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爷爷的故事
王曙明
奶奶讲的故事多是凭见闻,所以虽是说不上有多少的有意义,却总是觉得非常的好听,以至总是忘不了。
奶奶说,解放前那时候,我们家住的顶山冲、顶山冲!就是从大垅里进去得走好远、好远的小路才能到的冲里。也说是太爷爷的爷爷那一代搬进去的,也说是太爷爷这一代才搬进去的。估计是前一种说法靠得住些,因为太爷爷住着的时候就有了三兄弟。三兄弟中太爷爷最大,也是专心务农的。二太爷爷是做生意的,三太爷爷说是他干脆就是个货郎。做生意的二爷少半时间守不了家,挑货郎的三爷多半守不了家。常年里,这守家、守屋场的责任也就自然的落在了太爷爷身上。
太爷爷叫黄秋高,个子伍高,身子也魁伟。太爷爷身子好,也喜欢劳作。平常里都不歇息,经常里总是扛着把锄头田里土里的挖。实在没有挖的了,路边的杂草也要挖个光。还有的就是太爷爷那把锄头,好大好大,说是有几十斤重。这一锄锄下去,草皮都掀起来一大片。一条从山冲里到大垅里的茅草路,太爷爷几个来回也就把它锄得了一片光亮。后面实在连草皮都没得挖的了,太爷爷才会在屋场前的水圳堤上坐下来晒太阳。
太爷爷身体魁伟,却不喜欢说话。有时候出了冲来,垅里的人就故意的;
“黄秋高,卖酒糟。卖酒糟,黄秋高。”的喊。也不是骂人,也就是有心意的逗他来说话。
可太爷爷就只是憨厚的笑笑,由你去喊上天,他也不答话。有时还会跟喊他的人摇摇手,表示你说他卖酒糟也好,说他不卖酒糟也一样。
说是太爷爷这情形,在奶奶嫁来了后就更是明显。别人不喊“黄秋高,卖酒糟”了,干脆就喊着他说;
“黄秋高,你媳妇那么好看,你想了去扒灰没有?”
太爷爷仍只是笑笑,不回口。而且笑的比先前喊他“黄秋高,卖酒糟”时更憨,象是跟人回说;儿媳就是很漂亮,可哪有扒灰的!
奶奶姓尹,长得确实是漂亮。裹得小巧玲珑的脚,清丽的脸容,很大很亮的眼睛。那会儿垅里有个侍郎庙,庙前的戏台每年都唱几回的戏。奶奶只要在戏坪里一站,却是台前看戏的都朝她望过来。后面几天的戏唱完,人家对唱的什么戏都不太有了明了,倒是把奶奶是爷爷的儿媳妇、名字叫尹小娥的记了个清楚。
奶奶不止长得漂亮,而且很要强。虽是挪着一双小巧的脚,可她发誓要让黄家发达起来。也就是为了尽早的实现这样一个诺言,奶奶嫁过来满月那天,她让爷爷跟二太爷爷出外去学做了生意。
可是奶奶万万的没有想到,她这里刚刚让爷爷跟二太爷爷出门去学做了生意,转眼一天的,却是来了土匪!
爷爷、太爷爷家住的虽是山冲里,可那一片的山都不高,更没有深深的密林,按理说是藏不住土匪的。可那会儿兵荒马乱的,也有挨不过饿肚子的,摸了把大刀挟了条鸟铳,聚了几个人也就上山当了土匪。
奶奶跟太爷爷们也听说了附近什么山上,有聚了土匪的。有说是土匪们并没有固定的住处,只是在山林里游荡。有说是什么山上有个金竹寺,土匪们就据在了寺里面。有说是土匪们掘了个山洞,平常就住在了山洞里。土匪这个有没有窝点、有窝点又确是在哪里?总是传着没有个准,可土匪里的那个头子叫什么名、有好厉害的功夫、却是传得十分一致的;土匪头子姓查,名獐子,合起来就是查獐子。说查獐子身子活泛。不止是三、五个人不在话下,还能飞檐走壁,穿梁过栋,若是给他蒙上一片蓑衣,还能飞起来。
太爷爷坐在水圳边上说是晒太阳,实际也就就是看家、看屋场。屋场里几兄弟家里女的女、小的小,像一个鸡婆的带着一窝的鸡崽。还有新嫁过来的、好看的儿媳妇,那都是担在他身上的担子!
逢着二太爷爷带着爷爷去外做生意、三太爷也出外去做货郎了时,太爷爷就更觉得责任重大。这时候他每天里扛了大锄头往水田里转一遍,也就很快的回来,然后坐在了水圳堤上望着进冲来的路上,也望着前面的山里。
那天里太爷爷坐在水圳堤上,忽然的感觉一阵冷风掀起来。接着的,只听得唿哨一片的响。那唿哨声很尖利,在两面山上响起来回声,还阴浸浸的,就像那天上啄人的鹰的啸声。唿哨声并不从一面来,却是从前、左、右三个方向响起,此起彼落的这边响过去、那边响过来,随即就是紧连在了一起!太爷爷明白;来土匪了!
太爷爷很快的从水圳上回了屋来,让各家的女人把箩里的米,桶里的油都摆放在屋当中后,让女人们带了孩子进房里去把门闩拴了。
要强的奶奶也有点儿怕,要往脸上搽窝灰。太爷爷摇摇手,说,不必!随即也让奶奶进了房去,他在外面拿把铜锁锁了。
太爷爷把屋里的女人孩子安顿好,随即挪了把竹椅在奶奶门口坐下来。恰是这时候,三个土匪从前、左、右三个方向一下拢了过来。三个一样的手里握着大刀,明晃晃的挥舞着来。从正面上来这个显然就是传言中的土匪头子,查獐子,他把手一摆,从左、右两边夹来的那两个,就在他傍边站定了。这查獐子先朝着摆放在屋当中的米箩、油篓望了望,然后绕着竹椅上的太爷爷绕起来圈子。绕着绕着,大概是觉得绕够了,随即朝着太爷爷问道;
“你是叫黄秋高罗!”
“我是叫黄秋高。”太爷爷竟然是一反常态的有了话说,而且说的还很平稳,平稳得面无表情。
“说你卖酒糟啦!”土匪头子查獐子的声音尖冷,想把太爷爷吓倒。
“从来没卖过酒糟。”太爷爷语气跟前面那句一样,平平稳稳,面无表情。
“你还说,你没卖过酒糟!”土匪头子查獐子忽然的一声高喊,震得屋子都有些响。
“没卖过酒糟。”太爷爷稳稳的,跟前面一样沉静。
“卖了酒糟!”土匪头子查獐子声音冷峻得像把刀。
“没卖酒糟。”太爷爷虽是跟前面一样平稳的答着,这回却是胆大的朝着面前的土匪头子查獐子望了一眼。
也就是这一眼,太爷爷对这土匪头子查獐子有了看法;眼睛深陷,眉骨凸出,两只手指干瘦干瘦活像一对干鸡爪,身骨子轻飘,走路的脚步子都轻飘的显不出来有力量。看着像是跟那个能飞檐走壁、穿梁过栋、三五个人不在话下的功夫相去很远,披上件蓑衣就能飞起来那个神话显然也是挨不上。太爷爷想,八成里那些传闻,都是这土匪头子查獐子为了吓人虚张声势吹出来的。太爷爷接下来悄然儿的又往站在查獐子后面的两个望了一眼,觉得跟查獐子也差不离去,其中一个还背沉。太爷爷又悄然儿的,瞟了一眼自己靠在傍边墙壁的大锄头,随即又稳当地坐在竹椅上微闭眼睛的,看着查獐子怎么作!
土匪头子查獐子,忽然的又开始在屋里转起圈来。转着转着,他转到了左面的房门口。看了看挂在门上的铜锁,他问太爷爷;
“这屋里是什么?”
“我们家老二媳妇跟孩子。”太爷爷眼睛睁开了些。
“这屋里又是什么?”土匪头子查獐子转眼儿的又转到了太爷爷右边的屋子,看了看门上的铜锁,仍跟前面一样的问。
“我们家老三的媳妇、娃儿。”太爷爷平平静静的回答着。
“那花边就是在这屋子里的了!”查獐子猛然的站来了太爷身后的房门口,而且伸手摸了一下黄铜锁。
“花边种都冒有!”太爷爷略略提高了些声音,很干脆的说。
“那你这样守着,里头是什么?”土匪头子查獐子问。
“我儿媳妇!”太爷爷声音很嘹撇。
“说你儿媳妇说是个美人啦!”
“嗯。”太爷爷大方的回答。
“有人喊说是;黄秋高,扒灰佬。就是说,你扒灰了?”土匪头子查獐子,没有前面那么尖冷的了,却是显出一种调笑的味道来。
“我们家世代都是正派人。”太爷爷完全睁大着眼,很正直的回说。
“儿媳妇好看,你不扒灰!”土匪头子查獐子竟然露出点笑容来。也许是也觉得随便了些,也没见过这大的锄头,他瞅着墙边太爷爷的锄头,伸出手去提了提,没想竟是没能一下提动。
“我们家世代都是正派人!”太爷爷重复着,声音很庄严。就着回话的功夫,他把查獐子这竟是没能一下提起来大锄头看在了眼里。
“那你们家花边是放哪儿呢?”土匪头子查獐子突然的说话拐了个弯,想用猝不及防套太爷爷的话。
“花边,铜壳子都冒得!”太爷爷胆更壮了些,说话倒显得小声了。
土匪查獐子低下头来拿手摸着下巴,显然是细细思摸着太爷爷的话。很可能的,是因为没见过有这样说实话的人,一会儿的,查獐子确信也是找不着什么花边的来。忽然的他让两个手下把屋中的米、油,集中装了满满一挑子后,朝太爷爷说;
“把这担子给我们送去!”
“你们先走,我后面送来!”太爷爷说的很干脆,显出来他只能这样。
说也奇怪,土匪头子查獐子给太爷爷说了送去的地点后,随即带着两个娄罗先自去了,象是一点不怀疑太爷爷会不把挑子送到。
太爷爷只身保住了整个的屋场、保住了三家子娃儿、媳妇,也保住了美丽奶奶,很快的就在乡垅里传了开来。后面太爷爷出了冲来,走在垅里的路上,人们就不再喊;“黄秋高,卖酒糟,”或者;“黄秋高,扒灰佬”了。却是欢快的唱着;“黄秋高,老实巴交。遇闲不说话,遇急说话高。三言跟两语,退了查獐子。黄秋高,就是高!”太爷爷听着,仍是憨厚的笑笑,不作回声。
奶奶说,也是奇怪,打那以后,土匪查獐子竟是从此再没有往太爷爷们家住的山冲里来过。后面没几年后,也就解放了。
2016,12,22日,10,3分。中国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