄的嘴唇,看着就是嘴巴闲不住的主。他说话时眉也来眼也来淋漓尽致的发挥,尹放洋觉得摇头还不如沉默。
“鬼”的名字很好记,模样也极好记,饭桌上,尹放洋就已经把他深深记在心里;面孔黑得象锅底,眼睛大得象铜铃,眼窝又有些深陷,望人时,那目光又是直直的,如同电筒光的照谢,这些,都如同石磨刀刻般烙印在心里。只是他不大喜欢喊人家浑号,也知道浑号这东西不好,你越喊,它就象,而且越看越象。就象现在的”鬼”,你若是把他跟不声不响,面无表情,满脸漆黑,跟那想象里、或者人们常常涂画在墙上、纸上的样子一联系起来,那就感觉是活灵活现!所以人家都说浑号安死人。听说,还有为给人起浑号短了寿的。
尹放洋正不以为然地想着,丁乐贫却以为他给了自己默同,便愈发来了劲,接着又扬起头说道,“‘鬼’那还有个绝功,就是攀援爬壁,身轻如燕。等以后你看他挂网时走在绝壁上,就象个活鬼,那时你就更觉得‘鬼’这浑号简直绝了!”
“鬼”的眼睛闪了一下,随即现出活泛的光亮,显然是心里很高兴。尹放洋觉得“鬼”好奇怪,丁乐贫千句百句的骂他的话,他听着就象没听见一样,一点憎恶也没有。可就一句话里有点褒扬的意思,就让他兴高采烈起来。也是这天晚上他才知道,“鬼”最信服的就是丁乐贫,丁乐贫无论骂“鬼”什么,“鬼”都不会在意。 “鬼”无论吃点什么,那怕是一只鸡爪,半包咸豆,“鬼”都会分一半给丁乐贫。而“鬼”那每夜都少不了的宵夜,丁乐贫就更是次次有份。至于为什么,象是没谁细究过,也就没有哪个说得清。
正又开始热闹起来时,娄立凡也一下走来尹放洋面前。他个子很小,又睡在屋里的最里边,尹放洋差点就没有发现他。他走过来,拿出一把钥匙给尹放洋看了一下,然后告诉他,“这是开厕所门的钥匙,你要上厕所的时候,就到那里来拿。”他说着走到窗子边,要尹放洋亲眼看着他放进哪个窗格子。
“厕所干嘛要上锁呢?”尹放洋也是第一次说厕所要上锁,听着感觉有些奇怪,不由好奇地问他。
“你不知道,工地为了责任到人,也是为了卫生环境,所以一个区都有一个厕所。我们绿化队是跟公司人员共用的。可因为是在路边上,所以建筑队的人也都往里面跑。又都不讲究,时常搞得地上墙上到处都是,天天冲都冲不完。所以老板催晓芸就让我把厕所门锁起来,公司的人每一个屋一把钥匙,我们队里也是每个房间一把钥匙。”娄立凡一付认具负责的态度,末了,还象是抱歉给他带来了不便似的笑笑说道,“给你多了一样麻烦,就是你上厕所的时候麻烦一下,来这窗上拿一下钥匙。”
尹放洋点了点头,刚想问娄立凡,若是钥匙丢了怎么办?刚欲张口,胡来乃却一步跨进屋来。他安排工都是在饭桌上,晚上过这边屋里来一般就是喊打牌。怕别人不想跟他打,就先造声势,人还没进屋就神色飞扬的咧开嘴巴又抖起胡须,唱歌似的拖长声音喊道,“来呀,胡几把,怎么样!”
“你既先喊打,就要服得硬!莫输了几块钱就来赖账。”丁乐贫斜眼瞟了一下胡来乃,故意坐着不动,装着付想打又不想打的样子。大概胡来乃以往打牌就有赖账、或者拖欠的毛病,丁乐贫想就有意先给他打一下预防钉。
“嗨,讲点别的怎么嘛!胡某人几时少过别人钱嘛!”胡来乃胡子一翘,手往上一扬,对着丁乐贫大话随口就来。
尹放洋心里笑了笑,打牌的人都是这样,未开始之前,表决心就是这样范;大话连天慷慨激昂睹咒发誓,好象世界上他比谁都爽快。可过会儿袋里输了,舍不得往外掏钱了,那样儿就可有笑的了。
胡来乃有了表态,大家也多少有点放了心。接着把桌子安好,“鬼”和胡喜遥也一起坐下来,开始手忙脚乱摸牌。尹放洋也不好立马走,便也坐下来看打牌。
不到一盅茶工夫,尹放洋就见“鬼”连放了三个炮。一会儿,一张百元大钞就到了丁乐贫手里。“鬼”又沉不住气,跟着脸色就有些变。越急越乱。接二连三就跟着放炮。尹放洋觉得“鬼”牌技很臭,远气也不好,自己正好坐在他傍边,又怕“鬼”东怪西怪,忙站起身来。
尹放洋本来是想多待一会,看看那个睹咒发誓不少别人钱、翘起胡子充硬汉的胡来乃,会不会有洋相出来。可不想让“鬼”生怪,只好迈步出了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