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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常凌晨的饭桌上都很寂静,人们往嘴里扒着粗糙的米饭、咬着咸腥的咸鱼时还有些睡意朦胧。一般都难得有说话的兴趣,伴随着吧叽吧叽的咀嚼声的,只有那无时不在的海风。
今天却有些异样。尹放洋洗漱回来时,见“鬼”规规矩矩、一声不响靠墙坐着,黑脸上形情很沉静,甚至还有点木然。站在“鬼”前面的侯春花站,却截然是一付相反的表情,脸红红的,腮帮也鼓起来,连呼吸似都有点儿不匀,显然是感觉非常的气脑。平常这时候,她总是小心翼翼的、把炒好的咸鱼和黄瓜一盆盆端到桌子上。生怕自己的菜没弄好,大家会有意见。还会站在一傍看着大家吃。大家吃得高兴,她就露出笑脸。若是别人吃着眉头蹙起老高,嘴巴翘起很长,她就有些不安。没有特别气脑的事,她不会气成这样子。站在她傍边的胡来乃,也翘着鼠须胡在一傍走来走去的围着吃饭的桌子转。丁乐贫跟雷若蛮冷冷的坐在一傍,偶尔又抬头去瞧一眼摆在屋角头的桌子。老吴和酒鬼刘月乃也一样,象是避嫌似的昂着头摆出付与己无关似的冷漠,可又忍不住也偶尔会去望一眼面前的桌子。
前面说过,绿化队这饭堂的桌子是自钉的,桌面是工地拿来的五合板,底下四个脚头、包括横梁竖撑,都是用旧方木钉的。旧方木上满是水泥、铁钉,五合板的桌面上因为用久了,已经让落下的油渍浸透,怎么抹也已经现不出本木来。平常除了吃三餐饭坐在桌边,瞧都没有谁去多瞧一眼。怎么这会却引得侯春花这样生气、一屋子的人都弄得紧张起来!尹放洋颇觉奇怪,一步迈进屋里,也来到桌子边。一看,几只胡乱踩踏的脚印乱七八糟跺在上面,也怪不得侯春花这样生气,大约是昨晚吃最后头的忘了抹桌子,桌面上留下一团团的油渍。那鞋印落下的泥土跟油渍绞织在一起,黄不黄、黑不黑的,还显得油腻腻,八成象老母鸡屙下的鸡屎。看起来反胃,抹起来也很费事。尹放洋跟着一细看,心里随即有了八成的底,那鞋印前端的牙印清清清楚楚,后跟却不大看得见,显然是前端用力。显然就是“鬼”趴墙壁时拿去垫了底。
尹放洋强忍住笑,随即也装出一付茫然、也很漠然的样子,挪了条凳子坐到屋子的一边。依着人们走来晃去的阴影,他轻轻瞟了一眼“鬼,”“鬼”独自个儿坐在屋的一角,傍边搁着菜台、菜台边堆满菜蔬还有各样的杂物,顶上的节能灯光线照到那已经显得非常的模糊。黑脸上毫无表情,眼睛谁也不望、更不去瞧那桌子,显得这一切都无他毫无关联。尹放洋心里笑了笑,想你这会倒会装!
“你们当中是哪个,自己说出来,怎的要把吃饭的桌子踩成这样来为难我,若是说我饭菜做得不好,可以明说,这样暗地里来手脚,有谁会舒服!”一点不知底细的侯春花,只以为谁有意难她,故意踩上去的。
“踩就踩了,抹一下就行了,何必生那么大气。”尹放洋站起身,走到侯春花面前,小声地劝说道。他微微笑着、话语也显得轻描淡写,竭力想让侯春花认为这是谁不经意所为。而且边说着、边往傍边去拿抹布,想动手把脚印抹了。谁知侯春花却不让,把他一下拦住,冷冷说道,“你说得倒轻松,抹一下就行!我辛辛苦苦半夜起来作饭,还嫌我事少了。我有得罪过谁了,这样来跟我过不去。”侯春花说着望了一眼面前让踩踏的饭桌,随即气又多了,又提高声音接着说,“以前也曾这样踩踏过,可没有脏成这样,我也没作声。这回,得认回真,若不然,老是这样,麻烦不麻烦!”
“是的,非要认回真,若不然他下回又会来踩!”胡来乃抖动着胡子地一傍火上浇油。他这一浇油,屋里的气氛更凝重起来。一个个都一声不吭,冷眉冷眼的斜了胡来乃一眼,表示自己不会去踩。
尹放洋不由在心里冷笑一声骂“鬼,”“鬼”呀“鬼,”这这么胡搞一下不要紧,害得一屋子人都跟着你紧张!骂着又朝“鬼”瞧去时,见“鬼”虽是若无其事的坐在凳子上,可细细一看,他那坐在凳子上的屁股,却在不停地扭动,只是扭动得很轻盈,甚至于不易觉察。显然他心理负担到底还是比别人重!心想你“鬼”也是命苦运也差,踩脏了桌子忘了抹干净不说,又碰上这平日里性格温和的侯春花也突然倔犟起来。举头三尺神明剑,怕是难过关!
“尹放洋正在为“鬼”揪心着,侯春花却在这时说出更历害的话来,“既然你们都没有哪个承认,那我只好学公安了,把你们的鞋拿来比对,看你走得脱不!”
“要得,要得!”大家想脱嫌,觉得这是个好法子,几乎是个个都站起身来举手赞同。
莫说侯春花是个乡下女人,这一招也真够狠的。屋里统共也就十来个人,除去老吴这年纪大的,还有娄立凡这个总是看书、与世无争的,也就剩下几个人。几个人中,高矮胖瘦、轻重都各不相同,穿鞋的尺码肯定不一样。这一比对,无疑一下就会有结果出来。尹放洋忙朝侯春花劝道,“我看你也没有必要那样认真,兴许是你想多了,你看你半夜三更起来给大家作饭,作完饭还得随大家一同上工,别人头痛脑热的你有时还费心照顾,你看会有哪个跟你过不去。或许是那个不经意踩上去的,或者是派了什么用场也不一定。肯定的是,这脚印绝对不是来为难你踩上去的!”
侯春花听尹放洋这一说,脸上的气消了些,也没有再坚持要拿鞋子来比对。尹放洋想就势把话题岔开,干脆就拿傍边的酒鬼刘月乃开句玩笑,便转头笑了笑,朝酒鬼刘月乃喊道,“酒鬼,是不是你喝醉了酒,爬上桌子跳舞去了!”
“那不是醉了,那是癫了!”酒鬼刘月乃头也不抬,冷冰冰地回了一句。
屋里响起一声哄笑。随即气氛也轻松了些,侯春花也似不再追究,拿起抹布准备抹桌吃饭。傍边的胡来乃却突然阴沉着脸,翘着两撇胡子,冷冷说,“这怕是鬼踩上去的!”
尹放洋睁大眼睛盯了一眼胡来乃,一看才明白他也是信口说的,意思是找不到人,那就是鬼踩上去的。再转头去望“鬼”,见他那看着想站起来的身子,又一下朝凳子坐下去,猜想他定然也是让胡来乃吓了一跳。
这时,催晓芸也起身来到饭堂,一看天已不早,这么多人还在叽叽咕咕没完没了的,怕大家误了工,便蹙着眉头朝大家催促,“算了、算了,莫再讲了!时候都不早了。”
“什么事呀,这样热闹!”这时,潘枚魅人还在屋外,声音却已经传进屋来。尹放洋朝“鬼”望了一眼,心想你也是命乖运舛!再一看潘枚魅,也不由蹙了一下眉,心想你来的也不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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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惊恐眼看就不了了之落下帏幕,潘枚魅却扭着屁股走了进来。她是精明得很的人,这样的情况到她面前不费吹灰之力就将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尹放洋颇感无奈地望了一眼“鬼,”心想你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倒好,潘枚魅一进屋来,立刻把人们的眼球都吸引过去。她仍跟往常一样,穿得非常的大方,无袖的蓝色开领衫,白色的短裤。现出来光滑的臂膀、雪白的大腿。还有她那涂得鲜红、老让这帮人想着握一下的手指。日光灯下,她显得特别的光鲜。屋里的人,一时都只顾拿眼睛瞟她,没有谁去提那个无聊的脚印的话题。
尹放洋一边嚼着饭,也一边悄悄望一眼潘枚魅。他觉得潘枚魅不会无缘无故这时候到他们饭堂来。清早的饭堂乱糟糟的,有什么好看的!而且这样凌晨时候,正是睡觉香甜的时候,她干吗没事爬起来/!她虽平时也偶尔会在他们吃饭时,走到饭堂来凑一会热闹,可那都是中午、或者晚饭时候,这磁大清早的,还不曾有过。可看着,又似乎觉不出什么特别,潘枚魅仍跟平常似的,稍感瘦削的脸上,挂着平平静静的笑容,黑而又亮的大眼睛里,也透出平静温柔的光泽。站在傍边看他们吃饭时,一手抱着手肘、一只手抚着腮边。进屋来时问的话,没有谁回她,她没有再问,也似乎很漠然,平平和和的觉不出有什么目的。
随即,胡来乃的一个玩笑,算是把事情完全岱开了。看着潘枚魅过来,胡来乃又自作聪明认为她是来寻热闹,又看屋里的人都拿眼光瞟潘枚魅,他这心眼又来了。明明起身两三步就可以添饭,他却偏偏转个圈,绕过潘枚魅这边来。眼睛望着潘枚魅白皙的臂膀,又蚊子、蚊子的喊着想来逗乐。潘枚魅不知怎的这时候却这时不在状态,身子没有躲、眼睛也没有望他,就象完全不想理会一样。胡来乃手又不敢拍下去,形情又没人理,一时感觉脸悻悻的不好意思。屋里的人都巴不得让他做一次麻脸,都幸灾乐祸哄的一声笑起来。
本来事情都显得很圆满。潘枚魅也没说什么平平静静的走了,大家的饭也快吃完,随即就是扛起工具上工,也就把那脚印的事忘了。谁知恰在这时,催晓芸眼睛从潘枚魅的背影转回来时,却突然半笑半不笑地望着屋里的人说,“你们当中,莫不是有人挪着这桌子当楼梯,去偷看潘枚魅了吧!”
催晓芸这样说的本意是含有告诫的意思,即是说你们当中没有谁去作这坏事吧!她虽然也喜欢开玩笑,但都只恨于嘴巴上的。她队伍技术好,在公司里很有竟争力,她不希望去落个不好的名声。她以为她说完,个个都会向她表态;绝没有!可她说得太轻松,而且说得也不是时候。她这一说完,无异于在屋里投下一颗粒炸弹,人们好奇、兴奋的情绪一下子被点燃起来。甚至停下了吃饭,都抬起头来去瞅那板房的墙壁。板房的墙壁上头,确都是通畅的,只要头脑伸过墙壁,望隔离屋里便是居高临下,什么都一目了然。这潘枚魅看外头就这样风光,想象起来还不处处都是亮点。这想象力一激发,那心思就活跃起来。雷若蛮几乎是涎着口水、带些妒忌的说道,“嘿,从这上面望下去,潘枚魅那个身子不是看得清清楚楚!”
“听说有的女人为了长奶,夜里睡觉不穿内衣,潘枚魅穿没穿着内衣,这是哪个怕看到了呀!”丁乐贫能作到不笑,而且干瘦的脸上还显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说完又摇摇头现出一片叹服的样子接着说,“这真是有才,太有才了!”
桌子上老吴只是冷冷瞧一眼,没有什么反映,他认为这行为很龌龊,他不想掺和,也没有谁会联系到他。酒鬼也若无其事的喝他的酒,吃他的饭,好象那事有没有都无所谓。“鬼”看去也很镇定,黑脸上平平静静的,眼睛谁也不看,也不去望那板房的墙壁。手里端着硕大的饭盆,咀嚼起来津津有味的样子,让人看起来他是在认真吃他的饭。
突然明白过来是这样一回事的侯春花,不由地又好气、又好笑。她一边往桌上收拾吃剩的菜盆,一边拿手里的筷子往桌上敲了敲,“噢。难怪,搬着这桌子去当了楼梯!你看这是哪个不是人的,爬在屋檐上去偷看别人换衣服睡觉,你看这丑不丑!”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侯春花的话别又引到这是哪个人上头来。“这会是谁呢?”最感兴趣的是雷若蛮。不过,他满是坨坨的面孔上没有一点鄙夷,相反倒显出浓厚的兴趣,想象得出他心里是怎样一种心思。接着丁乐贫、胡来乃,甚至于酒鬼,都瞪大着眼睛跟着说,“这会是谁呢?”看着看着议论起来兴趣越来越浓,差不多都开始相互猜疑。看看“鬼,”眼睛开始游漓,屁股也似有点晃动,没有了刚才那定性。尹放洋想着这得把话岔开,随即笑笑说;这样猜测着也没用,猜来猜去都只盯着自己队里的人,等下弄错了还伤感情。这饭堂晚上没人,门都是开开的,四处的人都可以来,就是说,这一片板房里的人都可能来。只是以后注意点,大家也眼睛睁亮些,这个事以后再也不能出现,不让这样的事影响我们这个绿化队就最好!他极力把话说得沉稳些、语气也竭力显得客观些,以其充满说服力。本来潘枚魅的店子也是作的这一大片板房里的人生意,另外开砼车的,开挖机的,甚至还有施工员,也来这里买烟、买酒。而且有很多人也喜欢看潘枚魅,买完东西也故意磨蹭一会才走。大家沉思一会,觉得也是这样回事,随即屋里也就寂静下来。
催晓芸大概也觉出自己的话起了反作用,没有起到告诫的效果反倒引得这些人生出兴趣来,是谁不是谁的她也不想弄白。而且时候也已不早,外面的马路上,也响起别的队伍上工的脚步声。便挥手让大家别再议论,上工要紧!
大家不再议论,开始准备上工地。尹放洋刚想往外走时,悄悄朝“鬼”望了一眼,见“鬼”拿起他那两只大而又黑的手掌,狠劲地搓了几下,那手掌上的厚茧搓起来呼、呼有响声,“鬼”借机出了口长气。
尹放洋也跟着出了口长气。就在这时,胡来乃突然喊往他说;西山坡石岩今天开始喷土,老吴的腿虽己好了,但西山坡作起来难。你是要老吴、还是另外喊个人,随你,想要谁,你可以自己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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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放洋有意就点了雷若蛮。他主张不让老实人吃亏,也尽可能做到人尽其材。这雷若蛮身体铁塔似的粗壮,手胳膊上的肌肉象老枞树上的结芭似的硬扎,站在坡路上端起铁铲铲泥土再合适不过。这家伙有点乖巧,知道这西山坡不象东山坡,黄泥土、喷土机、空压机都一起堆在马路边,地不平、车又多、海风还直往那里刮,光是那风卷尘土就难受。他也猜着尹放洋老实还带点傻,不会去点别人、十有八九会点他,低着头软耷耷的想往门外躲。尹放洋早就防着了他这一手,忙着就大声喊住了他。雷若蛮就有这毛病,尽管一身壮实如牛,力气大得上岭打得了山老虎。可总怕自己为了这一身力气吃了亏,总想揽点轻松活儿。雷若蛮听尹放洋喊到他的名,也只好无奈地转过头来。可心里不由有些怨,朝着尹放洋不客气的绿了一眼,象是说,好事你沾不上边,重事你样样都不离,你自己傻就傻,还让别人跟着你傻!尹放洋也不管你那么多,要怨要恨那是你的事,反正拉上你就觉得很开心。
跟他俩一起走的还有“鬼”。侯春花让催晓芸喊着去了镇上,“鬼”来抵了侯春花。“鬼”的意念很能机械,干什么活都无所谓。一说让他来喷土场,他眼睛眨巴眨巴就扛着工具上了路。不过,“鬼”今天却是捡了个便宜,抵了侯春花的缺,拿块铲子在喷土机傍扒拉扒拉碎石就行。
西山坡干起活来的难度有些超乎原来的想象。正面朝东的山坡上,奔奔涌涌跋涉了千百里的海风、从这里爬上岸来撒气似的狂飙,把灌木丛林摇得哗哗作响。马路上来来往往的砼车、运土的卡车,飞驰而过。喷土机跟空压机一开启,铲起土来往机口上一倒,情形就变得更糟!干燥的泥土见风就纷纷扬扬,海风一吹来,随即就一片天昏地暗,把整个马路都染成一片黄色。接着飞驰的卡车驰过,卷起的气浪又把纷扬的尘土卷成一排排螺旋状的尘柱,那尘柱转着圈,象芭蕾舞似的在马路的水泥地面上盘旋。一丛过去,另一丛又呼拉着过来。上面的直往头发脖颈里落,下面直往眼睛嘴巴鼻孔里钻。憋了嘴巴鼻孔吸得急,忍了鼻孔嘴巴又不得不张开。没一会,嘴巴、鼻孔都似沉甸甸的落下一层土味,喉咙里呼出来的气息也湿乎乎的是泥土味,感觉人是从泥土里走过一遭。
尹放洋悄悄朝雷若蛮望了一眼,看看雷若蛮是不是有些怨他。这家伙最多的就是力气,最吝啬的也是一身力气。点他名时他就脸暗暗的不乐意,这让泥法弄得泥猴似的,不更怨气!他那人也没遮掩,对你不满脸上的肉就会蹙成坨。一看,果然嘴巴嘟嘟的,似还有些怨气。尤其是当卡车开过,路边的尘土纷纷扬起,一片昏黄睁不开眼,泥呀灰的往嘴巴鼻孔里钻时,他那面孔上的肉就又蹙成了坨。这家伙自己总想轻松,还看不得别人轻松。一会看到“鬼”在筛网面前扒着碎石轻轻松松的,还可以停下来拂眼前的尘土,心里又不舒服。想着给“鬼”多找点事,随即朝“鬼”怂恿说,“‘鬼’都说你满肚子主意,你能想个法子不让泥尘扬起来不!”
“鬼”的肠子没定性,有时候弯弯绕绕打结巴,有时候从喉咙到肛门一通直。这时也没想雷若蛮是跟他开玩笑,黑脸上沉沉静静一会,跟着眼睛眨巴眨巴,果具丢了手里的铲子、搬了几块石块垒到土堆边上,傍边刚好留下一辆车能过的空间。他想着这路一窄,卡车自然开得慢,尘土就也扬不起来。垒好后他拍手里的泥土现出一番得意,满以为这方法会凑效,见前面一辆卡车驰来,他笑笑站到一边。谁知他这回却是个臭主意,这一来反倒惹脑了那司机,驰过来不但没减速,反而一下踩大了油门,卡车“轰”的一声急驰而过,扬起的尘土犹如一堵墙。“鬼”再没有办法,只好站在后面骂娘。
骂娘也不管用,那些司机开过时更快。一边开、一边还伸出头来朝“鬼”骂,虽然听不清,猜着也是骂娘。而且那气似乎比“鬼”更甚,象是说这马路本来是给他们用来跑车的,你们又是泥土、又是机器堆满了半边马路,人家没来刁你妈你倒还来骂人家娘!有的骂着还不解气,故意挂了低挡又打开底下的气门,“呼”的一吼气,满带着石油味的臭气就往随着尘土往鼻孔里钻进来。“鬼”黑着脸也是一肚子冤,想人家在这马路上黄土昏天黑地、泥砂四处飞扬,吃饱了灰尘,还受你们的冤枉气,你以为谁乐意!怪就怪你这鬼工程要弄在这地方。“鬼”想着没办法出气,捡了块石头朝那车屁股丢过去。人家的车子一溜烟的快,他连人家的车屁股都没够着。
前一个辆卡车走了,后一辆卡车跟着来,开卡车的司机都技术好、又贼精,就靠着底下的轮胎慢慢的把“鬼”垒的石灰头挤开来。后边的也就越开越快,而且是来到这里就加速。虽是扬起越来越厚的尘土,可也不能老去惹人家,毕竟人家在马路上跑车天经地义,开得再快也只能眼睁睁望着。“鬼”另外也再想不起别的办法,只好抱歉似的拿黑眼睛瞟了瞟雷若蛮,又回到喷土机傍边铲碎石。
临近中午,太阳显得更炙热。堆在马路边的黄土被烧炙成粉白色,卡车司机赶着下班,把车开得更快,土尘纷纷扬扬飞得更高,好久好久都落不下来。到下工时,谁都是满头满脸尽是黄泥,连眼睛睫毛都让尘土染成了黄色。一吐嘴巴里的痰涎,也全是黄泥。“鬼”倒默然不语的吐完去水沟边洗他那黑脸,雷若蛮却吐着吐着又转头朝尹放洋拉长了脸,“你胡刍一句不打紧,害得我吸了多少黄泥!”
尹放洋就喜欢看雷若蛮抱怨、服输,或者委屈的模样,他觉得这家伙壮实如牛,可总是吝啬自己的力气,还不可一世,他哪样的难受都让人总感到快意。这下不由笑笑说,“这黄泥是解毒的,你肚里要是有什么农药、或者别的什么毒素在里面,正好顺着给你一起排出来,癌症什么的也待不往,说不定你倒成了健康人了。”尹放洋想反正他毛病也不少,干脆顺着捣鼓两句。
“请你吃屎!”雷若蛮嘟起嘴巴朝他骂了一句,开始收拾东西。说来也怪,雷若蛮一付蛮横脾气,哪个面前都不饶让,可在尹放洋面前,却从来没认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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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好准备往回走时,催晓芸突然站到了面前。尹放洋顺着往前看了看,见催晓芸的皮卡车停在那里,侯春花也从车上下来,显然她俩从镇上回来。侯春花朝着马路上来去如梭的卡车,和卡车后面扬起来铺天盖地的尘土望了一会,转过头来蹙了下眉头。随即又笑笑说,“晚上给你们作猪血汤,猪血汤洗尘,能把吸到肚里的土尘洗出来。另外也给你们慰劳慰劳,作几个好菜吃。”雷若蛮这会倒一点没有诉苦样了,满是肌肉的脸上倒散花似的松散开来,眼睛里再也想不起路边的土尘,却盯在侯春花身上。她去镇上换了装,肉红的紧身短衫把臀部凸显出来,青色的高腰裤把腿现得很长。她不穿短裤,也不穿无袖衫,可女性的柔美也是尽显。尤其是脸上那对笑靥,更是让人垂涎。雷若蛮肌肉发达,基因不知道是不是有问题,看着女人心态就特别的明媚。这一下看着,忽又一下伸长脖颈凑过来说道,“晚上有好吃的,那还有别的好事没有?”
“有!”侯春花笑着朝雷若蛮瞟了一眼,然后扬起手朝山下一排老远都听得见“吭、吭”叫声的矮房指了指,弯腰笑道,“那边老乡有排猪栏,猪栏里全是猪婆子,猪婆子都发了情,正在那里想脚猪,说要你去!”
侯春花说完又似感觉自己骂雷若蛮重了点,随即显出个歉意的脸容朝着尹放洋这边笑了笑。尹放洋微微摇了摇头,接着说,“放心,你们女人骂他,莫说是母猪,就是骂母狗,也没关系!”
“哎呀,母狗都没关系,那男人就是畜生啦!”催晓芸也随着从车上走过来。她手里拿了把口罩,一边望着马路上让卡车扬起的土尘,一边冷冷笑着借机骂了一句。她大概对她那当大老板的男人的行为有成见,所以总爱骂男人是畜生。催晓芸骂完,面孔上就浮起开心的笑,随即给尹放洋他们发了付口罩。
口罩也不起用。下午来上工时,太阳更火更辣,水泥地面的马路上温度高得炙人,人又是站在陡坡上,呼吸本就已经很急促,又得不停地往喷土机里铲土,吭哧、吭哧的喷土机催命似的让人不敢停滞,胸腔内犹如冒烟,出起气来嘴巴鼻孔一齐来都不够用,口罩捂在嘴巴上,比吞进去黄泥还难受。随即扯掉,还感觉舒服些。看看雷若蛮也早把口罩扯在了一边,呼哧呼哧的大声出气似乎宁愿吸进些黄泥,也不想受那份罪。“鬼”根本就没有戴,他的意念本就比别人古怪,觉得无端戴个口罩是累赘。尘土扬起来时,他只是眯一下眼、似不管那么多。
嘴上舒服了些,身上湿透了的衣服却越来越不好受。早已让黄泥染得透黄的衣裳刮在身上渐渐变硬,象砂纸一样磨擦着皮肤。里面一片红黄的汗水也往裤腰上流,印下的一条条痕迹象血迹。稍倾裤头也跟着湿透,浸出来的汗渍象图画,黄一块、黑一块还显出花纹。脸上、脖颈都是一片黄,不用别人说,自己都感觉极狼狈。西山坡上的工地象是给他们个下马威似的,第一天里就让人领教了它的艰难。
尹放洋抽了点时间喝了口水,水咽下去时满是泥味。喝完水随即又紧接着铲土,一天下来到底是感觉有些力尽,又让黄泥尘沙围绕,凭着拼命的毅力才能坚持。也就在这时,尹放洋抬起头来,忽见“鬼”在筛网边把眼睛望向他,朝他招着手,却没有说话。在纷纷扬扬的尘土中张开嘴会吸进更多的泥。不过,“鬼”那指的动作他看得清楚,指了指他的铲柄后又指了指自己的铲柄,显然是跟他换一阵。尹放洋刚想着怎的会这样走运,刚想着有些畏难就有人来换。刚笑笑欲往“鬼”那边走,可随即又倏然地朝“鬼”摇了摇头。他知道“鬼”跟他差不多,没干过什么轻松的活。尤其后来为他咳的那一声嗽,得罪了胡来乃,就更要多干活。装车卸车八九不离十,肥料种子的运起来也少不了他。这会儿轮着“鬼”干一天的轻松活也是应该。
谁知这让雷若蛮看到了,见尹放洋朝“鬼”摇头,他嘻着面孔朝着尹放洋望了一眼,心想这么一天下来,泥土灰尘吸了个饱,一身湿透象是从泥里出来,这有人来换一阵还不是求之不得!雷若蛮觉得尹放洋真是傻到了家!他嘻嘻笑了一声,却不客气地往“鬼”的筛网面前走。他满以为“鬼”能让尹放洋去,也就能让他去,白白捡了个便宜,喜得雷若蛮乐颠乐颠的好高兴。
尹放洋望着自以为聪明的雷若蛮的背影笑了笑,猜着他这回要做麻脸。随即抬头朝“鬼”那边望了一眼,果不出所料,“鬼”一点不买雷若蛮面子,见雷若蛮嘻着脸过去,理也不理,反倒把黑脸拉得好长,大黑眼睛还瞪得好圆,只差没说出来;你想也别想!“鬼”就这人,若是不买你的帐,就不怕你难堪不难堪。
雷若蛮转回来时面上的肉蹙成了坨,面上的色也阴暗暗的象涂了一层漆,嘴巴子嘟起来挂得上把油过壶。一下子感觉没地方出气,低下头来发疯似的猛地往喷土机里铲起土来。他一阵猛铲,倒让尹放洋没了事干。尹放洋乐得轻松一会,可也装作平平常常似的,不说他好话,也不望他。他知道雷若蛮这人气量没有力气大,小事儿老往心里去。看他这付样子,肯定把“鬼”记恨了在心里了。
果然,下工后,尹放洋收拾好工具,抹了一下脸上的泥尘,往地上吐了几口带泥的吐沫,随着雷若蛮往回走时,雷若蛮见“鬼”迈着长腿往前去了,便煞有介事的问他说,“‘鬼’以前不是很恨你么,怎么突然对你这样好了起来?”
尹放洋微微笑了一下,接着摇了摇头,显得漫不经心地说道,“这个那里知道!”
“是不是”鬼“有什么把柄在你手里?”雷若蛮说着又故作神秘地凑到尹放洋耳边,悄声问道,“是不是那个偷窥潘枚魅的人就是‘鬼?’而且还让你看到了?”
“没有的事,你别乱猜!”尹放洋板起面孔,毫不客气地把雷若蛮顶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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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放洋没忙着去吃饭,拿了条毛巾来到屋后水池子边,把两毛钱一包的洗发液挤了一半在头上,然后蘸了些水,便使劲抠起来。抠了一阵,头上的泡沫顺着额头流下来,已是一片红黄的泥土颜色。接着把头对着水笼头来冲,冲了好久才见清水颜色。洗完头,站起身,觉得鼻孔里很沉,象有什么东西压着。用手挖进鼻孔,竟是满满一指甲黄泥。鼻孔没办法洗,只好挖几下又拿毛巾伸到里面去搅。接着一摸耳朵,那耳朵眼里也抠出好多黄泥来。又用毛巾蘸水到耳朵里面去搅,搅着毛巾上又黑又黄。洗完头,朝四周看看,没人,便扯下拉练,把尿尿的东西掏出来,对着水池子边的沟里开始尿尿。尿到一半时,尹放洋不知怎的,就低头往下看了一下,一看,不由吓了一跳,那尿鲜红鲜红的,竟象是血!再往沟里一看,水都让染得变了颜色。看着不由有些惊悸,听人说过人一尿血,就离那头不远了!跟着眉头也深深绉起来,自己一没受伤,又没有得绝症,弄不懂怎的会尿血!随即又想生死天裁定,富贵命带来。又一想,自己不痛不痒的,不信就这样快让阎王勾了名。尹放洋笑笑,也不再想那么多,撒完尿拉上拉练,又弯腰去拍裤管。扬起一片尘土,尹放洋不由婉然一笑,想起自己是在黄泥尘土里摸爬滚打了一天。泥土都吸进了肚子里,那黄泥在肚里待不往,顺着尿液排出来,自然就变成了红黄色。黄泥巴解土,小时候奶奶就常用黄泥巴泡水给他喝,他生了疖子,奶奶也拿黄泥来给他敷,而且果真就好了。尹放洋笑笑,心想差点想到哪里去了!
尹放洋洗完头脸回来,走进饭堂,人们已经早早吃完走了。桌上莫说菜,连菜盆也没见了。尹放洋也不急,打了碗饭,东瞧瞧,西望望,他知道侯春花会给他留下菜来。
“你这喜欢走后头的毛病怕是成了习惯,若是不给你留菜,你十有九餐要吃白饭!”就在这时,侯春花从隔壁厨房走了进来。她一边把藏在菜篮里的菜给他端出来,一边轻声埋怨说。
“就是知道你会给我留菜,所以才不怕吃后呀!”尹放洋笑着朝望了望侯春花脸上的笑靥,忽然想跟她开句玩笑,随即接着说,“你知道‘好’字为什么用‘女’‘子’两个字组成吗,就是说你们女人就是‘好’嘛!”
侯春花却没有笑,只是轻轻瞟了尹放洋一眼,似乎想跟他说什么,忽又迟疑了一下打消了念头。停了一会,才又眼睛直望着尹放洋,轻轻说道,“你还是跟过去一样,总说些掏人心的话?”停了会儿,她又象是想起来什么似的,轻声说道,“听雷若蛮说他屙尿都屙红的,你是不是~?”侯春花说着不由的红了一下脸。随即又笑笑停下来,似有意听尹放洋回答。见尹放洋点点头,她这才欢快地笑起来,接着说,“这不解解毒哪行,等会儿我给你们熬碗金银花汤,你们喝了,就不会有什么事。”侯春花说起金银花汤,又满脸生起兴趣来,象是在她眼里,金银花治百病。她说工地上好多人有些小毛病,她都熬金银花汤给他们喝,喝了都好了。又说在她屋后,坡上长得最多的就是金银花,都是一丛一丛。她都砍回来晒了一麻袋,也带了一大袋来这里。末了说迟喝不如早喝,我这就给你们熬去。说完,真就起身去了。
尹放洋笑了笑,心想这雷若蛮显然屙尿也屙出来红的。可这家伙就会宣扬,什么事都了不得似的弄得人人皆知。吃完饭,回到屋里时,果然还见雷若蛮在那里翻来复去的宣扬,好象屙了些红尿就不得了了似的,眉飞色舞的夸张。夸到最后没有话说了,还扯到他老婆身上,“我一见屙红,都吓了我一大跳,要是把这玩意儿废了,回家在老婆面前没东西交帐,那还不鸡飞狗跳!”他说完拿眼睛望了一遍,想寻个人付和,可别人都觉得他小题大作,都脸上冷冰冰的没谁搭言。他一转头,恰好见尹放洋回来,便讪笑着扯上他。“尹放洋,你说是不是?”
尹放洋也只是笑笑,没有回答雷若蛮。心想你回去有没有东西交老婆,你老婆是不是鸡飞狗跳,别人怎么知道。再说,你那样强壮的人,那东西莫说屙点红的,就是阉上两刀,估计都废不了!
这时丁乐贫朝着雷若蛮望了一眼,皱了皱眉,又闪亮着眼睛,装作替他担心的样子说道,“哎呀,你是该担心的不担心,离家这么久了,你不担心你老婆另外找了人来交帐没有!”丁乐贫就有这功能,说什么都是煞有介事似的形象化,象是真有那么回事似的,弄得屋里有人都哄的一声笑起来。
“那是你老婆就会这样守不住!”雷若蛮面红红的、脸上的肌肉也涌动起来。骂完丁乐贫,随即又转过头来望向大家,他见适才大家哄的一声笑,以为大家是认可丁乐贫的话,以为他老婆真有人。随即忙不迭的解说道,“我老婆最老实,那不是我吹牛,我就算三年不回去,她也不会干这事!”顿了顿,怕别人还不相信,又缓缓说明道,“从成亲到如今,我哪年不是大半时间在外头,有时是一整年没回去,少时也有七八个月,都没见她跟谁那个!”说到背后,脸上竟破天荒的现出温情来。尹放洋看着倒有些意外,想这家伙在外头见了女人就想凑过去,没想到心里会这样坦护他老婆。心想人也是难懂。
“那只有天知道!”丁乐贫象是早想这样回雷若蛮,看着雷若蛮那疾首的样子也强忍着憋了一会,这时见雷若往外走,便阴笑着朝大家挤了一下眼,小声说了出来。
雷若蛮虽是往外走,可还没有完全出门,估计也听到了。可他这会显得很聪明,明白这样的问题再争也争不清楚,甚至还会起反作用。人家会说,你这样急,肯定你老婆在家偷了人!随即也就是当作没听见,去了潘枚魅店里。他一天不去潘枚魅店里转一回回来,就安不下心。
屋里静下来时,娄立凡起身拿了把厕所的钥匙放到窗格子里,然后转头跟大家说,厕所的钥匙老是有人丢,这是厕的最后一把钥匙,请大家用了就拿回放到这来。他这样的话说过很多遍,没人觉得是什么要紧事,所以都只拿眼朝那边瞟一下,没去放在心上。有的急着往潘枚魅的店里去,有的想着看录像,随即都一齐往门外走。
尹放洋随着往外走时,迎面碰上侯春花端了碗金银花汤来。汤很烫,碗里冒出的热气还很浓烈,侯春花在碗底下垫了块抹布。汤又盛得很满,看得出侯春花一路小心翼翼端过来。尹放洋忙两手接过来,望了望侯春花,她平平静静的,象是作她应该的事。她一眼看到“鬼”还在里头,便扬头跟“鬼”说,“那金银花她熬了好多,让“鬼”自己去舀。
66
尹放洋喝完金银花汤,停了会儿又喝了大半瓶水,再来到水池子边撒尿时,果真不见尿液有红色了。水沟里的水一路响着向前流去,碰着沟底的石子不断溅起水花。海风绕过板房、拂过水沟,然后沿着水池后面的树阴缓缓飘来,来到水池子边时已经显得非常的清凉。尹放洋的心里涌起一阵象这阴凉的清风似的舒爽。异地他乡,有人关心自是特别的温暖,心里竟不由自主想起曾经在屋前那凹凸不平的黄砂马路上,侯春花把手搭在他背上,轻轻一跳,坐上他的单车后座。然后,脸靠在他背上,轻轻地摩娑。他回过头来,盯着她那两只浑圆的笑靥。她的笑靥象池塘,他沉浸在里面怎么也扑不上岸。只是感觉浑身是劲,只听那车轮沙、沙、沙的响,黄沙马路象带子一样在身后趟去,他生起一种置身蓝天白云的感觉。
人生有些事其实是忘不了的,却自以为已经把它忘了。人主观上是想忠诚的,可有时候也不知不觉骗了别人哄了自己。尹放洋往回走时,心里想起家里老婆每次打电话时,总喜欢问他;想别人了没有?他总是毫不犹豫地回答;没有!想起来真是有些可笑。
经过厨房门口时,见厨房已经开亮了灯,“鬼”正在那里舀金银花汤。“鬼”喝金银花汤的样子也很古怪,嘴里一边喝着,下巴上却是一条水柱往下流,也不知他喝了多少进了口里。喝完又拿他那茧壳老厚的手掌去抹嘴,也不怕硬扎的茧子伤了嘴唇。尹放洋看着笑笑想问他,你这样喝喝了多少进肚里?可他还没有张口,“鬼”却走过来拉着黑脸朝他说,“你就命好呷!”“鬼”说完大黑眼睛还朝他闪了闪,黑脸上似笑非笑,他显然又想到了侯春花单单给他端来了金银花汤。这“鬼”,总是想些怪怪的!尹放洋望着已经走直潘枚魅店里去的“鬼”背影,微微笑了笑。
屋里的人破天荒的没有去潘枚魅的店里,也没有去看录像,都一齐聚集在屋里。尹放洋往里瞧了瞧,原来催晓芸来了屋里坐,侯春花也随着过来。催晓芸显然是见大家白天在酷热的水泥马路上,在睁不开眼的黄泥灰尘里摸爬滚打了一天,跟大家来些交流。她说象“鬼”似的堆些石头在马路上肯定不管用,你把路整得窄窄的,人家司机肯定会有意见,开过时还不是更快,或者故意放气!看以后是不是在我们的土堆上、傍边的马路上,泼上些水,这样车开过也好,海风刮过来也好,扬起的土尘就会小些。大家都觉得这主意好,不妨碍人家跑车,自己干起活来也不至满身满嘴满脸都是泥。见大家都赞同,催晓芸脸上也很高兴,随即就跟大家开起玩笑来,“环境那是最重要的,要不然象雷若蛮说的那样,把你们那东西废了,那回家去我还不让你们的老婆给吃了去!”显然雷若蛮先前那大肆宣扬的“那东西会废了去”的夸张,她早已听了去。这会儿说完,就朝雷若蛮望了一眼。
催晓芸虽也是长年行走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可有一股很大方典雅的气质。她那脸很秀气,一点没有别的老板似的居高临下似的威严。她说话温温和和的,脸上始终展现着微微的笑意,她的穿着也很特别,绿色的宽袖蝙蝠衫,特别显气质。下面是泥色的马褂裤,露出小半截雪白的小腿。平时男人们都喜欢看她,又不敢太放肆,隐隐约约的心理上都有一种距离。这会见她来坐,随随和和的开玩笑,一下就没了距离。眼睛往她身上看时不用偷偷摸摸,脸上也就乐得一片兴味盎然。而又听她说起“那东西”,就更乐。男人最爱听女人说“那东西,”认为比起她们来,毕竟是多了个“东西,”这个会更让他们感到自信。这会儿各个坐在屋里的人,包括老吴,都脸上泛起光来。那见了女人就明媚的雷若蛮又显出老习性来,他涎着脸一步走屋子中间,鼓起两只铃铛样的眼睛,瞅了瞅侯春花,又转向催晓芸,然后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挤了挤眉,“听说你们女人对那事也特感兴趣,是不是真的?”他以为再大胆的女人也回答不上来,而无论怎样的回答他认为听来都有趣。所以脸上显出一片得意。屋里的人,胡喜遥、丁乐贫都眼睛怔怔望着催晓芸,老吴认为雷若蛮太放肆,干脆瞪大眼睛瞪了他一眼。
“你没问你老婆呀!”催晓芸随即就扬起头,大大方方的笑着反问雷若蛮。
屋里的人,说不清是期望呢,还是失望,反正脸上的表情都平淡下来。
“就是,特感兴趣,怎么个特法?这个你都没有跟你老婆问清楚!你哪老婆这话都没跟你讲,那心里还有你?看来那你是枉做了男人了!”坐在催晓芸傍边的侯春花满脸含笑地望着雷若蛮,故意逗他、激他。
跟着催晓芸也说他是不是光嘴巴,在外头说得出来、也敢说,在家里就很怕老婆,象老鼠见了猫!女人动心思很巧妙,几句话后果然引得雷若蛮上勾;
“问了,哪里没问!可她什么都说,就是问她是不是特有兴趣这个话,她死人都不肯开口!——”雷若蛮说着忽然间觉出催晓芸和侯春花是有意逗他,又觉出自己做了回蠢猪、失口说出这样私密的话来,中了这两个女人圈套,一时涨得面红耳赤!
哈哈哈,屋里的人,包括催晓芸和侯春花一起,都笑得直不直腰来。侯春花接着还给他加一句,“她不说,你不会哄着她说呀!”
尹放洋更是笑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他觉得好快意,这个雷若蛮,总是自以为是,觉得自己不可一世,谁想傻起来比别人更可笑。
白天累得够呛,也让黄土灰沙呛了个够呛,可这天晚上,却过得很轻松,好久了,都还沉浸在兴奋里。
刚开始睡觉时,丁乐贫的电话响了起来。接完电话,他跳下床,使劲擂潘枚魅的店门。屋里的人都还没弄清他是怎么回事,却已见她抱过来一堆红茶,一人床上丢过一瓶来。他脸上红晕晕的,仿佛拥有了未来。他一边给大家发红茶,嘴里却笑眯眯的说道,“我老婆打电话来,说她生了,是个小子!”
丁乐贫高兴着,大家也都替他高兴。这时,胡喜遥忽然笑着脸望了望丁乐贫说,“这下好了,二十年后你又有接班的了!”
“请你吃屎!”丁乐贫面孔一下子阴了下来,朝着胡喜遥恶狠狠地骂道。骂着似乎还不解气,又瞪着眼睛朝胡喜遥冷冷说道,“你崽长大了就接你的班来打工!我们屋里的崽将来要读大学!而且要学施工,专管你这些打工的!”
“那总要人打工徕!”胡喜遥觉得气了丁乐贫,好高兴,也只轻轻说一句,不再认真跟他争。
67
天还没大亮,走在铺仿草垫板上,扶着人行道上的木质拦杆,一路往坡上工地走时,最好看那海上的渔火;如鳞的波涛中,那灯火一晃一晃的在海水里闪着昏黄的亮光,象天上的星星一样直朝人一眨一眨的直抛媚眼。近处的映照出蓝色的海水和在海水中摇晃着的看去如同摇蓝般大小的渔船,甚至望得见船板上一缧缧白色纤细的渔网。远处的似背负着沉沉的夜雾,犹如黑夜风中摇摇曳的烛光。看似显得非常的单纯、迷茫而又脆弱,可细细看去,却见它总是在向前跳跃着,爬过一个又一个的波浪,不知疲倦地在那里向前、向前!
爬上长坡,到了工地,天上还是有很多的星星在闪烁。山岩上褐色的岩石裹在灰黑的夜雾里,显得黑蒙蒙一片。丁乐贫,胡喜遥和侯春花她们也都没再往前去,随着尹放洋一起待在喷土机傍边等天亮。天明前露重,凉冰冰坐着感觉有些凉,随即干脆伴着人行道上的拦杆来看海。看着看着就有些争吵,胡喜遥认为那些打渔的比咱们还辛苦,整晚整晚的待在小船上不能睡觉。跟着酒鬼刘月乃、雷若蛮也附和说,打工虽然苦,倒底也是在岸上,也不用那海浪把人摇得头昏脑胀,觉得打工虽然苦,可比打渔强。丁乐贫就决意要跟丁乐贫唱反调,说你这是蚂蚁喻象不自力,拿自己背井离乡来跟人家安居乐业来相比。你一天百把多个块就咧坏了嘴,人家一网网抵你半个月。他有“鬼”跟着在后面帮腔,“鬼”一嗯、一点头就显得很壮声气。一是这本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二来他两个本也就着意唱反调,自然争来争去都没有谁服谁。傍边侯春花就骂,你两个都是鸡啃鸡食袋,狗咬狗骨头!骂的虽不好听,可想着也确是这个理。所以两个也就声音渐渐的低下来、慢慢不了了之。胡喜遥、丁乐贫两个争着没了趣,也不再扶着拦杆看海,都耷拉着脑袋、有一步没一步的在傍边的马路上闲游。
待了一会,就见天上的星星渐渐稀疏,随着海风渐渐地浓烈,渔火渐渐淡去,天边浮起一轮乳样的灰白来。那灰白渐渐的显得明亮,随即就望得见海湾对面坡峦起伏的山峰。山峰起伏迭宕,高的直入云霄,伏看前面的大海。矮的坦若背脊,任那海水往身上扑打。
“前面那座山里,看见没,砌了一堵石墙,海水拍打在上头那里,就是个军事基地!”
尹放洋一回头,见丁乐贫不知几时又回到了拦杆边,而且紧靠在了他身边。丁乐贫给他说着时,瘦脸上凝神静气、小眼睛也一动不动,显得非常的神秘。说完,又特意给他往对面那山坡指了指。尹放洋顺着丁乐贫手指的方向看去,正是他先前凝视过的那座低矮的山岗。山岗的半边呈蒲扇形伸进海水里,已让海水洗成了褚红色。山岗上只有稀稀疏疏的茅草,除了山岗背后砌了一堵石墙延伸到了山背后外,觉不出有什么特别。
丁乐贫似乎觉出了他的疑惑,随即又加重语气、显得神情真挚的说道,“你别看那里平平常常,那里面都装了红外线,人都进不去,里面的炮弹却可以打到钓鱼岛!只要日本鬼子一上岛,这里的炮弹就会落雨样的打到岛上去!”这回,丁乐贫似乎只想尹放洋相信,也有意背着些胡喜遥,所以拿背朝着胡喜遥,声音也不高。
凭以往的看法,尹放洋觉得丁乐贫愈是一本正经、愈是小眼睛瞪得滚圆,说的话就愈不可信。就象他常说的胡喜遥,“生了个女儿又不认!”还有,他老家有个相好的会不远千里来看他。说的时候都是小眼睛瞪得滚圆、一本正经,可也不见真有什么影。这会儿听着他说那山岗后面是个军事基地,有炮弹可以打到钓鱼岛,不知怎的,却从心底里不希望他是扯谎。再说,自己来得迟,平常也是天天要上工,莫说海湾对面那么远,就是镇上都还没有去过,对工地周边的环境也一点不懂。虽说看着那山岗上风吹着茅草东倒西歪的一片荒凉,很难跟国防那么重大的事情联系在一起。可凭空在海里砌一道石墙,也不能不让人涌上些神密的想象。随即笑着脸、涌上无恨兴趣,心想,说不定真就在了不起的国防基地边待过一阵。
丁乐贫看着他脸上洋起一片热情,似乎有些信服。他脸上笑了笑,随即双手叉腰,高高的扬起头来,装模作样的双眼凝然目视着对面那低矮的山岗。可就在这时,他背后忽然响起胡喜遥讽里带嘲、又加不屑的声音;
“假里手!钓鱼岛根本不是这方向!”偏偏的胡喜遥不知怎的还是听了去,而且就非要证明丁乐贫就是扯谎!
“不是这方向就不能打!你晓得个卵子,就是这样隔得远才好打,打了日本鬼子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丁乐贫连头都没有回过来,只是象藐视胡喜遥无知似的耸了下鼻尖,随后满含得意地朝尹放洋望了一眼,仍然转过头去凝然望着对面那低矮的山岗。可胡喜遥却决心要戳破他的谎言似的,不依不饶地跟在背后说;
“那个‘五一’的时候,老板催晓芸还带我们去那里玩过呢,那里面是个旅游区,里面全是游船、气艇,还有摩擦托艇,游人都一群一群的!”
尹放洋忍住笑,悄悄瞅了一眼丁乐贫。见他脸红红的,显然他已没了话说。随即眼光也从山岗那边收回来,朝他这边望了一眼,显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沿着拦杆往前走。走了几步,忽又转身来到尹放洋面前,压低声音给他说道,“他那人是什么好人,屋里有老婆还在这找了个发廊妹,发廊妹给他生了个女儿又肯承认,你不知道,那女人好风骚叽!”他说到这朝胡喜遥的背影瞅了一眼,见胡喜遥已走远去,便提高声音说道,“他还好意思说别人扯谎!”丁乐贫的形情差不多有些激动,就象受了极大的侮辱一般。尹放洋禁不住想笑起来,心想你扯了那么多的谎,胡喜遥也不止一次的揭露你过,不见你这样认真,显然也是看电视时把国家大事记在了心里。随即点点头笑着说,“这个是你心里的希望,不算扯谎!”尹放洋不想这随随便便一句,丁乐贫那干瘦的脸上,竟春波荡漾般现出一片欣喜。
一会儿,天已经大亮。各人开始拿起自己的工具往前走时,雷若蛮阴着脸埋怨,先是说催晓芸,后又说胡来乃不该让侯春花这样早起来煮饭,接着又说侯春花都煮饭的时间也没控制好,让人在这黑里摸索的凌晨坐这样久。侯春花辨解说她也记不起是催晓芸喊的,还是她自己起来的,开始煮饭才知道早起了半小时。胡来乃想为侯春花辨解,也为他自己辨解,抵住雷若蛮说,早起就早起了,这在工地上都是常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他们是往筛土场去,一路上还在不停的争着。
尹放洋看了看,“鬼”仍来了扒碎石,心想这雷若蛮也不知在胡来乃那里找了个哪样的借口,躲了开去,让酒鬼刘月乃来了接他铲土地的差。
正要开工时,尹放洋忽见丁乐贫又转了回来,他正疑惑着不知他是怎么回事,却见他转动起脸上的小眼睛,颇显诡秘地眨了眨眼说,“等有空了,你随我去镇上,我指给你看胡喜遥那发廊妹!”说完又露出诡秘的一笑。
尹放洋不置可否地笑笑,心想也不知道什么晨候能去。来这太阳湾工地几个月了,都没有去过镇上。一是不方便,没有公车,要去只能搭催晓芸早上去买菜的车,另外也没时间,天天都要上工,除非迫不得已,不然他也舍不得这一百多块。
尹放洋没想到,第二天就有了去镇上的机会。快下工时,喷土机有一会声音异常,呲、呲、呲的象喘不过气来,酒鬼刘月乃去关电闸,却不一下拉完,哧的一声,把电机烧了。
68
下午乐得有了休息,尹放洋本是一腔的高兴,自以为舒服愉快个半天,没想到舒服没舒服得好,差点背个冤枉包,落个坏名声,还让催晓芸罚着得了个苦差。
火热的太阳从窗口照进屋里来,上面的铁皮屋顶的热蒸汽也往下落,屋里显得很闷热。没有活干,也就干脆不午睡。雷若蛮、丁乐贫他几个早早就去了潘枚魅店里。尹放洋想喊上老吴去潘枚魅店里坐,可看着老吴懒洋洋的坐在床沿上似若有所失的样子,便没有张口。他觉得老吴什么事都好,就这个不合群。别人逢上能有休息都是欢天喜地,他却一脸的阴霾象是担了天大的损失。
潘枚魅的店里门前正当海风,窗后水池树荫的凉荫也渗进屋里来,尹放洋觉得一走进里头就有一种怡然的舒爽。午间的时候是潘枚魅的店子生意最好的时候,前面板房里的老乡都特意赶到她这里来买东西。买得最多的是香烟,偶尔也有象“鬼”似的买榨菜跟啤酒,显然那些队伍里也有喜欢喝点宵夜酒的人。潘枚魅又收钱又要拿货,还不停地给进来买东西的人点头招乎。见尹放洋他们进来,却没有忘了朝傍边的凳子呶一下嘴。一会儿,潘枚魅忙完,又拿起十字绣来。尹放洋忽然感到有些奇怪,这女人手里总好象得拿一样东西,不拿一样东西她就坐不下来。又觉得戏里面的女人手上总掂着一条手帕,原来好真实!
潘枚魅的十字绣很精致,好象就是单独一朵什么花。她那绷画的架子也很科学,就用一片手指头宽的竹片,两头一合,她拿红绳一扎,就把画布绷得十分平整。可她绣的形情很随便,就象很多女人一样,没见绣出什么真正的东西来,都是当着好玩。平日里不动手就动口,搅屎棍似的雷若蛮,嘴巴子安不了份的丁乐贫都不见响声。尹放洋抬头一看,却见他两个都直眼盯着潘枚魅的手指。潘枚魅的手指很白,前头细尖,后半截滚圆又很有肉感,握在小小的圆画布上很显眼,让他两个看着有些痴迷。咳、咳!尹放洋憋往笑,使劲咳嗽了两声。
“我会看象!”丁乐贫让尹放洋的咳嗽惊醒过来,忽然瘦脸上涌上一层神秘,朝着潘枚魅说。可眼睛还没有完全离开潘枚魅的手指。
潘枚魅抬起头来,只朝丁乐贫瞟了一眼,随即说道,“我会算命,而且比你看象准!”
尹放洋笑了笑,猜测着潘枚魅就凭那对丁乐贫瞟一眼,就觉出丁乐贫是想借机摸她手指头。她说她比丁乐贫算得更准,显然是很聪明的岱开。心里感觉有些佩服,便也跟着附和道,“那你就给丁乐贫算算看!
“是呀,那你给就我算算!”丁乐贫也乐得想听潘枚魅怎样说他。
“真给你算呀!”潘枚魅两只手都搁在十字绣上,脸上微微笑着,大眼睛盯着丁乐贫。傍边雷若蛮忙凑热闹似的催她给丁乐贫算命。
“你呀,父亲死得早,你跟着你娘嫁了个继父。后来你初中没读完,就在街上混了十年。十年光景你什么都没混上,追过的姑娘一大串,可个个都要嫌你穷、又说话不实诚。三十岁上你才讨了现在这老婆,比你大两岁还是二房亲。你自己也知道若不是碰上你老婆会变成嘛样,所以你很听你老婆的。若不然你不会来打这辛苦的工。算来算去还是搭帮你那老婆,没有你老婆你也不知道踏踏实实挣钱。虽说是苦点、累点可心里到底踏实些。”潘枚魅说完笑了笑说,“你说我算得准不准?”
尹放洋顺着也朝丁乐贫望了一眼,见他竟有些脸红红的,而且又对潘枚魅的问话默然不语,他这付样子倒很少有,看来潘枚魅真可能说的有些准。猜测着可能是胡来乃来店里坐时跟她说的。胡来乃总以为丁乐贫突窥视他的位子,心里其实对丁乐贫最是不满。可又怕他是催晓芸的男人安排在这的人,所以怕把他得罪。这一来,丁乐贫倒可以当面对他放肆,他倒当面还存有些忌惮。那背后还不是挖空心思翻他的短处,寻找些话来宣扬。潘枚魅能说的这样准,若不是从胡来乃那听来,就真可以扛旗幡喊算命了。
“那你给我算算看!”雷若蛮满是肉坨的脸上兴趣飞扬,一边朝潘枚魅说着、一边把坐下的凳子也移在了丁乐贫前面。
“你那个不用算,反正是命硬!”潘枚魅仍是微微笑着,却没有去看雷若蛮。
丁乐贫又怂恿潘枚魅给尹放洋算,潘枚魅又笑笑说,他那个命也没有什么特别算头,反正也是个打工的命!潘枚魅说完又故意气尹放洋似的望了尹放洋一眼。
雷若蛮受不了冷寞,这才在潘枚那里受了冷遇,一时又找不着别的话说,随即低头勾脑拿出手机来发短信。可没想到丁乐贫正瞪着眼睛坐在他身后,一字一句给他读出来;
“潘枚魅,亲,我昨天晚上好-想-你!今天晚上又——”丁乐贫瘦脸上没有一点笑容,还故意读得结结巴巴的,让人感觉他是实实在在从雷若蛮的手机屏幕上读来。
“你是畜生,哪里是这样的!别人发信息你也来看。看就看了,你还乱读,乱读还读出声来!”当着潘枚魅的面,雷若蛮怎么皮厚也禁不住涨红了脸。一下站起身来就要跟丁乐贫认真。
“你那上面明明就是这样写的嘛,不读出声来,不读出声来我去看你的干什么!”丁乐贫笑嘻嘻的,作出退让的样子。雷若蛮只好叽咕着坐下身来。
尹放洋朝雷若蛮望了一眼,心想他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拿什么方法,要了潘枚魅的号码去。又觉得他真是作什么都毫无顾忌似的,也不怕潘枚魅生气。尹放洋随即朝潘枚魅望去,想看看她是怎样一种脸色。不想一抬头,忽然无意间看到潘枚魅紫色的无袖衫上,领口上的第一个蝴蝶结竟果真是黑色的,虽然看不清下面钮扣是不是黑色的,或者有没有钮扣,可反正上面的蝴蝶结是黑色的丝绸布。尹放洋没顾及上再去看潘枚魅脸上是不是生气,一时倒看着那黑蝴蝶结兴味盎然起来,那天胡海乱侃的,跟他几个凭空扯出个谎,说潘枚魅没了男人,是从她那衣服上的黑钮扣看出来。其实,自己根本就没去看过她衣服上的什么钮扣,更没去注意什么黑色不黑色。不想胡说八道的竟误撞误中,弄假成了真!估计“鬼”他们几个早就已经瞧了去,怪不得这一阵子他们几个都象是对他有些信服。一时感觉欣喜,觉得世上有些事,误撞误中的也有可能,想那借东风也有这种可能,那会儿又没有天气预报,他也只是称山人,又没有称神,赤壁长江水急浪大,天天都会有风,也是碰巧那天风大了些。想着,竟有点飘飘然得意忘神。哪知古话说得好,人不能得意,得意就忘形,忘形就厄运跟着来。从来没在这种时候肚胀过,这时偏偏急起来要上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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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放洋赶忙出来上厕所,可去窗棂边摸钥匙时,却摸过来摸过去都不见,想想可能是有谁这时候去厕所了。便蹦蹦蹦一路朝厕所跑来。谁知,走到厕所门口一看,上面却是挂着锁。下面又窘又急,这里却没有开门的钥匙。正是惶惶然不知怎么办,刚从女厕所出来的侯春花,还来跟他开玩笑,“干脆,你去我们女厕所里拉算了!”大概是看着他弯腰捂肚的样子好笑,她脸上现出幸灾乐祸的嘻笑。“人家都憋得受不了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尹放洋又双手按着腹部,脸上止不住现出苦相来。不想侯春花却一下又敛了笑容,说没谁跟你开玩笑,没有钥匙,一时半会又找不着。女厕所里这会没人,你快趟一点没事。“那样,若是碰上人,不丑死了!”尹放洋不无惊惶地望着侯春花。侯春花随即说;你等下落在裤裆里一样丑死人!接着说,你要去就快点,我给你看着。尹放洋头皮一硬,也顾不了那多。可一蹲下,就象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望着,有无根手指在戳背皮。随即又听到侯春花在外面咳嗽,也弄不清是不是告诉他来了人。怎么样也顾不了了,忙系了裤子跑出来。侯春花又来取笑;怎的这样快,进女厕所什么感觉?尹放洋顾不上理她,吓都吓饱了,还有什么感觉!
尹放洋出得门来,虽是松了口气,可额上的汗,却雨一样的流下来。不想让人瞧见多想,连忙大步往回走。可刚拐过厕所门口的挡墙,迎面却见催晓芸一步一步朝厕所走来。尹放洋觉出自己脸上还有些不自然,低头勾脑从傍边岱过。可没走几步,却听到身后催晓芸问侯春花的声音;尹放洋刚才上的哪个厕所?她显然看到了男厕所门上挂着锁。
“我也不知道。”后面侯春花的声音又轻又细。
“你不是把他放到女厕所来了吧!”
后面侯春花怎么说的,说没说什么,尹放洋都没听见。他逃也似的一路跑着回到屋里。屋里,老吴还闷闷不乐坐在床沿上。酒鬼刘月乃大概待着没事做,又拿出酒来喝。他不知怎的没有去潘枚魅店里。他不跟“鬼”似的喝啤酒,他喝的是白酒,却就着两包咸菜也能喝。酒鬼喝着,又倒了半碗酒朝尹放洋这边递过来,随即又想起来他不喝酒,嘴里咕咙道,“你那人不值”!随即又转递给老吴。老吴摇摇手,把酒推完给刘酒鬼刘月乃,却语气冷冷地朝酒鬼道;
“那电机怎么就烧了呢?”老吴显然对酒不感兴趣,却还在掂记着因为电机烧了耽误了半天的工。
“烧就烧了呗,又没有谁愿意烧了!”酒鬼刘月乃眼睛已有些微红,觉得老吴是在埋怨他,显得有点不高兴。他只管说他的,却没见到催晓芸这时正来了他背后。
“酒鬼,你说什么?”催晓芸朝酒鬼刘月乃沉着脸,声音也好威严。她最不喜欢谁不爱护工具、机器。
“哦,哦,我是说电机烧了可惜了,要快点修好才好做工。”酒鬼一听吓了一跳,连忙点头哈腰的变腔。
“好你个酒鬼,酒喝得眯儿吗儿的,连我也来唬弄,亏你笑得好。”催晓芸倒也大度,说着自己也跟着笑起来。也就在这时,她却突然落下脸,朝着尹放洋喊一声,让跟她走。
尹放洋心里咕“咚咚”一声响,让催晓芸突如其来的唬了一跳。然看着催晓芸一脸的怒容,起先以为她是为烧了电机的事,拿来怪罪到他头上,酒鬼刘月乃酒喝得蒙蒙糊糊的,拿他也没有办法。可说她想拿他来出气,为什么不当着酒鬼刘月乃说,干嘛要喊他到一傍来。猜来猜去,又想着可能十有八九是侯春花给他暴露了机密。一想女老板知道了自己上了女厕所,她这不知道会怎样看你!一边走着脸就红起来。内心忑忐的跟着催晓芸走到屋后的水池子边,催晓芸果然是问他是不是去了女厕所?
尹放洋听着忽然之间,胆子又大了些,他想着侯春花还是替他保了密,若不然催晓芸也用不着还来问他。“没!”他不加思索的就咬牙把头一摇。可说完,自己就觉得语气轻飘飘的。做了的事,平白扯谎,脸上多少有点儿不自然。催晓芸果似有些不信,问的话更可怕;
“你是不是做什么龌龊事了?”她那本来秀气的脸,这会儿让她拉得老长。
“你想到哪去了!”尹放洋不由得有些急起来。这原也还只是怕别人斥责他一个男人跑去人家女厕所里拉,没想到她一下把人想到了那上头。让人想着你在厕所里也能干那事,会怎样的看你!
“你们男人反正都是畜生,做什么事都有可能!”催晓芸面孔上有点儿松动,只是看着象冷笑。
“这怎么可能!”尹放洋急得差不多是喊叫起来!
“去把电动机拆了!谁叫你干不该干的事!”催晓芸似乎不听他辨解。
“真的,没,不,来,-——”尹放洋涨红了脸,去拆电机倒事小,可她语气却是惩罚性的,这不等于在她心里已经认定这事了。
“什么来来来,你想来、人家一个良家妇女,也不会跟你来!”催晓芸忽地一下开心笑起来。
尹放洋一时明白催晓芸是故意捉弄他,一颗心随即落了下来。显然侯春花是把当时的实情讲给了她。她是老板,懂得了实情,自然不会无事生非。虽说她话音里对他们男人还是有些藐视,可没把他往那上面去看就已经万幸,别的也没法计较了。
随即,催晓芸跟他讲;让他去拆电机,也不是惩罚他,电机要拆了明天拉去镇上修。酒鬼那样子去拆不了,别人认为与自己无关不会去拆,你不去谁去!尹放洋也不好再说什么,随即喊了“鬼”帮忙,一同顶着酷热的太阳,爬上长坡,把电机拆了回来,又装上催晓芸的皮卡车,等着明天一早拉去镇上修。
70
来太阳湾好久了,尹放洋还是第一次去镇上。皮卡车沿着海岸在陡峭的山道上盘旋。时而觉得一下把大海远远甩在了背后,时而又象一头扎进了海里,继而又让一排排稠密的棕榈树拥挤在迷宫里。初升的太阳也透过树荫把它追赶,一娄娄呈放谢状的、金色的光芒总是不失时机地闪耀着前面的车窗。
皮卡车在凹凸不平的水泥马路上行驶,摇晃的车厢不断地把人抛向车厢的铁皮,顶上的拉手甩来甩去的往人头上舞来。车厢里的人都紧抓着拉环、或者拿身子紧靠住车厢的铁皮。唯独胡喜遥正襟危坐,双手放在膝盖上,任着跳动的车厢把他抛向车上的顶棚,可落下来他照样不弯腰拉那拉手,也不曲背去靠那车厢的铁皮。就跟在板房里时一样,把背脊挺得得笔直。
尹放洋朝正襟然坐的胡喜遥轻轻瞟了一眼,微微一笑,涌起一股即将看到卢山真面目的快意。自从他来这工地那天起,就听丁乐贫骂他“生了个女儿又不认,”可他却总是嗤之以鼻的摇头,可打电话时又异乎寻常的古怪,总是远远的走开去,还现出很神秘的情形,所以也总想弄个明白。就算丁乐贫不生拖硬拽的拉他上车,他也有意随车来。何况还有想来买报纸看的老吴也想他陪他来。
到了镇上,把电机送到修理店里,催晓芸的皮卡车子在农贸市场停下来。胡喜遥首先跳下车来往前走了,跟着催晓芸拉着侯春花去买米菜。侯春花跟着催晓芸去时,朝着对面人头攒动的百货商店忘望了一眼,又回过头来说,等会想去衣服市场买衣服,显然有些想尹放洋帮她看。尹放洋想起昨天上了回女厕所,催晓芸差点怀疑他做了龌龊事,便装作没听见。随即老吴也看了看皮卡车停放的位置后,转身去寻了报摊。尹放洋正想着该往哪方走,丁乐贫却一下过抓着他的手就往人堆里钻。这正是胡喜遥先前走的方向,紧走几步,前面不远处就看得见他身上雪白的衬衫。市场里多是些卖芒果、香蕉的地摊,走在街中间的人稀稀疏巯,老远老远看着胡喜遥都在视线里。这很象电视剧里间谍片子的跟踪特务,却一点没有兴奋、惊心的刺激,相反,倒有一种龌龊感,仿佛不是别人见不得人、倒象是自己见不得人。
尹放洋眉头刚有些蹙,丁乐贫觉出他似有些不感兴趣,生怕他转身离去,忙拉着他皱起眉毛打气;别这样懒懒洋洋的好不好,想不想看“西洋镜!”干脆,先请你吃早餐,酸辣粉、三鲜粉随你挑。刚往粉店里走时,丁乐贫忽地又神色飞扬的,说“进去了!”喊尹放洋看。尹放洋朝前望去,果见胡喜遥走进了市场拱门边的发廊。
店里的酸辣粉很特别,一尝就使人生出味觉;又烫又辣,里面的青椒大葱又很脆。尹放洋觉得这大海一隅的酸辣粉很有一番风味。想问丁乐贫是不是这样看,一抬头却见他根本没顾什么味觉不味觉,一截粉肠穿在筷子上,他竟全然不觉,仍一下一下的往碗里捞着、又木然地往嘴里塞,任那粉肠在筷子上从嘴上又落到碗里。傍边的人都拿异样的眼光来瞟他,他却没回事似的仍然全神贯注的注视着街对面的胡喜遥。“看、看、快看!”尹放洋也顾不去提醒他筷子上头的粉肠同,顺着朝街对面的胡喜遥望去,见胡喜遥已经从发廊里出来,他身上雪白的衬衫站在那里很能显眼,身姿挺拔的在人群中一眼就分辨出来。他傍边站着个牵着个小孩的女人。那女人穿着白色的碎花衬衣,下面是黑色的裤子。身材看得出是很匀称,可看不清面容,也觉不出是从事哪样的工作。她手里的小孩已经能在地上走,看着也有了两三岁。那小孩头上扎了个雀尾巴,衣服也是白底红花,显然是个小女孩。他们俩站在市场的拱门洞口,门洞口人来人往的川流不息,弄不清那女人是从外头进来,还是从后面的发廊出来。
尹放洋正还猜测着胡喜遥身边的女人是不是发廊妹,丁乐贫却一把拉起他就往外起,他瘦脸绷个凝紧说这回非要看清他是个什么货色!尹放洋说吃的酸辣粉还没有付钱,丁乐贫忙说他来付,可慢慢腾腾的,尹放洋都已经把钱递过去了,他的钱包才装模作样的掏出来。见尹放洋把钱付了,又笑笑说,说请你,倒让你请了!尹放洋冷冷的朝丁乐贫脸上望了一眼,觉得他那没一点肉的瘦脸不笑还不那么现假,笑起来简直假得肉麻!
胡喜遥随着那女人和小孩离开市场的拱门,朝着人流密集的百货商店走去。靠近百货店的铺子大都是卖包子糕点的,正是早餐时候,所以生意很好,都挤满了人。街上也是人头攒动,离得很近都无须担心胡喜遥发现,尹放洋随着丁乐贫都几乎听得见胡喜遥跟那女人的说话声。听着那女人的说话声,尹放洋不由地放慢了脚步,那话语虽是听不大清楚,那声音却一听就明白是来自他们那个县,甚至于就是他们那个乡。真真正正的乡音,显然她就是个正儿八宗的老乡。而且就着她弯下腰来抱那小女孩时,他看清楚了她的面容,稍圆的脸庞,给人丰满的感觉。鼻子看着有线条感,眼睛也很亮,只是表情稍有点滞呆,象是生活不很顺畅的样子,看不出象丁乐贫说的似的“很风骚!”也很难跟风尘中人联系起来。尹放洋心里感觉仍是一团迷,甚至更模糊。他脚步停下来,不想再往前走。
“你看,胡喜遥就是跟这个女人生的这小女孩。他这就是上百货店买小人衣服去了。每次来都一样,都买小人衣服。”丁乐贫却似兴趣十足,眉飞色舞的,让人怀疑他除了揭人短,还心存妒忌、或者向往。载舟23
尹放洋没有去理会丁乐贫洋洋得意的形情,甚至没细听他说的话。转身说想去看看老吴报纸找到报摊了没有,丁乐贫似已觉得目的已达到,也不好跟着胡喜遥和那女人走进店里面,也只好随他便。
买报纸的摊子很好找,尹放洋转了两个口子就望见了老吴。回到皮卡车傍边时,催晓芸也已经买好了米菜装到了车上,红萝卜、白萝卜还有小白菜,还有好几包米,堆堆搡搡的放满了半截皮卡车车厢。隔了一会,侯春花也回来,脸上阴沉沉的,一句话也不说。催晓芸见她两手空空,什么东西也没拿,笑笑问她,“你不是说要买衣服么,怎么,没有合适的?”
“嗯。”侯春花冷冷应用了一声,坐进了前排。
丁乐贫一回来,就直奔驾驶室,也不等催晓芸发话就把皮卡车发动起来,随即就开始往前走。催晓芸以为他是迫不及待过车瘾,便大声呵斥,“你没见胡喜遥还没来!”
“人家有相好的伴着,不用你管!”丁乐贫嘻嘻一笑,开着车子往前走。听催晓芸说不让他开,才停下来。
胡喜遥一上车,见是丁乐贫在开,不由地又来了气,一下鼓起腮帮朝丁乐贫骂道,“你是不是发瘟哒!”
“不是发瘟哒,是发情哒,发哒一上午的情!”丁乐贫似乎很开心。
“你两个这喜欢斗嘴,怕是叫花子拿打狗棍——成了习性!”憋气了好久的侯春花瞟了一眼丁乐贫和胡喜遥,冷冷骂了一句。
皮卡车在修理店里装上电机,挤进大道上奔涌如潮的车流里。车流很壮观,皮卡车却让人当作另类似的挤来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