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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曙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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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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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的太阳;第二十一至三十节连载

21

尹放洋回到屋里,老吴和雷若蛮还没有回来。他把蚊帐放下来,和衣躺在床上,他不想睡,也睡不着,头脑里老是恍动着侯春花的影子。记得那时候,只要他抬起头来,就能从她清澈的瞳仁里看得到自己的影子。她那自然而妩媚的笑靥,总是自然而然的让他感到醉心的甜蜜,好多个夜晚,梦醒过来,不知不觉的都是一付笑脸。

虽然意念里总不想提及,可挥之不去的往事都很美丽。尹放洋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他跟侯春花从儿时的伙伴婚礼上回来,走在满是露珠的田埂上,四外此起彼伏的青蛙鸣声为他们歌唱似的响成一片,连泥里的蟋蟀也咕咕咕来凑热闹,山顶明亮的星星也一闪一闪的朝他们直眨眼。微风吹拂着田里抽穗的禾苗,湿润的空里满含着沁脾的稻香。他那时有些心笙摇荡,胀着胆子跟侯春花说;“怎么今天的夜晚这样好看,好象催我们俩个在一起一样。”尹放洋说着把手搂向侯春花的腰。

     “春天的夜色每晚都是这样美,只是你没发现。”侯春花轻轻挪开他的手,岱开他的话。

     “可是今天晚上很特别,你看,月光都明亮得照得见你脸上的笑靥。”尹放洋不死心,又把嘴往他的脸上的笑靥哚来。  

“果真是,那里面的梭罗树都看得见!”她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嘴里却答非所问。沉默了一会,她忽然望着尹放洋,脸上的笑靥 轻轻地闪现了一下,随即又衿持地隐匿在微红的面容中。转而却见她脸上显出飞扬的神色,流露出羡慕的目光说道,“她们那新房好气派!婚礼也好气派,新娘子打扮得好美,穿着婚纱,跟城里人一个样!”她显然还想着刚才跟他一起参加的婚礼。那是他儿时的一个伙伴,这个伙伴的家庭算是村里的一个富户,改革开放还没有开始,他爹就带着家里人在家里偷偷做印章,暗暗的往全国各地都发货,那汇票就一张接一张的来。等人家明白过来,他家早已成了万元户。                   

这个算什么,尹放洋朝自己家那老砖房瞟了一眼,然后朝她说,“我要让你住全村最好的新房,给你办全村最好的婚礼,要上你成为全村最美丽、最动人的新娘!结婚那天,要让全村的人都来参加我们的婚礼。让全村人都对你羡慕!让~~~

尹放洋还没有说完,他的嘴唇就被侯春花温热的嘴唇堵住了。她柔软的头发拂扰着他的脸颊,少女醉人的芳香直薰他的心房。他突然血往上涌,不自觉地把手伸进她衣服里。

她却飞快地转过身,一下挣脱开去。然后满脸潮红,轻声说道,“等那天,我也要把最好的给你!”

尹放洋这才忽地明白,大话不能随便说了。村里人结婚都喜欢攀比,举行的规模是一天一个样。想想自己家里的老砖房还有漏雨,结婚排场的钱更不知道还在哪里开花。女孩子就喜欢幻想,自己的信口开河,在她那里成了信誓旦旦。

刚刚打死的青蛙不能说就臭,刚刚说下的大话也不能就当胡绉!尹放洋无奈地笑笑心想也只好蒋错就错,男子汉说话,一言既出,肆马难追!他决定把自己的胡绉当诺言,南下广东找商机,拼命也要把钱赚回来。

第二天,尹放洋背上行包,独自一人下了广东。临行前,他特地跑去化肥厂跟她告别,嘱她等他好消息。她把他送出厂门口,说,多久都等他。

令尹放洋没有想到的是,当他怀揣足够他们结婚盖房的钱回到村里时,听到的消息是侯春花早已嫁了别人!他死也不肯相信,跑到她们那个村,站在她家屋前那塘硬上,来来回回徜徉到天黑,果真都没见她的影。第二天他又早早就起来,仍象过去一样,徘徊在屋前的马路上,远远望着前面的那个山坳,第一次相识,她就是从那里走来。他希望着这时她的身影仍在那里出现。他忘了下地,忘了干活,只是痴痴的朝那边望。

    村里人头两天还有些同情,慢慢地,就开始笑话他。笑的话,有的倒无所谓,有的却很难听,还有的甚至很伤自尊心。有的干脆走到他面前当着面说,“人家女孩都不要你了,你还站在这傻等,你不怕丑呀!”

尹放洋虽是生来性格开朗,那个时候也感觉人生真是只能走旺风、不能走下风。假使侯春花那时就嫁给了他,村里人又会阿谀奉承一片赞扬;‘哎呀,小子,傻人有傻福呀,讨了这样个漂亮的姑娘。’

接着尹放洋想起自己来到广东后,无时无刻都是想着那天晚上的诺言,辛辛苦苦、拼命舍己赚钱。本来第一年他已赚了不少的钱,他也想着回家。可正当他想回家时,却听到一个玻璃厂有很多的废玻璃要在春节期间处理的消息,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商机。他立刻退掉火车票,租了辆车子把那些废玻璃承包过来。令人欣喜的是,就因为这一年承包的废玻璃,让他足可以在村里成为第一。

尹放洋怎么也想不通,跟他一起清晨里、马路上度过许多美好时光,月光下、田野里留下无限美好回忆,而且对他们的未来充满希望憧憬的侯春花,竟却轻而易举地把这一切置诸了脑后,轻而易主地就嫁给别人了!起初,他想找到她来问;为什么她说好的话不算数,为什么她就这样快地就爱上了别人!痛定思痛后,他却站在屋前的马路上,对着那黄沙马路、那马路那头的山坳发誓;再也不想见到她。

令尹放洋没想到的是,这果真又再见到她,却怎么也恨不起来。头脑里,老是闪动着她浮动在嘴边的笑靥、眉头上明澈的眸子。就在尹放洋想不通自己怎的会这样矛盾时,电话响了起来。

 

                               

22

尹放洋拿起手机一看,是老婆从家里打过来的。他这才记起,临行时,老婆再三的叮嘱;到达后,第一时间就要打电话回去。听着老婆的电话,尹放洋忽然想起老婆帮他背着包裹送他上车时眼睛湿润的样子,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觉得自己差点把这样重要的事给忘了。他用略带些歉意的声音回了老婆的电话;告诉她一路上好,到了这里也好,工作也好、人也好,要她不要记挂。

回了老婆的电话,尹放洋正准备睡觉时,老吴和雷若蛮也从隔壁屋里回来。两人一进屋就嘻嘻嘻的笑,好象什么事特别的开心。雷若蛮一边进屋一边连声说着,“好笑,好笑!”他那面孔本来就显得蛮相,加之眼睛还很能夸张地闪亮着,让人觉得不知道是谁、有了多大的事,逗得人好奇心都一下涌上来。老吴不等尹放洋来问,就眯眯笑着告诉他;就是胡来乃,不胡牌还老放炮,输到后来不肯付钱老欠账。丁乐贫可不依,“说起初就不相信你,可你赌咒发誓不少别人钱,人家这才跟你上桌,你却刚才打死的麻蝈现在就臭!”“我哪里不认帐来,我只说下次给你们嘛。”胡来乃一边翘着胡子一边装认真,一边挪着步子却想往外边溜。丁乐贫可没那么好哄的,一边挡在胡来乃前面,一边也一脸认真地说道,“这样,你反正也喜欢赌咒,现在还要再赌个咒,保证下次认帐,这样我们才放心。”“哪个下次不认帐不是人!行哒吧。”胡来乃这个倒很慷慨,顺嘴就说了出来。谁知丁乐贫却不依,眉头一沉头往傍边一歪,一派的不满意说道,“你这是赌的个鬼的咒,到时我们说你不是人、你说你是人,这个哪个跟你争得清。这样,你赌个狠一点的,这样我们也就放心。”“好、好、好,下次哪个不认帐是‘王八’!行了吧。”胡来乃说着拿手做了一下在水里扒样。他虽是十分的不愿意,也只好说个狠一点的。“那不行,你这样随随便便的,过不得信。要再说一遍!”丁乐贫还是用身子挡着不让路。“哪个下次不认帐、是——王——八!好哒吧。”胡来乃只好昂起头,正着面容,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地说一遍。丁乐贫这才让开身子笑着说,“下次就要拿钱、不准再赌咒发誓了呀!”

“哧——!下次还是我输,请你吃屎!”刚刚走出门的胡来乃回过头来,嘻笑着朝丁乐贫做了个鬼脸,随即又显出一片得意来。

“这胡来乃真也是有些好笑,看那样下次也根本就没打算认帐的样子,赌咒发誓却就信口掂来。”老吴说完禁不住笑起来。

尹放洋听着也禁不住笑起来,想起胡来乃起初那信誓旦旦的,就猜着他可能会出这状况。嘴巴子随便张、赌咒发誓就象泼冷水一样。这赌咒发誓有那么好说的,说不定下次就会有人喊他;“王八!”

雷若蛮脱衣服上床时,忽咧开他那厚厚的嘴唇、半是叽笑、半是乐陶地说,“这胡来乃真也怪,人不威武却偏要弄两撇胡子来装大。摆起样子来好象莫测高深,打起牌来要付钱时却是一付奴颜婢膝。”雷若蛮说着忽然加重语气、嘟起嘴巴阴着脸说,“有人说象这样的人说话都没有定规,又是一肚子的乖巧,怕是不好相处。”雷若蛮板着脸,象是自言自语、却又象是问询似的朝尹放洋和老吴瞟了一眼。

象你这付样子哪样人都不怕!尹放洋心里笑着想跟雷若蛮开句玩笑,可担心他当真就没说出口来。心想你那一脸冷峻、不可一世的态势有什么怕好想处不好相处的。看看老吴,似也跟他的感觉差不多,想笑又没笑地望了雷若蛮一眼。

几个人说笑完刚想往被子里钻时,却见“鬼”抱着一把铁棍子、铁架往屋里来。铁棍子铁架长长短短,他又是一只手抱一把,弄得这边碰着门框那边撞着床架,搞得一路稀哩哗啦的响。接着又见他席子被子的都往这边搬,原来是把睡觉的床铺搬过来。他大约是嫌隔壁那屋里挤,觉得他们这屋里宽松,所以搬过来。“鬼”一来,就看中了屋子最里边的窗口边,铁棍子床架靠墙一摆,又床板、蛇皮袋,破衣裳烂衣衫、臭胶鞋的来搬在屋中央。也不知“鬼”哪些来的这多东西,一趟又一趟的,都不知搬了好久。搬完,又敲敲钉钉的敲打起来,叮叮当当的响声一声比一声重。尹放洋觉得这“鬼”有点怪异,要搬早又不搬,非要等待这么晚了才来搞!夜已经这样深,周围也是那样静,人都是那样累,正是享受睡眠的时候,他却偏在这样时候来弄。你这“鬼”,怕生来是一个不让人省心的家伙!尹放洋闷着气在心里骂了一句。

 

                                 

23

        远处的星星还稀稀散散的在那里眨眼睛,啪、啪的海浪声虽然听得见一声接一声从崖石上传来,可前面的大海看去还是一遍模糊,夜雾也还湿漉漉弥漫在阶檐上。侯春花就已经在喊,“早饭已经好了,大家快爬起来吃早饭,起晚了菜不够别怪!”清晨里,她的喉咙显得有些嘶哑,显然是早起的缘故。她嘴里虽是刻薄地朝大家催促,脸上却带着歉意的笑脸,似乎感觉把别人在这样的甜梦里喊起来有些歉意。

其实侯春花也用不着歉意,有早起习惯的老吴和丁乐贫早已起床,甚至去了厕所和洗漱回来。另几个不想早起的也让他俩稀里哗啦的响声弄醒,开始摸摸索索的穿衣起来。

厨房的隔壁是一间跟他们住的房间大小一样的屋子,屋子里摆了两张桌子,这就是他们绿化队的饭堂。桌子是自钉的,用的都是工地上剩下的三合板、木工们裁下来的短方木。虽然笨重,却很结实,所以后来“鬼”挪去墙边站在上面去偷窥潘枚魅就不用担心摔下来。桌子上面已经摆好了菜,一盆生泡黄瓜,一盆扁鲫咸鱼。尹放洋他们刚坐下来吃时,侯春花又拿小脸盆盛着满盆子的汤端过来。她一边把汤盆放到桌子上,一边说,“我拿昨晚剩的葱给你们另外开了盆汤,早晨光吃咸鱼也太难吃了。嗯,我也是没有办法!”侯春花说着叹了口气,脸上也随即象先前来喊他们起床时一样,显出一遍无奈的歉意。接着,她又蹙紧起眉头,象是担心什么,又转身走到灶台边,揭起饭锅盖,拿着饭勺挖出几颗放嘴里尝了尝。似乎感觉还满意,蹙着的眉头才松开来。然后微微笑着朝他们说,“这电饭煲煮这么一大锅,有些开不过来,电稍一不稳,就成了夹生饭。还好,今天倒全熟了,很有香味。”侯春花说着脸上显出开心来。饭也香,菜也熟,她就极高兴。

 尹放洋正感觉侯春花也不容易,觉得那一大锅饭锅的水没有一个钟头烧不开,那么多的盆盆罐罐要洗要刷,灶台屋子要收拾,想想她比他们多早就要起来。看她满脸的倦容和硬衬起精神的眼睑,就知道她会有多辛苦。尹放洋正心里想着,却见侯春花走过来,眼睛瞟了一眼老吴跟雷若蛮,然后望着他问道,“你们刚来,起这样早,习惯不?”随即,也不等他回答,又接着说道,“没有办法,老板催晓芸说,这个工地竞争力大,工期也紧,过年前都要种完。赶在明年雨季前花草都长成势,上面茎叶茂密,下头根系发达,雨季来时,才不致让雨水冲刷掉。”侯春花说时脸上仍是微微笑着,微笑里,又显出些许的歉意,仿佛别人的不便都是她带来的。这侯春花,自己辛苦劳累一点不在意,心里却总是体谅着别人。脸上也时常是快快乐乐,对人也是一团火似的热心。跟她“屋里的”,也就是胡来乃,两个形成鲜明的对比,他此刻正坐在阶檐上,一脸冷冰冰的,眉头上面也象凝了一层霜。也许是太早起,也许是想装酷,反正不拿正眼向谁。

尹放洋从冷冰冰的胡来乃傍边走过,又朝一团火热的侯春花望了一眼,随即在木桌子边坐下来。清晨里,他忽然觉得那个感觉又很强烈;侯春花跟胡来乃,怎么就会成了对!端起碗来时,竟不觉地摇了摇头。

凌晨吃饭总有些不开胃,咸鱼吃起来也很塞口。可丁乐贫、胡喜遥那些人似乎都已经习惯这样早起来吃饭,似乎咸不咸鱼的也习惯,都大碗大碗的装,有的甚至添了几碗。尹放洋想想也明白一上午四五个钟头,怎么样也得把肚子塞饱。一鼓劲,不觉也塞进去两大碗。

放下碗筷时,胡来乃坐过来,他这时倒已没了冰冷,象是没忘记尹放洋昨晚说的新版“芙蓉王,”想来占点便宜,可瞅了瞅,见尹放洋衣服袋子扁扁的,知道他没有带在身上,这才从自己袋里抽出一支来点燃。一边吸,一边望着尹放洋跟老吴说道,“这样,你们刚刚来,太复杂太困难的活也不好给你们做,今天就先去给喷土机铲土,要得不。”

“好,那样活都行。”老吴是个实在人,根本就没想胡来乃给自己安排的是什么活。他担心反倒是怕别人看扁他年纪大,这时一边眉开眼笑地连声说好,还跟着一个劲地点头。

尹放洋也跟着点了点头,作什么活都无所谓。胡来乃象是很高兴,脸上虽是不大富表情,但从两撇颤动的胡子里,可以觉出他很称心满意。尹放洋朝微笑着朝胡来乃看了一眼,他忽然觉出,胡来乃那两撇胡子很有特点,高兴、中意起来,就是一鼓作气的往眉毛上面扬。若是生气发怒,那就一颤一颤的朝脸颊两边翘。一般的时候,就懒洋洋的耷拉下来。

也许是老吴表现出来的那种热情也感染了他,尹放洋看见胡来乃喊他跟老吴一起去拿工具时,嘴角两撇胡子轻快地往上扬了扬。

 

                                   

24

每来一个新工地总有一种新鲜感,泥土路上的坷垃、晨雾落下的湿漉都一点没放在心上。胡来乃在傍边的话也只是听一句没听一句,因为没听几句就觉得他的话也只能半听半信。什么尹放洋老吴他们三个这次让催晓芸从老家喊来,就是他怂恿的。是他跟催晓芸讲,要在年底前完工,把花也栽好、草也种好,就必须加人,加人又必须要老家来的人,又肯干、又能吃苦,还不会跟你三心二意。所以催晓芸才特意回老家去招,你们也才能有机会到这里来,这赚了人民币又看了旅游区、还过了个暧和的冬天,象是他们能来这是沾了他的恩惠似的。胡来乃随后还扬起胡须、眨巴着眼睛,亦象是诉苦,亦象是摆功似的、又说土场子里管子堵了他要来,岩壁上喷土器没水了他也要去,别人走了他还要看看有不有什么不妥的。末了,胡来乃胡子往下一沉,满脸愤气地嘟起嘴,“就这么个狗屁位子,还有人想着来瞄!”

尹放洋听到这倒来了兴,他朝着胡来乃望了一眼。看着他那满眼幽怨、一脸愤懑的样子,倏然感觉出胡来乃很重视这位子。很重视就很敬业,很敬业就难能可贵。不由地也有些同情,可是真问胡来乃是谁也想着他这位置时,他虽是转头看了一眼,就他跟老吴和雷若蛮,另没有别的人,也冷眼冷脸的没再吭声。而且跟着脸色也阴沉下来,脸色阴阴的又象跌到了另一个谷底。

快到工地时,月光已经西下,星星也跟着没去,天边渐渐现出鱼白色的晨曦。没一会,从那一排排活动板房里涌出来的农民工,就拥挤着走在了一条条通往工地的泥灰路上。前面一排排建筑工地就响起人声的嘈杂跟机器的轰鸣。

喷土机跟空压机就安在土场边上。傍边一幢未完工的商住楼前面,边上装饰的曲径和花苑已经砌好了麻石,可中间的土坪还没有搞上绿化,所以被临时用来作了土场。土场子里矗立着一堆小山包似的泥土,红黄的、经过细筛的泥土沾着清晨的雾露,透出一层浓烈的泥土气息。傍边被落下的泥土埋了半截高的喷土机底下,两条海碗粗的橡胶管,一头从空压机那边过来,一头绕过弯弯曲曲的石径和花苑,然后爬上山下石砌的护堤,一直延伸到前面的岩壁上,在那里连接上喷土器。雷若蛮这时候跟着胡喜遥去了那里,他板着个脸不知是不高兴呢、还是懒得言语,反正扛着喷土器往那里走时,没有跟尹放洋和老吴打招呼。

胡来乃等着尹放洋跟老吴开启喷土机、看着粗大的橡胶管嘟、嘟地抖动、开始往岩壁上送土才离开。也难怪那时雷若蛮说他这人会有小心眼,也许想让尹放洋他们刚来出点洋相,起初他围着喷土机转时、看是看,可什么也不说。东望望、西望望,实际什么也没望,就是拿个背对着喷土机。他不知道老吴曾跟着催晓芸的老公地东莞种过好几年草,搞过很多的绿化。灌土、喷土,养护施肥,空压机喷土机的都使过,就是那花呀草的名字都叫得出几十种。胡来乃这会看着老吴把喷土机的进土口拉开,又把转速刻度调好,又先把掩在上面的筛网拍了一下,这才知道老吴是内行。胡来乃起初有点失望,觉得以为他两个会生疏,本来想好给他两个说几句的话一句也用不上。可倏地一想,觉得也好,这跟喷土机的两个人,最难安排,以前都是轮,可不是你是这个借口、就是他那个借口,搞来搞去都有借口。这老吴虽能干,可是个老实人,年纪比别人大,自然总有点喜欢别人说他能干。只要他愿意待在喷土机面前,尹放洋就不会胡话说。胡来乃想着就把手指放到了嘴巴上,然后望着老吴,又把早上的话重复了一遍;“你这个看着很有经验,以后就接干这个,反正这个算起来也是队里较轻的活。”胡来乃说完,这才把胡子往上扬着往岩壁上雷若蛮他们喷土那里去。

尹放洋听着胡来乃又一次这样说,他虽是第一次从事这样工,可凭感觉也觉得胡来乃是胡诌。还在老家催晓芸喊他来时,就好象跟他说过,这里搞绿化,特别重一点的活,就是跟着喷土机铲土,其余相对地讲,就无须花顶大的力气。这会儿就更体验;土场子前面是高楼,后面是山坡,海风吹过来,已经很微弱,一大早,就显得闷热起来。一会儿,汗水就顺着脸颊往脖颈上流,连衣袖都很快浸个湿透。喷土机吭哧、吭哧的哼哼声片刻也不停息,震得人耳鼓肿大。五、六十斤重一铲的泥土,端起齐胸高才能倒进喷土机斗里。那吭哧、吭哧的声音还象赶驴马似的把人催着,让手里的铲子不敢有一刻的停息,连喝水的时间都得急急忙忙。尹放洋想跟老吴说,胡来乃那话肯定是胡诌!可看着老吴那揩了一把汗,往地下一甩,又猛地接着铲,一付忘命的样子,想想他们那一代人只知道勤勤恳恳,辛辛苦苦埋头苦干,轻重的都不管不计较,有什么想的也不会说出来,又打消了念头。

  就在这时,侯春花也收拾好饭堂过来,她作的事情就是站在他们中间,拿把小铲把筛网上的石头扒出出,然后丢到一傍的斗车里。她一来,脸上欢欢快快的微笑着,把活跃快乐的气氛也带了来。尹放洋很高兴,立时感觉手里的活也轻松了许多。倒不是别人说的什么男女搭配,而是初来咋到,跟个相知相熟的搭手,说话方便做事也随意总是感觉畅快些。尹放洋随即也就问侯春花;你“屋里的”那个说“他跟老吴这跟喷土机铲土,就这绿化队里最轻松的活?”侯春花当即就朝眉毛一扬,说,“你也信!”刚说完又轻轻笑了笑,接着说,“他那人说话,十句有九句半是睁着眼睛说的瞎话!”

尹放洋笑了笑,朝只顾全神贯注往喷土机里铲土的老吴望了一眼,他以为老吴对胡来乃的话是深信不疑。其实,做惯了这一行的老吴哪轻哪重会不懂底细,他只是心存仁厚。不过尹放洋其实却已经无所谓,活儿轻一点重一点本也没放在心上。而且跟她在一起,感觉心里那个掂念就有了机会,也许,什么时候,不用他问,到底是哪样一回事,让她就另嫁了他人,她自己就会告诉他。那是一层曾经不愿触及、如今又多少有些渴望明白心事。

   

25

 尹放洋曾有个预兆,总觉得“鬼”会做点什么动作。只是他没有想到会这样快,第二天的那个傍晚,他就吃了“鬼”的一个哑巴亏。

太阳快要下山时,工地上开始寂静下来。喷土机空压机都停止了转动,前面挂网的、掌喷枪的淋水的都陆陆续续往回走。尹放洋望了一眼已经停止转动的喷土机,和眼前一片空荡的土场子,重重舒了口气。一座小山包似的泥土,就在这一天里,让他和老吴的两双手,铲了个干净。看看身上的衣服,一摸全是汗湿。再往脸上一摸,沙砬砬的渍手,沾到嘴里一尝,满是一口的苦咸。回到板房时,站在阶檐上,让海风一吹,衣服都沙、沙的响,脸上的面皮也象是厚了一层。

回来的人都似乎感觉差不多,都一遍呼啦啦打水插“热得快”烧水洗澡。尹放洋倒也放了心,催晓芸帮他记在心上,已经从镇上给他把“热得快”买回来。厨房里烧水的桶子排了一排,尹放洋看着还剩下一个插孔,便放了水桶把“热得快”插上。烧热水也不是一会半会的事,尹放洋看了看已开始往上冒热气的水桶,往厨房外面走来。出门口时,尹放洋撞上“鬼”从门外进来,看他脸阴沉沉想跟他招呼又有些怕他冷淡。后一想他那面孔本就是黑漆漆有表情也看不出,冤家宜解不宜结,还是主动些不礼亏。想着忙含着微笑朝“鬼”连点头。“鬼”步子倒是慢了一步,却看不清他眼睛到底是望了他、还是没有望他?脸上到底曾显现了表情没有?也看不清楚。

坐在厨房外面的阶檐上,往四外看都是风景。尤其透过前面的椰林看那人潮涌动的沙滩,浪花飞舞美女洋妞应用有尽有。时候还早,只有胡来乃独个儿坐在那,他不用浇水也不用洗衣服显得空闲,此时边吧着烟边把眼睛望向前面的沙滩。别看他有老婆在这,可看女人、听淫话比别人瘾还大,特别是坐在这里看沙滩上的洋妞,那眼珠子比谁都瞪得大。尹放洋见他全神惯注,不想打了他的雅兴,也感觉跟他难找共同话说,一听住屋里热闹声声,便转身朝屋里走来。

屋里头丁乐贫唠唠叨叨在那里“海”,他那象女人一样有些尖细的声音你不想听也刺耳地灌进耳朵里来。本来因为水在那烧着,人在这里靠会儿恢复一下体力,好让等会洗完澡该玩玩,该笑笑,让精神跟劲头都兴旺起来。不想这档儿正好让丁乐贫独个儿占了,一屋子的人都只有听他“海”。尹放洋感觉兴趣也坐下来听,可听了一会就觉得这丁乐贫“海”得没边,说他老家有好多个相好,特别一个又年青又漂亮的对他特好,尽管他千般万般推托,那漂亮女孩还是坚持要从千里之外赶来看他。而且说她已经定好了时间。他说得眉飞色舞口沫四溅,仿佛说他就是天下之最帅有多少愿为他衷情的红颜。尹放洋抬头认真朝他瞧了瞧,觉得他眼睛子小颧骨也高,谈不上魁悟也算不上漂亮,最显眼的特点无非也是一身红红绿绿的花衣服、花短裤,给他个最高分也就是相貌平平。要说金钱,虽说现在已经没有无产阶级,但象他似的离财主位置那还远而又远,很难觉出那女人到底为他哪一尊。而且要认真分析起来,他这种相貌的人也最不适宜“海”。尽管他极力认真想让别人感觉他说的句句是真,可小眼睛的闪动跟面孔上干瘪的单薄总让人觉得他说话就一点也不可信,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夸海。尹放洋看看屋里几个人的神色,似乎跟他的感觉差不多。胡喜遥差不多都故意把脸偏向了另一边,似乎根本就不相信会有女人从老家来看他。老吴跟雷若蛮虽似听非听地把脸对着他,明显露出是初来乍到保持的客气。听得来劲的只有“鬼”,他象是百分百相信、所以眼睛闪着羡慕的光。

丁乐贫越“海”越来劲,甚至说出那女人过来的时间电话。听他“海”起来时间就过得特别快,尹放洋心里摇着头,忽地想起放在厨房里烧着的水,这时应该热了,便看上扯了毛巾拿了衣服往厨房里来。可当他去拔插座上的插头时,却见插座松耷耷,有半截显露在外面,再用手一摸桶里的水,还是一片冰凉!

怎么忘了插紧些!尹放洋悔脑地朝自己骂一句,一想又似乎感觉象是插紧了的,好象还特地用力插了一下,心里疑惑着弄不清到底是怎么搞的。尹放洋虽是疑惑,可也没去多想,随即用力重新把插头插紧了一下,又走出屋来。屋里有了热水的人手忙脚乱的扑得到处是水,“鬼”更是稀里哗啦的乱搞。一桶水没一阵时间烧不热,他干脆到外头来等。

他们板房前面的建筑工地上有人加夜班,炽白的灯光里只见那里人影幢幢,尹放洋饶有兴趣地看了会儿,才转身往厨房里来。满以为这回水应该是浇热了,可当他把手伸向“热得快”的插座时,一时又傻眼了!

 

                         

26

真是活见鬼了!明明是插得紧了又紧的插头,又是松拉拉耷在外面,桶里的水,仍是一片冰凉。尹放洋疑惑着正要重新往里插紧,却见插座上的指示灯已经没有了反应。尹放洋这才想起象是什么时候听人说过,公司对于板房里的用电管得很严,用电器烧水都规定在统一的时间以内,这一过了时,除了照明,所有其他用电都让拉闸停下来。

看着地上冷冰冰的水桶,尹放洋百分百断定,无疑是有人捣了鬼!若说第一次是粗心,可第二次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用力插好了的。想了想,觉得只有“鬼”,“鬼”有这个动机,说不定是早就计划来。想不到这“鬼”小心小术喜欢玩这阴招,让人防不胜防的还拿他没有办法。

可令尹放洋没有想到的是,他只用了一句话,就让“鬼”露出狐狸尾巴来。

没烧成热水,身子还得冲。尹放洋提着凉冰冰的水桶来到澡堂里时,几个人搓背的搓背,挠头的挠头,都静静默默的专心洗澡。只有“鬼”,不知是故意做给他看呢,还是真有那么痛快,只见他在水桶的一团热雾里哈哧、哈哧的呼着气,嘴巴兴奋得象拉弓似的张得老宽,连牙齿的根部都露出来,看不到血色的粗厚的嘴角几乎咧到脸颊上。此时哈哧、哈哧的还不过瘾,还煸情似的从喉咙发出呵、呵、呵的畅快声来。那喊声很象黄昏时候的雌猫赶雄猫叫,又爽又急的觉得这是难得的开怀。

“活象猫叫春!”尹放洋在心里狠狠骂了句,朝着“鬼”那忘情得心花怒放的“鬼”瞪了一眼,随即把冰冷的水桶放到地上。他把水桶有意挨着“鬼”,象是随随便便的什么事也没有,还心情极好地小声哼起歌来。“鬼”象是一点没戒备、现出来一脸的疑惑;象是说这家伙让他弄成了冷冰冰一桶冷水,怎的不见一点反应!尹放洋这时才猛地一眼瞪向“鬼”,板着面孔威严地说道,“‘鬼’,你是不是手脚忒快,做点什么鬼把戏别人都难发现!”

“你没有证据就莫乱说!”“鬼”几乎是不加思索地就一口嘣出来。嘿嘿,尹放洋禁不住在心里笑了笑,要的就是这你这话!人家又没有说是你做了什么,更没有直接说是你扯了插头,你要什么证据?这不等于是不打自招!尹放洋心里乐着,觉得这“鬼”也容易中招。可随即又静默了下来,觉得“鬼”的话也提醒了他,这样傍敲侧击的、明白了也不起用,没有证据,你就是说一万遍,“鬼”也不会低头,说不定还会更开心、暗地里乐陶,认为你明知是他却一踌莫展。尹放洋想着便一声不吭,仍即嘴里哼着轻歌,接着显得随随便便的缓缓说,“那个烧不烧的倒无所谓,反正我刚才又在别处打了桶热水来,若不然~~~

尹放洋边故意说到这停了下来,形态虽是不能躁,但话得让“鬼”有点顾忌。他象是有意无意的转过身来,往背着水桶的窗口边寻找挂放衣服的地方。随即一回头,倏地瞧见“鬼”伸出黑手掌,伸进了他的冷水桶里去探摸。

尹放洋正欲高兴,觉得“鬼”果然中计,可忽地却见“鬼”眉头蹙起,黑脸拉长,显然一下警觉起来。这明明是冷冰冰一桶水,故意说是热的,“鬼”随即觉出尹放洋是在耍心眼套他。也不再说话,象局外人似的把屁股扭向这边。这家伙,倒也会装乖巧,又想撇开来!尹放洋忽然地面对面当着“鬼”,眼睛盯着“鬼”的脸,突然地大声说道,“你喊证据、证据的,你没见你上午挂网时让铁丝划破的左手指头上的血都落在插头上了!”
  
“鬼”突然之间,又没反应过来,不由自主地拿起左手指抬起来瞧。尹放洋看着、不让他喘息,忙一口气嚷道,“血都沾那插头上面去了,看手还有屁用!”

“鬼”怔了一下,黑脸上不自然地动了动,似也感觉自己理亏,随即提起自己的热水桶欲往尹放洋桶里倒,可就在刚提起水桶那一霎间,“鬼”突然猛的惊醒过来;自己今天什么时候、有过划破什么手指头过!这一下警觉,忽的一下脸色骤变,黑里溜湫中显出紫色来。不知是觉得自己轻而易举的就露了马脚懊恼呢,还是觉得尹放洋太乖巧,他猛地一转身提起水桶,哗的一下往头上一倒,随即胡乱套上衣服就往外走。澡堂里水泥地湿滑,“鬼”又走得太急,未想脚下一滑,一屁股摔坐在地上。看样子也不轻,“鬼”的眉头撮成一撮,嘴巴也扯出好长,估计屁股没肿也青了一块。可“鬼”就是不喊“哎哟”,胀着脸爬起来半声不吭的出了澡堂。

尹放洋颇感快意地笑了一下,心想这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还来得这样及时!可随即转过来往身上浇水时,这点滴儿的快意倏地荡然无存。水没烧热,浇在身上冷冰冰的毛骨悚然,鸡皮疙瘩跟着也聚起来,一身实在不是滋味。而且就在这时,丁乐贫又转过来问;“鬼”刚才是怎么啦,黑脸上挂着乌云走路都不稳当是怎的啦?尹放洋正是一心的不畅快,心想你是见人家洗冷冰水幸灾乐祸!不由地觉得烦躁,便爱理不理的冷冷回说,“不知道!”

澡洗完一身更凉!想着拿毛巾往背上、肩上多擦会,外面又听催晓芸和侯春花在那里催,说他们是不是待在澡堂里不想出来。催着催着又成了骂,说你们男人反正是畜生要洗得那么干净做啥!本来这澡堂也是遵徇“女士优先”条例,这晚饭后的第一时间就是先留给她们。只是不知道今天是怎的让他们这些男人先占了澡堂,倒让催晓芸跟侯春花两个女人落在了后边。这时她俩在外边骂着、一半是怨占了她们的时间、又怕等待的时间太长让水变冷,一半也是报复,因为每逢她们先在澡堂里时,男人们总是在外头狂呼乱叫的喊,害得她们十回有九回洗不安宁。

尹放洋心想你两个真是姑奶奶,丁乐贫他们已经出去惹你们的人又不在里面,你们撒气也不是时候!尹放洋手忙脚乱套上衣服从澡堂出来,出门来一瞅催晓芸和侯春花,她俩都微微笑着似乎高兴把澡堂里最后一个男人也骂出来。回到屋子里时,见“鬼”已经完全没有了刚才那原形毕露时的懊恼,也不见有屁股痛,却已经若无其事、堂而皇之摆上桌子喝啤酒。隔壁的丁乐贫也坐在了边上,而且象是已经被“鬼”的一碟咸菜、半瓶啤酒收买,喝一口啤酒又转过头来看着屋里的人帮“鬼”戴高帽;

“你们别看‘鬼’那脸黑得象老水牛的小屁股,两边看着都是黑,可“鬼”的心一点也不黑。而且还最讲义气,若是哪个对他有一丁点好处,他都一世记在心里。她嫂子就是因为他小时候喂了他点奶吃,你看,他如今就总是想着报答他嫂子。那一回~~~

“哪个那一回!”尹放洋觉得丁乐贫象是说给他听,有意才在这时候帮“鬼”来“海”。身上的凉腻腻味似还没褪去,听着有些反感。心想你只知道你喝着“鬼”的老酒还能任由你信口开河的骂,却不知道“鬼”在我面前却是睚眦必报!而且他也知道丁乐贫虽然很会“海”,可一给他打断,也一会都要续不上来。

尹放洋的感觉果真灵,丁乐贫这时刚“海”到兴头上,觉得没过瘾,想接着来,又找不着开腔调调,似有些干瞪眼。刚好雷若蛮、老吴也不想听他“海”,都七嘴八舌说起话、也意欲把他的思想来打乱。而且这时候,侯春花也笑着进屋里来。

 

27

 

 

一屋子的光棍汉自然让屋子里的空气都显得干燥,自然感觉去了太阳来了月亮是多么的让人惬意。侯春花进屋来象是把清爽和湿润也带了来,再往她身后一看,又明白她是随着愉人的时光来;刚刚浮上来的夜色很淡雅,依稀可见前面恍动的芭蕉树叶、和芭蕉树下面那条弯曲小路上那雪白的细沙。温和的海风从海那边吹来,当中挟带着海浪摔在沙滩上落下的点点的雾珠,雾珠轻微却很湿润,抚过她微笑的面孔然后随着她绿色的衣裳拂进屋来。

侯春花湿漉漉的头披在肩上,手腕上套着圈着绒线的橡皮筋,显然刚从澡堂回来。出于女性的特点,她先朝屋里的地上看了看,随后又朝各个的床铺打量起来。象是在尹放洋的床铺上多看了两眼,然后在老吴跟雷若蛮铺上浏涟了一下。顶里面“鬼”的床上没瞧,显然是知道他那是老邋遢样子。看完,她转身又走了出去,没一会就手里拿着个扫帚过来。接着又一边扫、一边说,这里的卫生抓得很紧,按时都会有卫生捡查。这门口就有专门的垃圾桶,垃圾倒在里面会有专门的人来收。

侯春花正高兴地说着,没想到里面还跟“鬼”在喝着酒的丁乐贫的丁乐贫想拿她开玩笑,正愁找不到话柄,这一见,便歪着头颅说起来,“你是不是让你那长老鼠尾巴的胡来乃弄疯了!”他把胡来乃的两撇鼠须胡说成了老鼠尾巴。

“弄疯了,弄疯了,你老爹把你妈弄疯了!咦!”侯春花嘴里朝丁乐贫骂着,干脆举起扫帚,朝着丁乐贫面前来打。丁乐贫知道待不成了,忙把剩下的一口酒喝完,往侯春花傍边一挤。出了屋子。“鬼”自然不敢声张,象是连脸色也不敢有,只是木然地朝丁乐贫望了一眼,随即显出心甘情愿的平和跟着丁乐贫走了出去。

侯春花丢了扫帚,似乎没急着走,转头朝屋子里瞅了瞅,啄摸着坐哪儿好。雷若蛮这个眼睛亮,忙挪着屁股往一头靠,显然是想让侯春花坐他傍边来。他逢上这个就积极,一有哪个女人坐就想让他挨着。侯春花也当作没看见,在傍边拿了条小木凳子坐下来。

“喂,侯春花,你怎的跟你那‘屋里的’配了对嘛”!雷若蛮刚才想让侯春花坐他床上没如意,本性说话也粗蛮,加上本性也不想把自己的意思遮拦,所以话里话外,都明显看得出他对胡来乃的不恭来。老吴似也觉得他说的太直白,瞪眼想说他句什么、忽又象想起什么来,随即眼光又温和下来、打消了念头。

可不知怎的,尹放洋这回却似乎没有怎样的反感。他没有看雷若蛮,却拿眼睛瞧着侯春花,想听侯春花说出让他感到欢心的话来。虽然他也弄不清、倒底她哪样的话是让他感到欢心的话。

    “老天爷作怪呗!”侯春花笑笑、随即朝屋里的人都望了一眼。

 尹放洋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如望,只觉得侯春花的话似有点不畅,可语气很平和,形情也轻松,觉不出有幽怨或者别的什么。就象是站在了水井边却不知道水井里的深浅。不过,他也顿时产生出一种想探究个深浅底细的想望,随即,不觉地笑了笑想问她,“老天爷是怎么作的怪!”可他还没有张口,侯春花却先问起他来。

     “你如今屋里那位长得好看不?”侯春花问他时眼睛也望着他,仿佛老吴跟雷若蛮没在傍边一样。

尹放洋轻轻朝她望了一眼,见她额上的眉毛向上扬着,薄薄的嘴唇也微张着,脸上的笑靥也跟着显出来。可眼晴里的光芒似乎有些恍惚,看着笑容可掬,却摸不透她是那种期待。尹放洋心想让她难受一下,把自己那位胡海乱吹成貌如天仙,反正她又没有看到过。谁知光只会在心里想,嘴巴子想吹却说不出词来。这时忽然地有些佩服丁乐贫,觉得吹牛胡海也需要本事。想想也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说出来的也是照实的话,“反正长在农村里,什么好看不好看,不丑就是!”                                  

“那,她对你好不好?”侯春花似乎很满意他这样说,脸上的笑靥显得更园、更润,再问他这话时,声音也显得嘹亮起来。

 尹放洋想起自己动身来工地那天,她帮他背着包袱关他上车,见他车走,她转过身去掩面揩泪的情景,便默默地点了点头说,“好,很好!”

“岂止是好,该说是好得不得了!”老吴忽然地也来了兴,朝着侯春芸夸张地飞舞着眉头说道,“他来这里那天,他屋里的那个帮他背包袱送他上车,还掉了眼泪呀!”

“好到这呀!”侯春花没看尹放洋了,却把眼光转向老吴,形情古怪地笑了笑。

“就是这样呀!谁还哄你呀!”老吴一本正经地张大着眼睛。

“那,你屋里那个不是很风骚呀!”侯春花突然又转过头来,眼睛盯减尹放洋闪亮了一下,接着又嘻嘻嘻嘻地笑起来。

“那才不算是风骚,那是心眼好!”老吴倒很有责任心,觉得话是从他那出来的,觉得她这样歪曲不高兴。

“就是风骚!”侯春花忽然间又把眼睛盯向老吴,象就是要跟他较真的样子。

尹放洋朝着侯春花瞟了一眼,他弄不清她怎么会扯到“风骚”上来,就是问一万个人,怕也不会得出这样的评介。想想女人有些思维也真是不好理解,总喜欢些无理取闹。看看老吴似还想说什么,便朝他摇了摇头。恰好这时候一傍的雷若蛮一下站起来朝侯春花问,“你怎么不问我老婆好不好!”

“你那个不用问,看你样就明白老婆肯定对你好。”侯春花笑了笑,随即站起身来。雷若蛮象是不满意,觉得侯春花的话里带讥嘲,觉得扫兴又无奈,样子很好笑。

尹放洋望了望门外,椰子树下白色的小路上还有人影在恍动,远处还响着加班塔吊的哨声。时候还早,他不明白侯春花象是特意而来,可就说这几句又忙着走了,一时弄不清她到底是看他们初来咋到,过来瞧瞧呢,还是就为了说那些话。

躺在床上时,尹放洋忽然觉出侯春花那话是故意的,也许那些以前的事她没有忘记。可没忘记却从未见她提极。倏然间,觉得女人的心要想弄清,除非神仙!

 

 

28

睡在床上好久了,尹放洋还在辗转反侧。侯春花刚才在过来问起他屋里的那个,是什么样的心思、他感觉胡涂。但这一来,却勾起他的一片联想,让他刚刚淡下去一点的想望,忽又强烈起来。虽说女人的心难以捉摸,可她对嫁了胡来乃这么个相貌平平、还留着两撇古怪胡须的人没一点想法,他心里总是不肯相信。而她那怎么就突然嫁了他人,而且就选了这胡来乃,也隐约的想弄个明白。

可侯春花让他感觉不是失忆、就是冷血,似乎在她那里以前都成了一片空白,片言只语都不见她提及。这让他在心里蒙上一层阴影、也有点象梗埂在喉似的让他不痛快。他在心里想象过好多回;侯春花在微和的海风里、在轰轰的土场上,说起他们的过去,那开心、快乐,而且显出非常的留恋,接着就对嫁了胡来乃这么个人显出十分的疾首懊悔,一万分的不痛快,最好还能流出几点眼泪,那才开心!才觉得有光彩。令尹放洋欣慰的是,这景象果真在后来的梦里出现,蒙蒙胧胧中,侯春花痛心疾首,大哭当初应该死命都等你回来却不见你回来!以至到今天早晨,从摸黑起来吃早饭、到扛着方铲铲黄土,他都一直把注意力放在侯春花身上,怕错过什么机会。

可梦这鬼东西似有些不可信,期望与现实总是有些距离,甚至于是完全没影。侯春花一上工地,眼圈里根本不曾有泪眼过后的绡红,更莫说恸心苦诉的悲情,甚至连一点沮丧都不见。倒是一付欢欢快快的模样,而且没忘了细心细致地照顾他俩。一上工地,她仍象昨日似的先把毛巾学着当地人的样子扎在脸上,又在臂膀上围上遮阳的白布,然后转身把他跟老吴胡乱放在地上的水瓶拿起来放到水泥柱子后面,又拿了块木板挡着。这才回到筛网面前来铲石头。一边铲着,又一边四下望,看有不有他两个粗心的男人没顾上的。一会看到轰隆响着的喷土机两边的气孔哈哧、哈哧往外喷气时,成把的泥砂也跟着喷出来,便放下铲子出了土地场,一会,也不知就从哪些里扛来两块半人高的木板,靠在了气门口边。这一下让他跟老吴轻松了好多,那吭哧的气孔喷谢出来的泥砂又多又有力,而且是往人的裆部里砸,侯春花拿木板一挡,他跟老吴就用不着再分心去提防。

侯春花作完这些转身去铲碎石,她朝尹放洋和老吴望了一眼说,有什么事儿就喊她。她一点也没有象有什么不开心的愉快地笑着,刚露出两只眼睛的面孔也看得见她的笑容。接着跟他们说的也是她怎样提议催晓芸早饭怎么弄,还有哪样菜轮着来好。再不然就是说工地上的事,根本就没象他梦想里想的那样情景,尹放洋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直接当面提醒你,便一边笑着一边故意的问;

“你别老说锁锁碎碎的,说的有意味的好不好!可不可说说你跟胡来乃是从小谈的爱,还是后来别人说的媒?”尹放洋心里得意一笑,脸上装作一本正经地瞟了一眼侯春花。

尹放洋一说,老吴似也很赞同,柱着手里的铲子,笑着望了一眼侯春花。他似乎也想听,因为他也跟尹放洋他们悄悄说过,他对侯春花嫁给这胡来乃似也感觉不好理解。

“从小谈的爱!你是不是真想听!”侯春花朝着尹放洋突然大声地一声喊,冷冷地笑着,眼睛望着他,接着把脸上的毛巾也拉下来,象是有些生气,可脸上那对笑靥却很园润地现出来。

尹放洋看到侯春花脸上生气感到有些快意,可霎时又张口结舌的没话回答。想了一会还是想不出来,只好装老实的笑笑,然后颇感歉意似的望了望侯春花。不想他这表情让老吴感到了疑惑,他略感失望又满脸困惑地朝尹放洋和侯春花望了一眼后说,“你俩这是搞的什么鬼?”

尹放洋忙俯身铲土,似对老吴的话没听见。侯春花这时朝喷土机的筛网上敲了一下,示意筛网上已没有土。这喷土机是不停的转,他两个刚才稍一耽搁,土就没有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侯春花随即就说起他们这土场子。说他们这土场子就等于是整个工地的心藏,前面岩壁上喷土的进度,就看他们这喷土机运输管输送上去的泥土怎样,若是快了,一天下来会种下一大片、几百个方。工程的进度快了,收入就也就多了。所以,他们这土场子很重要,他两个握方铲的人更关键。她这一说,老吴再也顾不上想别的,一个劲低着头,屏声静气的往喷土机里倒土,连眼睛都顾不上傍视。

侯春花接着说下来就离题更远;从他们的土场子又说到了丁乐贫跟“鬼”挂网那里,说那里太阳把岩石晒得滚烫滚烫,被烤炙的泥砂异常滑溜,风一吹就呼拉拉往下滑落。又说胡喜遥跟她“屋里的”那个在岩上喷土也是,喷土器扛在肩上嗒嗒嗒的震动,泥呀水的喷得眼睛都睁不开。说到后面就停下铲跟老吴和尹放洋说,“你别看我们这个绿化队总共才十来个人,可担负着这里前前后后整个工地的栽花种草,庭院绿化所有的工程。这个工地的领导对绿化特别的重视,所以主建筑刚开工,我们的园林绿化就已经基本成形,路傍的绿化带、屋前的花池,棕榈树,红桎木,杜鹃、紫竹都开出花来。我们现在绿化的是东山坡,如今已经差不多快完,接下来没多久就是去西山坡,那边工程大,条件也不好。“没多久就会移去那边了。”侯春花说完又加了一句,“去那边你们就可能比这边还辛苦!”

风马牛不相及!怎的嫁的胡来乃,说来说去只字没提。尹放洋半怨半艾朝侯春花望了一眼,心想昨天晚上的梦白作了!可忽然间,他又涌起一阵兴奋,倏地想,侯春花绝口不提她是怎的嫁的胡来乃,那就是惭愧,说出来不好意思,或者是有负罪心理,这心里的事、不说出来、比说出来更受折磨!也许,她这会子就憋得难受!

“知道你想什么。就是不跟你讲,急死你!”侯春花一点也没有难受的样子,反倒一脸讥笑的来急他。

尹放洋不觉有点儿失望,觉得自己是一厢情愿尽往好处想,人家的心理根本不是那样回事!正想抬头跟侯春花说句什么,却见她朝他跟老吴笑了笑,接着解下脸上的毛巾,额上擦了擦,说她该回去作饭了。

尹放洋想跟她说,干吗把自己弄得那么辛苦!恰在这时,却听老胡咳嗽一声,一转头,见胡来乃从岩壁那里过来,侯春花也已经往前去了,只好停住了口。可当他回过头来看胡来乃时,却见他象是从泥里爬出来。

 

29

胡来乃从岩壁那边过来,象是扛了一上午的喷土器,脸上是泥,嘴巴是泥,连头发上面都是泥。那衣服上面,也是干一块湿一块的全是泥迹。他面皮本就有些腊黄,混上一层泥水,就看着黄泥不是黄泥、脸不是脸。也不知他是有些夸张呢,还是真受了极端的劳累,显得蔫萎萎的一身的疲惫,连喊他们下工时那声音也显得有些有气无力。

走在路上,尹放洋笑着问胡来乃;怎的弄成这样子?胡来乃眉头皱了皱,接着胡子耷拉下来,朝尹放洋跟老吴望了一眼,声音萎靡地给他们说;他有几天不是弄成这个样子!只是有时候看不到泥水罢了。喷土器喷土种草哪一天他不要在那岩上面?哪一天扛喷土器在岩上他不是跟别人一样?有时甚至比别人时间还长!接着眉头又皱起更高说,就这样个累人的差事,还有人想着!末了,又阴着脸;我倒无所谓哩!谁爱当谁去当。他又提起这事来,倒让尹放洋暗笑,心想看你这样子,若是果真不让你当,你怕是会想不通吧!

他们回到板房里时,那边岩上喷土种草的胡喜遥、雷若蛮,还有挂网的丁乐贫跟“鬼”都先回了屋,开始围着桌子吃饭。催晓芸很记挂后回的人,正站在板房的阶檐上打望,一见胡来乃一身泥水,脸上只看得到眼睛动,便连连问他怎的弄得这样辛苦?接着又说有什么事难弄就应该多叫个人呀!

“辛苦一点也就做完了,叫别人又耽搁了别的活。”胡来乃小眼睛上的眉毛往上一扬,随即嘴边的两撇长胡子抖了抖,一付十足不辞劳苦的劲头。

“管这么一大摊了工地也确是辛苦!”尹放洋看着胡来乃一身的泥样,很有些心动,这时候也顺着说一句。

尹放洋没想到他这出自心里的一句话,却引来了雷若蛮和丁乐贫的不满。吃完饭,刚一回到屋,雷若蛮就一下走到他面前,瞅着他耳朵边声音细微的说道,“他其实做了个屁!我跟胡喜遥在修喷土器,他站在傍边指手画脚的,刚好这时候水管里的自来水冲上来,把他喷了一身,又摔倒到地上,这不,就弄了一身的泥水!”雷若蛮满是肌肉的面孔往上耸了一下,接着不屑一顾地说道,“也不知道他这有什么好拿来摆功的!”

丁乐贫更是一脸的嘲笑,他挤眉弄眼的、说起胡来乃来一点也不客气,而且声音也拿得很高,几乎是半公开的、屋里周围都听得到。他说胡来乃其实没有屁真本事,刚来时,他这个队长差点就让催晓芸的男人撒了,后来又让催晓芸给保了下来,所以他就总担心别人抢了他这个队长。又说胡来乃其实就是当得个屁的队长,好多事让他搞起来都出错。没有一点的创造性不说,还死板硬套的不懂得变化,该栽花的时候他种草,该浇水的时候他移苗,有时候还弄得大家跟着他返工,返起工来他又说是别人的错。最让人不爽的是喜欢做假,假辛苦、假负责,假一心扑在工地上。只要催晓芸到了工地上,他就卷袖子、撸胳膊,就要干得额头流下汗来。催晓芸一走,他又屁股一拍,从前头逛到后头。这个绿化队里的人,也只有丁乐贫说起胡来乃来,可以这样毫无顾忌。他说着一点不象平时跟”鬼”和胡喜遥开玩那样咧着嘴唇、一脸的似笑非笑。他这说起胡来乃来却显得很认真,甚至好久都不见他眨一下眼睛。听说他有时甚至还当着胡来乃的面说他这不恰当那不合理的,也不怕胡来乃难堪。有人说他是催晓芸的男人的人,是催晓芸的男人特意安排在这里的。至于是哪样的特意,有的说是准备接替胡来乃的,也有的说是监视催晓芸的。这两种说法无论哪种都来头大,所以胡来乃虽是心里恨他,也只好把气恨埋在心里头,听到也装做没听见一样。有时候明明听到丁乐贫在这里讲他,反而绕开去。尹放洋听着笑了笑,不知怎的,他总觉得丁乐贫的话也只能半信半疑,要说胡来乃摆功也许是真,要说他完全是假那也未必,他总不至于自己糊一身泥土去身上。就算是象雷若蛮说的是他们修的,他也是参与了。随即忽然想起胡来乃说过有人睨觑他这个队长的位子,心想大约也就指的丁乐贫。便笑笑问他道,“你也想过当这队长?”

“你听那个说的?”丁乐贫一下朝他抬起头,眼睛里瞳仁都鼓起来,象是很不想听别人这样说。

    “先说我问你的!”尹放洋脸上仍是笑着,可态度很坚决。

 “你不说我也知道,肯定是胡来乃这狗入的!他没别的话说了,就老拿这话来跟别人说,好象我就是个小人,老睨觑他这宝贝位子似的。”丁乐贫眼睛里的瞳仁光柔和下来,又好象无所谓的样子。

    “那,总是有些缘由吧,总不会是无缘无故的吧?”尹放洋微微笑着望了望丁乐贫,好奇心使他想明白丁乐贫是不是果真想当这队长。

    “什么缘由!就是刚来没多久时,催晓芸的老公从东莞过来,说胡来乃不称职,要把他撒了!”丁乐贫脸上现出巴不得的形情。

   “那到底是什么缘由,总有个具体的事吧?”尹放洋仍想问个清楚。

   “哪个没谁知道,反正她老公那天早上走的时候阴着个脸、气愤愤的。”丁乐贫很骨感的脸上冷冷地动了一下,语气很漠然。

    可惜还是没明白!尹放洋遗憾着回过身来,也不再问。

“也怪不得他想在催晓芸面前表现表现!”雷若蛮这时却在一傍说了一句。

  “什么表现表现!他那人就是天生的!”丁乐贫板着面孔,不容置疑地放大了声音。他没有注意到雷若蛮受不了别人在他面前大声,立刻也板着脸朝他盯了一眼。

丁乐贫素来就以嘴巴呈强,不肯轻易输人。雷若蛮也是性格蛮横,没有畏惧过人。这两个不知怎的就红了眼,一个说是天生的,一个说是爱表现,一下了抬起扛来。

“什么事吃饱了饭不会消呀?”正在这时,恰从门口过的胡来乃以为屋里有什么开心的事,想来凑个乐子,歪着嘴唇翘起胡子似想往里走。一见雷若蛮跟丁乐贫都住了口,脸上又象是很不自然,立刻明白也不是什么乐子的事。立刻转身往阶檐上去了。

30

澡堂前面的阶檐上,是晚饭后最骤集人的地方。人们每每丢下饭碗,总要在这里坐上一会儿。搬条自制的凳子坐在上面,一边抽着烟,透过椰林,去看前面的大海,听着大海里簇拥着的喧嚣奔腾的海浪声,一边让海浪带来的海风吹拂着面庞。吹着风,又可以看得到洁白的沙滩上,穿得花花绿绿的游客在嬉戏。看那里不可一世的男客躺在太阳伞下绷紧着面容、眼睛望着天空仿佛拥有整个世界。看娇揉造作的女客走在沙子里还忘不了扭动屁股显示她们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只是看着都仿佛离心理感觉很遥远,感觉是另一个世界。一会儿便觉得索然无味,感觉心烦眼也累。好在背后就是澡堂,澡堂里女人们的澡堂声和说话声似乎在心理上离得近,女人们在澡堂里的各种声感觉起来就在身边,高兴起朝里面大喊一声还可以提提精神。

最早回过头来的,就是丁乐贫,女人们在澡堂里洗澡,坐在阶檐上隐约可听见,最早就是他的发明。他把这个视为他的专利,如果有谁先他之前贴着墙壁去听,那他就会不客气地朝你瞪眼。虽然别人也不弄不清为什么他听着就合理、你听着他就瞪眼,但也没有谁去认真,就连雷若那样的蛮人,也只好乖乖避开。为了保持这项专利,丁乐贫总把凳子靠近墙壁,占着最先位置。不用挪凳子、把头转个方向就行。他听着澡堂里面女人们的洗澡声时的形情比看沙滩上的男女嬉戏欢快。有时还拿那耳朵往墙壁上贴,他贴着耳朵往澡堂里听时显得聚精会神,认真得连眼珠子都一动不动。听着里面擦洗哪个部位发出些特别的声音,就在外边嘻嘻嘻的笑,听到里面互相议论的说话声带刺激,就放开喉咙往里边喊,喊起来不过瘾又举手往墙板上敲,一直要闹到里面的人拿话骂他。骂他的话轻重都有,他没有气反觉得过瘾。

大概是老自己一个人挨骂着也感觉不好,丁乐贫后来便拉“鬼”来做了徒弟。“鬼”其实早就想参与进来,每每看着丁乐贫在这里乐他就眼盯着这里看,总是伸长着脖子心里痒痒的。这一见丁乐贫拉他做徒弟,巴不得的就贴着墙壁来听。听着黑脸上也似兴味盎然有些抑制不住,可也只是抿抿眼、咂咂嘴虽是兴犹未尽却不敢太放肆,澡堂里的女人一个是老板催晓芸,一个是曾给他很多照顾的侯春花,哪个朝他重斥一声他都不好招架。所以“鬼”跟他虽是站在一起,却不敢出声。

丁乐贫后来把雷若蛮喊过来,那就声势大增。雷若蛮这家伙胆大,而且最好这一套。本来原先觉这是丁乐贫的专利,虽是心痒痒的也只好在一边干瞪眼。这一听丁乐贫喊入伙,精神劲头一下就蹦了起来。他性格本来就粗糙,也懒得去细听,干脆就拿起拳头往门扉上敲起来。

这一来,丁乐贫是兴味盎然的满脸陶醉,“鬼”是遮遮掩掩的意犹未尽,雷若蛮是磨拳擦掌的跃跃欲试。三个人的喧喧闹闹,活是澡堂门口的一派人欢马叫,由不得人不朝这里来看。谁知尹放洋刚转头过来,就见丁乐贫一个劲地朝他直招手。见他不动,还急了似的又是点头、又是做脸色。

尹放洋见丁乐贫那象是会急死去的样子,便也笑笑起身走过去。刚一在门边站定,忽也觉得怪不得他几个那样兴趣盎然,这板房租的澡堂墙壁虽是高,可不密封,上头都有很高一截是四面相通。里面的扑水声清清楚楚,说话声更是能听个一字不遗。而且两个明知道外面有人偷听的女人、不知是觉得听去了也不在意呢,还是有意说些刺激的话让这帮男人在外头猴急好玩,反正一字一句的待在这阶檐上能听得清清楚楚,这时在澡堂里洗着说话也没停下来;

“你身上倒是蛮白的哟!”这是催晓芸在说侯春花,她的声音有很长的余韵。接着是手搅着水扑在细腻的皮肤上的声音。

“看你,倒底没干过体力活,腰是那么细。象柳条一样,别说男人,连我看着都好羡慕。”侯春花声音有些象她的性格,快人快语也显得有些浑厚。她说的更直接,把催晓芸身上的形状也述了出来。

“你那样白的身子,可惜给你家胡来乃那邋遢鬼来摸了。”接着听得见催晓芸嘻嘻嘻的笑声。而且隐隐还听得见侯春花不好意思的笑声。女人洗澡不象男人那样,三下五除二就完。她们洗起细腻又很温柔,不知是怕伤了皮肤、还是怎的,反正边说边洗的老半天还在里面耗。

尹放洋笑着朝丁乐贫看了一眼,边转身往外走边心里想,也怪不得你听起来有瘾,那里面的声音确是刺人感官又富想象力。丁乐贫这时听着似乎感觉有些耐不住了,干脆手舞足蹈的朝屋里喊起来;“你们在里头不出来,那我们就一走进来了啦。”

“是的,你们不出来,你们就进来了啦。”雷若蛮接着附和,而且他的手指在门框上真的使劲敲起来。

“你们出不出来,不出来我们就老板结工仔一起洗了!”胡来乃也坐在阶檐上,他的爱好比别人广,既爱看沙滩上男男女女嬉戏,也不忘回头往澡堂里看。可澡堂里有他老婆,不让喊,又众意难违。只好学贼精,把注意力集中到催晓芸身上。

“我们不管什么老板、工仔,里头有几个几个,反正我们有的是人!”丁乐贫也是贼精的人,一下听出胡来乃的意思,便故意这样喊。

胡来乃这个自然不好跟他认真,只好装聋作哑地也抬起头、装模作样地喊,“是呀,我们等下就一起来了呀!”

尹放洋忽然想起自己也该洗澡了,便不再看他们闹。刚转过身往回走,胡喜遥正好提着水桶过来,只见他冷冷地盯了丁乐贫一眼,板着脸,压低声音跟尹放洋说道,“你看见没有,这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不想胡喜遥这不大的声音却让丁乐贫听了个清楚,他一下把脸转过来,把矛头指向了胡喜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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