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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曙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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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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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踉跄到铿锵1-5章连载

从踉跄到铿锵            

                                                                    

 

 平生不懂得唱歌,所以不懂得歌名。平生喜欢听歌,所以记住了两句歌词;“让昨天在故事中流连,让今天在歌唱中辉煌!~~~~~”在此借来作为开章明言,亦藉此与读者朋友心灵相悉。

 

                                    

 

石坳镇上的石坳街,在没有拆散之前曾是本县最有名的古镇。历史悠久,地理位置也非常好。背依连绵百里的凤阳山,面对三石矗立的三羊峰,前面一条通衢的大道穿垅而过。东联攸洲、炎陵、直达乾洲。西通南岳衡山、衡洲、至长沙。再前面便是连通湘江的洣河。洣河水清如泉,两岸松杉紫竹倒影掩映,还有“将军庙”,“狮形岩,”名胜虽美,在此却成喧宾,恕余略过。石坳街取东西方向,那时候除了街边上的供销社是新建的外,其余铺面一边是依山而立的半木半土砖房,一边是悬在溪岸边、用木架子搭出来的老房。那些屋顶上的横梁和竖在尺余高的青石门槛上的大门,已经让岁月染成了分不清树名的棕黑色,可以想见已经有了多少的年代。街上每十,五逢场。逢场日各家都在自己的地岸上垒上些石头,然后在石头上搁上几块木板,就成了一个出租的摊位。上场来卖布的,卖鱼卖肉的,都依次把货摆在摊子上,先做生意,散场后付摊子钱。若是每场都来,口头先有个约定,摊子就是你的,别人来得再早也不能摆。所以规规矩矩,谁也不能乱来。不敢乱来石坳街的,还有小偷、扒手、卖假货的。扒手来扒十回有九回会被抓到,石坳镇上的人都齐心,扒手一抓到,不到半个时晨全街上的人都认识了。有时还会让扒手吃些苦头。所以扒手都去其它街上混,大都不到石坳街来。卖假货的也一样,你这一场卖了假货,下一场来你就货担钞票都保不全。所以从石坳街买回去的老鼠药、蝇子药,决没有闹不死心老鼠、蝇子的。石坳街上的摊点也井然有序,卖肉的有肉礅,卖米的有米市。卖猪崽、出耕牛的,那更有专属的场地。场地上有系牛的木桩,称猪的公称。卖出买进,都有做公的场头。买卖双方实在讲不拢时,就请场头做中。价钱谈好了,过称、算帐、收钱都一概不要操心,场头自会弄熨贴。

    石坳镇有名,一有街上的规矩,更有街镇上的能人。街边四周,也就是镇上的住户,遍布的都是三大姓,康、王、穰。三大姓里都有能人,说是在先前那人们一听官府开道锣响,纷纷四散奔逃的年代,这三姓的阿公、太公、太爷们,就能理直气壮的上府下县,擂鼓撞钟。这里的阿公、太公、太爷们不止胆大,更懂得珍重国家、爱护乡土。维护三纲五常,尊徇先贤教训,虽是平民百姓,却能当如己任。清时芋瑭出任衡山县令时,镇上的老爷、或者老老太爷,闻说芋瑭是皇帝钦点,清正廉洁,就骤拢来商议;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要试试真假。可实际到怎么试时,也有些犯难,芋瑭一不加税赋,二不摊卯丁。可也难不倒老太爷、或者老老太爷,他们当中有能人,一商议,一个奇特而又恰到好处的点子当即想好出来;石坳镇当垅而下,横亘着一座低矮的山岗,山岗名叫老鼠矶,县志里也有记载,地岸也属了石桥,平常也就称下垅。可老老太爷们自有话说。当日一干人等,背了一娄铜钱,来到县府衙门,一通大鼓猛擂,大喊冤枉!芋瑭升堂,一看这帮人等,声高气壮,势色俱苈,还摆出一背娄的铜钱,哪里会是受冤之人。可不等芋瑭发威,老老太爷们一起跪下,口里大呼“青天大老爷,民等冤枉!本街镇谓之上垅,下垅里有一横亘山坳,乃是我上垅把水,世代由长。鼻粗腿大本是匹象,下垅却偏偏喊它老鼠矶。此事关乎本镇世代荣昌,子孙发达,多寡公侯,有无将相,非同儿戏。闻县乃当今青天,当为本镇作主,立志正名。从此地方人喊,官府称谓,过往游客问询,都只称象。下垅村民,一概人等,再不许喊老鼠矶。民等自是感恩戴德,且有好处奉呈。”说完,又把背娄里的铜钱摇了摇。

    芋瑭一听,也不敢马虎,忙叫师爷拿来县志,一看,县志上写得清清楚楚,就叫老鼠矶!而且还画有图形,一不见粗鼻子,二不见有大腿长,与大象相去十万八千里。当即明白此帮乡绅乃无事找事,随即大声喝道,“堂下乡民听判;”芋瑭手捏长毫,出口成章,边说边挥毫,“康王穰,蠢又犟,明明是只老鼠矶,偏要争成是匹象,背了铜钱贿本县,口里却来喊冤枉,尔等罪该当责杖,本县念尔等年长先记在帐!”写罢拿帖子往堂下一丢,两边衙役就势高声喊,“呜、威!”老老太爷们一看,明白芋瑭果真才华过世,更是刚正不阿,当下不怨却喜。随即也投笔回道,“非是民等蠢犟,偏拿老鼠当象。把水前有侍郎,焕出石坳荣光。惊堂出于爱戴,铜钱也是考量。吾县清正廉明,定是福泽四乡。”上罢,老太爷,老老太爷们连呼青天大老爷,民等幸甚!幸甚!幸甚!芋瑭明白这石坳镇街上父老胆识俱骤,虽是有些倚能卖弄,可诚挚忠心感人。当即也就容颜现喜,褪祛满堂肃穆,与述当地风土人情。芋瑭从此也颇觉石坳镇上卧虎藏龙,从此每逢下乡断案,上府呈文,路经石坳镇,晴天下马,雨天落轿,这一来,康、王、穰更是名声大震,远近闻名。

    古镇名重,除开胆识之外,德也厚重,因为极崇尚读书。各家的祖先神位上,都有敬奉的对联。对联有很多名言警句,而贴得最多的是“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崇尚读书,更崇尚读书人。书能明理,亦更励志!镇上父老,自始坚信,亘古不变。古时立分布衣蓝衫,坐别腰带草绳。每逢四时八节、祭祖迎神,大开祠堂门时,先是乡贤书圣,次便是举子卯童。无分贵贱,但以学识排尊。族人直立,先酒三盅。即视为能习近圣人,传古纳今,教诲愚蛮,致富祛贫,志存高远。更肩赋赁官述禄,显耀乡人厚望。因而村人都普遍的尊重。即便是这时候没已经有了祠堂,没了祭祖迎神时那些繁文缛节,可对于书读得好的人,终是特别的尊重。谁家若是有了读书聪颖的儿郎,村人都普遍的喜爱。(王曙明)

 

    从踉跄到铿锵——二                                 

    石坳镇人崇尚读书,自然多出读书人。古时赴考的举子颇多,解元自然有,听说进士也中过,只是年代太久远,考究起来费功夫。而且比较起来,也逊位于爷辈的澄浦。澄清姓穰,字战生。读书成绩极好,是当时老衡山县学中天分最高、悟性最好者之一。而且相藐也极好;五官端正,笔直的鼻梁下面坦着一张厚薄恰到好外且又血色红润的嘴唇。高挑的眉毛下,无论蹙与不蹙都透出深邃的睿智。一付无所畏惧的形态也显示出他胆识过人。澄浦排行第四,家中富有,是石坳镇上富户。也就因为他读书好,所以心怀广大,无意苟安于个人贫富得失,深忧国家和人民。泸沟桥事件爆发那年,他把家里分给他的三十亩水田一夜之间全分给穷苦的佃户后,(他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他的大哥穰无良就张牙舞爪把他送出的三十亩水田全夺了回来。)他毅然只身去了延安。在延安又读了“抗大,”后身经很多要职,直至抗美援朝志愿军作战处副处长,回国后又西安军区副司令。早已不是什么解元、进士、状元那些虚衔可以比的了。

    继穰澄浦之后,又有三人入读衡山县学。上苍也算公平,三个人同时进入县学,又恰好匀分康、王、穰三姓。康姓的叫厚林。王姓的名敬乾。穰姓的名字文气重些,号儒中。三人中,康厚林与王敬乾出身贫穷,王敬乾家只有两亩水浸田。康厚林家没有水田,只有一片小小的杉林。穰儒中的父亲便是穰澄浦的大哥穰无良,也就是把穰澄浦送给佃户的三十亩水田夺回来那个。穰无良本无出,后讨了个小也隆不起肚子。穰儒中本是姨娘之子,姨夫本也只生穰儒中独个,无奈家贫,又看出儒中聪颖,怕供不起学钱,耽误孩子前程,便干脆送给姨夫。岂知世事沧桑,算了前难算后,穰儒中虽是年幼时在姨家衣食无忧,且也长大读得书成,可也背了穰无良后裔的孬名。这孬名虽在当时于年近半百的穰儒中已无关紧要,却让他在大跃进时生下的女儿穰丽文长大后遇上爱情时,长恨悲歌。此时后话。

   王姓的敬乾字写得好,深得先生器重。王敬乾学识好,人也长得好,蜜枣样的脸堂上两只眸子动人的清澈。只是性格有点急躁,接那时代的说法就是安不了份。康姓的厚林悟性好,记忆力也特强,先生每每提及,也是形色飞扬。而且也长得相貌堂堂,他的脸呈麦子形,让人看着感觉有愉悦的丰满感。厚林性格有点柔弱,跟王敬乾两人一冷一热,一温一火,相处就十分的融洽。两个从衡山县学毕业,就又一同跟当地的一位老中医学郎中,都颇得老先生真传。只是王敬乾郎中学成后,也没有真正的从医,却在孙立人在衡山招募赴缅甸的远征军时,入了军营去了抗日前线。就这样离开了家乡。康厚林就象他的名字一样,待人接物无微不至有着家庭主妇般的贤淑,性格温和得连说话都轻声细语。或许就因为个性的原因,康厚林没跨出“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留在镇街上开了间药铺。康厚林早上在家坐诊,上、下午便背着药箱游垅。他游乡很特别,临行前总记着往袋里放几块钱。没钱的,他不收诊费,碰上实在太苦的,就把袋里的钱给人家当抓药钱。有时大半天下来,没往袋里装一文钱,倒把袋里的现钱贴了出去。乡人并非草木,人心换来人心。不出两年,康厚林扶危济困、医德丰崇之名扬遍周边十里八村,家家有病都来找他看病抓药,一时求医问药都络绎不绝,每逢初五、十是赶场日,更是挤破了铺门。慢慢的家底就厚实起来,加之康厚林的父亲持家也会算计,有了钱后又置买了几亩水田。正在康家越走越旺时,却突然发生了变故。就是那一年前一个曾让康厚林治好了牛Y癣、又没有收她诊费药费的邻村主妇,说是家穷,受了康厚林的恩惠无力报答,家里猫儿生下两只小猫,拼死拼命也要送一只给他家。谁知这猫儿不寻常,一天到晚不抓老鼠,却专门拱在灶灰里偷懒。这猫儿一拱灶,那就难看又讨嫌。特别是它那刚从灶灰里卸爬出来那一会,背儿一拱、脖子一缩然后狠劲一甩头,颈毛倒竖肚毛枯黄,就象得了黄疸病的聋狗。那一晚,这猫儿刚出灶口它不甩头,偏偏一下跳到灶后的柴堆里却来甩头,这一甩不打紧,却把一颗火星甩到了柴垛上。柴火干燥,星火燎原,一下引得劈里啪啦一片大火。三间木头砖房,连同药铺,烧得干干净净!

    父母俩老看着烧成一片灰烬的房子药铺连声叹息,悲呼康家世代受穷这眼看就要发达,却让一把火烧得片瓦无存,拉着老伴大叫命呀命!康厚林人年青倒也看得通,知道急也没用,仍就背着个药箱去游乡看病。

    没了房子,只好把几亩水田盘出去,可那年刚发过大水,石坳镇上大多春荒都难过,还有几个来买田。后来虽是盘了出去,却远远还不够盖房的钱。没办法,只好忍痛把杉林也盘出去。这片杉林虽不很大,山上的杉树也不是很多,可它占的却是块风水宝地,平平坦坦,郁郁葱葱,正面对着石坳镇街上,站在街上,打开大门,就望见这一片青杉,康家不是迫不得已,舍不得盘了出去。

     康厚林爹找上穰无良,原以为他家是富户,他家穰儒中又跟康厚林是县学同学,能多出几个银钱。可穰无良就一句话,五块银元!卖就卖,不卖就拉倒。康家房子要盖,药铺也要弄起来,没办法,五块银元也只好忍痛割爱。杉林卖了就卖了,当时康厚林直至他爹都没谁在意。可在解放那年嫁过来给康厚林做女人的阳凤英却一直对这事耿耿于怀。原因是穰无良买了这块杉山回去后,突然又盖了一栋大瓦房。那大瓦房并非一般,三进三横,光天井都是好几个,没有相当的银钱盖不出来。有人说穰无良发了康家的横财,在康家的杉山上挖出了宝藏,金银宝贝都挖出来好多。阳凤英不知从哪听来,隐隐地就记在了心里,其实传的人也只是当作趣闻,她却记在心里还当了真,她甚至埋怨过康厚林和他的老爹;那年为了那几块银元,干吗就把那样一块好的地方卖给了穰无良。可是她没有觉出,幸好那杉山也就卖那几块银元,所以盖起来的也就是几间土坯房。第三年迎来解放,康厚林家除了药铺里免强凑得齐一付药的几屉中药,几乎一无所有。随即石坳镇开始土改,康厚林理所当然地、即是具有当时最能理直气壮身份的人。康厚林、还有他的女人阳凤英,当时也不把这放在心上,可十几年后,当他们的儿子跻身于“天之骄子”的时候,才觉出当中的珍贵来。看得最珍贵的是阳凤英,她就因为珍贵这名份,珍贵他们的儿子因这名份得来的“天之骄子”的前程,以至于穰儒中的女儿穰丽文跟他们的儿子康玉文爱得怎样的死去活来,她都执意横刀夺爱!(王曙明)

  

 

从踉跄到铿锵——三

   石坳镇的人心肠都很热,有点什么事转眼间也就互相间都传了个遍。出外二十年后突然回到老家的王敬乾刚进屋,康厚林跟着就走了来。随康厚林一起来的另外还有不少人,但多是中年的妇女和年纪还小的儿童。这是两个最喜欢好奇而又衷情凑热闹的群体,中年妇女们瞧得最多的是王敬乾从边远的地方带回来的老婆,她们想从她身上寻出些异样,可随即就面容冷淡,觉得跟她一样,头上用橡皮筋箍着把头发,面孔也一样黑淡淡的。而那些缩头缩脑的小伢儿很感兴趣的,是那个年纪跟他们差不多,说话叽哩咯拉听不懂、却在人群中穿来穿去,没有一点怯生样的那个伢仔。他们看着感觉也有些失落,觉得这城里来的家伙比他们胆大,刚来这生地方就老大人一样的没有一点胆怯。康厚林来的目的自然跟她们不同,当年三人一同入县学,后来各奔了西东。这分别这二十余年,自然不无想念。只是康厚林生来性格平和,相望之中也只是互望额上皱纹,咸叹转眼之间都年将半百,不提当年开始渐富却让猫儿烧成个极贫。王敬乾自然更是巴不得夹起尾巴,虽然是久别归家,显耀乡人一点也无,倒多是狼狈,感觉都是一片惭愧。王敬乾随即问起穰儒中,当年从姨夫家带过来给穰无良做崽,其实除了读成个书以外,也没有别的什么生活,却背了一个地主崽仔的孬名。好在还有个当官的叔叔,要不然也是得不偿失。只是不知道他没待在省城教书后,去了哪里。康厚林说,他也不清楚,只知道他从省城教书回来后,,又在到老家来教了两年小学。后来停了职,听说是去了西安他叔穰澄浦那里。说来说去感觉有些冷淡,三、两句便觉得兴味索然。后来说起各自的儿女,这话儿一说,忽然都感觉有了兴趣;康厚林也跟王敬乾一样,前面生了两个女儿、梅芝、桃芝。后面又生了个落脚仔儿子号康玉文。一说,竟跟王敬乾家的王中成是同年。当下两个都半嗔半夸的面含喜色,家有后裔、还有点儿聪慧,自然是人生幸事。可他们此时不知道,没隔多久就回到家乡来的穰儒中、生了个女儿也跟他们的儿子是同年。三个人就象天生的有缘分,很快相聚在一起。而且读书都很聪颖,成绩总是遥遥领先。老师很是喜爱,总是把他三个的本子放在最上边。他们更不知道的是,三个后辈虽是读书不相上下,命运竟是天地之别!而其间产生的爱情,也是几经磨难而不得其果。相互间的感情从最初的亲密无间,到后来的生死爱恋,再到渐行渐远,最后又殊途同归、用自身的经历,切实地记录了人世的沧桑变迁。

   王中成跟随父亲王敬乾从边远的城市回到石坳镇时,才是刚上学的年纪。好些事都不懂,只知道好奇、新鲜。听父亲说老家有奶奶、有食堂饭吃,就想象着会有大片的稻田和抓起来滑溜的泥鳅。随即揪着父亲就嚷着回老家,回老家!果然想象的没错,老家的屋前全是在城里时好些时候才看得见一回的、水汪汪的稻田。回来的第二天,他就小腿儿裤管一扎,一下踩进了水田里抓泥鳅。泥鳅很滑,人小手也小,大都手还伸到,滑溜的泥鳅便一头扎进了泥里。偶尔抓着了一条,刚想捧上小手掌欣赏一番,却不料它尾巴一晃又溜出了小手掌扎进了水里。小半天下来,泥鳅没抓着两条,却弄得眼睛、眉毛上都是泥巴。衣服、裤子上,那更是不成了样子。回到家时,整个人只见得眼睛动,弄得痛爱他的奶奶也顾不得护他,让父亲伸出手掌往屁股上拍。老奶奶在一傍掉眼泪,他却一点儿事没有,眼睛闪了闪又一头蹦到了禾坪里打猫伏燥。(翻跟斗)说有食堂饭吃是真的,可是吃不饱。大人要出工,一餐三两,王中成这样的小孩,一餐也就二两。二两米用钵子蒸了,就按人头来。其实也不够二两,因为通常拿竹筷挠着也就两大口。好在吃了饭不用干什么,钵子一放,钻壕沟,爬墙头,屋前屋后,追呀赶的闹。一边见着山黄瓜,野梅子,摘着就往嘴里塞。可渐渐地,就觉得有些乏味。壕沟、墙头都爬光了,还是这几个地方。满山坡上老深的茅柴里隔不了多远就是黄蜂和蚂蚁,不是订你面孔就是往你身上爬。水圳里到处游动着从没停止过往嘴外吐信子的水蛇,看着有螃蟹泥鳅也不敢下水,再没有了可以玩的地方。尤其到了晚上,四处一片黑,远远近近的除了呱呱呱的青蛙叫,就是悉悉悉的蟋蟀呜。屋子里就一盏煤油灯,端到厨房黑了厅屋,端到茅茨又黑了房里。就着星星月亮坐在禾坪里时,奶奶又千篇一律的都是讲些神仙、鬼怪的故事。说得最神乎其神的是精怪,狗精猫精狐狸精,甚至还有藤精树精古墓精,还有老鼠也可以成精。屋后山坡上有树有藤也有坟,什么都可以成精。听得后背脊都凉溲溲的发麻。他象喜欢上房窜梁的猫儿被困在了笼子里一样,脚儿爪子都伸展不开似的难受。这当儿,他才觉得还是城里好,有大礼堂,有香蕉树,更有电灯。每逢夜晚,可以在芒果树下尽情地戏耍。更让他想念的还有曾经跟他一起玩耍的朋友,他们虽是架打不赢却喜欢告状,可第二天照样跟他玩在了一起。而也不只是他感到了厌倦,家里人似乎都没有了新鲜劲。母亲终日阴沉着脸,象是极端的无可奈何。姐也好象有了阴郁,她本该正在城里读中学,这会却一下走到乡下来扛锄头出工,象有些从天上走到地下。她下了工回来坐在凳架铺上一言不发,他却稚气地走去姐面前问她“姐,你出工那里好不好玩?”姐自然没有兴趣理他,绿了他一眼跟着喊他“滚开些!”他也不跟姐吵,乘着姐没在屋里时,爬到她床上去翻她藏在衣服底下的信件。那些信件是姐从遥远的边陲城里带回来,上面的字迹框架子粗、笔划也粗,显然是男同学写的。姐瞒爸妈却没有瞒他。他把信翻出来却读不清,只好递给奶奶,奶奶也读不清,又递给爸,气得姐恨不得拿棍子捶他。

    公共食堂散了那会,家家都欢天喜地。都说愈是吃不饱,愈就出工不出力。愈出工不出力,就愈打不出粮食。上面也有领导说,食堂办下去没有一点意义,大家共着饿肚子,还不如各人想办法填饱肚子。散了食堂后,村镇上就分为生产队。生产队里有牛,没多久,王中成就有了牛看。(王曙明)

 

     从踉跄到铿锵——四

  也不知那个晚上,王中成只依稀记得那天晚上父亲没有翻他的《中医概论》,却抽着他那时常不季手的烟斗。烟斗显然而跟了他很多年,上面的黄铜都让手摸得放出光来。父亲接连抽了一好会,才用食指跟拇指把烟斗捏着,然后朝母亲和姐望了一眼,带些支吾地说道;有些事,得跟你们说一下,接着又转头朝王中成板起了面孔,“你也渐渐长大了,该懂事了,不要老是只知道玩!”王中成收拾手里的棱角,(一种用纸折成的四方形片片)把手放在膝盖上,听父亲说话。起初听着还有些免强,可听着听着,觉得来了些兴趣,便稳稳坐着细听;他说,那年他参加远征军,是先生介绍的。在衡山,他们只粗粗整训了短短一个月,部队就开始开拨。从衡山到缅甸,他们走了四个月。他随师部一起走,也不用扛七斤半的长抢。他是师部文书,五十个人考试,一是考文理,二是考笔墨,他得第一,师长就亲自点了他的名。在缅甸三年,经历的艰难险阻、各样的战斗无数。有一次,五个日本兵竟摸到师部来,呲牙咧嘴的就象红了眼的豺狼。他们一群人一下拨出手抢挡在师长前面。后来,师长给他们记了功,也提了级。可是胜利回国后,刚到澜苍江,便接一命令,要去瑞丽打内战。何去何从,这时不能不考虑。本是为抗日从戎,回国内战就违背了当年一腔热血报国的初衷。就在他们得到消息的那天晚上,也就是部队到达澜苍江的第三天夜里,他们五个人,趁着夜黑,偷偷解下佩枪,然后给师长留信,然后悄悄躲藏在了老乡家里。他说到这,形情有些激动;师长派人来找,(那时已经是军长)差点连累了老乡。五个人埋了军装穿上老乡的衣服各奔西东,他便留在当地治红猩病。解放那年,他在路上遇到一个晕倒在路边的中年人,他几根银针扎下去,中年人醒了过来。中年人把他带到县里,一张字条就让他去县人民医院作中医。原来,他救的不是别人,恰是这个县的县长。就在那一年,他跟母亲结了婚,也就有了这一家子人。“现在这些事也不能不给你们讲。”他又吸了一口烟才接着说;这次表面上是自己要求回来的,实际也是待不住。虽然当年在远征军里级别也只是个上士,够不上什么划线的级别,但却是供职在师部,所以很显眼,人家动员你回来。县长虽不想我回,但也不好怎样。当年也没有后眼睛,早知道就学了穰澄浦。他说着忽然显出无可奈何样子讪笑一下。顿了顿,又面孔表情冷冷地说,以后生活就这样子了,你们要怨我也没有办法!他往凳子上磕了一下烟斗里的烟灰,望了一眼母亲跟姐,有些惭愧地说。

   王中成把手里的棱角叠好收起来,放进床上的草垫子下面,他第一次把玩丢在了脑后。他没想到什么埋怨不埋怨的,父亲也不想命运的路途踉踉跄跄,更不想自己踉踉跄跄的路途影响儿女。其实他也很辛苦,别人都只记着他去过国民党的部队,却没有谁记着他只是在那里打日本。从城里医院回到乡下来,乡里县里医院都不要他,整日背着个药箱翻山越岭,一家人都眼巴巴望着他。再说他也有些怕他,他虽不大打他,可他那板起面孔时的严厉样子常让他心惊肉跳。平素不管玩得怎样的忘乎所以,一看到他便不由自主的规规矩矩起来。那时候,他也还只知道玩。这天玩痛快了,便什么都不在意。只有在哪天漠然扫兴时,才会依稀想起曾经让人痛快的城里。姐的嘴巴却是始终的嘟着,她受的影响最直接、也最显见,显然难以消除对爸把她城里弄回乡下的怪罪心理。母亲也脸带忧容,城里是平房,乡下是土砖房,而且大家挤在一起。奶奶看着姐跟母亲的脸阴阴的样子却十分的不高兴,她痛爱的是她的儿子。当年儿子离家参加远征军时,家境不好,儿子换了军装后,把一身短衣裤打成包寄了回来。她抱着邮差送来的包裹,把儿子的一身短衣裤摊在手上,望着她以为是缅甸的方向,涕泪滂沱。儿子把一身短衣裤都寄回家,等于是光着身子离开了家。儿子光着身子离开娘,是娘无可比拟的痛楚,从那以后,她日日望着儿子寄回来的短衣裤流泪。逢着人就会说;她的儿是光着身子离开了娘!二十年来,几乎没一日忘过这痛楚。后来得知儿子生还回国,她又号啕大哭说儿呀儿,你差点让娘作了世上最苦痛的人!从那以后,她就觉得人只要活着就比什么都好。早知三日事,世上无穷人!哪里个个都会有后眼睛,我们是平常人家,哪里都会有穰澄浦似的大智慧!奶奶说到后面几乎是瞪了姐跟母亲一眼。奶奶说的理是很自然的理,若是父亲当年死在了他乡异国,埋在荒山野岭,身上没有奶奶的一根纱线,她要背负的是一辈子的心痛,哪里还轮得上你们今天来怨三怨四的!奶奶的话没有谁敢违拗,姐跟娘脸上显出讪然。

   父亲似觉得也不能全怪她们,从城里回到乡下来,确也是让她们受了苦。想把奶奶的话岔开,随即就转过脸来,略略不满地看了他一眼,说,“你也玩得差不多了,明天村里小学校开学,你去上学,让姐带你去报到。”(王曙明)

   

                                        

从踉跄到铿锵——五

   这天早晨王中成起得很早,一遍又一遍的从灶屋来到禾场边的粟树下张望。粟树下有块桌子般大小的土坪,站在土坪上,出工的人无论是在田垅里插秧、还是在岭坡上开荒,都能一览无余。一会儿看着粟树前面的水田里一片水汪汪的,中间还垛着没有腐烂的去年的禾蔸,才想起现在不是插秧的时候。开荒的岭上也没见人,那里路途太远一个早晨刚够走一个来回。往下一些看时才见密密集集的一大群人都在那积肥,路边的杂草、还有土堪上的污泥都积成堆,然后用土箕到挑到水田里。水田里这样的肥料可以多、也可以少,这样的活大多是队里没有别的活干,又不能闲着的时候就都拿来填充时间。活儿不紧张,春节也还刚过,时令还早,所以下工也不会很晚。王中成在粟树下走了几个来回,就见姐扛着锄头回来。

   大队的小学其实就是一栋祠堂,三块青垮砖上面就全是土砖,粉刷在外头的一层石灰已经脱落,厚厚的黄泥中掺着稻草的找平层也是凹一块、凸一块的显露出来。屋垛的后墙开出一条大人拳头宽的坼,不知是由于雨水的冲淋呢,还是地基的不平有的地方有了下沉。屋垛正中的横梁很粗大,看着让人对当年先辈们是怎么弄上去很费猜详。屋里很干净,显然有早到的同学已经扫过一遍。屋里的门槛、门框,跟门口的石门槛一样,磨得一片光滑。屋子里的课桌和凳子虽然很旧,可也跟屋里的门槛门框一样,角边象走了线似的又光又滑。王中成顿时有了一种找到了同类,鱼儿到了海洋样的感觉。

    老师的办公室就在祠堂的耳房里。老师的名字王中成也早知道了,叫康松成。他虽姓康,但不是石坳人,是乡里从外面调过来,又是大队里唯一的老师,所以很显眼。村里人都崇爱他,不喊“康老师”而是喊“康松成老师!”所以大队里几乎个个都知道他的名。走来老师面前时,王中成有点拘谨。老师很高大,皮肤又黝黑,而且也不戴眼镜,眼睛大而闪亮,一付天生的师道尊严模样。老师在花名册上写下他的名字,然后把笔递给他,又挪过桌上的一片纸张,住他往上面写一个字。“写什么字?”他有些惶惑地望了一眼老师。“随便写什么都行!”老师的声音很温和,不象他的外表那样严板,他忽然感觉轻松起来。随即想了个熟悉、而又印象中写得好一点的字,写出来递给了老师。再抬头望老师时,见老师眼睛里象是有一层光,严正的脸上也显出微微的笑容,接着轻轻说了句“好,”他忽然觉得老师很温和,声音浑厚又充满感情,言语行为间都感觉纷扬着一片对学生的爱意。一会儿,他完全没有了拘谨,来到大厅的教室里就跟同学玩在了一起。姐知道他素来胆大,朝他说了句“听话!”也就走了。

   一会儿老师摇起了手铃,待大家一窝蜂的在座位上坐好后,他把摇铃放在黑板前面的桌子上,声音雄浑地喊了一声“同学们”后,开始讲他的新学期第一节课;以后你们就是学生了,学生就是要读好书!想读好书就要用功,书读好了,你们就会有一个好的未来。他把读书的好处说得神乎其神,也把一片美好的人生前景描绘得淋漓尽致,教室里一片鸦雀无声。一生的征尘都将从这里开始,是龙是虫那区别就非常的不同!他把同学鼓动得心扉激荡,同学也对他更敬肃起来。老师显然对同学的表情很满意,点点头显出温和的爱抚。然后对大家说,今天新书还没有来,也没有安排多少课。接着又说,大队里的支书要跟大家讲话,大家欢迎!同学都一起鼓掌,随即支书就披着棉袄从门口进来。他身体很健壮,面容黝黑也有些瘦削,眼睛却炯炯有神。眉宇间透满辛勤劳动的风霜,显然他在新中国成立前的青年时代很贫苦。可他的表情却很严厉,显出如今翻身当家作主、压倒一切的雄浑气慨!大概他摆这样的气势成了习惯,所以尽管想在小同学面前显示出亲近跟温和,可那令人惊悚的威严还是令小同学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他的声音很粗壮,也很干脆,没有半点的拖泥带水,一付不容置疑的果断。他一开口便直入正题,说当教室的这个祠堂已经有了很多年,现在拿它来当教室已经很脆险。同学们待在这样的教室里上课不安全,大队里对这个事很重视,他已经跟乡里领导联系了,年前就会给大家盖新学校,也会做一些新课桌,到时候同学就可以住新教室、坐新课桌了。猜着他是明白在童年无忌的少年人心里留下高大的形象意义非常,所以在这忙碌的上午间抽了时间特意来跟同学面对面讲。他话讲完果然收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大家一听心里都特别高兴,面上的情绪顿时又轻松起来,而且都拿感激、热情的眼光望向他。他转身往外走时,朝着坐在前排的一个小女同学轻轻笑了一下。那小女同学园园的脸蛋上下面,带着一个微尖的下巴,看着特别的活泼,只是形态显得有些骄傲,眼睛看人有些冷淡,也有点不可一世似的压人。刚下了课,王中成就知道了她的名子,叫穰清文。而且也知道了那个给他们讲会建新学校的支书就是她的爸穰启强。

    这些都是听同学在傍边说的,王中成虽是记着这女同学的面孔,却只是觉得她的面孔特别活泼。这女同学对他爱理不理,他也不跟女同学玩。而且他转眼间就有男同学跟他对上了眼。两个第二句话就知道了对方的名子,他王中成,那个康玉文。康玉文个头跟他一样高,身体却比他瘦长削。脸容特别好看,饱饱满满的又透着稚气,形情看着比女孩子还文雅。衣服也很干净,蓝线布裤子、青线布棉袄上面没有别的小孩子似的沾满泥尘。小手连指甲到手背,都洗得干干净净,在同学群里,很显眼。两个人几乎都有些相见恨晚似的感觉,一通名字就几乎不分了你我。王中成给了康玉文两个玻璃珠子。这玻璃珠子是他从城里带过来,在城里时无关紧要,来乡下后便成了无可替代的宝贝。他觉得这会儿把它送给康玉文最能表达自己的心意。康玉文也给他一把山乌梅,他说是早晨从他家屋后的山坡上摘来。山乌梅已经熟透,吃在嘴里沁甜还饱肚。显然不是极好,舍不得拿出来。他牵着康玉文的手走到禾坪里,找了根竹片飞快地挖了两个拳头大的洞,就跟康玉文玩起了弹子。乡村的孩子还没见过这一类的玩具,一时都感觉很新鲜,都跟着围过来。好象觉得王中成有这样一个新鲜的玩意很了不起,站在一傍拿羡慕的眼光望向他。

   有个知心的小伙伴玩起来有意思多了,玩起来似乎都没有个够。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招起头来,才发现禾坪里没了人,教室里也早已寂静无声。

    “去我家玩巴!”王中成似乎还没过瘾,想两个回家接着玩。

    “还是去我家巴!”康玉文手在袋里捏着玻璃珠子,朝自己家那边望了一眼,脸上现出轻微的难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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