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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曙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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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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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的太阳;第四十一至五十节连载

                                               41

尹放洋早上起来胃有些不适,人家开始上工要走了,他忽然想要上厕所。厕所离板房好几十米远,黑灯瞎火的又不敢走太快,来来去去好一阵才办完。没想到上完厕所来到板房边上,老吴还站在仓库门口的肥料堆傍等他。他还没走近,就听老吴老远的就在那里叽哩咕嘟嚷着没完;“娘的,今天早上起早了!”

     “么事,这样气脑?”尹放洋觉得老吴素来踏实稳重,性情也随和,很少见他有这样生气的,这会显然是遇着不顺心的了。

  “早上起来,突然懵懵懂懂的竟忘了弯腰,一下子撞在了床顶上,你看,起了这大个包。去水池子小手,却一下踩进了沟里,你看,裤脚都打湿了!”老吴扯起裤管来,尹放洋一看,果然是头上一个包,裤脚湿了半截。

  “真是撞到一起了!”老吴一边弯下腰来往肥料包上糸绳子,一边又苦着脸笑了笑,说,“就一包肥料让“鬼”跟我抬,他头一摆说这是你的事,你在后面,让我等你抬。你看这家伙混帐不,黑灯瞎火害得我在这等那样久。”

 尹放洋笑了笑,心想“鬼”这小心眼也够耐用的。接着又抬头跟老吴说道,“你别跟‘鬼’记较,他不是针对你的,也不是懒,。”尹放洋跟老吴一起把肥料抬上肩,一边走一边想着老吴心情灰暗的样子,想逗老吴开开心,便笑着跟老吴说道,“说来也好笑,就为刚来那天,我用了侯春花烧的一桶热水,‘鬼’一直都是耿耿于怀记在心里。”尹放洋接着把“鬼”拔他烧水的插头,把比咸鱼还臭的鞋子特意放在他床头边。让他抓到了又装可怜,装了可怜后又去暗笑,尹放洋把“鬼”当时那个面容的形情都绘声绘色的说给老吴。

 “这‘鬼’,也是。”谁知老吴听了也只是微微笑了一下,有气无力地敷衍一句,随即脸上又谙淡下来。

   尹放洋从来没见老吴这样情绪低落过,后面他再说什么,他都似乎不感兴趣,默默无语的、什么都不说。而且走路也似乎没有精神,几次磕磕碰碰的差点摔倒。

   到工地时,天已经微亮。沉重的雾霭忙着朝海里退去,宽厚的椰子树叶、甚至还有细薄的箭竹叶都一齐把大滴的雾珠往地上洒落,土场子边上让夜里积聚下来的雾珠把地上浸得一片湿漉。

盖在土堆上防雨的彩条布上也是水渍斑斑,流下一层黄色的水滴。老吴爬上土堆去拉彩条布时,没顾上跟下边人打招呼,便弯腰搬开压在彩条布上的石头。谁知站在土堆下的侯春花没注意到,老吴刚把压着的石头一搬开,她正好往下用力一扯,老吴又没防备,突然一个趔趄,从土堆上滚落下来。

 虽然没摔着哪里,老吴却闹了个大红脸,爬起来朝尹放洋不好意思地笑笑,随即脸色又显得更阴沉,去那边小解时步子都是一跨一跨的很沉重。

  “也不完全怪你!”尹放洋朝着侯春花轻轻解释说。她正非常懊悔地怔着双眼,面孔布满极不自然的阴郁。“老吴今天本就有些心不在焉。”

   “也是怪我,我没注意到彩条布上面沾了露水,那样滑!”侯春花还是歉疚地皱着眉。

 老吴小解回来,忽又象是变了付面容。他一扫先前灰蒙的阴郁,极力装得心地平和,随即又以故作轻松的口吻说道,“娘的,今天恐怕是要出什么事!”他说完又自我解嘲似的朝尹放洋摇了摇头。

“你别老想些歪的!”尹放洋用带些斥责的语气重重地抵回老吴,接着走到电闸边合上喷土机的电闸。

喷土机“吭吭当当”的响声在土地场子里响起来时,老吴的脸上也就不再阴霾。他似乎忘掉了心里的阴郁,全神贯注地举起手里的方铲,用力一下挺进土堆里,然后又一挺身举起土铲倒进喷土机里,最后感觉捏着铲柄的手有些干滑时,便往手心里吐口痰,跟着手掌摩挲一下就又开始接着铲。深感内疚的侯春花一意要来换他去扒碎石,他却紧紧捏着手里的铲把就是不让。尹放洋想自己加快速度,想让他少铲点,可他反倒先把铲里的土先倒进了喷土机里。喷土机的响声一如往常似的‘哐哧、哐哧,显得平稳而沓实,从机身延伸到岩壁上去的、粗大的橡胶管也在平稳地在地上轻轻颤动着,耸立的土堆在他们的铲掘里、渐渐地低矮下来。一切都平常而又简单,尹放洋想不清老吴怎么会生出那样奇怪的念头。

    土场子上空的太阳越来越火辣,把金黄色的泥土晒得直耀眼睛,四外都没有一丝风,嘈杂的知了声开始尖叫起来。

    “你两个莫不是干出味来了,饭都不想着吃了!”这时,从前面喷土场下工回来的雷若蛮忽然站到了土场子边上,正拿一双讥嘲的眼光看着他俩。尹放洋这才记起,侯春花回去做饭都已经好长时间了。

   路上,尹放洋把老吴一早来的惶惶然跟雷若蛮讲了,说他也跟着把时间都忘了。雷若蛮听后脸上的肌肉往下一耸,显出一付不以为然的样子朝老吴大声说,“什么事都是自己磨自己,你没听那个典故;一个人跟人说,‘你那个脚趾头过不了多久就会生疮!’那人就老记着这话,天天就盯着那脚趾头看,没过多久脚趾头就果然生出疮来了。后来郎中就说,‘你这日日思想,身上的毒都往那聚,自然就生成了疮。’这不,自害自!你若是干脆不想,屁事都会没有!”雷若蛮说完又往上耸了一下脸上的肉。

    老吴想着也是这样一个理,脸上随即真露出轻松的笑容,脚下的步子也加快了些。他没有想到,下午,在土场子上,果然出了事。

 

                                                 42

 

    提着桶子经过潘枚魅的小店的时候,见胡来乃、雷若蛮他们几个没顾上吃饭,又聚在了她店子里,尹放洋心里笑着又蹙起了眉头;想这潘枚魅倒也是气大量大,又是开电视又是移凳子的招待,看着这帮人满身汗臭、一身灰尘的、就如同视而不见。看着这些人都是哪个不是邋遢得不成样子!胡来乃那是老油条,下了工从来舍不得去水池子边,就是两只入往衣服上一抹,就没事了。“鬼”虽说也会去水池子,可一双手黑得洗了没洗也说不清,脸上也一样,判断起来很为难,不知他倒底认真洗了没有。雷若蛮那个就无须说,他就是认真洗也洗了手心也会丢了手背,更何况这还是忙着来看潘枚魅的特殊时期。丁乐贫倒是能看见清爽的皮肤,可在岩上顶着太阳晒了大半天那身汗臭,还有半湿了的裤子,坐在凳子上都印出一个巴巴来。邋遢汗臭倒也罢了,关键是没有哪个觉出自己污染了环境,好象潘枚魅抹得放亮的凳子该他坐、喷着香味的屋子该他们耍,高兴了就嘴巴喊、喜欢了就手脚动、完全就象是在自己的屋里。可潘枚魅却一点也不计较,看着他们把凳子坐得湿透的巴印,和一敲手掉在桌上的泥沙,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尹放洋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胡来乃他们不仅是拿潘枚魅的小店当自己屋里,还有些得寸进尺。这还没有两天的时间,就象老熟人似的敢说敢做,连一些一般情况下都会遭别人反脸的动作也弄了出来。胡来乃怕潘枚魅忘了他是这头儿,就更想着在潘枚魅面前多出风头,因而挖空心思的就想出些别出心裁的法子来。这时他看着潘枚魅绿色无袖绸衫下光滑的胳膊,就一下伸出指缝间满是黑污的手掌,同时两撇胡子往外一扬,两只眼睛光束成一线,朝着潘枚魅光滑的胳膊,就一下拍了下去,接着学着电视里喊一声;“蚊子!”这家伙不知是这样做习惯了,还是怎么的,尺度掌握得非常好,就在离潘枚魅光滑的皮肤一寸远的时候,嘎然而止,而且也显出一脸讪然的神色来。潘枚魅显然也并非首次经历这样的事,几乎就在同时,一转过身,猛地一下扯住胡来乃的耳朵,同样也学着电视里,“走,见你爹去!”潘枚魅不知是想给胡来乃个下马威呢,还是想以儆效尤、刹鸡给猴看,反正没省力气!把胡来乃痛的嘴巴嗦、嗦、嗦的,脸都蛮了颜色,只差点没喊出“娘”来,引得屋里一阵哄笑。

    尹放洋颇具钦佩地目视了一会潘枚魅,觉得也亏得她能有这样灵机应变的胆识。在这么一群性饥渴的饿狼面前,若是只有柔弱,那就只有哭的份!尹放洋微微笑了一下提着洗衣桶转身往水池子去。

    水池子座落在板房的后面,东、西两面都有板房挡着,太阳晒不过来,傍边水沟里也有长流水不断,海风又能从斜刺里穿过来,中午里也特别的凉爽。水池子边上都打了很大一块水泥光面,够一群人人呼马炸的洗衣服。平常板房里的人饭后都把上午汗湿的衣服在这脱下来,就着水笼头随便搓一下,然后挂在晒衣绳上去谅,即凉爽了身子也洗了衣服。这会儿都挤着去潘枚魅店里去了,尹放洋心想也好,省得人多弄得水花飞溅、挤抢笼头的乱七八糟。

     “喔,很爱干净呀,洗衣服这样表费力,而且洗着还这么高兴!”尹放洋一抬头,潘枚魅不知几时已站到了面前。她把红色的胶桶放在那里接水,人却站过来跟他寒喧。洗衣服用力倒是真,可他没唱又没笑的不知她从哪看出他高兴。

      “老习惯,中午都漂洗一下,下午穿起来舒服些。”尹放洋刚说完忽也想跟潘枚魅开句玩笑,便也索性接着她的话笑笑说道,“也许是看着你来了高兴!”

    “人的作派都是生成的,你这油腔滑调学着也不象。看你说这句话脸都红了。你这样人也最容易看出来;心思特活跃,嘴巴子却最拙,什么事都敢想,又什么事都不敢作!”潘枚魅似真非假的凝起眉,还故意沉着脸,样子就象那原来坐在银行边上、老拿竹竿敲着地面的算命的。

    尹放洋面孔上忽的有点不自然,见面还不过一两天,说话也不过三五句,这潘枚魅就这样看他。什么事都想,那叫胡思乱想!胡思乱想,语气淡薄点可以说你是轻佻,加重点语气,也可以理解为说你不务正业,实际上就是骂人。想想觉得有些脑,又觉得不服气,他想问潘枚魅;怎么会这样看他?是从哪来的根据?她是不是他肚里的回虫?

     尹放洋正有些不服气地想诘问潘枚魅几句,可一抬起头想张口,倏地又脸红地低了下去。潘枚魅正斜着腿站在傍边,两条雪白的大腿就搁在他眼皮底下,离他双眼不过咫尺,光滑滑,白溜溜,仿佛那肉里的芳香隐约可闻。忽然间,他想说的话一沽脑儿不知跑到哪去了,象白痴似的低着头猛地刷起衣服来。

    不知潘枚魅是觉得他哪样好笑,抿着嘴乐了一会,这才一板正经地问他,“你老婆没来?”

    “家里有小孩。”尹放洋想借机去瞄一眼潘枚魅的腿,可忽地觉得隔太近,她容易发觉,便仍低着头。

     “来了多久了?”潘枚魅接着问。

    “才来不久。”尹放洋想壮一下胆子,偷偷去瞧一下她那腿,可最终还是没敢抬起头来。

    “怪不得你没有他们色相!”潘枚魅说着笑了一声。

     尹放洋一听这话,登时清醒起来,他趁幸自己终于事克制住没有去盯潘枚魅的大腿,要不然那她对自己的看法定是截然不同。他觉得还是君子务本好,心正胆也正。自己理直气壮,又免了别人瞧不起!往前一看,见潘枚魅的水桶已满,水从桶边汩汩往外流,便忙朝她喊,“你的水桶!”

     潘枚魅笑笑,忙关了笼头,提了水桶离去。尹放洋瞟了一眼她的背影,心里禁不住嘀咕一句;这女人,不知怎的怎么这样喜欢穿短裤!弄得人是想看也不好、不看也不好。

 

                                                     43

  下午一起往工地上走时,老吴的情绪已经不象上午似的沮丧,一路有说有笑的跟尹放洋和侯春花开玩笑。也不完全是玩笑,老吴望了望侯春花笑笑说,是“鬼”跟她“屋里的”那个吃醋。老吴说了两句也就没有说“她屋里的”那个,干脆也就直接说胡来乃了。说胡来乃在潘枚魅屋里那会,伸出手掌去作打蚊子样拍潘枚魅的肩膀。(大概也就是尹放洋提着水桶去打水时、站在门口看到的那一幕。)胡来乃嘻皮笑脸的、而且翘起胡子咧起嘴。他自己十分的得意,可不知怎的,“鬼”却看着不高兴,瞪了胡来乃一眼,拉长了黑脸出了店子。

“鬼”出了店子另外也找不着去处,闷声闷气的转身就回到屋里拿出酒来喝。事就这样凑巧,“鬼”刚喝了两口,胡来乃不知怎的没在潘枚魅那里闹了,一过来看见“鬼”在喝啤酒,跟着就闪了进来。他平时碰上“鬼”喝酒他都会有份,有时“鬼”还会特意叫上他一同来饮,所以这次也没看“鬼”那黑脸,也不管他是不是欢迎,就摸了摸屁股就往下坐。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鬼”突然张着喉咙朝他一声大喝,“你吃屎去吧!你!”

    这一下,弄得胡来乃脸红到了脖根,讪讪地回不过神。好一会,才悻悻地瞟了一眼“鬼”,硬生生地说,“不吃就不吃,我还不想吃哩!”

   “过后我也有些不解。”老吴说着脸上又现出来笑容,又朝侯春花望了一眼接着说,“过后我也有些不解,便问‘鬼’,怎么发那么大火!你猜‘鬼’怎么说?”老吴转头向尹放洋和侯春花望了一眼,扬着眉问道。

    “怎么说?”侯春花问着有点脸讪讪的,显然猜测“鬼”肯是朝胡来乃说出来极难听的话来。

     “吃着碗里的,还想着锅里的,还想吃,吃屎!”老吴说着学起“鬼”扬着头、涨着脸的样子。

   尹放洋禁不住觉得好笑,侯春花不知是觉得“鬼”这个骂得好呢,还是这样的话也听惯,脸上没有了讪然,倒微微一笑说道,“他那人反正也让别人噎惯了,我也懒得管他。潘枚魅那跟他开玩笑,也不过是耍他,凭他那心眼,十个都不是潘枚魅对手。凭他那模样,潘枚魅也是连正眼都不会瞧他!”侯春花说着脸面形情也冷冰下来。也正在这时候,胡来乃在后面走来,他看看侯春花一脸的冷面,又瞧了一眼老吴,胡子又有些不快地往两颊一翘,阴着脸问道,“又说什么了?”

“说什么!说什么!说请你吃屎去吧!”侯春花冷冷地望着胡来乃说。

胡来乃脸讪讪的,转头朝老吴望了一眼。他觉出是老吴跟侯春花说了,“鬼”骂他吃屎的时候,也只有老吴在场。胡来乃明白待着也不会有好话听,便有意加快脚步,装作很忙似的急匆匆大步往前走。

     到了工地把喷土机开启起来时,老吴似又有此致情绪低落,举着铲也似没有往常样的精神,尹放洋猜测他可能肚子、身体哪里有什么不适,不全是早上起来磕磕碰碰弄的。想问他又怕他要强,便提议说让侯春花帮他铲一会。可他又坚持不让,侯春花只好在傍边帮着一起铲,喷土机土斗里的土满着,老吴想使力也不大使得上。

不想胡来乃这时候从前边过来,象是感觉今天不顺心的、让“鬼”平白骂句吃屎,这老吴又拿来跟别人讲。这会子似气还不顺,两撇胡子几乎翘到了脸颇上,嘴巴子嘟起来半寸长。,心里正想找茬说一下老吴,这一见老吴象是打不起精神,侯春花还来帮着铲土,更想借机发泄一下。他两边胡子往上一翘,猛地一把拿过老吴手里的铲子,撅着嘴就朝着喷土机里猛铲起来。那意思很明显,就是奚落老吴;说这打工的人、铲这个土有什么难!

    这恰又是老吴最反感的,他最怕别人说他干活不行!老吴这一下也来了火,更猛地从胡来乃手里把铲子抢回来,随即低头弯腰,拼尽全身力气,发疯似的往喷土机里倒起土来。铲里的土越倒越快,泄水样的扑向喷土机。没一会,那喷土机超强负重,泥土又湿,一会,只见“乌、乌,——”喷土机的响声象牛吼。

     尹放洋看着喷土机要出事,也顾不得老吴跟胡来乃呕气,忙跑过去想把电闸关了。可还是迟了,喷土机输送管里的土稍一慢,前面管子里的土出不去,后面奔泻的泥土又聚来,一阵强烈的颤动把输送管震得在地上翻舞起来。待尹放洋拉下电闸,喷土机碗口大的输送管已经堵了!

   输送管被堵了最麻烦,要敲开U形扣还要一截截的来敲打,测出堵在那一段,然后把里面聚紧的土用铁锤敲松,再把空压机开启,用强风吹出去。这本是不应该出的事,胡来乃这时怪老吴又似说不出口,自责又没这个气魄,只是硬撑着阴着个脸,围着个喷土机的输送管这边转到那边。老吴干脆就走去一边往草地上一坐,摆出付事不关己似的样子把眼睛去望了天空。侯春花则收了小铲往回走,她知道这打通管子也不是一会儿的事,所以准备回去作饭。她一边走,一边朝胡来乃沉着脸说道,“你搞吧 !人家做得好好的,你要来逞一下强!这下,你去搞!”

老吴是个诚实人,朝着天空望了一会,也就起身来一起捅输送管。尹放洋把锤子递给他时,见他嘴巴咕噜咕噜的,似也还有些气,只是没听清他说胡来乃什么。胡来乃也装作没听见,走过前边去准备开空压机。

尹放洋跟老吴正抱着输送管把里面的土抖出来,把管子放下地来扣U形扣时,U形扣又变了形,用锤子整改过来,俩人正拉过橡胶管的接头套U形扣时,猛然间,搭着半边U形扣的橡胶管上下翻飞的一阵狂跳,老吴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忽地猛的一下被砸在了地上。“哎哟!”老吴痛切心肺地一声喊叫出来。

尹放洋忙近前一看,只见老吴膝盖下面胫骨,巴掌大一块都成了紫色,小腿肚处,被U形扣砸开一道寸多长的口子,鲜红的血液正汩汩往下流。

听到这边一声惨叫,胡来乃也知道出了事,立刻青着脸奔过来。一见老吴伤成这样,知道是自己失误,没等这边发口令就开启了空压机。知道这回硬撑着过意不去,倒是一脸愧疚、悻悻然的忙伏下身来给老吴按住伤口。工地上磕磕碰碰、伤身流血的事经常有,胡来乃倒也掌握了些简单的方法,三下两下就把老吴腿上的血止了。他而且还懂点草药,在傍边草丛里转了一圈,就扯来一把青草,塞进口里咀嚼一阵,待成了糊状,吐在手上,敷在老吴腿上。

一会儿,老吴说轻松了许多。果真,他已能柱着铲柄站起来。也不知他的要强心怎么这样强,柱着站起来,还强装着露出笑脸。

回屋的路上,老吴走路一跛一跛的,这才边走边告诉尹放洋;他昨天夜里不知怎的坏了肚子,上了五回厕所,完全没睡着多少,本想今天歇工不来,可又想干一天的钱能让儿子在学校里吃一星期,所以又有些舍不得。

一个伟大的父亲!尹放洋只在心里想,没有说出来。他不太同意老吴这样,心里只有儿子,完全忘了自己。忽地又想到是胡来乃早开了空压机,才把他的腿伤成这样,应该让胡来乃负些责任。没想到老吴却连连摇头;

“算了,也不能全怪他,一个我先说了他笑话,二个也是我愤气铲得太猛。再说,毕竟今天有些不好的兆头,是祸躲不脱,就算他不突然开机,不被U形扣砸着,也说不定碰着了别的,那又去找谁!而且,他也帮我寻了草药。”老吴说时转过头来,还宽厚地一笑。

尹放洋摇摇头,心想碰上你这么个老实的人,实在是拿你没办法。又感觉自己再多说,便有煸风点火之嫌,只好住了口。

 

44

 

 晚上,尹放洋陪着老吴一起来催晓芸屋里上药,他知道老吴那个年代的人都有点拘谨,总觉得自己是个打工的,跟人家老板不是一个级别,来找人家上药,会感到不好开口。他不陪老吴来,他甚至就让伤口晾着也不会过来。

老吴跟他们这伙儿在一起时,说话那就自然而且还有点摆辈份,想说就说。这刚迈出门口就问尹放洋,“侯春花这些天跟你说了没有?”“说什么?”尹放洋没弄清他问的啥,“哎呀,就是她咋的就嫁给胡来乃了呀!”老吴倒有些怪他太忘性似的。尹放洋本想回他;这天天跟你在一起,那能说什么!可一看几步远的阶檐已到了催晓芸的门口,便把话又咽回去,只朝老吴摇了摇头。

其实催晓芸很关心人,也不用尹放洋跟老吴问,她忙就起身把药箱搬出来,然后把药跟镊子和药棉拿在手里子,让老吴把裤管卷起来。她习惯把药箱带在身边,一是怕别人不会弄,二也怕有的人胡涂乱抹的把药浪费。药箱里止痒消毒、感冒风寒的药有,简单伤口处理的器具也有。她显然是曾经学过这门,还是弄多了积累了经验,这会帮老吴消毒、涂药绑纱布,摆弄起来很有方法的。

趁着老吴在上药的当儿,尹放洋走进了屋中间,这时胡来乃和侯春花都在屋里,胡来乃又在弄他那几根长短长不一的胡子,侯春花却拿毛巾搓着湿漉漉的头发,显然刚洗澡回来。看着她坐在床边上不停地扭动,好象有鸡爪狗爪在屁股底下爬,就猜着胡来乃的手在那里不老实。屋里地面扫得很干净,东西也收拾得很熨贴,床头床尾看不见一件散乱的衣服和布幔。空旷的屋了里,除了几条散乱的小凳和一张放着录像机的矮桌,就是一张靠窗一张靠门的床铺。尹放洋每次来这屋,总不免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而且又自然地想起胡来乃要跟着住这屋那涎皮赖脸的景象来。看着胡来乃当时想着好事、欲挂帘子往墙壁上钉的钉子,如今还可怜巴巴的露在那里,心里总是止不住想乐。听说后来他怕催晓芸把他赶出屋,又怕她们栓了门不让进,总是一早地就趴在了床上,而且把衣服也扒了,尹放洋这才想起怪不得胡来乃这时候没去潘枚魅那里胡闹。

“怎么,没跟着那帮人去凑热闹,不喜欢新潮女呀!”催晓芸这时给老吴上好了药,又跟他交待明后两天再来换两次药,要保证伤口不发炎。随后便边往床上收药箱,又一边打趣跟他们开起玩笑来。

    “新潮女是新潮呀,可应该也是不小了。”尹放洋眼睛从墙壁上那可怜巴巴的铁钉上收回来,显得漫不经心地说。

     “新潮就是新潮嘛,跟大小有什么关系!”催晓芸朝着尹放洋冷漠的样子撇了一下嘴,似乎很不满他这样说。

“这女人嘛,新潮跟年轻,总是两个不同的周期。”尹放洋朝着催晓芸也抻了一下脸,装作油条样的故意逗催晓芸。

     “新潮就是代表美、代表开放,你们男人就喜欢这一点,多看到点肉就晕头!”催晓芸说到这,突然用手指着尹放洋的脸,涨红着脸说道,“你尹放洋别在这装模作样的,你敢说,潘枚魅站在你面前,你一点不动心!”

尹放洋一时真有点傻眼,心里却朝着催晓芸连喊;你历害!你历害!看着催晓芸说完那自以为戳到了他心灵深处似的得意样,他有意凉凉她,便阴下脸、一本正经地朝她说道,“你们都只想拿她开玩笑,其实人家也很不易!”                                   

 “开玩笑就是开玩笑,跟易不易有什么关联!”另一头的胡来乃不等催晓芸说话,突然的粗着喉咙朝尹放洋猛地一句吼出来。话也不见错,可他的的面容却很难看,冷冰冰的、还把两撇胡子往外边翘起来。显出一付极反感的样子,他以为尹放洋是在暗指他。

催晓芸不以为意地轻轻瞟了一下胡来乃,她觉得那家伙有些蠢!听话不会听音。接着又回过头来,眼睛望着尹放洋,象是说他倒会怜香惜玉,顿了会儿,却是朝他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尹放洋这时忽然想起那天催晓芸让他们搬家时的那番话;或许她就是个在公司里很特殊的人,或许她来了我们会更方便,或许会来她这屋里坐,或许会跟她成为朋友,细细推敲,催晓芸其实先就知道了来开店的是潘枚魅,而且知道潘枚魅已经没有了男人。她是老板,考虑的自然比较周全,明显的是怕这些家伙知道了潘枚魅的底细,说话不恭或心存妄想。催晓芸不想宣扬,他自然更不能张扬,随即也就平平静静的说道,“也不是完全知道。”

傍边的老吴听着似乎有些懵懂,又不好问,只拿迷迷糊糊的眼光望着催晓芸和尹放洋。胡来乃见侯春花疑惑的样子,也跟着竖起了眉头。而且“鬼”这时也恰进来,本来是想来看录像,一见屋里几个人都这样,便也立着不动了。

尹放洋只知道催晓芸会是有意按在心里,可没想到,催晓芸朝屋里的老吴、胡来乃,和刚进屋来的“鬼”望了一眼,却又说故事似的说了出来;潘枚魅的男人原先也跟她一样,是带着人马随着绿化公司分包工程的老板。工作做得好,做事也舍得己,很多时候都是带头干。前年在东莞,在一处几十米高的岩壁上,因为岩石突然松动,绑扎安全绳的钢钎跟着掉落,她男人从岩上滚落下来,就再没有声息。所以后来绿化公司就照顾潘枚魅,专门给一间屋子给她,让她随着绿化公司开店子。末了,催晓芸委婉地笑了笑说,你们说把屋子让出来给人家应不应该!

催晓芸说完,屋里一阵叽咕,胡来乃扬起胡须说,那她就是寡妇。老吴低头叹息一声,说她也够不幸的。侯春花似感觉惊奇,说看她那样什么也不在乎的,没想背了个这样的不幸。尹放洋感觉人心不一,这时却也容易分辨。转头来想看看“鬼”是咋想的,却见他脸黑、又正好背着灯光,看着只是一片黑糊糊,弄不清是那样表情。                             

   出门回来时,尹放洋见老吴脚下还有些跛,想近一步来扶他。老吴却朝他摇摇手,随即附着他耳边说,“鬼”听说潘枚魅是寡妇,眼睛都发了光!“鬼”那时站在他傍边,他大概留心了。

    没有女人的男人,哪能没有梦想!尹放洋听了觉得也不奇怪,只是轻轻笑了笑。

 

 

45

  一上午跟往常一样,摸着黑起床,转着轮回来打了碗带着水气的米饭,挟上两块咸鱼,分不清有味没味都往口里塞。摸摸肚子感觉够一上午超强劳动的热量,又忙着扛上工具戴上帽子拿了水壶走进夜雾,天将明还未明夜雾最浓重,走到工地时头发上沾满水、眉毛也是一片湿。趁着阴凉开动喷土机倒是倍感神清气爽,可不一会讨厌的太阳就蹦的一下从海边跳出。只微微温和了一会就渐渐火辣,随即额上的汗水就开了闸似的顺着腮边流向颈窝,跟着就一瓣瓣的掉到地上。耳边的空压机和喷土机交替响着,有时吭哧吭哧、有时嗡嗡隆隆,到后来都分不清清浊,只感觉都是嗡嗡一片。随即太阳也越升越高,土场子里的温度也越来越高。风不敢跟太阳争高低,也畏畏缩缩的躲到了海里面。日复一日同样的经历都感觉没有昨日都是今日,唯一留下的只是面孔的黝黑。可尹放洋没有镜子、也不照镜子也就管不了黑不黑。老吴那面孔日晒风吹了几十年,晒也是这样、不晒也差不多他就更不在意。只是站在喷土机前面的侯春花,她手臂上虽包了块遮阳布、可手背却让烈日炙得发紫似乎有些心痛,闲下来时总会偷偷瞧一眼。至于腰杆子酸痛肩膀胀肿那没有谁放在心上,到日挂中天秋蝉开始鸣唱、就到了下工时候全抛到了脑后,呼啦一声追追赶赶就各各收拾东西往回奔。三个工场、有时候是四个工场都各有回家的道,没有谁去等谁、也没有谁去问谁,只是感觉谁先坐到饭桌上就是胜利。

  尹放洋今天却感到有些异样,在前边岩上挂铁丝网的“鬼”以前都是哨声一响就拉开两只长腿、撒欢似的往回跑。丁乐贫也是掰着柴草抄小路走近道,今天却奇怪,一个丢了跑步一个舍了近道,转了个弯跑到他们土场子来。一上午在那岩上也够辛苦的,安网要撅着屁股、手脚并用,脚下是炙热的岩石顶上是火辣的太阳,大半天下来自然是感觉辛苦,可这会儿没忙着回家歇息却奔来了他们土场子。接着还奇怪的也来了,在岩壁上扛喷土器的胡喜遥跟雷若蛮象开了会似的也向他们土场子来。他们那虽是在岩上可离板房最近,顺小路下山坡就是屋里。而且他两个回屋的速度也总是最快,因为那在岩上扛喷土器落下的泥水,满鼻子满脸都是,没有屋后那水池子的龙头冲洗洗不干净。没想到这会就让那黄泥巴水落在脸上嘴上,一齐儿的凑到这里来。

尹放洋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有这么大魅力,能让哥这几个饿着肚子顶着太阳凑到这来。然而霎时间就皱起眉头感觉很扫兴,原来这几个问的事情竟是这么无聊。他皱着眉头转身望了一眼“鬼”,责备“鬼”;人家的男人也是为了搞绿化、爬那样高的岩壁,种草栽花把命送了,你这样到处宣扬是幸灾乐祸?还是怎么的!咱们现在也是做这样的工作,身上系根安全绳,爬那么高的岩、攀那样陡的坡。假如咱们当中有谁丢命了会咋想!假如你自己把命丢了人家幸灾乐祸你会咋想!

这问题有点大,牵扯到做人的良心和处世的品德,若是真看着别人家不幸拿来当玩笑,很容易就会在别人心里留下个冷血动物的形象,而且别人不单说你冷血,会说你是黑心!别人说你黑心就等于死了一半,宁做恶鬼不愿做黑心人,以后人前人后说不起话来。谁也不愿意当这样黑心人。一时都象当头被浇了一盆冷水,都闷声不响的装起庄重来。“鬼”显然觉出自己这样满地宣扬是极不应该,黑脸孔颇觉不好意思的拉得老长,眼睛诚惶诚恐的,脑袋也蔫萎萎的勾下来。丁乐贫倒也胆大一点,忙着替“鬼”争辩,说的确是“鬼”昨天晚上就跟他们说了,但其实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平时也没见你跟潘枚魅在一起,怎么清楚了她男人“那个”了!他这会儿说话不知怎的会想到遮掩点,倒能用“那个”来代替。雷若蛮本来来的兴头最浓,凭他的性格也非要弄个明白借机渲染一番。这会看到丁乐贫都小心翼翼,自己也不好太露骨,也就只把话咕在喉咙里、嗯、嗯的点头付和。

看着“鬼”和丁乐贫、吉若蛮他们几个突然一下蔫萎萎的、象霜打的茄子,脚下走路也是一踏一踏的,脸上也是一付冤枉样,仿佛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白白浪费了时间、白白多晒了太阳。尹放洋脸上不由笑了笑,倏地觉得不能让他几个感觉冤枉。虽说是一同打工,也有个轻重高低,他若是不鸟你,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心里服你了那就客客气气,说什么话都来跟你说。特别是“鬼,”让他信服不容易,这是个属骡马的,野莽起来桀骜不羁,驯服起来那就比兔子还老实。这个时候很关键,没有话说不合适。既要有话说,而且还要有说服力。自己就这么照潘枚魅那样说“她男人去美国了,在那长住了!就是凭这话推测出来的,他们也未必信服,说不定还会反说你是瞎猫子捕鼠、-——撞上的!想想不如干脆开个玩笑,说得神秘一点,让他们口服心服。

工地上已经没有了人,热辣的太阳把水泥地面耀出一层白光,空旷的马路上只有他们几个孤单的人影。好一会没有人说话,脚下的解放胶鞋踩在水泥路面上的沙、沙声都显得特别响。尹放洋觉得这是极好的时机,随即微皱起眉头,凝眸着海那面,然后、用略带些神秘的口吻说道,“你们没见她第一颗钮扣是黑的!”

“真的?”果然几个人都惊奇地张大了眼睛,似乎十分的信服,丝毫也没有疑虑。

看着“鬼”和丁乐贫、雷若蛮,还有胡喜遥几个都露出一片诚服的样子,尹放洋涌起一股快意的感觉,自己胡绉出来的一句扯白的话,竟能让他几个信以为真。尹放洋想笑,可倏地,脸倒反哭丧起来,他一拍脑门,恨不得揍自己几下,这哪里是胡扯白,简直是混蛋!他几个这还不借机去朝潘枚魅胸脯上瞧!

 

46

晚饭后尹放洋提醒老吴又该上药了。老吴点点头又好象怕他不随他去、拱拱手把他让在了前头。催晓芸给老吴上药时,胡来乃也凑过来。他今天显得很客气,低下头对着老吴脚上的伤口看了一下,又手足无措似的不安定,头也东望西望的左右转。大概是自觉愧疚对不起老吴,想找点什么给老吴弥补弥补,所以搜肠估肚的动脑筋。忽然间就见他眉头一展胡子也往上扬起来,一脸浪样朝老吴说道,“来,老吴,放个美妙片子给你看,包你过瘾!”说着就往录像机傍边走,一边眨眼睛一边在一堆乱七八糟的录像片子里翻找起来。

“胡来乃!你是不是人!”已经给老吴上完药的催晓芸一抬头,见胡来乃胡子往上扬着,呲着嘴,连舌头都露了出来,知道胡来乃是来放那种龌龊的片子了,沉着脸猛地朝他一声呵斥!

这样的呵斥催晓芸不知对胡来乃说过多少次,也曾把他的丢掉过,可没几天胡来乃又买回来了。他有这个习性,一去镇上就钻录像店,总是拣人家丢在旯落里的纸箱去翻,所以很容易就找了这样片子回来。催晓芸好几次从外面回来,一推开门碰上他在看这下流片子,弄得面红耳赤的就警告他;再弄这样片子回来就对你不客气!他总是点头说,好、好、好,可一去镇上又弄了回来。

“冒血的!”里头的侯春花也阴着脸瞪了胡来乃一眼,接着又气恨交加的骂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净爱看些作呕的东西!”

     胡来乃名义上说是说给老吴看,其实多半还是自己想过瘾,所以兴头十足的热火烧身,这一听催晓芸呵斥,侯春花脑怒,手里拿着片子放又不敢放,丢了又象舍不得,怔怔站着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脸也难看、人也难堪。尹放洋在一傍竭力憋着才没有笑出声来。他觉得这也只有胡来乃这家伙能想得出来,屋里两个女人,一个是老婆、一个是女老板,他竟然有这胆子而且不怕尴尬。

催晓芸见胡来乃半天还没动,一下走过去一边拿眼瞪他、一边选了个正规片子放在录像机里,然后朝着尹放洋和老吴说,“人家轻易都不过来,这一过来你还拿个下流东西秽人家。”

尹放洋跟老吴也不是轻易不过来,只是有时候过来想看录像也不对味口。胡来乃看录像很奇怪,奇怪到了让人无法容忍的地步。从始至终总是看那个几个姑娘卷着美发、涂着口红打日本,看了一遍又一遍,几乎都能背出来。那电视里人物还没有出场,他这里就“啼、啼、啼,”你看她一枪不打中了日本鬼子的额头!接着那个宽脸的嘴巴涂得最红的出来,他马上又说,你们看,她一抬腿,那日本鬼子就倒地了!他一边说,还一边拿手指指戳戳的。话又说得比电视里还多,喧宾夺主,成了不是看录像、倒是瞧他这个人。再说,录像也不真实,日本侵略者有这么好打,那抗日还用得了八年!所以有时候含兴过来,又冷冷回去。渐渐地,也就不大过来。

催晓芸给他们放的是个间谍片,演员演得特别细腻、逼真,尤其那两个男女主演,男演员身在保密局,看似粗粗浅浅,其实心细如发,堪称大智若愚。那女演员从打仗的部队一下过来,过官太太纸醉金迷的生活,因为不惯、恰恰是这不惯,才显得最真实。因为不惯、老是失误。可又化险为夷。真切而又自然,紧紧扣人心弦。

等到一集结束,响起另一集沉重的片头曲时,尹放洋转头瞅了一下胡来乃,见他已没有站在屋子中,已经坐在了床沿上,脸上的讪然已经没有了,却好象赌气似的,眼睛不朝录像机这里看,仍去那里梳弄两撇长短不一的胡子。弄了一会,又似感觉没趣,又走过来跟老吴搭讪,问老吴,“脚上伤口还痛不痛?”见老吴说好多了,他又耸了耸肩膀,扬起眉毛,做了个怪脸,故意压低声音朝老吴讨好似的说;

“本来想放个好看的片子给你看,可——。”胡来乃说着瞟了催晓芸一眼、又甲鱼扒水似的摊开了两只指手掌,好象歉了老吴一番情似的摇摇头。

 不想老吴给自己划定的做人规则是忠厚长者,胡来乃这当着两个女人的面,要拿这丑片子来放,没放得成还作出抱歉样,好象把他当作喜欢看这样片子似的。不由微蹙了一下眉,然后站起身来,随即朝尹放洋望了一眼,转身往回走。

 尹放洋站起身来时,听到侯春花已经开始数落胡来乃;你明明就是自己想看,还拿老吴来掩口,人家会跟你这样不怕丑?几十岁了,毛病还改不变,要是崽女在面前看到了怎么办!尹放洋悄悄朝胡来乃望了一下,见他眼睛怔怔,一付木然,估计侯春春花的话比海风飘的还远。想想这也是他的特点,女人的话,再怎么不好听他也不吵,可是半句也没听。女人思维都很感性,最容易上当,会以为他这是听他话。心想怪不得侯春花从未流露过相容不下那种情形。但这念头也只是霎那间一闪,倏地就觉出自己这也是喜欢多想,如今都已各自成家,人家心甘情愿、这样老去操空心等于是想捣乱!感觉自己应该胸怀坦荡些时,便转身一步跨出门来,想借着星空来看前面的大海。

就在这时,天边突然划起一道闪电,随即,“鬼”也慌着跑过来喊;象是要下雨!

胡来乃跟着也惊慌地一声喊;筛土的土场子几百方的筛好的土没有盖彩条布,还有喷土场子喷土机傍边的土也没有盖,若是全让雨淋湿,十天半月都开不了工!

聚在潘枚魅屋里的丁乐贫、雷若蛮和胡喜遥也看到了闪电,也不用喊,一齐都跑了出来,各自拿了东西一头扎进了雷电里。夜黑风狂,通往筛土场的路上只有稀稀散散的几盏路灯,地上又满是挖掘机往卡车里装土时落下的泥土、石块。可没有谁放慢脚步,快走快步的还怕落了后。丁乐贫还喊起号子;看哪个走得快!胡来乃想突出自己的权力,把声音提得更高,说今夜盖土也给大家记工。

快到土场子时,尹放洋忽见老吴也跛着腿赶来,尹放洋惊着提醒他,“你那脚!等会让雨淋了咋办!”

“没关系!”老吴显得一点也不在乎,轻轻回他一句走在了前头。

尹放洋摇摇头;你现在说没关系,到时感染了,你就知道有关系了!

 

                                      

47

又一道闪电划破天空时,暴雨哗哗啦啦落下来。工地上让砼车辗压得坑坑洼洼的马路上,一拔一拔的雨水横过马路后找不着出处又往回流,回流又让石砌的檐线挡过,马路倒成了积水的池塘。路边上稀疏几盏路灯在浓密的雨雾跟芭蕉树叶的晃动里看去似有若无,云层急骤而来又穿不过前面的山岭急聚得越来越矮,海浪撞击岩石的啪、啪声却比往常更响地传来。

土场子边上为了加班照明安装的仅有的一盏炽光灯因为雷电已经关闭,黑得只能凭感觉把脚往高处踩。奔到土场子上也是摸摸索索才找着彩条布,矗立老高的土堆挡得四周都是一遍黑。这个时候是最齐心的时候,也不用胡来乃指挥,一奔到土场子就各自拣着自己最合适的赶忙着动起手来。“鬼”丁乐贫两个知道自己身子活动快捷,首先就往土堆上爬。雷若蛮跟胡喜遥力气足,随即就忙开了搬石头。半抱围的石头淋着雨水沾着泥土抱起来滑溜溜,可舍了力抱起来也不觉得怎样难。老吴和酒鬼刘月乃就把胡喜遥和雷若蛮搬过来的石头移到“鬼”他们从顶上放下来的彩条布上。老吴起先也要往土堆上爬,尹放洋不客气一把把他拉下来,说压石头这活儿也一样要人做,又没有谁说过你年纪大,你何必事事想呈强!胡来乃一边也搬移石块、一边没忘了朝大家喊;“注意安全,加快些!”他这时的话虽是多余大家却也愿意听,觉得这时候有个喊口号的才更心齐。雨越下越大,风也更急,顾了手里的活,没顾上脚下的路,一会儿下来,几乎谁都摔成了一身泥。待土堆全部盖好,却没有谁感觉欣喜,土堆的顶上面,还是已经让雨水淋湿。

     大家盖好土堆往回走时,一身的泥水湿漉的头发都想往前跑。“鬼”跟丁乐贫跑最前面,一声尖叫以为没谁可以超前。后面大家都跟着样来跑,可没跑几步不是一脚踩进水坑里、就是让凸显的石块碰个嘴啃泥。“鬼”干脆就心一横任着雨水淋,一步一步慢条斯理的走,跟着后面的就都学他的样,就当那雨水是淋浴似的边走边说起笑话来。起初是丁乐贫皱着眉头说,害得他们淋这一大场雨、就是怪得胡来乃。一双脏手见着女人就想摸,这东摸底西摸手就招来了晦气,要不怎么天气本来好好的突然会下起泼瓢大雨!胡来乃却回驳说就是怪你丁乐贫,常常去听女人们洗澡,等于身上沾了洗澡水,这天降大雨实际上是为你来洗刷,是你害得大家背时!他两个表面是玩笑,其实也半真半假的借题发挥。而且立刻也显出两边阵线分明,胡喜遥给胡来乃帮腔说就是怪了丁乐贫听女人洗澡,雷若蛮跟“鬼”给丁乐贫附和说实在是胡来用手乱摸乱摸秽了雨来。一路从工地争到板房里,还没有争清楚到底是怨的谁。

    洗完澡回到屋里已经是午夜时分,雨点渐渐稀疏慢慢又停了下来,云层已经透过山岭朝更远的地方驰去,在偶尔出现的星光里看得见它飞驰的速度几乎是风驰电掣,随即出现来的是海风的轻微跟天空的广阔。

    大家终于觉得浑身疲惫,纷纷扒了衣服往被子里钻。只有“鬼”还在小桌上就着咸菜喝啤酒,独个喝着似乎不尽兴,随即又把丁乐贫喊了过去。令尹放洋出乎意外的是,“鬼”喊了丁乐贫后竟向他招手。他自己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自从那天“鬼”跟丁乐贫他们一群人跑去土场子问他、怎么会知道潘枚魅是寡妇?让他把“鬼”斥了一通,这以后,“鬼”反倒对他好起来。每次跟他碰面,“鬼”竟能明白他那鬼黑脸让尹放洋看不清表情似的,干脆把头来朝他点。这还开天辟地来喊他喝酒。尹放洋心里笑笑想,原来你是生得贱!鸟你几句反到合得来。夜里喝酒他没这习惯,他笑笑多谢“鬼”,摇了摇手。

   尹放洋翻身上床时,老吴也望着他笑了笑,似乎也奇怪,“鬼”怎么又对他这样崇敬起来。尹放洋也默默摇摇头,表示自己也弄不清。可就在这时,尹放洋忽然想起老吴的腿,经过刚才这模爬滚打、雨水一淋,不定怎么样了!忙喊着老吴起身,两人一看,果然伤痛处红肿起来,象是比先前更严重。

     “去重新上一次药吧,要不然,会感染了!”尹放洋一边跟老吴说,一边先自站起身来,他知道他不去、老吴也不会去。

“不、不、不,这时候了,人家都睡了多久了!”老吴象眉头紧蹙着,一脸的惶恐,急急了似的连忙朝他摇手。

尹放洋望着老吴那生怕打扰、床烦了别人的样子,明白他是狠了心的不会去。他随即抬头朝催晓芸屋里望了一眼,也是;一片寂静,已经是悄无声息。想想自己这时候去敲门,也确是有些不适。人家一个女人家住那屋,虽是里头还有胡来乃跟侯春花两夫妇,可若是人家硬把你朝这上头想,有口也辩不清,也只好作罢。可没忘了提醒老吴;“那你明早记着点,早点上了消炎药,别让腿感染了!”

爬上床刚刚躺下,四处的床上就响起了鼾声,朦胧中,忽听到“鬼”跟丁乐贫说悄悄话。声音很小,却恰好听得清楚。只听得“鬼”朝丁乐贫说道“我昨夜做了个好怪的梦。”

“梦见啥啦?怎么怪呀?”丁乐贫好象更小声。

“我梦见潘枚魅啦!”“鬼”象是很陶醉,想把一件开心的事跟丁乐贫来分享。

“你梦见潘枚魅什么了?”丁乐贫把脑袋也凑过去,跟着又朝“鬼”眨了眨眼睛,显出很关心、很感兴趣的样子。

“我梦见潘枚魅跟我一起见我娘,还有我爹也在那。”“鬼”抬起头来,把眼睛望向屋顶,象是很憧憬。

“那你梦见她、是跟嫂子一样,你吃她奶了没有?”丁乐贫颇作神密的样子,还故意更小声,象是怕别人听了去。

“鬼”抬头朝丁乐贫望了一眼,象是推测丁乐贫问话的意思,没有说话。

“那打她波了没有?”丁乐贫显得更谨密似的凑到“鬼”面前来。

“你讲不上路,不跟你讲了!”“鬼”听出丁乐贫是在捉弄他,一翻身,睡下了。

“到底是吃奶了,还是打波了?”丁乐贫听着正来神,“鬼”这一沉默,感觉很扫兴,可又不死心。但不管他再怎样逗,“鬼”都不出声了。

 尹放洋差点笑出声来。他在心里鸟了丁乐贫一句;“鬼”把那心事都透给你,你却拿人家好玩!尹放洋一边往被子里钻时,忽然想起好象在哪里、或者是听什么人说过,有缘的人,都是上辈子就结了的,上辈子结了缘的人,棍都打不散。想想这“鬼”跟丁乐贫,怕是上辈子结了缘,这样隐蔽的话,也能跟丁乐贫说。这丁乐贫也是,生来没有个正经。想想他两个真是;生成一对,画成一双!

 

48

天已经大亮,海那边的亮光穿过海面又落到屋里来。外面工地上,响起了嘈杂的说话声和傍边建筑队的民工踩挤挤拥拥的脚步声。尹放洋揉揉眼睛觉得好惬意,这自然醒来就是不同,感觉精神饱满劲头也十足。可倏地又一激棱;这早已是上工时候,自己怎么还躺在被子里?猛地一翻身从床上坐起来,朝周围一看才见大多都还直挺挺倒在床上,有的还“哈哧、哈哧”哼着鼾声。没有耽误上工,他这才笑笑;原来今天是歇工。

尹放洋在床边坐了一会,这才想起昨天夜里下了大雨,尽管大家都七手八脚的忙着盖,还是有些土堆的上面让淋湿了,不晒个天把半天,都入不了喷土机。催晓芸曾经说过,宁愿少开一天工,也不愿损坏了喷土机和空压机。去屋后水池子漱口回来,顺着往厨房里瞧了瞧,灶台也是冰冷的。想想侯春花每天都要那样早就爬起来,这难有的睡一次晏觉也算是天照顾。

尹放洋洗漱完回来见丁乐贫已经上完厕所回来,算起来还在他之先丁乐贫就已经起来。忽然想起这是丁乐贫的习惯,每天都一样,侯春花的饭将熟还没熟的时候,丁乐贫就准时爬起来。天天如此,从不间断。别人都巴不得他有一天能例外、或者晚一点点。可他就是这么准时从未有过延误。总是在这别人感觉最香甜的时候、稀哩哗啦弄得床板子吱喳响的爬起来。有几次胡喜遥气不过就问他,“你这么早爬起来是干啥?”“上厕所!”他理直气壮还就势一下拉亮电灯。

“你上厕所怎的这样准时!”雷若蛮也一直很讨厌他这雷打不动的准时上厕所,也阴着脸问。

    “怎么,不准呀!”转头朝他两个瞪了一下眼。

“屙血!”胡喜遥抓着机会骂一句。

 “真是屙血!”雷若蛮也不失时机补一句。

 “你们那个没规律才是屙血!”丁乐贫先前还有点压低声音,这下倒干脆大声喊起来。

常常也就在这时候,侯春花就开始来喊大家起床、吃饭。所以这个时间就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再吵也就没有意味。胡喜遥跟雷若蛮呢,到后来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虽然都肚子里有气,也只好随他去。丁乐贫呢,也没想到过改过点时间,反正觉得自己吃饭拉屎、是天经地义,也就不管人家高兴不高兴,一直就拣着这样个时候起来。                                                       

  尹放洋忽然想起屋里还有老吴是早起的。老吴起早不会打扰别人,他总是轻手轻脚的下床,又轻手轻脚的拿起牙膏牙刷,然后不声不响地带上一只水桶,步履轻盈地走过阶檐上的走廊,去到屋后的水池子边洗漱。洗漱完用那带去的水桶接上半桶水回来,通常是他把水打来、默默地在床沿上坐了好一阵,别人才陆陆续续起来。尹放洋曾经也问过他,说这将起没起的时候,多睡一分钟都觉得是奢侈,你干吗要早爬起来?他总是微微一笑说是“习惯”。想起来他们那一代人也确是有这奇怪的习惯,种了点东西出来,赶着挑去城里卖,怕占不着位子,早早地就爬起来。土箕装着扁担挑着,十几里路也不怕远,宁肯咬紧牙关、歪着嘴唇也不肯歇息一下。结果挑到了城里还是月亮高挂、满天星星。趁着路边空挡找着个地方把土箕整整齐齐排好,以为来得早占了这块地方就属于自己。没想到天一亮、城管一来,又赶羊群似的撵得东挪西拼,这才知道来得再早这也不是自己的地。好笑的是总不讲记性,明天又徇着老样,三更半夜又起了身。弄来弄去也弄不清理由,所以谁问都是一句话,“习惯!”

这时地上却没见老吴。尹放洋撩起老吴的蚊帐一看,老吴早已起来,只是背靠着板墙壁,一声不响坐在床上。尹放洋想起老吴昨晚淋雨的腿,忙提醒他,“你忘了去上药了!”

“不知道人家这时候起床了没有?”老吴一边下地一边瓮声瓮气地说。

“天都已经大亮这久了,起不起都没关系了。”尹放洋看着老吴下地,随即又走在前头。他明白他不去老吴也要叫上他。

     海湾弥漫的夜雾已完全散去,大海跟山峦都已现出清楚的轮廓。前面建筑工地上,上工的人们已经爬上了脚手架。若是在平常,他们绿化队这时候早已响起了喷土机的轰隆声。

时候已是不早,老吴站在门外仍有些面带难色。尹放洋干脆让老吴在后,自己走上面前,来到催晓芸门口,却不见开门。尹放洋推了推,推不开,里面栓死了。老吴想回去,尹放洋忙拉住他说,你昨天晚上都淋了雨,哪里还能够迟延,再迟延那就会感染! 把老吴喊住后,尹放洋便举手来敲门。谁知敲了几下,也听不到反应,屋里的人就象睡死了似的不见声音。                                                                            

这不知怎的引起了丁乐贫的疑心,他一下走过来朝着尹放洋说,“敲!用力敲!里面肯定有鬼了!”                                 

尹放洋听着丁乐贫这样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正莫明其妙间,门忽然开了。开门的不是睡在门口的催晓芸,却是睡在里头的侯春花。只见她头发蓬松,身上穿条睡裙,面孔红红的,显得极不自然。她把门开了,却又不全开,用手搭在门框上,显出没睡醒的样子问尹放洋,“什么事?”

傍边的丁乐贫眼明手快,一把推开尹放洋,低头从侯春花身边一拱,人就钻进了屋里。紧接着就听他在屋里头响起一声炸雷般的大喊,“快来呀!”

 

49

尹放洋和老吴听着丁乐贫在里边喊,一时也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忙也跟着进到了屋里。屋里外面催晓芸的床上没见人,显然她开皮卡车去了镇上。里面胡来乃却还缩在被子里,脑壳伸在被子外头,两只光胳膊紧紧抱着被子的一头,皮包骨头找不着一点肌肉的面孔上,惊惶惶的,两撇胡子也怯懦懦颤抖着,一付理亏见不得人的惶惑。丁乐贫扯着被子的这一头,脸上心花怒放,额上又是毛发倒竖,就象亲手抓了个恶贼似的解气、开怀。手里扯着半截的被子使劲的往怀里拉,可胡来乃在那头更拼命,丁乐贫扯了一阵便累得气喘吁吁起来。就趁着这喘气的功夫,他两眼逼视着胡来乃,一边喘气,一边说问胡来乃;

“你说,你刚才是在干什么!”

 “什么也没干!”胡来乃话语硬撑,但声音底气不足。

“到底干了什么没有?”丁乐贫睁大眼睛,声音更大了些。

“到底也没有。”胡来乃也想把声音提高,可头一个字倒是喊得老高,后面接着就慢慢低落下来,最后细得象蚊子。

“说实话!”丁乐贫板起了面孔,话里充满威慑力。

 “实话就是什么也没有干!”胡来乃望着丁乐贫的眼睛,手里暗暗攥紧了手里的被子。

“好,那我就喊大家都来作证!”丁乐贫朝胡来乃说完,便转头朝屋子里喊一声,让大家都来看新闻!他把喉咙张得老大,板房里几间屋子几乎都听得见。丁乐贫的喊声刚落,那边屋里已经起来的忙着就朝这边奔过来,没起来的也急急忙忙穿衣下地、火急火燎的往这边赶。丁乐贫这一早在隔壁屋里叫着,是什么事,大家都似乎心里都已经有几分明白。有几个曾经就这样撞上过,弄得面红耳赤又好尴尬,早就想出这口气。这一奔过来就象六十年代开斗争会、诉苦似的,都争先恐后的嚷起来。雷若蛮的声音最大,骂的样子也狠,象是有深仇大恨,“你个畜生,也不管大天光的,老板催晓芸没在屋你就来干,前天我来拿扳手,就见你俩在被子里悉悉索索,要不见你老婆在被子里,那时就想掀你的被子!”

“你莫青天白日在这乱胡说吧,几时让你看见什么了!”侯春花在一傍面红耳赤的骂雷若蛮。

“真的,你几时看见了来。”胡来乃这时两撇胡子往颌下耷拉下来,蔫萎萎的坐在被子里、声音细小、可怜巴巴地跟在侯春花后面说。

“你莫讲哩,咯不关你事哩。”雷若蛮转头朝侯春花声音轻微地说了一句。随即又转过头对着胡来乃蛮着脸说道,“我们是说这胡来乃不是人,这里开荤,那里还想揩油,眼睛见不得女人哩。”显然,雷若蛮对胡来乃老是在潘枚魅面前动手动脚揩油看不惯。

“莫讲了,来,一齐用力,把它掀了!”丁乐贫朝雷若蛮喊了一声,又拿嘴孥向他手里的被子。

雷若蛮一来跟丁乐贫扯被子,那就没有话说了,他这一身的蛮力,两个胡来乃都不够用。他只稍稍使了把劲,胡来乃身上的被子就全到了他手里。屋里的人一看,果然,胡来乃赤身裸体,没穿裤衩。于是都觉得没有冤枉胡来乃,毫无疑义的他刚才就是在干那好事,于是,一阵大笑。可谁也没有想到,胡来乃不但没有遮掩,反而站直身子。恰好这时候那边小店里的潘枚魅也过来看热闹,她见这边屋里乐翻了天,笑声一阵高过一阵,以为这里有了特别高兴的事。不想一进屋却看到胡来乃个赤身裸体,一下闹了个大红脸,骂一声“你这些短寿鬼!”忙不迭地转了回去。

一傍的侯春花羞得面红耳赤,一时又气又恨,转身拿起一杆扫帚,朝着屋里的人发疯似的狂怒着,见着人就打。丁乐贫、雷若蛮、“鬼”都被打得抱头鼠窜,一齐笑着朝屋外跑去。

尹放洋没有跑,他站在那里没有动,只是笑着看丁乐贫和雷若蛮他们被侯春花追赶着、狼狈地四处奔逃。看看侯春花把他们都赶出了屋子,这才转过来帮老吴上药。可就在这时,侯春花的扫帚却雨点般的落在他身上。尹放洋起先以为侯春花也是做做样子,也没在意,可没想她却是一下比一下狠、一下比一下有力。他不由地有些傻眼;那会儿他又没有跟着去起哄!

老吴也瞪大着眼睛望着侯春花,尹放洋虽是一直在屋子里,可丁乐贫他们闹着他又没有去掺和,侯春花怎的也拿了他当出气筒?他正想朝侯春花喊;她打错人了!忽地,又一下想起尹放洋那在海边给他讲的他俩的事,似乎又有些明白,随即把头偏向一边,装作没看见。

尹放洋突然间被侯春花打得晕头转向,顿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搞不懂侯春花何故迁怒于他,拿他来出气。正要开口骂她“神经病!”忽一抬头,倏然看到侯春花的眼眶里,似有晶莹的泪水在涌动。

恰在这时候,胡来乃穿了条裤子也走过来,看着侯春花的扫帚落在尹放洋身上,又幸灾乐祸的喊,“打得好,用力打!”胡来乃喊声未落,侯春花用力一扫帚打到了他头上。

尹放洋忙把老吴绑好腿往外走,走到阶檐上时,老吴问他“痛不痛?”他不加思索地就朝老吴摇了摇头。老吴脸上现出疑惑的神色,口中喃喃地、不相信,“她手下那样重,哪里会不痛!”“真不痛!”尹放洋十分肯定地朝老吴点了点头。他说的是实话,一点也没有扯谎,当看见侯春花眼眶里的泪花,他忽地觉出,人本来都是想自己主宰自己,可有好多时候,也不一定能有这份能力。也许当年,她也很感无奈!

“你那时怨她,说不定她还在怨你!”老吴皱了会儿眉头,忽又眼睛闪出亮来,意味无穷地朝他问道。

尹放洋其实听了个清楚,但他没有回头,也装作没听见。

                               

       

50

 筛土的土场子比安喷土机的土场子大,泥土筛好的没筛好的一堆一堆的都占了好大一块土坪。东边的太阳出来最先就落在这,黄昏的落日也在这洒下最后一轮余辉。四周没有一幢建筑,甚至大叶子的芭蕉树也离得很远。太阳在这里上午、下午都象是直谢,温度高得知了都不大飞到这里来。翻斗车上一车在这里倒下的泥土,下一车装上筛出的树根和石块往外开时,泥土就差不多从深红变成了灰褐色。泥土都是从几十里外的山上运来,里面树根树蔸、石块柴草都裹着来。这里安不下机械筛土机、也为了节约成本,所以这个环节都是用人工来筛。筛子就是已经用了几十年那种;在一个长方形的木框里钉上一张铁丝网就成了。然后立着拿根方木在背后一撑,铁筛子就成了九十度,一铲土往上头一甩泥土落下、柴石滚落就跟细土两样分开。筛土虽也很累、头顶上太阳也大,可不象在喷土机面前那样老是有轰鸣、象有根鞭子在后面赶着似的催促,这里,人感觉太累时可以停下铲歇息一下。一般也是哪几个前一阵子太辛苦、需要调剂一下,才会安排到这来。

    尹放洋这会能到筛土场来筛土,大概是沾了老吴的光。晚上催晓芸见老吴脚还是一跛一跛的,一问,胡来乃还在让他在跟喷土机,催晓芸差不多把胡来乃训了个狗血喷头。说你怕是让你爹这个名字把心取歹了,胡搞胡扯胡来!人家为你伤了脚,几天了还没好,你不照顾人家反让人在那跟喷土机!那活儿又累又苦没有一分钟的气歇,出汗又多,你让老吴感染了怎么办!胡来乃把老吴安排去跟娄立凡一起搞养护,给栽种好的花、草浇水了,也就顺着也把尹放洋从喷土机傍边撒下来筛土。尹放洋高兴的倒不是这稍有的轻松,开心的是侯春花跟也跟他一起搭档,也许就有机会问她那憋在心里好久了的话。只是不知道什么缘故,“鬼”也跟着来。                                                                      

“鬼”象看到了他的心思似的,望都没有望他跟侯春花一眼,一到筛土场子就见他板着个脸也不吭气,傍若无人似的拿了个铁筛子就远远走去了一边。一会儿就见他独个儿支起了筛子,接着就见“沙拉拉”泥石滚落,一片尘土纷扬起来。

尹放洋在铁筛子后面立了根方木,拿手又把铁筛子往土里压了压,看看斜度合式,又铲了一大铲土试了一下,觉得稳当,这才抬起头望了望侯春花。她已经把他两个的水瓶一起放在阴凉处盖好,“等会晒得热了就不能喝了!”她边说着边把傍边的铲子拿起来,跟着尹放洋一样,铲起一铲泥土倒进铁筛子里。

“看样子,‘鬼’象是还在恨你。”尹放洋不知怎么的,自己也弄不懂,心里想着重是问侯春花,张开口却说到了“鬼”身上。说着还不由自主地朝“鬼”那边瞟了一眼。

“管他呢,随他去!”侯春花微微扬起头,明澈的眸子望着他,脸上露出轻盈的笑靥。尹放洋感觉她还是跟那以前一样,一张口那笑靥就显出来。

“‘鬼’好象很喜欢你!”尹放洋显得有些认真地说。

“喜欢你个胡扯,你也来胡说八道!”侯春花一下脸红到耳根,接着嗔怪地把脸撇向一边。

“哎呀,喜欢有好多种,我不是说的你想的那种。”尹放洋带点嘲讽地微微一笑;有一种喜欢那只是意念上的,人的生活里基本的东西都不能少,少了就会非常的渴望。一个长年孤独的男人,他就在意念里会把某一个女人留在记忆里。长夜茫茫,孤独时候,就当作心灵的慰藉。尹放洋接着又改用一种略为淘气的口吻说,只是这个意念的产生,都有个必然的来由,这就是你经常给“鬼”浇好了热水,让“鬼”一下工回来就有热水洗澡,“鬼”当作了一种被关爱的温暖,慢慢的你在“鬼”心里就成了那个想念。尹放洋说着朝侯春花笑了笑,随即把“鬼”拔他的插头,拿臭鞋董他也跟她讲了。“‘鬼’这阵子还把我当情敌了哩!”尹放洋自己也禁不住笑起来。

这下又弄得侯春花不好意思,脸倏地红了,随即娇嗔地说了句,“就你常说些怪理!他那个也是心理有病!”然后扭转身子,飞快地往铁筛里铲泥土。

停了会儿,侯春花面容自然了,便又缓缓说起“鬼”来。也许是对“鬼”一直以来都跟着胡来乃搞绿化有感情,也许是对“鬼”自小没爹没娘,跟着嫂子长大有些同情,她的语音里都充满一种不由人不细细听的温情,她说“鬼”其实很善良,心思也很细腻,所以特别企盼生活中的情感。没有老婆确实是“鬼”的心病。他嫂子把他托付给她“屋里的”的时候,也明白“鬼”内里的心思,所以几遍嘱咐她“屋里的”,遇上什么合适的,就给他撮合。“他长得又那样黑,家庭又不大好,哪有那么合适的!”末了,侯春花叹了气,微微一笑朝尹放洋摇了摇头。

尹放洋听着似也感觉无奈地不觉轻轻点了点头,心想他一张黑漆脸不算,别人还把他“鬼、鬼、鬼”的喊,有那个姑娘听着不胆寒!尹放洋想着,忽地又想起那天夜里“鬼”跟丁乐贫说的梦,禁不住又乐了起来,笑着告诉侯春花;“鬼”象是在想潘枚魅!

尹放洋起先以为侯春花听着会感觉突然,谁知她只是微微笑了笑,随即说,这个她早看在眼里,从知道潘枚魅到这来开店的那天起,他就变了个人似的,去潘枚魅店买东西都是一袋一袋的,有用的也买,没用的也买。他看那潘枚魅的眼神也跟别人不同,温情柔顺又放出亮来。见着潘枚魅也特别,惶惶惑惑、恭恭敬敬老远就站住了脚。后来,“鬼”听你说你说察出潘枚魅是寡妇,更多民份心思。而且,对你很好感哩,这会儿他都特意搬到那边头上去筛。你以为他是随意?他是有意,他心细着哩!

就算潘枚魅是寡妇,也是看不上“鬼!”尹放洋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在心里嘀咕一句。随即抬起头来,细心往“鬼”筛土那里一看,也是,那正是筛土场的入口,此来彼往的卡车先就从那里进来,气泵干吼着把车厢往上顶时,吼叫声把油烟、尘雾吹向人的鼻孔。那泥土“哗”的一声倒下来时,场地上腾起扑面的灰尘。喇叭声、车轮声,倒车时卡车的前、后、左右,搅得“鬼”团团转的定不下身。还有,人来人往,谁来谁去,站在那都一目了然。

头顶上的太阳越爬越高,尹放洋忽然想起没多久侯春花就要回家作饭,可刚欲张口,忽又觉得有些难,先前曾想过、期望过无数遍的想望,真到这时却不知从何开始。尹放洋望着侯春花想张口,可还没张口、脸上就现出不自然来。

“明白你想什么,打来这里那天起,我就猜着你的心思!”心有灵犀一点通。人有时候很奇怪,相互之间象是有感应似的。侯春花这时就好象猜着了尹放洋心思,腮边的笑靥浑圆一现,很大方直接、而且细细说起十多年前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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