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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曙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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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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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的太阳;第三十一至四十节连载

31

胡喜遥那个话其实是不想让丁乐贫听到的,可偏偏让丁乐贫听到了。他一下回过头来,眼睛望着胡喜遥,反唇相讥,“是呀,人家的这个是耻,你刚才打的那是个什么电话来着?”见胡喜遥不理他,又转过头来朝尹放洋说道,“你猜他刚才是做什么?”接着也不等尹放洋回答,又接着说道,“躲在那马路边给他那个发廊妹打电话,你看他在那里打了多久,半个小时有没有?他打电话跟人家时糠呀蜜的就眯眯笑,那样子就象死了也无怨。可那发廊妹一说他生了个女儿,说要他去看看,现在是越来越象,他那脸就成了驴脸,死也不肯承认,你说这家伙缺德不缺德,生了个女儿又不认!”

尹放洋也弄不清丁乐贫的话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可胡喜遥打那电话确是有些特别,电话一响,他就握着电话有多远走多远,下了阶檐,穿过马路,差不多走到了椰林边。象是要完全百分百没人听得见,才开始讲话。这倒不是丁乐贫夸张,虽是在电话这头,胡喜遥的面容也极富表情。猜测起来也象是有女人在那头说了缠绵的话,因为看得到他在这头眉头发光、眼睛放亮,嘴唇也咧得老宽,就象喝醉了酒的样子。他说话时,就显得更缠绵,虽然听不到,可他那脸上一派的温情,就象是掏心肝、撸肚肺,说尽了世界上所有好听的话。尹放洋看着胡喜遥从马路对面回来时,满脸一本正经,一身傲气,目不斜视。知道他不想跟人说,更不想人问。他也不想插言他俩这打不清的官司。可兴犹未尽的丁乐贫却以身挡在面前,好象是他不附和一句就很扫兴的样子,便装作感兴趣的样子笑笑朝他问,‘怎么的养了个女儿又不认?’

“那以后会让你知道!”丁乐贫不知是胡喜遥已经进去澡堂里洗澡,又感觉说着没趣了,还是故意想给尹放洋卖个关子,点头一笑也去洗澡了。

两个女人已经出来用完了澡堂,接着就是男人们一窝蜂似的进去。尹放洋看着胡喜遥时就注意到,他任着丁乐贫说他而不顾,第一个奔进澡堂,并不是为了抢占地方,澡堂很大,他们这帮人全一齐涌进去也安得下来,他完全是一付不屑与之计较、仿佛计较起来有损谦谦君子形象似的派头。而且洗澡似乎也比别人认真,第一个进去,最后一个才出来。尹放洋随着胡喜遥往屋里走时,也是不经意地发现,他的步子也很方正,一步一步直挺而有力。回了屋,他又把身上的汗衫脱下,换上一件白色的衬衣。衬衣洗得很洁净,折叠得也有条有理,穿在身上显得毕挺。随即拖鞋也换成了皮鞋,皮鞋也是擦得呈亮。他把西装和皮鞋穿好后,脸上隐隐显出几分的得意。坐在床沿上时,也是双手平放在膝盖上,背脊挺直,两眼视屋里的人若不见,直直平视着前方。尽管屋子里没有女人,都是些天天相处的跟铁铲泥土打交道的工友,他却是一付恭恭敬敬、一丝不苟地保持一付方正的形象。

尹放洋觉颇有兴趣地朝胡喜遥望了一会,觉得他若是说特别,也确是比屋里的几个人都不同;稳稳重重、端端正正。而且面容也长得很周正,眼睛也很有神,还有两条很有力的眉毛。个子高,背不弯,肘有力,完全是个周正的男子汉。听说他曾经的愿望是想当兵,当个响当当的兵。可头年是打工在外头,等他回去报名人家说身体都捡查完了你还来报名!第二年鬼使神差体捡那天他拉肚子,上汽车时爬了几下都乏力没爬上。乡里武装干部说你这样子去体捡也体不上,还不如明年再来。后来当兵就渐渐要求要有学历的,他学历是有,可是初中的,人家说你这个学历不是人家说的那个学历,就这样与当兵无了缘。

也许没当成兵也想学军人的样子。令人遗憾的是,此地方不是彼地方,此场合不是彼场合。他那雪白的衬衫在这样的场合穿着倒反显得不伦不类起来。大概胡喜遥自己也没有想到,这里的紫外线强,他脸上的皮肤都被告晒得很黑,面孔黑,脖颈也黑,那雪白的衬衫穿着,映着面孔更黑而且突显出一付滞色。手也一样,手背也黑手肘也黑,炽光灯里看去衬衣倒是耀眼、手却是显得更黑。看着让人感觉只见衣衫不见人。

出外打工的男人最大的麻烦就是洗衣服。下了工回来,本就是精疲力尽很多时候都不想动弹,拿起一只衣服桶子就象千斤重担。而且洗起来也总找不到方法,手掌再大再有力也没用,衣服总是洗不干净。没有哪个不是白的洗成黄的、黄的洗成了黑的。尹放洋看着胡喜遥怎的就没有这感觉似的,不由地笑笑说道,“你这大晚间的,在屋里也穿白衬衫,洗起来不觉得麻烦?”

“脖子上面涂猪血——假装剁刀鬼!”丁乐贫在一傍突然沉着脸,低着头说道。

这话骂得有点恶毒,本意是骂人故意装气派,可又喻之为鬼,而且还是‘剁刀鬼’,‘剁刀鬼’实际就是割颈死的鬼,割颈死的鬼不是冤死鬼、就是含恨死的鬼,总之不是正常鬼,就更伤人了。

“你说谁?”胡喜遥本来微笑着想跟尹放洋说“成习惯了!”一听丁乐贫这恶语,自然十分生气,眼睛不再向尹放洋,直朝着丁乐贫盯过去。

“我又没说你,你管我说哪个!”丁乐贫却耍起了心眼,抿着嘴巴、眼睛也平平静静的望着自己的面前,随即又靠着床头躺下来。

“哪个说的我那就是畜生!”胡喜遥见丁乐贫这样也不好太认真,可又觉得太吃亏,只好以退为进的抵过去一句。

“是的,我没说、说的那个那个就是畜生!”  丁乐贫故意说到前面三个字时停顿一下,一句话就成了两句话,糊里糊涂的骂着了对方。这样绕口令似乎正中意他的意,他有时就靠这样含含糊糊的就骂了别人。

胡喜遥也没有去细辨,还以为是自己先说的,感觉是赢了,一脸的高兴满意。

     尹放洋朝着胡喜遥望了一眼,禁不住微微一笑,心想你胡喜遥也够憨的,让人绕进去了也懵懵懂懂也不觉。

32

胡喜遥跟丁乐贫这样的嘴仗,一般都是以丁乐贫得胜告终。无论胡喜遥是不屑于跟他争呢、还是觉着争着没有意义,在他看来都是自己比胡喜遥智高一筹。而象适才似的凭着嘴巴绕一句就让胡喜雨遥吃了亏还觉不出,他就更觉得得意,觉得这更显示自己聪明。每逢这时候,他都忘不了跟“鬼”分享,随即就朝“鬼”挤了一眼,说,“‘鬼’,你说对吧!”

“鬼”在这时候却很聪明,也不点头、也不摇头,更不富什么表情,而且怕丁乐贫追着跟他说,随即站起身来往外走。“鬼”走一步又巧妙地回过头来望着丁乐贫轻轻闪了一下,显示自己是有事去。

尹放洋朝丁乐贫望了一眼,见他随着“鬼”走后又拿眼光瞟向屋里的几个,可随即眼光里透出来的又是迟疑;雷若蛮本就习性爱好都跟他不是一类,倒还有点跟胡喜遥走得近。娄立凡那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手里总是攥本书,根本不会为谁得罪人。老吴那是古董,说不好还会说他喜欢耍小聪明。他自己,他拿不准丁乐贫是咋样的心思,反正是望都没有朝他这边望。丁乐贫似乎明白结盟无望,一下翻身睡了下去。

屋里冷冰下来,听得见远处海浪涌动中的哗、哗声,听着很幽深,象是忙着扑上岸来,又无奈漫回到海里。粗听高吭雄浑,细听却是深邃幽远、栩栩似能催眠。慢慢的都渐渐浮起睡意,相继钻进了被子里。

尹放洋小便好回来,屋里的人不知是谁的床上已经响起了鼾声。他脱了衣服上床,伸手去拉电灯的开关时,却又发现“鬼”还没有回来。门不能栓,也就关不紧。恰好一阵和煦的海风吹来,尹放洋感觉非常的惬意。他索性把门推开,让凉爽的海风从门口吹进来。夜晚的海风特别温柔,轻轻地吹来,却似不急离去,沙、沙地抚摸着铁架子床铺、也抚摸着人的脸庞,感觉异常的沁人心脾。他的床头正对着门口,抬起头看得见远处天上的星星,也听得见前面椰林的叶子在夜风中沙、沙的响声。远处那幽深的浪涛声也仍在那一如既往地响着,仿佛能比别人多得一份心灵的洗涤。尹放洋忽地涌起一阵得意,感觉自己占了个得天独厚的位置。

只是屋里的炽光灯有些耀眼,总感觉刺人眼睑的入不了眠。再看“鬼,”等了一会“鬼,”却不见他回来。尹放洋想想也懒得等他,便爬起身来欲把灯关了。可刚立起身,正想伸出手去拉开关线时,却吓了一跳,“鬼”恰在这时候回来,而又是猛地一下在门口出现,也不知道“鬼”是无意还是有意的,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突然间就出现在他面前,还拿大黑眼睛来瞪他。尹放洋一下心理没反应过来,感觉心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尹放洋止不住心里骂了“鬼”一句;“是不是真想变鬼!”

尹放洋怔了怔,还是没有骂出声。瓮着气等“鬼”睡下,才又拉了灯躺下来。可躺着,好一阵心还没有回归自然。好久好久,才终于在晚风和海浪、和芭蕉树叶的催眠曲里进入梦乡。朦朦胧胧中,又好似回到了少年时候,也不知是捉青蛙呢,还是抓泥鳅,总之是行走在田间地头。地头的边上有个硕大的茅棚,茅棚里气味难闻,光顾上面来掩鼻,不想脚下却踩进茅坑里。一阵惊恐,又感到恶臭,竟然醒了过来。朦胧中,也顾不得屎臭,却是有些欣喜,听人说掉屎坑里发财,是走好运的兆头。听说财运来了挡都挡不住,便臆想着财运会从哪一棕来,地上捡觉得不可靠,天上掉下来也似乎靠不住,想了好久也没有个清楚的结果。忽然间又觉得不是屎臭,而是一股比屎臭更臭、甚至比咸鱼臭更臭的臭味!而且完全不是在楚里,感觉一阵又一阵的实在的、浓烈的薰鼻。

尹放洋再也睡不着,爬起身来拉亮灯一看,差点气得个半死!就在他床头的门口边,一条齐床头高的凳子上,平口朝着他的床头摆着一双臭解放鞋,外边风刮来,正好涌向他的脸上。这显谁的臭鞋子臭袜子都是塞在床底下,这显然是故意的。尹放洋感觉这不猜都知道是“鬼”干的!

“鬼!”“鬼”!尹放洋一连朝着“鬼”的床上喊了几声,却见呼、呼哼着鼾声的“鬼”,翻过身来那鼾声更响亮起来。“你睡着个鬼了!”尹放洋朝“鬼”那鼾声骂了一句,只好改变个方法。抬头朝里喊道,“这臭鞋没人要,我把它丢去沟里了!”

“是我的,是我的!”“鬼”一下就没有了鼾声,呼的一下从床上爬起来,来拿他的臭解放鞋时,他说昨天脚出的汗多,把鞋底都湿透了,想放在这门口吹干,明天穿着舒服些,只是没想到会臭了他。尹放洋感觉有些哭笑不得,自己让他臭了个饱,他却说得如此轻描淡写,这外面的阶檐几十米长,到处都有挂衣服、放鞋子的地方。再说你想让风吹干,干吗不挂在高处些。高不高的低不低的,正对着人家的头,想着这明显就是睁眼说瞎话,不由的板起面孔有些气愤地说他干嘛还把它放到凳子上面,还正好对着他的床头!“鬼”眨巴了一下眼睛,仿佛一时也没有想出恰当的理由。磨蹭一会,才嚅糯着说道,“不是故意的,没想到会薰了你。”

“鬼”骤然低下头来,声音也显得有些可怜巴巴,让人感觉受了委屈的反倒是他一样。尹放洋看着竟然肚里的气全消了,对着“鬼”那样子禁不住倒笑了一下。可当他抬起头,认真地朝”鬼”望去,想从他那个黑脸上看出点真诚的歉意时,不禁大失所望;“鬼”的黑脸暗暗往上一扬一扬的,大眼睛里也微微闪着光,分明是在那里暗笑!

你个混帐鬼!尹放洋止不住心里狠狠骂了句。“鬼”已拿了臭鞋快步回去,而且忙着就钻进了被子里。没一会,就听到“鬼”的床上响起呼哧、呼哧的鼾声,从那拖着长长的喉音里,可以觉出”鬼”的鼾声是开怀至极的畅快,显然是很开心地真睡着了。

“鬼”鬼计多端,而且还会装样,屋里的人都睡着,尹放洋虽是明白过来,也只好眼睁睁看着没有办法。怕“鬼”再给捣鬼,他干脆把门栓上,才又把灯关了睡觉。没了风,房顶上铁皮散发的余热紧瓮在屋里,渐渐地感觉有些闷热,又经“鬼”这一闹,生物钟早紊乱,辗转反侧的在床上。不知不觉的,竟然又听到了侯春花那个略含歉意、而又不容迟缓的喊声在门外响起来,又到了起床吃早饭的时候。

 

                                    

                                        

33

一大早,土场边上的箭竹丛里,粗糙的叶面上一层的雾珠在一滴滴的往地上洒落。竹丛后面的石墙上攀附的牵牛花也在轻轻地抖动着。傍边宽厚的棕榈树叶上的露珠象雨点、落在马路上发出嘀嗒、嘀嗒的响声。转眼就见滚红的太阳从海边升起,就在最后的几点雾珠洒落到地上时,她耀眼的光芒已经把土场和土场的四周映得一片金黄。

尹放洋迎着刺眼的阳光望了一眼,涌起一股想让它爬得更快点的感觉。不知怎么的感觉今天有些不一样,手足乏力、肚子也似干瘪瘪的鼓不起往上的劲。想了想,觉出是早上没吃几口,倒不完全是吃腻了的咸鱼,主要是饭夹生,也不知侯春花是怎么弄的,那饭嚼起来米不象米、饭不象饭。他想也就一上午的时间,少撸点进去也不至于挺不过来。没想到早不早、晚不晚的就真有些难受起来。他想那时间过得快些,可那头顶上的太阳却越爬越慢。老吴跟侯春花却象是巴不得时间过得慢些似的、不慌不忙的边铲着土边闲聊。聊着聊着还扯到他身上来。

   “喂,外面作事这么辛苦,你屋里那个放心让你出来?”侯春花的活儿轻松,把小石子扒进铲子往车里一丢就行。她说话时,甚至于可以拿眼睛看着你。

尹放洋知道她没喊名字就是说的他,从前就是这样,她都不直接喊他名字。就算几天不见,或者有了欣喜事,她都是先浮起笑靥、然后说一声“你。”这样的喊法很传统,就象他父亲在时母亲喊父亲一样。他也很喜欢,他觉得这样的喊法无可挑剔。只是这时候他不想答她,肚子没劲是一回事,她问的也是三岁孩童的话。好象他是刚脱娘胎、没离开过乡下、还是没干过活似的。

一阵也没见有响声,尹放洋禁不住又抬头朝侯春花望一眼,看她是不是生气。一望,却见她眼睛朝他背后望了一眼,随即收敛起笑容,俯身去铲了碎石。尹放洋往身后看了看,原来催晓芸已经站到土场边上来。

催晓芸显然是刚从镇上回来顺着来工地,一身的装束都是耀眼的光鲜。绿色的宽袖蝙蝠衫,泥色的马甲裤,一截雪白的小腿上套着黑色襻扣皮凉鞋。建筑工地都是穿工作服和戴安全帽,象她似的装束极少有,弄得马路上拖斗车的、甚至肩上扛着钢管的,都朝这里望。

催晓芸一来径直就走到老吴面前,她对老吴这样年纪的人很有好感,说他们干起活来稳稳重重,耐苦耐劳又不叫苦。重活累活也不挑剔,特别是力气使起来后劲足,不象年青人疯狂起来天都拉得下,软耷下来就象麻蝈涎,他们只要一干起活来自始至终,最大的特点就是耐磨。当然她没有直接形容老吴这样的象牛、象骆驼,其实从她那笑里又含笑的形情里,看出多半也是这么个辟如。催晓芸看着老吴的表情也不同,脸上微微的笑着,笑里也显着亲和、还有和善。对他说的话也显得关切,总是嘱他别太累、悠着点。

尹放洋正想着这催晓芸倒也关切手下的人,感觉心里平添许多舒服。谁知催晓芸走到他面前时却另变了付面孔,表情冷冷的还显出付居高临下的派头,一点也没有怜惜关切的迹象。好象是说他这样的、怎样干都是本份,累得趴在地上都是应该。表情这样倒也算了,还发号司令的跟着说;你应该多干些,帮着老吴点。一直到临走时,才见她脸上现起微微的笑容。笑容却又不是什么欣喜,却是拿他来取笑。“看着你象个耐不住寂寞的人,怎么,来了这久了,想堂客了不?若是耐不住寂寞了,就让胡喜遥带你去镇上找一个?”她也认同丁乐贫的话,认为胡喜遥在镇上有女人。

又来了!尹放洋苦笑着望了催晓芸一眼,觉得她有些不可理喻!自己这样辛苦劳累,太阳晒得连手指头都是黑,现在还多了个肚子饿出来,连时间都觉得难捱、巴不得太阳走快点。也不知她从哪看出他耐不住寂寞来。在老家喊他来那天就这样取笑他,还嘻嘻说沙滩上白大腿光胳膊国产的南北东西都有,还有屁股翘到背上的蓝眼睛洋妞。好象他来这里不是来干活是来看妞似的。此时肚子又饿又乏力,便没有好气,脸不觉就沉下来话也没好气,“你从哪觉出我是个这样人来!”可说也是白说,催晓芸已经自顾自得的往前走了。她就是这样!拿你取笑还连给你分辩的机会都没有。

老吴可是不负催晓芸的知遇之恩,这刚才在他面前看他一会夸他几句就脸也光笑容也来。目送了催晓芸老远、回过头来话也多了起来。亦说催晓芸关心人体贴人是个好老板,又投桃报李的拍马屁,说这样的老板将来会有大发展。末了不知怎的又突然想起个什么,皱着眉望着侯春花说,“怎么不见她男人在这?”

“她男人在东莞,那边有大工程。”侯春花说着又笑了笑说道,“听说他在那边养了个小,一年到头都不大到这边来。”

“哪,她也跟我们这些人一样,一年到头吃斋呀。”尹放洋不知怎的,说完很快意,觉得老让催晓芸憋着的那个气泄了出来。

 “吃斋不吃斋,那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侯春花现出妩媚的笑,仿佛就是要逗得他们这些男人去胡思乱想。

这亦说亦笑的,倒把肚子里空落忘了,人也显得轻松起来。尹放洋忽视想起老吴看着催晓芸那拍马屁样,恭恭敬敬的还目送那老远,便笑着想戏说老吴是不是看美女?不想他这一笑,让侯春花看到,联想到刚才的话,以为他是心存歹意,倒噼哩叭啦朝他叽呱起来;

“她吃斋不吃斋,都不管你事,你莫要去打歪主意!早些天,一个姓流的就摸了她一下屁股,让她拿棍子敲了一脑壳,从此一见他就拉下脸来。后来待着不好意思,灰溜溜的走了。”她这样说时脸上没一点笑容,显得硬板板的认真。

尹放洋觉得这女人就是怪,什么事都喜欢往自己身上扯,那别人做贼你做贼,别人发财你也跟着发财了?这本身就胡思乱想!刚想朝她喊“你怎么这样小人心,”忽地感觉浑身一阵虚慌,肚子隐隐作痛,头上的汗珠豆大一瓣的滴落下来,一铲土举在手里似有千斤重,怎么也举不上喷土机里去。

“怎么了?”侯春花一眼看见,忙停了扒碎石,给他把水拿过来。

“没什么,大概早上没吃多少。”尹放洋想让自己尽力显得轻松些。

    侯春花一把拿起尹放洋的方铲,一边往喷土机里铲土,一边朝他呶了一下嘴,示意他去扒碎石。随着又有些自责地说道,“也怪我,今早晕晕胡胡的少数了一瓢水,煮成了夹生饭。”说完又望了一眼尹放洋,然后指了指那筛网说道,“那活儿很随便,你不必那么认真,高兴你就多扒几下,不高兴你就少扒几下,反正你不让那大一点儿的石头落下机器里去就行。”

尹放洋喝了些水,又轻松了一会,感觉体力恢复了些,便要跟侯春花换过来。侯春花看看太阳,“时间也差不多了,我该回去给你们作饭了。”她说着把铲子还给尹放洋,然后风风火火大步走去。

“这女人对你倒是蛮好的啦!”老吴的眼睛也盯着侯春花的背影。

   “她这人、心好!”尹放洋还想跟老吴解释点什么,免得老吴去胡乱猜想。可就在这时,见侯春花又转了回来,把一块面包放到他手里,接着又塞过来两包咸菜。看她满脸通红、气吁喘喘的样子,无疑是一路跑着来。“不吃点东西,光喝水哪行!”她边往他手里塞着吃的边说道。

尹放洋正是饥肠咕噜,巴不得有点什么填肚子,便顾不得客气,拿过就走到土地场子傍边的箭竹丛傍、躲着飞扬的尘土狼吞虎咽起来。他只顾吃着,却没看到胡来乃也站在箭竹丛背后,跟他隔着一层竹林,两撇胡子硬生生往上翘起来,脸色极难看。

 

34

快下工时,忽然一阵狂风刮得棕榈树叶一片哗哗作响,连路边的野草也吹得匍匐在地,转眼间,天空的乌云晾过头顶、朝着山顶一排排挤压过来,接着,哗哗的大雨泼瓢般的倾泄而下,地上四周溅起一片水花,土场子里干细的土堆上,一滴雨下来就成了坨。好在“鬼”和丁乐贫、酒鬼刘月乃他们三个来得到快,一窝蜂的涌过来扯开了彩条布,拖的拖、拉的拉,一起往土堆上盖。可风太大,呼啦啦把采条布卷起老高,人拉着前进不了、也压不到土堆上来。酒鬼刘月乃个子高、手肘子象钵子粗,所以体魄也重,他又干脆把采条布抱在怀里,倒也首先爬到了土堆顶上。风还在刮着,雨滴越来越粗,湿透了头发一齐涌往眼睑上,老欲穿过睫毛往眼眶里流。尹放洋拿手甩了一下眼睑上的雨水,再朝酒鬼刘月乃望去时,却见他一个倒栽葱从土堆上滚落下来。不知道是突然风力大了呢,还是谁使了把力、拉动了他脚底下的采条布,反正是从土堆尖上顺着滚落下来。可好酒鬼刘月乃抱在怀里的采条布没松手,这一上一下,人没摔得怎样,却正好把土堆盖着了,也省得几个人来扯。只是酒鬼刘月乃弄得满头满脸都是泥,好象鼻孔、嘴巴里也有。他倒也没有怪谁,也没有去细究是那个扯动了他脚下的采条布,只是扯起身上的衣服来揩了眼睛又揩嘴巴,随即张开眯眯茫茫的眼睛,瞧那已经从云缝中谢下来的太阳。

太阳湾就是这样,雨来得骤,去得也快。这一会儿,那裹着骤雨的低矮云块已经向更远的大海飘去,火辣辣的太阳又挂在了头顶。大家一起往回走时,又都拿酒鬼刘月乃来笑,丁乐贫说他象猴子,“鬼”眨巴着眼睛说他象泥鳅。“鬼”的黑脸往上扬着、大黑眼珠子还闪动,有点象那晚拿臭鞋薰他时的模样。尹放洋猜疑那扯动酒鬼脚下采条布的也许就是他,要不然他那黑面孔总是板着象茅茨里的踏板,不会有那样快意的表情。酒鬼刘月乃倒也随便,似乎根本没去想有谁会扯了他脚下的彩条布。那样子象是就算知道了是谁扯了他脚下的彩条布,也不会跟你认真。别人跟他开玩笑也一样,他总和善地笑笑,从不认真,反过来他还说这是人家看得起他。听说丁乐贫就是因为这把他要了去。一个“鬼,”一个酒鬼刘月乃,两张嘴巴合起来还抵不了他半张嘴。他就喜欢这样的,嘴巴子呆,有理也不会讲,他三两句话就哄得他俩团团转,自然而然的就成了说话算数的小头头。酒鬼刘月乃心里实际上也拿了他当头头,他不会攀岩,一抓安全绳就有些怯懦。只是跟着扛铁丝网、钢钉、电钻,总之丁乐贫和“鬼”要用的一概东西,丁乐贫指搬到东,他就搬到东,说搬到西、他就搬到西。没有让丁乐贫要去挂铁丝网以前,酒鬼刘月乃也是跟在喷土机面前铲土。那时跟喷土机铲土都是轮着来,胡来乃找不着人时就让他抵岗,抵来抵去他就天天呆在了喷土机傍边。

“你觉得是跟喷土机好呢,还是在那边挂网好?”尹放洋问酒鬼刘月乃。

 “在那边好,起码不用肩胛骨肿痛。”酒鬼刘月乃随口肯定地说。

“怎么胡来乃说,这儿的活算是轻松的?”尹放洋忽然想起那天胡来乃说的。

“你也信?”跟那天侯春花跟他说的、语气、形情都一模一样!酒鬼刘月乃头一歪,半笑着望了他一眼。

尹放洋再问时,酒鬼刘月乃却只是摇头,露出一付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操心的漠然来。一直到回了板房,也不见他再说什么。看着丁乐贫他们在阶檐上喊呀、闹的他连瞧都不瞧一眼,自顾在桌子边喝他的小酒。

尹放洋忽然来了兴趣,也不顾丁乐贫又在阶檐上喊,转身进到饭堂里来看酒鬼刘月乃喝酒。

尹放洋进屋来时,见老吴也在屋。他本来也很喜欢坐在阶檐上看海、看沙滩,吹海风、听浪涛声,可见丁乐贫他们在那里闹,觉得自己坐在那里不雅观,所以也来看刘月乃喝酒。见尹放洋来,他觉着又有了个伴,便很高兴,忙给他挪过条凳子来。酒鬼刘月乃也倒着筷子往凳子上点了点,示意他坐下来。

桌子上虽是装辣椒炒肉的大盆、淹黄瓜的小盆都还摆在桌子上,可盆里只见星星点点的油渍上浮着几截辣椒。酒鬼刘月乃也不看,伸着筷子从右到左一把捞过来,把沾在筷尖上的几颗黄瓜籽机械地往口里一塞,然后咂咂嘴巴就显出十分的惬意来。

“老刘,一顿能喝多少?”尹放洋笑了笑,问他。

“不——多,一——瓶就够!”酒鬼刘月乃舌头已有点打结。边困难地说着、边用筷子指了指桌子上的酒瓶。

“要是一天不给你喝酒行不行?”尹放洋跟他开玩笑说。

“不行,不行,一顿都不行!”酒鬼刘月乃就个反应很快、也很清楚,立刻就一个劲地摇头。

“要是现在让你当官你去不去?”尹放洋又笑着问他。

“不去,不去!哪里都不去!”酒鬼刘月乃又是一个劲地摇头,接着吧了一口酒,随即显出一脸的满足大声说道。

“那现在给个美女给你要不要?”尹放洋极力显出一本正经,就象是完全有可能的样子。

酒鬼倒底还是迟疑了一下。不过,也就是迟疑了一下,随就摇摇头说道,“不要,也没得哪个美女要我。我现在也本就幸福、自在!”酒鬼说着举起手里的酒杯晃了晃。

哈哈哈,一傍的老吴止不住一拍巴掌连声大笑起来,而且笑里毫不掩饰地露出心底的鄙夷。

尹放洋却没有笑,本来刚才进来看酒鬼刘月乃喝酒,多少有些寻开心的意思,不知怎的,这会儿却觉得笑不起来,他觉得酒鬼说话很真诚,脸上坦坦荡荡的,眼睛正视而没有一点游漓,说明他是出自内心的话。再说,无妄也就无欲,无欲本也自在。好多人忙忙碌碌的,还就是入不了这境界。尹放洋正想着朝酒鬼刘月乃竖起来大拇指时,一抬头却见胡来乃在门口伸进头来,朝着酒鬼刘月乃板着面孔喊道,“酒鬼,你喝着有完没完?”

胡来乃突然这时候来说刘月乃,尹放洋猜着是有什么事,和着老吴一起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往外一看,果然是来了肥料车。

卸完肥料,尹放洋跟着胡来乃回到屋里,跟他讲,土场子的土今天没被淋湿,还全搭帮了酒鬼刘月乃,若不是他抱着彩条布,连人带布的滚下来,凭着那时候的暴风,没一阵都盖不好,时间一长,泥土肯定就淋湿了!尹放洋说最后一句时加重了些语气,然后细瞧了一下子胡来乃的脸容,觉得还是先前那种感觉,脸上皮包骨头的,觉不出表情,两撮胡子不见往两边翘、也不见往上扬,他弄不清胡来乃是爱听,还是不爱听。

 

 

35

尹放洋不知道,胡来乃不爱听,而且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把眼睛冷冷地投向板房的墙壁,心思忽远忽近的不在焉。他今天一天都生着无名的气,侯春花跑前跑后给尹放洋拿水、买吃的那时候,他就在土场子背后的箭竹丛后面,那时他的心就感觉沉甸甸的象坠着块云块似的。倒不是说她为他花了钱,而是她那全心全意、特别高兴,让他看着感觉他俩象是久别重一样。他心里油然涌起一股头昏脑胀的醋意。后面下雨、酒鬼刘月乃从土堆滚下来,他都懒得去管反而憋着气往后走。谁知刚迈步又让箭竹叶戳了眼睛。那箭竹的叶子又尖又糙,走着箭竹傍的曲径时,人往下走时倒没事,可往回走恰恰是向上,片片叶子都欺人似的尽往眼睛、鼻子里戳。脚下的石级又似乎太高,老踢脚尖又栽跟头。下午更烦,在石壁上去帮胡喜遥拖胶管时,管子没拖好,脚倒是一滑,一下掉进沟渠里。沟渠里都是死水又有一半是尿。结果脚裸也擦破了,还弄了一身膻。弄得这一天下来见啥都没好气。

胡来乃这会儿心里忽然想起侯春花当年嫁给他时的情景。别说尹放洋说的什么他懒得听,连录像也没有兴趣去看,他随丁乐贫他们几个去争去抢,他一仰脸靠着床沿躺下来。那年,当父亲告诉他给他弄了门亲事,而且说那姑娘极漂亮时,他起初还不大相信,自己尽遗传爹些不该要的,个子矮,人又瘦,心眼主意更不消说。过去几次相亲都让人家一瞧就眼睛一溜躲着不现身了,这会哪里会有这样好事来。可看着爹高兴地喝着酒、而且从充满酒精的眼睛里透出一片得意的样子,觉出不象是逗他。

他给爹斟了一壶酒,爹极高兴,说那姑娘漂亮,你配不上,我已经给你作好了主意,就说你在外头做生意,不到迎亲那天你不露面。爹果然历害,一应订婚报日送聘礼都不用他费力,没多久果然就敲锣打鼓的把侯春花娶回来。那天晚上,侯春花坐在床上,他都有些不敢相信;这是他的老婆!山桃形般秀气的面孔上滑着一对醉甜的酒窝,嘴一动就象能把人醉晕。过后村里人都说侯春花是鲜花插在牛粪上,有的当着他的面也这样骂。骂的人多半心怀妒忌,可过后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不咋地的讨了个太漂亮的老婆那不是享受是受苦,每每看着她神圣就感觉自己太龌龊,象是拿了一样世上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似的自惭。渐渐地他就落下心病,好多时候,背地里都想得头头是道,可一站到她面前,就觉得有些提不起气来。

不过,今天胡来乃却鼓足了勇气,想跟侯春花说点什么。一看,尹放洋跟老吴倒是已经走了,可丁乐贫和“鬼”他们几个还坐在录像面前,象是一阵都没有起身的迹象,便板着面孔“你们几个看电视还有完没完?明天还上不上工了?”

    侯春花莫明其妙地瞟了胡来乃一眼,不明白他这是发的那根神经?丁乐贫更不高兴,他小眼睛瞪着朝催晓芸那边望了一眼,转过头来盯着胡来乃一扬眉毛,没好气地说道,“你催什么催,没看到老板在屋?你俩想做那个事?”丁乐贫也怕侯春花拿东西来打,边笑着边急往外走。

 看着侯春花睡下了,胡来乃便睡在外头,他想破回格,有意睡一回外边,也算先给自己壮壮胆子。可想要跟她开口时,又犯了老毛病,一挨她的身体就只有俯首帖耳的份。七拱八扭的挣了一会,终于找回来点感觉,唉着声音小声说道,“你是不是喜欢他!”                                   

侯春花突然之间,也不清楚他说的啥,刚欲生气,忽又觉出屋里还有个催晓芸,只好按下气,小声说道,“喜欢哪个?你有病!”

“喜欢哪个,喜欢哪个你不清楚?”胡来乃赖皮劲上来了,借机来咬侯春花的耳朵。

“我哪个都喜欢!”侯春花头一偏,不想跟他叽咕。

“这不是那样的喜欢,这个是特别的喜欢!辟如替他干重活,帮他买吃的,帮他烧洗澡水,还有,一看着他就很高兴的。”胆子是段练出来的,胡来乃感觉说话也从容起来。

“那当然算是喜欢了啦!”侯春花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先是皱了皱眉,心想他那时不知道是躲在哪儿看着,怪不得一整天拉着脸,象谁欠了他钱似的。继而又觉得好玩,看他那吃起醋来的样子,倒还蛮有棱有角的。一时倒引得她来了兴趣,便故意当真地说道。

胡来乃这一下就象掉进冰窖里,嘴也不动了,手也不动了,死人儿一般张大着眼睛躺在那里。好半天,才又幽幽地说道,“你干吗要喜欢他呢,他才来好多天?又不是你什么人,你就喜欢上人家了。”

“我干吗就不能喜欢他呢,他来一天也好,两天也好,喜欢就是喜欢,他跟我又没有仇。”侯春花脸上故意显出戏谑的笑容。

“你就不怕人家说你水性扬花,红杏出墙,说你见不得好一点的男人?”胡来乃急起来就专拣着龊气的话来说。

“你这是哪些里的邪说呀,喜欢人就一定是水性扬花、红杏出墙了?不水性扬花、红杏出墙就不能喜欢人了!”侯春花有意逗他,仍是一脸淘气似的微笑着。

“这么说,你没想过要跟他做那个事?”

“我怕你是作死了!”侯春花听着脸也忽地烧起来,她转过身,一下揪住胡来乃的手臂,捏着上面一层皮,咬牙扭了一下。

停了好久,侯春花才张大着眼睛,望着板房的屋顶,慢悠悠地说道,“自从嫁了你,管你是个猪八戒,就没想到过去偷人。反正好也好,歹也好,也就是这辈子了!”

胡来乃本就底气不足,见侯春花这一眼睛红红,心里又慌了起来,想想也是自己疑神疑鬼,又觉得对不起侯春花,便想亲呢一下示好,伸手便向侯春花的胸脯摸来。可侯春花正是情绪低落时候,哪能进入状态。一下又扭着胡来乃手使劲一扭,这回大约是用力太大,胡来乃又一时没忍住,“啊”的一声喊出声来。

“你两个在那里搞什么鬼?注意点分寸吧!”那边,催晓芸忽然听见响声,便拿竹板敲着床沿大声发出警告。

胡来乃只好憋住声息,忍着疼痛,安份睡觉。可只一会,又止不住翻身睡到了侯春花里边,没办法,成了习惯,习惯了的东西就难改。

 

                                            36

板房门前往左的小路,通向茂密的椰林,穿过椰林,就可以看到无边的大海。小路上,铺满厚厚一层海风从沙滩上吹过来的细沙,细沙里生命力顽强的千足草又从细沙里钻出来,油嫩的细叶绞织着白色的细沙,显得柔软而又洁净。傍边又是密密的椰林,前面是浪花飞溅的大海,走在这洁白的沙路上面,人的心态都仿佛变了个样。生来除了干活没有别的嗜好的老吴就是这样,尹放洋拉他来看海时,还显得有些免强,说是天天就在海边上、那海里除了水还是水,有什么好看的!是尹放洋拉着他说你又不打牌,站在傍边看、等下人家输了钱还怪了你。这来了海边那么久还没有来看海,那不是亏了!再说等下看海看着说不定还能逮条大鱼回来。这还刚踏上细白的沙路,老吴就又立刻变得舒心快意起来。说这到底是钱多的人喜欢来玩的地方,一走上这路感觉就不一样。

穿过密密的椰林时,老吴望着顶上挂满椰子的椰树,走过去双手抱着使劲地摇晃,可那椰树摇着就象铁杆一样,丝纹不动!弄得老吴眉头紧锁,不停地嘀咕,“这树长得真怪,生在海边,风那么烈,还长那样当风的大叶。长在松散的沙滩上,就象吸在铁盆里。树杆那么高,摇着竟一点不晃!”

老吴那么大年纪还显得孩子气,引得尹放洋也很开心。他觉得老吴说的的确很有意思,可惜他也读书少,弄不懂。自然界的东西自有它的奥秘,让懂的人说出来,一定很有趣。

穿过椰林,便是一片白洁的沙滩。站在沙滩上,眼前呈现的就是波涛涌动的大海。尹放洋记得小时候住的地方都是山,心里就特别的向往海,曾不止一次在梦里梦见过大海。总觉得大海充满开心的神奇,蕴含刺激的奥秘。这一站在海边上,果真让人生起快慰人生的惬意。第一感觉就是神奇和浩渺,海大得无法再大,最大处已经跟天已经紧紧连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海!只见那里雾雾霭霭,袅袅绕绕。人都是一样,总是感觉最遥远的地方就是最美妙的地方,无数可望不及的神秘和深邃就深藏在那里。心里头同时止不住涌起一阵阵奇奇妙妙的猜详;或许哪里就是传说的仙境,或许哪里就有人们追索的天堂!一排排此起彼伏、无穷无尽的海浪,就是从那里涌来。海浪看着有些象他们这些农民工,总是那样忙忙碌碌、不肯停歇,也不能停歇,就这样在生存中前进,在前进中生存。还有就是那海浪也奇怪,看着碧蓝碧蓝,可一摔在沙滩上变成浪花,却看着雪白!

    渐渐地,天已经暗下来,海水却渐渐变成了黑色。远处虽有渔火在闪动,可浪涛拍击海岸的“哗、哗声,却变得沉重跟神秘起来。尹放洋看看老吴似面色冷冰,似乎感觉夜晚的大海有些恐怖,看着有些畏惧,便说下次就算歇一天工,也让你白天来看海。随即两人也就一起往回走。

   走过椰林里,老吴看着树上的椰子,似又来了兴趣,双手抱着树杆又去摇,可仍是摇不动,钵子大的椰子挂在那里没有一点的反应。老吴不服气,跟着又爬,可爬了两尺高,便再也爬不上。看着树上的椰子一点办法也没有,急得团团转。尹放洋劝他,莫空费力气。老吴想想也是,便打消了念头,随着尹放洋一起往回走。

     出了椰林,便是一片星光灿烂。看着天也矮,月亮也很矮,似乎就挂在头顶上。可真伸手去摘时,又远远的够不着。世界就象捉摸不定的五棱镜,迷惑人又捉弄人。

   默默走了一会,老吴忽然停住脚,一脸疑惑地望着他问道,“你说那侯春花跟你倒底是咋回事,怎么我看着觉得你们象有故事似的。”

   “你别瞎说!”尹放洋没想到老吴还这事记在心里,还当作个事来问他。

    “你骗谁!这女人心里没有你,能给你浇水、买吃的?能舍着力气给你干重活,能用那样的眼神看你?我是过来人,你能瞒得了我!”

    “我骗你干啥,你不见侯春花是个热心人,对谁都好!”尹放洋尽量把话说得平淡些,想完全打消老吴的好奇心。

    “侯春花是个热心肠的人不假,可对你却是忒好!你告诉我,你俩到底是嘛关系?怎么才来不久就好上了,是她找的你,还是你找的她?还有,你俩做那事了没有?”老吴的好奇心不但没有消去,反倒更旺盛起来,完全是一付打破沙锅问到底,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

     尹放洋有些迷惑地望了望老吴,忽地又明白老吴其实也不算老,五十来岁的人,只是一世辛劳、从田间地头又走向各样工地,饱经风雨才脸显苍桑。若是在城里、或者做当官发财的人,还正是闪光的时候,想想他感兴趣也不奇怪。可又觉得跟他讲不清,心想干脆随你去说、随你去想,便冷冷地说道,“你不信就由你了。”说完便加快脚步,自顾往前走去。

   不想这老吴好奇心一来、童心也跟着来,他一把拉住尹放洋的手臂,眯笑着眼恳求道,“你说来听听,我保证不给你说出去。”

   尹放洋放慢脚步,望了老吴一眼,心想今夜若是不给他说点什么,看样子他会睡不着觉。他把时间拿出来看看,还早。屋里的人也大概还在打牌,吵闹声远远都听得见。他干脆转回身,仍走向密密的椰林。一路上,他把和侯春花怎样相识,怎样相恋,到后来怎样分开,一一细细说给了老吴。

    “有情人难成眷属!”老吴听着感叹一句,接着又微笑着说道,“听起来,你过去还蛮有决心的。”断而又惊叹着问道,“那以后你就没有去找过她,也没想去问她是怎么突然间会嫁给胡来乃的?”

    尹放洋摇摇头,悠悠说道,“那时候很恨她,发誓要这辈子忘了她!”

  “也是!”老吴低着头,似有同感。

   往回走时,老吴又问他,那现在问过侯春花没有,侯春花又跟他讲了没有?尹放洋摇了摇头。说他现在也讲不清,有时候想知道,有时候又不想!侯春花更没有提及过。

 

                   

                                           37

今天下工比往常早,催晓芸一上工时就跟胡来乃交待;下午有事情,提前些时间收工。什么事她也没有说,也没有谁去猜测,反正能早些回来就很高兴。回来时板房的墙壁上红红的太阳还有些耀眼。大家也不管什么事,仍跟往常似的手忙脚乱的提桶浇水。

坐在屋里等水浇热时,“鬼”去了丁乐贫那屋,平常说话笨拙、一说话也没有多少个字,多凭那脸上一坨坨肌肉的鼓动来表达内心的雷若蛮,不知怎的,这时候却说话顺畅起来,顺畅得有些象流水。说胡来乃这家伙欺软怕硬,他起初跟胡喜遥和胡来乃一起,在前边山岩那里喷土,那扛那喷土器好辛苦的,那鬼东西要扛在肩才能喷,可又重,差不多有百来斤。扛在肩上又震震颤颤的把肩胛骨震得酸痛!另外是它喷出去的泥巴,混了水喷在岩壁上溅回来都成了泥浆,返弹在人身上既让人痛、又爱往眼睛鼻子里钻。他说另外的活却很轻松,一个在岩上面掌绳子,只要随着扛喷土器的人移动把绳子挪动就行,另一个是在岩下头挪橡胶管,也是随着扛喷土器的移动把风管挪动就可以了。可胡来乃却每天都是让他扛喷土器,扛了上午扛下午,扛了今天扛明天。“搞得我都有火了!”雷若蛮后面说着说着眼睛红着、脸上的块肌又一股股现出来。

“看你一身铁塔似的,牛都拉得翻,还怕个喷土器 !”尹放洋看他那脸红红的样子,忍不住跟他开起玩笑来。

“就是!”傍边的老吴也 冷冷一笑、瞟了雷若蛮一眼。                                                                  

    “你这是两头猪!”雷若蛮突然昂起头来粗暴地吼了一声。随即又气愤愤的把头转向另一边,象是说跟他俩没法讲。可没一会,忽又象消了些气,脸上没有了红红的脑怒。接着用满含一片讥讽的神色冷笑着说,“告诉你们,你俩那个跟喷土机铲土、也跟扛喷土器喷土一样,本来是该轮着来的活,现在让你俩全包了!还一句话也不说,就是两头活猪!”雷若蛮骂着骂着似乎觉得解气了些,脸上的肌肉随即平和下来。        

  “那你就不是猪罗!”尹放洋不知怎的,听着雷若蛮的骂声,倒对他觉出一阵好感来。他觉得雷若蛮看着虽是有些争强好胜,可也很讲义气,总感觉他们三个一同来,不占人家先、也不能吃人家亏。若是他跟老吴当中谁吃了亏、那就象是他吃了亏一样。                                                                       

     “那当然!”雷若蛮看着似也舒服了很多,声音也不再气糙,沉着气说道,“我昨天就跟胡来乃没客气,我跟他说,你若还是天天让我一个人扛喷土器,我就跟你去老板催晓芸那里讲理去!嘿,他下午就让我去岩下面拉橡胶管,那个轻松多了!你看,这人就是不能太老实。你们两个~~,嗯!”雷若蛮说着忽又面容紧皱,叹了口气、还摇了摇头。

       “老实就老实呐 !”老吴不喜欢听,如今的年轻人一说到“老实”就好象见不得人似的,他听着总感觉有些耿耿于怀,因为他们那一代人别人说你“老实”那可是最好的名声。他冷着脸,显出一派不屑跟雷若蛮扯的形情,站起身来往床顶上翻洗发水什么的准备去洗澡。                           

        雷若蛮鼓着眼睛望着老吴,嘴唇一嚅一嚅的,象是想狠狠骂他句“老顽固”什么的。可恰在这时,“鬼”却边嚷着边唬着脸走进屋来,“住得好好的,突然喊要来搬!我不听,我也不搬!”“鬼”黑脸上满布一层云,声音冷冰冰的好象掉到地上掰得开。尹放洋听着象是要搬家样的,刚想问“鬼”是怎么回事,却见催晓芸这时也随后走直屋来。

        催晓芸把“鬼”的牢骚满话当作没听见,只是轻轻瞟了一眼他那黑得看不清表情的脸。然后告诉尹放洋他们;他们几个都必须搬过丁乐贫他们那边屋里去,现在住的这屋子要滕出来。“没办法,大家挤一挤,公司领导说这间屋子要给一个很重要的人住。”催晓芸说着轻轻皱了下眉头,显出象是无奈、又不能不这样的意思。

       “什么样的重要人物呀?”尹放洋有些留恋这屋,就他们几个住着,又宽敞,除了额外搬进来的“鬼”外,他们三个也是一同来,也合心。这屋子还很通风,晚上一掀开门,徐徐的海风就从门口吹进来,非常舒爽。

       “管他什么样的重要人物,我们懒得搬?”雷若蛮遇上不情愿,脸上的肌肉就一股一股的现出来。他也不怕催晓芸不高兴,还阴着脸朝催晓芸望了一眼。

       “是呀,我也不得搬!”“鬼”抗议似的已经把身子躺倒在了床上,这时听雷若蛮这样说,也忙跟着附和。

“什么样的人物?重不重要?这个要等她来了才知道!”催晓芸就象没听到“鬼”的声音似的,没有理他,也没有朝那边望,说着的反倒显得更和缓。说到这停了一下,微微笑了一下又接着说,你们,特别是雷若蛮,还有“鬼,”别这样沉着个脸。这来住这屋子的,自然也不是简单的人,或许是个特别有能耐的人,也或许是对公司来说是很重要的人,也就不是你们能这样抵挡得了的。而且,也说不定她来了我们会更方便,说不定到时大家都会喜欢她,跟她成为好朋友,出门在外,能多结交个朋友不好?要是到时候想到人家这屋子来坐会,还会好意思?催晓芸说到这抬头朝尹放洋望了一眼。

           催晓芸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搬看来也不行,尹放洋也知道催晓芸想让他带个头。想想迟搬不如早搬,干脆搬完再去洗澡。老吴看着忙也起身收拾起来,雷若蛮歪着头坐在傍边犟了一会,可能是觉得硬犟着有些不好意思,也阴着脸、鼓着腮帮来拆了床。“鬼”却象是下了决心,这时躺在床上又身子一扭,面朝向窗口,屁股朝了尹放洋他们。

 光搬个床架子倒也容易,可就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多,床架顶上都当了橱柜,杯子袋子、绳子棍子,草纸瓶子,牙膏牙刷,甚至还有锤子板手,安全帽等等各种有用没用的东西都一概堆积在上面,清理起来比正经的搬运还花时间。

尹放洋他们都快搬完了,“鬼”却还躺在床上没动。尹放洋猜测着不搬也是不成,便朝“鬼”劝说道,“还是搬了吧!”

        “不搬!”“鬼”口气老硬,“才搬过来几天,搬来搬去的、没哪个愿意搬哪个去搬!”“鬼”眼睛望着天上,说着胀气话。显然自己不想搬、还有些不满他们搬。

        “你不搬,你就住着吧,说不定明天搬来的是个大美女,你就捡大便宜了!”尹放洋一边搬着自己的床铺,一边跟“鬼”开玩笑说。他知道象“鬼”这样的人,有时候犟劲一上来,劝也没用。干脆今晚让他睡着,说不定到时候他自己会乖乖搬出来。

 

                                

                                             38

尹放洋没有想到,搬到这间大屋里来还能占着门口。也不知道是出于哪样的心理,屋里的人、还有他们后搬来的三个中最吃不得亏的雷若蛮也是一样,铺床时都喜欢拼命往里头挤,好象跟坐火车一样,占着了窗口就占了便宜。没占着窗口边的便宜的,也觉得铺张在屋中间没吃亏。尹放洋想的却是相反,越是人多的房间越不能睡里头。到时汗臭、嘴臭、脚气臭,一个劲地往你嘴里涌。特别还有打呼噜声,前边是嗥、嗥、嗥,后边是哐、哐,哐,弄得你象被置身在千百种动物圈里。在这门口一睡,摊开门,海风从前面吹来都往里刮,就象置身事外似的碍不着自己。还有有时孤寂下来,伸头可望见门外的星星、听那远处的海浪。海浪声领人意,感觉辛苦疲惫时它能悄然把你抚慰,逢上快乐却能把你的快乐的心带向远方。

        尹放洋往屋里的床铺看着时,看似都想着往里挤时,却又不全是往里挤,中间有个心照不宣的俗成,那就是挨着的都是走得近的。平日里嘴巴有些角逐的,都远远地分了开去。象胡喜遥跟丁乐贫,就不往一块挤。胡喜遥靠着了顶里头的窗口,也许是他占了先,窗口外面有水声,也看得到哗哗作响的灌木丛,还有清早从窗口袭进来的清新空气。虽是可以开两个对面铺,可两人都不想对面,丁乐贫只好排在了外头,而且不在一个方向。丁乐贫的对面是酒鬼刘月乃,他是个不管世事,“唯有杜康”的人,前一个问他说“听女人洗澡丑不已丑?”他也点头。后一个问他“窜发廊找姑娘是不是该刮?”他也点头。明显的双方都是想拉他作统一战线,可他这风吹墙头草的两边一摇摆,弄得两方哭笑不得只好取了中和。

胡喜遥的对面是娄立凡,比酒鬼刘月乃更不站阵线,他除了看书都不大说话。胡喜遥跟丁乐贫都不来拉他,知道拉也是白拉。他不是和稀泥,也不是风吹墙头草、风吹两边倒。他透出来的眼神是温文谦恭、坦荡而又热情。这让他俩倒觉得自己的斗嘴斗舌自渐形秽,感觉浅薄可笑。人有许多深藏在骨子里的向上和纯洁的意识,有时会不自觉地与之对比感觉心灵的洁净。听说,有几次胡喜遥跟丁乐贫眼看着就斗起嘴来了,正是势均力敌、相持不下,都想来拉娄立凡壮声,可见娄立凡在全神贯注地看书,又都似自觉没趣的都住了口。

        听说娄立凡其实也没有读多少书。母亲早逝,他跟着父亲过日子。刚进入高中那年,爹帮表哥家盖房子,扁担挑着红砖上架时,突然一头砖夹子脱落,爹整个人失去重心,一下从一丈多高的架子上摔下来。人没死,却摔断了三截腰椎。父亲瘫在床上无人照料,他只好辍学回家照看父亲。起初他以为父亲要不了多久就能站起来,父亲生活能生理了,自己就能重返学校。怕耽误了课程,在帮父亲洗浴、喂饭过后,便拿起书来读。谁知老天爷就象故意捉弄人似的,一直到两年过后,父亲才能站起来,勉强自理。两年,正是他该全力吸取知识的关键时候,他明白此时去报名参考,无非也是安慰一下自己,干脆就背上包袱出外来了打工。也就是这样,养成了爱看书的习惯。

娄立凡负责工地上所有花、草的养护,整日里拖着根水管从岩上到路边的跑,平常里难得见到他的的身影。工地用水的多,所以用水很紧张。他总是中午、或者晚上别人下班的时候在那里浇水,象这样能碰上跟大家一起休息很少有,尹放洋都感觉差点忘了他。看着娄立凡在他们的敲敲钉钉摆弄床铺中,竟然也能心无旁骛的看着书,一时也涌起来了兴趣,他丢下才弄了一半的床铺,走来到娄立凡面前。看了看娄立凡手里的书名,《今古奇观》,是古书,也是好书。尹放洋想跟娄立凡说借,又觉得有点难,不知道自己看不看得懂。只好敷衍说,“好,好!”可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是说的书好?还是人好!只明白是发自己心底里的声音。把书还给娄立凡时,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朝他望了一眼。见娄立凡喉结嚅动了一下,结果还是没有说出来。读书人能顾及别人自尊,大概怕他自卑说看不懂难堪,所以没有说出来。

         尹放洋不是完全看不懂,他只是没有把握。曾经也喜爱过看书,家里没有多少书,就七借八借的跟人家借。后来讨了老婆回来,老婆觉得他看书误事,就把书藏了。他也不管,东翻西翻的花时间把书找出来。老婆回来就气不打一处来,大声斥他,“你是看书重要还是吃饭重要!”渐渐的就看得少了。后来儿子也生下来,就更没机会拿书本,慢慢地,也就把这事忘了。渐渐地,字也生了,耐性也没有了,拿起书来,头脑都胀大起来。可曾经看书时那个好的感觉还在,看着娄立凡读书便不由的感叹起来,“还是象娄立凡似的读书好,既打发了时间,又宽阔了视野,还修心养了性情,每日心态都那么好。”

        “可惜她认得我,我不认得她。”睡在娄立凡对面的胡喜遥方正的脸上眼睛轻快地闪了闪,接着露出抑揄的一笑。

        “你怪谁!那时候你爹告诫你;崽呀,崽,你要多读点书,将来能够出人头地呀!可你就是半路上跟人躲在茅柴丛里打扑克,你现在来怨谁?”丁乐贫略现颧骨的脸上显得一本正经,小眼睛里却狡黠地笑着。

     胡喜遥没听出丁乐贫话里的话音,也没注意他那崽、崽的,是暗地里当他老子。只以为他是就事论事,便也只是随便地回他说,“你也差不多,若是是个读书的命,就不会也跑到这来打工!”

          “不读书,一样发财!”雷若蛮倒可能是从小就讨厌读书,这时在一傍听着脸上肌肉一鼓一鼓的,象是对这话极反感,

           “哪个发了财?”这时“鬼”正好一步从门外跨进来。大约是一个人待着坐在隔壁觉得无聊,又找过这边屋来凑热闹。“鬼”很小聪明,怕别人笑他想待着又耐不住寂寞,就黑脸上先显出些热活,嘴里也先说明了一句俏皮的话。

         “你嫂子发了财!说要你回家去吃奶!”丁乐贫象是为胡喜遥说他的话有些憋气,见“鬼”进来,逮他来了当出气筒。

          尹放洋朝丁乐贫说了一声;你这嘴,怕是不骂人不好受!随即想起水还在那边烧着,忙喊一声,该洗澡了。

 大家这才记起来水在那里烧着,应该早已开了。

   

39

 尹放洋没想到他跟“鬼”说的一句玩笑话,竟然成了真的。来住他们搬出来这屋的,果真是一位美女。而他不曾意料的是,“鬼”后来跟这位美女结下不解之缘,生出来许多的纠葛。

“鬼”下工回来得最早。东边的岩坡从早至晚矗立在炙热的太阳里,灰色的岩石已让炽热的太阳烤成了褚褐色,临近中午与强烈的太阳光交炽成一团刺眼的昏黄,浑浑浊浊的把人耀得眼花燎乱,仿似岩石、铁丝网,阳光,混成一片。一到太阳直谢时,攀在岩上很危险、工作也没有效益。所以通常也就下工早些。“鬼”平常也性急,加上他腿也长,步子也快,酒鬼刘月乃还在那收拾东西,丁乐贫也刚爬下岩来,这个时候,“鬼”一般就进了屋。“鬼”进了屋,第一步就是三两步奔到屋后水池子边,也是三下两下、浇点水往黑脸上一抹,接着大黑眼睛上下眨两下,也不管洗干净没洗干净,双手往裤头一面一揩,然后就坐到了桌子边。有时候等尹放洋他们这些走最后的进屋,“鬼”都差不多吃完。

尹放洋他们回屋来时,却见“鬼”在搬床架,累得满头大汗的、身上穿的黑色汗衫都能捏出一层水来。黑脸上沾染的泥灰还存留着,手背上也白的汗渍黄的泥土堆积,看样子没顾上洗手也没顾上吃饭。这昨天还犟得象条牛似的要待在那屋,今天怎的太阳从西边出、就拣这大中午热火朝天的搬起家来?奇怪的是,不但是“鬼”突然这样心甘情愿忙着搬家,连丁乐贫、胡喜遥雷若蛮他们几个也都没顾上吃饭、一齐围在门口。连当队长的胡来乃也凑合似的站在中间。

门口的走廊上堆满各样的货物,纸箱、桌椅,甚至还有锅灶炉子。当然更多的是啤酒香烟、各类食品跟日常用的,显然这屋子是让人拿来开了店子。住的傍边有个小店,自然很方便,想吃点什么、用点什么不用出屋子就能买到。以前工地上只有前边岩脚下一家老乡有个小店,想要买点什么东西要穿过十栋板房、再拐过三个在建的工地,走一段沙路才到。远一点倒无所谓,买东西一般也是晚上或者空闲的时候。可路上的灰土太厚,走一趟回来,不光是脚上、连裤管都脏了一截。尽管这样,尹放洋也不相信就为了买东西方便点、“鬼”肯大中午的洒着臭汗来搬家,丁乐贫他们舍得不吃饭待在这里来看。想了想,觉得应该是这开店子的是个美女,这帮家伙闹久了饥饥荒、只有见了这个可以舍命。

尹放洋颇感好奇地走过来往里望时,不由地也顿时眼睛一亮;果然,屋里果然是作了小店,墙壁的两方已经安好了货架,怪不得他们都站在外面门口,原来屋里地上散乱着各样的东西。开店的老板果然是个美女!她正往货架子上放货物。

美女的面容虽不很突出,稍有点长还显出来点颧骨。可一双大眼睛非常显眼,远远看着都清澈明亮,令人想看又怕看。穿的衣服也很大方,泥灰色的无袖绸衫把两只肉感、又犹似藕节的胳膊完全露出来。下面的裤子也很短,两条修长而又白皙的大腿、透析出两条优雅的线条把女性无限的魅力全表现出来。也怪不得他们想看,这样的气质、这样的风韵这辈子都很少这样近距离见过。

正在门外这几个人看得神魂颠倒的时候,还是胡喜遥打破了沉寂。毕竟他一直有点注意形象,觉得这一帮子人围在人家门口、伸长脖子往里看一句话不说象傻子有些不雅观,应该找点话说打破这傻瘪样。转头刚好看见“鬼”还在满头大汗的忙,便立刻朝“鬼”笑道,“哎呀,‘鬼’,这会又没有谁让你搬,你搬出来做么子吗。”跟着,雷若蛮、丁乐贫胡来乃都象一下子憋着的淫劲一下子释放出来,一齐跟着七嘴八舌的闹起来,“是呀,‘鬼’,你可惜搬出来了呀,睡在里头几多好呀!“‘鬼’你也真是,真有好事来了你倒搬出来了!”

笑着闹着,有的甚至说起了胀话,赌“鬼”就是不敢在屋里住。好笑的是,一群人都一个样,嘴里笑着“鬼”,眼睛却盯在屋里的美女身上。尹放洋看着觉得这些家伙有点象贼古子见到了金元宝,眼睛发绿也打直!自己还是觉得肚子要紧,便转过身子,往饭堂里去。

   饭堂里侯春花皱着眉头、一付心急又无奈的形情站在灶台边上。桌子上摆着的辣椒炒肉跟大白菜早已冷了,桌边坐着的只有老吴跟酒鬼刘月乃两个人。酒鬼刘月乃本就生来的除了酒之外没什么感兴趣,老吴虽也是一派正经、心无旁骛的坐着吃饭,可尹放洋觉得他只是看着苍老,年纪也不是很大,不相信他不也想看美女。想跟他开句玩笑,说那里来了个大美女你不想看?想想又觉得不合适,还是住了口坐下来吃饭。侯春花却眉头紧锁,见尹放洋进来就象欲把所有抱怨撒向他似的,皱着眉头指着桌上冷去的菜盆说道,“你看这来了个时髦的女人,就象猫见了咸鱼,莫不是你们这些男人见了时髦女人连肚子都不知道饿了?”

“你没听说过‘秀色可餐’这句话呀,秀色就是漂亮,可餐就是可以当饭吃哩!”尹放洋朝侯春花笑了笑,开起了玩笑。

“有本事就当真不吃饭!”侯春花一万分的不喜欢听,她气脑地瞪了尹放洋一眼,转身把灶台的铲、瓢弄得稀里哗啦响,接着又走到门口朝那边大声喊,“再不吃就没菜了!”一堆子人,这时才喊着叫着朝饭堂跑过来。进得饭堂,又象是刚从牢里放出来,横冲直撞的拿盆子、抢筷子,挤得站在屋子中央的侯春花东倒西歪。侯春花一边骂着饿牢鬼,一边又数人头,发现不见“鬼”,便问丁乐贫,“‘鬼’呢?”

“鬼”今天想吃奶,不吃饭!”丁乐贫大口扒着饭,头也不抬,一瞧他那薄皮肤的面孔,想正经又不象正经,倒引得屋里“哗”的一声轰笑起来。笑声刚落,就有人嘻着说,“鬼”搬完自己的床铺又在帮开店的女老板搬东西,看样子怕是真没打算吃饭。

这顿饭吃的特快,三两句话说完,饭也吃完了。跟着就手忙脚乱的丢了碗筷往店子里走。

看看桌上的菜已经没有了多少,酒鬼刘月乃还酒兴正浓,“鬼”却还没有来,侯春花抬头不停地朝门口望。

“你管他那么多,他只顾看美女去了,又怪不得你!”老吴笑笑,朝侯春花说。

“人~~人不知自~~自丑,一张脸黑得象~~象锅底,还想~~想美~~美女!”酒鬼刘月乃说话不全,神志却很清楚,他说着时,眼睛瞪着、嘴巴还不屑似的撅到一边。

尹放洋笑笑,想跟酒鬼刘月乃开句玩笑,问他若是真能给个美女给他,他到底是真想酒呢,还是要美女?酒后吐真言,也许能试个真心。可一抬头,却见侯春花直朝他摇手,她担心酒鬼酒劲一上来,没个完。只好笑笑住了口,和老吴一起站起身来,刚走到阶檐上,就听到一阵阵热烈的笑闹声从前面屋子里传来,便也跟着一起到美女屋里来。

 

 

40

 

尹放洋跟老吴来到店子门口时,阶檐上已经没有了人,都已经挤进了屋子里。尹放洋刚进屋就感到一阵惊奇,就这么一点时间,屋里的人都似乎跟这店老板混得很熟了,都一口一个“潘枚魅”的叫着。尹放洋凭经验猜想,她绝对不是这样一个名字,除非她爹是白痴!心里想着也跟她打个招呼,想也跟着这样喊,可张了几次口也喊不出声。不知怎的,总感觉拗口,又觉得语气太重,初次见面,也不愿人家感觉讨厌,想了想,觉得还是搭句流行口语好,便走上前,朝着那店老板喊一声,“美女,你好!”

“什么美女,美女,就喊“潘枚魅”,她姓潘,号玫琳,看着就魅力十足,所以,干脆就叫她潘枚魅!我取的,你说正确不正确?”丁乐贫眉一激动,就手舞足蹈的张扬,可惜那皮薄乏肉的脸表起情来不尽人意,看起来就有点不协调。

“枚魅,”“枚魅,”拉起舌音来就成了“妹妹”,尹放洋朝着得意忘神的丁乐贫望了一眼,笑了笑,心想也只有你能想得出,拍了这女人马屁,自己还得了便宜。看着大家都高兴,便也点点头赞同说,“正确,正确。”

“你好!”那正往货架子上摆东西的店老板这时回过头来,不知是对尹放洋喊她的“美女”高兴呢,还是对丁乐贫喊她的“潘枚魅”感兴趣,她显得一脸的高兴。她走过来冲着尹放洋焉然莞尔一笑,接着伸出一双雪白的手来,朝尹放洋笑着说道,“我姓潘,跟你们隔不远,老家是娄底的。他们都喊我潘枚魅,你随便,喊老潘小潘都行我都不在乎,跟着他们喊潘枚魅也行,以后生意就凭你们照顾。”她说着话的语气有点沉,可一口牙齿却是雪白,白得比她的皮肤还白。年纪也介乎她所说的中间,离“老潘”自然还远,叫“小潘”也有点附会。

尹放洋猜她误会了,误把他当成了这个队伍的头头。可又不好明说,便将错就错得个便宜,随即就伸出手。轻轻搭在潘枚魅的手上时,竟绵柔柔的有一种温澈全身的感觉。她的牙齿白,手也好白,胳膊肘儿都是一片白。尹放洋怕自己忘形,忙把眼睛避开。

潘枚魅跟尹放洋这一握手,立即让屋里其他人给妒忌死了!最耐不住的就是胡来乃,他也觉出这潘枚魅是拿尹放洋跟他错了位,这让他又妒忌又惋惜,觉得平白去了个难以弥补的损失。这眼巴巴看着潘枚魅把一双绵柔的白手伸给尹放洋,那心里就象猫抓心似的难耐。看着那个便宜丢了,这要再不夺个头彩,那就亏大了!随即就一下挤到潘枚魅面前,接着又把两撮最显眼的胡子往上一扬,两张嘴皮一歪,眼睛瞅着屋里边的床铺说,“那个,晚上就你一个睡在这?”他这样问话本也不怪,可他作出来的样子却显得流里流气,而且说着时还把嘴巴凑到了潘枚魅耳朵边,眼睛又往她胸脯上瞅。

 “那你晚上不怕?”雷若蛮这个领悟力不知怎的这样快,随即跟着胡来乃一唱一和的搭了腔。他本也是自命不凡的人,碰上这样好看的女人,自然也想显一下脸面,所以满是肌肉的脸上竭力地挤出一丛生硬的笑容来。

胡来乃虽觉得雷若蛮是霸蛮抢他的风头,但也装作不在意,随即又嘻着脸朝潘枚魅、还故意丢了个“潘”问道,“枚魅,你男人呢,怎么不见你男人?”

潘枚魅正往货架上放东西的手稍停了一下,随即脸上晾过一丝阴影。可倏然间,又眼睛一闪亮,欢欢快快地说道,“他呀,去美国了!”稍间,又声音木然地飞快说道,“在哪长住——了!”

尹放洋心里忽然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潘枚魅内心里隐藏着她人生的不幸。然而她的极力掩饰只是说明她比别人坚强。

“那你想男人了怎么办?”谁知一心只想着揩油占便宜的胡来乃,却似乎一点也没有觉察,仍只涎着脸问道。

“是呀,那你想男人了怎么办?”雷若蛮也跟着呆里呆气的来问。

真是二百五!不会察言观色也懂得思量;人家说的幽默话也听不出来,人家说去美国了,美国是哪里,不是西方,西方不也就是说西天了!再说人家还特意说了“在哪些长住了!”尹放洋真想潘枚魅这时候拉下脸来,朝着胡来乃和雷若蛮这两个没心肝的家伙鸟他几句,可没想到,潘枚魅脸上却是仍然挂着笑,好象对胡来乃的胡说八道一点也没往心里去。反倒回过来大大方方地笑着说道,“就想你们这些男人呐!”

潘枚魅这回答让胡来乃、甚至屋里所有的人都心里灌了蜜,都一个个露出开心的笑脸。恰在这时,催晓芸也从外头回来,朝着胡来乃斥责一句,“你们有点名堂没有,开玩笑都不会文雅点!”然后也笑笑跟潘枚魅招呼。接着又鼓劢大家给潘枚魅的小店开张买东西。

当老板的人,心思意念就是不同,既有开创精神,也富号召力,她这一开口,屋里的人都争先恐后的要起东西来。“鬼”买的东西最多,吃的用的,揩的擦的,还有喝的嚼的,甚至也有不用的、没用的,都装了两胶袋子。“鬼”提着往屋里走时,还转回头朝潘枚魅的货架上打量,象是想着还有不有没想到的什么。

尹放洋猜测想着“鬼”也就是想表现一下,住的屋子跟潘枚魅的小店隔着的也就是一层板墙,哪里用得着这一袋袋的往屋里放。若是这屋里的人都象“鬼”,那潘枚魅店子的生意自然就火红。想着便跟潘枚魅开玩笑说,“你看‘鬼’一次就拿这样多东西,算是你店里的大客户了,你应该优惠。”

潘枚魅笑笑说道,“大客户自然要优惠了!”说着就拿了两瓶红牛给尹放洋,“你把这两瓶红牛给‘鬼’,就说是奖给大客户的。”

丁乐贫却不等尹放洋伸手,一下从潘枚魅手里接过红牛,飞快地转身往屋里跑,尹放洋猜想,这丁乐贫不会平白这样积极,说不定就有阴点子出来。跟着回到屋里一看,果然,丁乐贫正神气活现、满眼放光地说道,“鬼”呃,你走桃花运了!”说着就把红牛塞给“鬼”,然后故作神秘地说道,“你看,这都是潘枚魅送给你的,她说,她喜欢你!”

丁乐贫说着又没笑,显得一板正常经的样子。尹放洋朝着“鬼”瞟了一眼,看样子是不完全信、也不是不信。心里禁不住笑着骂了丁乐贫一句,心想,你若是把“鬼”哄得好辛苦,岂不是短了阳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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