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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曙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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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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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踉跄到铿锵6-10章连载

从踉跄到铿锵——六

   王中成看着康玉文面带难色,知道他很怕家里人,便点点头跟康玉文走。康玉文的家座落在石坳街的尽头,算起来是大队里离学校最远的一家。一路上又走走玩玩的,两个人到屋时太阳都已经西斜。王中成虽是第一次来康玉文家,感觉却一点没有生疏感。他家有一排跟父亲医院里一样的药柜,抽屉中间写的药名他大多都能认出来。在城里时他常去父亲的医院玩,父亲有一句没一句的就给他认抽屉上的药名。只是屋里有些迹象很费解,半人高的铺台上的横梁凹的地方看得见黑色的炭灰,木料的颜色也是深一块、浅一块。墙壁上的砖头几不几的有一块透着黑红的颜色,显然是从焚烧过后的墙上拆了又砌到墙上来。王中成正要问康玉文;你们家是不是曾经闹过火灾?恰在这时,康玉文的妈妈从里头走了出来,一下就牵着了他的手。

     康玉文的妈妈就是前面提过的阳凤英,她是土改那年从石坳后背那个村里嫁过来。前面生了两个女儿,隔了几年才生的康玉文。她娘家贫苦,十几口人几乎没有一丘水田。她又是老大,五个妹妹、四个弟弟,她等于是家里的顶梁柱。所以嫁到康家来既算是门当户对,也带来一身的精明强干。她给人的印象非常好,有点象男人的方正、又不失女性的园润的脸上时常挂着笑容,大而闪亮的一双眼睛谁见了都好象很亲切。村里的人,也许是所有人,无论贫富,也不管成份好歹,她都跟你有话说。而且说的话会让你感到中听。石坳乡几乎所有的男人训老婆时都说;你看看人家阳凤英!所以的女人都对她又妒忌、又佩服,也都很想学她,可是学不来,所以最后都只是望她兴叹。她不止一样令村里人、甚至附近几个乡的人叹服,还有她的政治意识也令乡里干部、甚至县里干部称道。就说她的两个女儿梅子、桃子找对象,她的主张就是越穷越好。当年虽说都承认穷不丑,可传统的意识里对要过饭的还是有点偏见。她却大张旗鼓的宣扬,她的女婿就是最好是在解放前讨过米、要过饭的。这几样一凑来,她的名声就更增。有人不懂得县委书记叫什么名,可没有谁不知道阳凤英。县里、乡里干部那也是闻风而至,各样的运动来蹲点的,都住到她家里来。她做人算是做到了极致,村里人唯一说她的坏话就是说她县里干部来了是一种菜,乡里干部来了又是另一种菜。一把手来了是一种菜,普通干部来了又是另一种菜。这也许是杜撰出来的,因为即使是最普通的干部来蹲点,这回去了,下回来还是坚持住她们家。她对嫁给康厚林很自豪,原因是康厚林曾经在县学里上过学,那个时候能上县学的算是出类拔萃。所以也喜欢听康厚林跟她讲起王敬乾、穰儒中。因为她听很多人讲起当年这三个人既会读书,还都很漂亮,都是当年石坳镇街上出类拨萃的人。只是对穰儒中她很有成见,对王敬乾的看法相对就好些。她那天就听康厚林跟她讲过,王敬乾有个伢儿跟她们家康玉文是同岁,也长得聪明灵泛,而且身体还比她家康玉文扎实。这一见康玉文牵着回来的小伢仔一身干干净净,大鼻子大眼,粗眉毛下面眼睛透出来聪颖,立刻就猜着是刚从外面迁回老家来的王敬乾的伢仔王中成。

    “侄崽,哟,好灵利相哟。”她象喊亲侄儿一样的喊着,拉着王中成的手不放。

    跟着康玉文的爸康厚林也出来,他脸上微微的笑着把王中成的名字告诉康玉文的娘。

王中成红着脸儿喊了一声伯母,又喊了声伯伯,声音小得象蚊子。伯伯那天已经见过,温文尔雅的待人很亲切。第一次见的伯母却让他感觉很特别,漂亮的面孔、大方的穿着,说话、形情象比城里的女人还显得洒脱。一举手、一投足都有一种一般人不具有的气概。说话特别的热情、形情特别的亲切,使你毫不怀疑她的一腔真情,眼睛里看着时却又象是对你有所窥测,让人倏然间又有点儿距离感。王中成不知怎的,从这一天起就深深地把她的形象印在了心里头。

     “你是说他家是让城里劝退回来的?”

      “劝退回来的又怎样,这是他的老家!”

     大概觉得王中成人小,她们也不避讳,就在一傍议论。

太阳快落山时,奶奶找了来,她手里拿了根枝条,起初有些气势汹汹,可真的走到王伏面前时,却只把枝条抖了抖,舍不得举起来。看着康玉文时,奶奶顺势把枝条丢到了地上,却拉着康玉文的小手跟他爸妈说;你们家伢崽看着很聪明,以后肯定象他爹一样会读书。康玉文的妈随即也跟着说王中成更聪明,也许读书比她们康玉文还强。奶奶跟她们客套一阵,才牵着王中成的手往回走。

回家的路上,奶奶跟王中成讲,你交康玉文件这个朋友算是交到人了,他爹康厚林跟你爹当年就是同学,先是一起在县学里读书,后又一起学郎中,两个人都玩得好。他们家康玉文件看着也是个忠诚老实的人,如今你们又玩到了一起,也算是有缘分。不过,你也不能经常去他们家,他们家经常有县里的干部、乡里的干部来住,他娘阳凤英眼睛境界高,眼里都是县里、乡里的干部,也不大高兴成份不如她们家的人。我们家虽出身苦,可你爹当过远征军,又是让人家城里动员回来。奶奶诚诚恳恳的说了许多,王中成却只记着了“你们两个也算是有缘分”这句。他心里只想着康玉文,觉得跟他一起玩最开心。(王曙明)

 

从踉跄到铿锵——七

   王中成跟康玉文就象天生的有缘一样,玩到一起就感觉无比的快乐,有时甚至到了形影不离的程度。王中成走到学校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康玉文来了没有。当四下里望不康玉文的身影,书桌抽屉里也没有他的书包,他就怎样也玩不痛快,老是伸长个头朝学校土坪前面,长着棵小枣树的小路上张望。而当他因为父亲跟姐早上下工晚了推迟了早饭的时间,来得晚了的时候,康玉文也跟他一样,站在这棵小枣树下面,手里摇着小枣树的树杆,眼睛却望向他家的这头。

其实两个人待在一起时,很多时候也没有一起玩。王中成跟别的同学追呀赶的在土场上的时候,或者伸出两只手掌倒头一撑,往地上打猫儿躁的时候,康玉文的身影虽总是就在傍边,可都不曾参与进来,只是在傍边看着,露出笑脸给他打气、加油。学校的土场边有一丘专用来种秧的水田,好多时间都是水汪汪的空在那里。因为水深,四处浮游着一群群的蝈蝈。王中成挽起裤腿下水去捉蝈蝈时,康玉文也只拿棍子在岸上帮他赶蝈蝈,不会跟着一起下水田。可不知怎么,两人就是离不开,好象无论怎样都感到高兴、快乐。

王中成还更开心的是他跟康玉文的成绩总是在同学的最前面,每每听到老师康松成提到他跟康玉文两个的名字时,脸上显现出来的满意的笑容他就感到无比欣喜。从而感觉读书也特别的有意味,象是比抓泥鳅、捉螃蟹高级了无数倍。而他的作文让老师拿来作为范文念给同学听的时候又比康玉文多。老师把自己的作文当范文读着的时候是感觉最好的时候,同学听着都偏头把羡慕的眼光望向他。同学的眼光里有羡慕也有探寻,仿佛问读书这么难,你怎么这么轻松?他感觉很骄傲,可明白自己其实一点不轻松。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作文题目,讲解时很笼统也很博大,眼前仿佛一片游移漂忽的云块弥漫了整个天空。天空里色彩斑斓而又变幻莫测,让人揣测起来感到头痛,可心思也即凝聚起来。就象任何东西都有她的不紧致处一样,老师的话也有他的不紧致处。老师讲着时,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总有一句话是话中有话。心思紧密起来也自有她穿透云层的魅力,他终于能从紧密的乌云中看到一丝耀眼的亮光,从而在漂忽不定的云彩中找到了那块会滴下雨点的云彩来。会滴下雨滴的云彩就是最厚重的云彩,抓住了它就等于抓到了整个的天空。而尤为快乐的是康玉文跟他一样,在漫天迷雾中抓住的竟是同一块云彩,只是抓的方法跟落下的雨点不尽相同。而且是两人仿佛感觉都一样,总是相视一笑都看到了对方的欣喜。

唯一遗憾的是每次在学校玩着没尽兴想接着玩时,都只能到康玉文家去。下午下了课老师都会把教室的门锁上,逗留在学校前面的禾坪里又等于晃动在老师眼皮底下。而提出来去谁家玩时,康玉文总是不由自主地回头朝家那面望一眼,然后皱一下眉头露出怯懦的目光。起初王中成也有些埋怨康玉文,怎么总是让家里管得那么死,渐渐地也就明白他也只能如此。他敦厚温和的父亲虽然很随和,可他精明强干的母亲却很严厉,稍回去晚一点,什么缘故?都会把他问个清清楚楚。除此之外,两个姐姐也管得他很严。他的两个姐姐,梅子、桃子,都很象他母亲,很能干也很漂亮,大眼睛,弯眉毛,面容象盛开的桃花,两个都一样灿烂。说来也怪,她们也跟别的姑娘一样的下田插秧、上山砍柴,可就是看不出泥土味,一举手,一投足,满含温文尔雅的大方气质。那年代物质愦泛,没有多少的粉饰可以把人装扮,面容的漂亮跟举止的文雅不是说想学就能学得来,不因天生丽质不能效仿,因而他的两个姐姐在街镇上就出类拔萃的引人羡慕。女孩子有了优于别人的美丽,眼界自然也就高,所以她两个对一般农家子弟根本都不去多瞧。还有她们母亲那个择女婿的标准是“越穷越好”的理论也实际中帮了她们的忙,因为来他们家蹲点的干部好多就是出身贫穷。很容易地她两个都找到吃皇粮的干部,二姐桃子找到的是乡里的粮食干部,粮食干部专管粮食最让乡里人看着有面子。大姐梅子的男人职务就更高,是县里公路局的第几把手。虽然年纪有点大又不认得字,签字报到都是打圈圈,而且皮肤黝黑模样也很土,人才算不得很如意的如意郎君,可毕竟是有令人羡慕的干部地位。当了干部夫人的姐姐早把她们这个家看得高高在上,渐渐地心里有点儿对别人家的孩子瞧不起。随之而来的是非常的心高气傲,得觉得她们这样家个个都有出息,因而对弟弟康玉文将来出人头地早就在心里作了肯定。而知道康玉文在学校里读书的成绩是数一数二时,就更加深了这种优越感。她们几乎认为别人家的孩子都不如她们家的孩子,所以不让康玉文跟别的孩子玩,尤其一身邋遢玩得疯野的孩子,一律不准沾边,所以管起康玉文来也就管得特别严。放学后必须按时回家,若是回晚了,母亲斥完,姐又跟着来训。

当然,王中成跟着他回家来玩那没有话说,康玉文的母亲会过来笑着摸一下他的脸,然后给他拿过来几片红薯干什么的。康玉文的姐呢,也会朝他微微一笑。她的笑很珍贵,平常里见着村里人时,她的表情都是平平淡淡的,对小孩子这一类的,那就更甚。能对王中成微笑,就是她对王中成跟康玉文两个一起玩表示赞同。村里开群众大会时,老师康松成的办公室里坐的都是象她们这样显眼的人,因而她们早从老师康松成口里知道,王中成在学校的成绩比她们家康玉文还过硬,近朱者赤,有个读书好的伙伴会相得益彰。

王中成跟康玉文两个在学校里成绩好、人缘好,玩得也高兴、痛快。老师喜欢、家里人也痛爱,就象什么都是天生有缘一样,没多久从城里回来的穰莉文,也跟他们一样有很好的学习成绩,而且很快地就跟他们玩在了一起,而且,玩得特别的友爱,可随着年龄的长大,却又生出酸痛的纠葛来。(王曙明)

 

                                     

从踉跄到铿锵——八

   穰莉文来学校的那一天,王中成跟康玉文正在学校的禾场边玩陀螺。陀螺是拿一截圆木头削成,上头大、下头尖,拿根绳子绑在木棍上,往陀螺身上一抽它就旋转。带点儿刺激性,因而同学间个个都喜欢玩。王中成抓蝈蝈、捉泥鳅时,康玉文都只在傍边看,只有这玩陀螺时才跟他一样起劲。两个正玩在兴头上,忽见同学一个个都往老师的办公室门口挤,一问,才知道新来了位女同学。他两个玩着陀螺有些舍不得放手,便说一个女孩子有什么好看的!嘴上这样说,可心里又痒痒的好奇,后面狠心丢了陀螺一拱钻到老师门口往里一看,眼睛随即就放出亮来,这新来的女同学,比他们学校的同学都好看,稍带圆形的脸蛋,大而闪亮的眼睛,下面挂着一个线条清雅的鼻梁。她的头发不象他们学校的女同学似的用头绳或者橡皮筋箍着,而是剪成齐耳的短发任它松散地披在耳鬓边。衣服很洁净,蓝色的裤子白色的上衣,连袖口的地方都没有一点的污渍,而且还是这乡下同学身上少有的线布。她站在老师面前一点不胆怯,面孔上平平静静的,偶尔还转过头来朝门口挤着瞅她的同学望一眼。王中成一看,就觉出她跟自己一样,是从城里回到乡下来。当下有点儿猩猩相惜,也再没有兴趣玩陀螺,就盯着新同学看着。转头一望康玉文,康玉文正也回过头过跟他说,那新同学的头发很象他姐。王中成朝着一细看,觉得岂止头发,连模样都有点儿象。康玉文的姐是让村里人夸耀的姑娘,显然康玉文心里把这女同学当了跟他姐一类的人。

还有出人意料的是老师把那新来的女同学安排座位时,让她坐在了跟康玉文傍边。新来的女同学听了拿着书包走向康玉文的课桌时,步子非常的轻快,小圆脸上显出来快乐的笑容,显然她对老师的这样安排很高兴,好象能跟康玉文共一张课桌非常开心。几乎是一下课,她就告诉了康玉文名字;说她叫穰莉文,接着又告诉他,先两期是在城里读的。听康玉文跟她说王中成是他好朋友,她随即说她早已知道,而且知道他们两个的学习成绩是最好的,学校的同学远不能及。她接着拿出书包里字迹工整点的本子给康玉文和王中成看,而且脸上露出自信的神气。果然,没过多久,老师拿起作业本给同学作范文时,就不再只是王中成跟康玉文两个的作业本,她的作业本子也一样放在了最上边。

王中成忽然发现,一向不跟女同学说话的康玉文忽然胆大起来,他竟能平平静静的问穰莉文有没有哥哥姐姐、她是那年生的?下了课,也不出教室门外,仍只跟往往穰莉文坐在课桌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学校的男同学跟女同学一向泾渭分明,从没有谁玩在一起过。若是有谁玩在一起了,就会有人伸着舌头唱;黄牛不跟水牛伴,男孩不跟女孩伴。一直要唱到两个人自愿分开。可康玉文跟穰莉文在一起,却让这些打八卦的同学从此没了这兴头。说起来,这里还有一段故事;胆子大起来的康玉文不知怎的那天想起来要给穰莉文送个毽子,回到家里,翻遍了屋里的每个角落,找出来几个铜钱,又从埘里的大红公鸡身上扯下一把颈毛,趁着娘不注意,又拿了块纳鞋底的碎布,把铜钱跟公鸡毛一齐包了来拿给穰莉文。没想到他把铜钱和公鸡毛给穰莉文件时,让班上的女同学康凤珍看见。康凤珍本是迟读生,父母原本没打算让她上学,干了几年活又不知怎的想起来给她读书,所以年纪跟王中成和康玉文他们远了一大截,差不多已经长成了姑娘,生理上已经有点儿朦朦胧胧的异性敏感。这会儿一见康玉文把铜钱跟公鸡毛给穰莉文,随即就当奇迹似的传言给同学。几个喜欢打歌谣的同学立刻“哎哟,男孩子给女孩子做毽了哟!”可她几个没想到,康玉文出奇的镇定,理也不理,任他们去唱。别人不理,唱着也就没了意味。加上王中成挥着拳头来赶他们,王中成打起架来有点拼命,所以一般都是先走为快。这样唱了两回,也就没谁再当回事。

康家有个漂亮的儿子,穰家带回个好看的姑娘,村里有人早就记在了心里。后来有些大人知道了这事,有些热心的女人经过学校的教室、或者撞上学校下课同学在禾坪里时,都会特意的望一眼康玉文跟穰莉文。他们当然不会象那些调皮的小孩子一样,乱说乱唱,他们只是打心里觉得这两个小伢儿确是郎才女貌,将来肯定是最可心的一对。甚至有人说他两个有成对的相目。可他们只看着了他两个漂亮的面容,却忽视了他两个之间还有个最根本的出身问题,当然那是几年以后。

这会儿王中成,康玉文和穰莉文三个人玩在一起很快乐,读起书来也各自更用功。渐渐地,都有些离不开,放了学,也想着能在路上多待一阵。可三个又都不同路,王中成家在镇东头,康玉文家在镇长西头。穰莉文家虽是在中间,可得绕过一座小山坳。从哪一方向开始走都有些犯糊涂。后面王中成挠挠脑壳说,反正田垅里的田埂四通八达,走哪一方向都可以绕回家。童年无忌,男孩子更无忌,所以路上什么话都拿来问穰莉文。有时是王中成问她,怎么期中了才来读书?有时是康玉文件问她,怎么从城里回乡下来?穰莉文却很少正面回答,有时只是模棱两可不着边际的嗯一声,有时却微微蹙一下眉,然后又轻轻一笑说,“我也不知道!”

康玉文似乎对她说不说的无所谓,若无其事的走着又说些别的。王中成却反倒让她那吞吞吐吐的模样激起来好奇,弄得猫抓心似的想弄个明白。(王曙明)

 

从踉跄到铿锵——九

有天夜里,王中成跟奶奶讲起这事,他没有说穰莉文怎样的好看,只当作随随便便的说起她这时候才插班到他们学校里来。不想奶奶一听,忽然振作起来,说,她们家可不是寻常人家,接着讲故事一样的说了起来;

穰莉文的爷爷叫穰无良,也就是穰澄浦的大哥。那年,穰澄浦把家里分给他的三十亩水田送给佃户后,只身去了延安。谁知大哥穰无良闻讯,骂了他一顿“败家子”后,满垅里又逼着佃户把三十亩水田收了回来,并霸占在了他的名下。后又以五块银元贱买进康厚林家的一块杉林,这块杉林一掌平坦,极象一个打坐的弥陀,因而叫盘尚岭。盘尚岭正座落在石坳街前方的三羊峰下,前临通衢的大道,背靠逶峨的群山,村人都称为风水宝地。康厚林的爹虽是心痛舍不得出让,无奈药铺被烧,家中片瓦无存,只好忍痛割爱。也是事有凑巧,穰无良买进盘尚岭这块杉林地不久,便在盘尚岭山脚下盖起来三进槽门的几十间瓦房。从此家里长工、月工不断,又放粮放贷,成了石坳镇上独一无二的大富户。这一来,就有人说这盘尚岭中埋有宝物,埋宝物的洞口给穰无良给找到了,所以发发大财。后来传得有鼻子有眼,说是有人见到过那洞口,洞有一人多高,都用青砖砌成。至于这藏宝物的是谁,又为什么藏的,说法不止一种。传得最多的是说石坳镇上曾经出过一个知县,这知县本是个贪官又想当清廉。一代清官芋瑭升为八府巡案后南巡时,这知县便连夜派人在这盘尚岭上掘下洞穴,把一应搜刮来的金银财宝、连同通常用物都一概埋入洞里。后芋瑭一巡视,见他草庐珠网,泥碗木桑,果不信众议,断他为一方清官。回京后,向朝庭一保,升了他知府。至于后来那知府怎么没来挖,是良心发现?还是作清官才对得起头上的乌纱?还是无福消受或担惊受怕过早归了阴槽!没人去追究,也似乎不感兴趣。人们感兴趣的是,穰无良用五块银元买进这么块风水宝地,发的是不义之财。加上他又有些儿催粮逼债,很有点为富不仁,解放那年,无须多审,第一个就让政府镇压。

不过,穰莉文的爹穰儒中并不是穰无良亲生的。奶奶接着说,穰儒中其实是从姨娘家带过来,姨娘家贫,怕供不起他读书,所以让他随了姨娘。穰儒中跟康厚林一样,都跟你爹是县学的同学。那年学成后,他没有跟你爹和康厚林一样回来学郎中,却留在了县学里教书。后又去了省城,听说也是教书。后在省城教了几年后,又去了西安。

至于怎么去的西安,为什么去的,奶奶搞不清,她说不知道,也没听别人说过。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好象奶奶问了父亲,父新摇头,说,他更不清楚,那时候,他还在几千里外的边城。

可穰莉文的父亲和她们一家是怎么回来的,没多久人们都知道了。消息传得很快,没几天便沸沸扬扬;说穰儒中一家是让当了军区副司令员的穰澄浦给赶回来的。将信将疑中,得到了证实。大队支书穰启强在一次群众会上,公开说出了这事。副司令员穰澄浦多次跟他的侄儿穰儒中讲;革命的洪流正滚滚向前,历史的洪流也滚滚向前,任何人都应该正确对待,任何人都不能有特殊,你更不能因为我而特殊。农村现在正是困难时期,你应该回到家乡去,要想信党和人民政府。接着还写了一封信给穰儒中带回来给大队部。信里的话,支书穰启强也给大家读了,大底是言辞恳切地告诉村里干部;他出身革命,为的是全国千千万万的劳苦大众,为的是推翻几千年的剥削阶段压迫,为的是全劳苦大众的解放,建设一个崭新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他的大哥穰无良为富不仁,让地方政府镇压,那是他罪有应得。至于他的后代,应该依照政府的政策对待,不能因为他而享受特殊。为了表示他的革命性和无私性,信的末尾曙名他没有写“澄浦,”而是写的“成普。”而且没有署上穰字。

    那个年代的共产党员都是用特殊材料做成的,人民群众对他们的无私精神和革命彻底性都深信不疑,对他们在对待国家和个人时能作出异乎常人的决定毫无疑义。这封信在村里引起了一阵的轰动,但只是钦佩穰澄浦的无私精神。而对于穰儒中,村里人大都跟奶奶的看法差不多,态度很有些模糊。把他当穰无良那个地主的后裔,又觉得他跟穰无良没有血统关系,说他跟穰无良没有关系,又觉得终归是穰无良供他读书成人。倒是拿他当穰澄浦的侄子时,却是百分百觉得理所当然。官至军区副司令的穰澄浦毕竟还是有些面子,穰儒中回来没多久就安排在了小学里上课。

   王中成他们这些小孩子听了,也只是觉得穰莉文的这个小爷爷铁面无私。小孩子又喜欢想象,认为她爷爷那样铁面无私,肯定是红鼻子红眼,眉毛倒竖、脸上也是铁板一块。跟康玉文一讲,康玉文似也有同感,觉得她那个小爷爷样子肯定有点吓人。可两个一问穰莉文,穰莉文听了却是一个劲的摇头。她说她那小爷爷其实很慈祥,皮肤白皙,善眉善眼,说话也温温和和,从来没见他高声训斥过谁。有时闲下来,还会跟她们这些小孩子闹一番。有时还带着她们散步,她们跟他在一起,一点都不怕他。唯一令她们遗憾的是,他打了那么多的仗,参加过那么多的战斗,打日本鬼子,打国民党部队,还抗美援朝打美国鬼子,却从未跟她们提及过,也从来不讲战斗故事,好象跟所有人一样,平常,又平常!他们听着,似乎有点惋惜,觉得他老人家打了那么多的仗,肯定有很多的动人的故事,若是讲给穰莉文了,穰莉文肯定会讲给他们听,那多够味!

     惋惜了没多久,也就忘了,因为发生了别的事,那事让王中成和康玉文很担惊受怕了一阵子。

   那天下午,王中成散学一回家,父亲就拿着绳子牵了头牛给他,说是生产队里分了头牛给他们家看。看一天牛也能赚两个工分。以后早上早点起来,看一早上牛再去上学。下午放了学又一阵牛回家吃晚饭。父亲跟着告诉他,康玉文家也分了头牛,可以跟他一起看。王中成听了一阵高兴,随即就牵着牛绳来找康玉文。两人牵着牛绳往三羊峰上走,经过先前当作大队食堂的大屋门口时,站了一会,却让从门里出来的康运水训了一顿。(王曙明)

 

从踉跄到铿锵——十

   王中成牵了牛绳喊了康玉文,一同赶着牛往三羊峰上走,路上经过先前当作大队食堂的大屋门口,不由的多望了一眼。这大屋就是穰莉文的爷爷穰无良盖的那栋青砖大瓦房,大瓦房气势雄伟,三横三进。后面的两排分给了无房的人家,前面一排便作了共公食堂。食堂虽已散,可那口硕大的铁锅还坐落地四周坍塌的泥砖土灶上。墙上的蜘蛛网结成了坨,地上的青苔也绿绒绒,显然这里已经让村里人胆寒得再不想到这里来。这里曾经是人们吃饭饱肚的地方,却是人们颈脖子伸得最长的地方。说是一个人三两米,其实二两都不到,因为中间管食堂的肚子不能饿。二两多米稀稀糊糊蒸出来,排着队儿拿到手里,等不着筷子就伸长着嘴巴往碗里咬。碗里的饭早吃完了,肚子里根本还没有感觉。扛着锄头去上工,一路上都前心贴后背的吐青水。晚上打着火把开晚工,再没有力气就男男女女倒在了一起。女人倒在哪个男人的身上都没关系,男人看着自己的女人倒在别人身上也不在意,因为没有谁的那东西能翘得起。这千家万户聚集起来,按着人头半饥不饱的吃食堂饭,就象一朵云儿飘来,又随着风儿刮走一样,几乎没留下什么痕迹,因为没有哪一个人再愿去想念。此时的王中成跟康玉文当然还不知道那么多,一是食堂饭没吃几天,另外也因为扒完了食堂里的几口饭后,又钻壕沟爬山坡的找野梅子、山乌苞填肚子,饿不饿的也容易忘记,这会儿他们只是好奇;这食堂饭怎么吃着又散了!他两个牵着牛绳站在门外,朝着那土坍泥落的砖灶,和那口还瘫软在土灶上的确大铁锅望着。黄牯牛就势也就啃起了路边的青草。谁知这一滞呆,两个却挨了一顿斥责。

   “在这里放什么牛,赶到前面山上去!”四十多岁的康运水忽然从大门里走出来,一边反手把门关上,一边扭过头来,绷着脸朝他两个吼道。这康运水不是别人,正是先前管食堂的副大队长。他鼻子很干瘪,鼻音却很浓,让人听着就是在训你。

   这里不看牛的地方,两人本也没打算在这里放牛。王中成跟康玉文都有些委屈,但也不敢回嘴,随即赶着黄牛往山上走。走着走着,走在前面的王中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想了想,觉得是康运水有些不对,样子看着很凶,却有些鬼祟,食堂是他管经的,可现在食堂早已散了,他还来这里作什么?跟康玉文一讲,康玉文也认为有些可疑,觉得康运水可能在食堂里面有什么秘密。几乎不用商议,两个就把牛绳系在茶村杆上,一溜屁股往食堂跑来。

   看看四处无人,康运水也没见了人影,两人蹑手蹑脚推门进来,往四外一看,不免有些失望,空落落的大厅里,跟先前在门外看到的一样,除了一座泥土剥落的土灶,就是一口翻边的大锅。除此之外,再只见已经没了楼板的横梁和一串一串结成坨坨的蛛网。王中成跟康玉文想相了一下,一会,觉得不可能,康运水平时都一惯懒散,他的浑号就叫“睡神,”最喜欢的就是别人上工的时候他睡觉。这时候别人都去上了工,正是躺在屋里睡觉的好时候,不会无缘无故到这里来。两人不服气地围着大厅转了一圈,忽然看到大厅的背后有一扇耳门。耳门的门环没有上锁,却用麻绳绑着。或许根本没有锁,或许是有人把锁拿了回去。两人解了麻绳进到耳肩房里,却有一种特别的感觉。里面很干净,显然经常有人扫。墙上窗上都不象大厅屋里似的糊满鼻涕、黄泥,甚至是秽物。只是里边也没有什么东西,除了一个以前食堂里以前用来砻谷的土砻,就只有一堆破烂的竹箩,看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王中成似有些气,抬起脚就往烂竹箩乱踢一气。没踢几下,忽然看见竹箩下面掩着一条鼓鼓囊囊的麻袋。解开麻袋一看,里面竟是白花花的大米!原来康运水是把公家的谷子偷来,利用以前食堂的土砻来把谷子砻成米。这地方没人来,又隐蔽又安全,真是绝妙!

“看,我们家才分了几十斤麦子,他却偷来这样多大米!”

“我们家也是!”后面康玉文也跟着说。

   对着一麻袋的大米,到底怎么办,王中成跟康玉文想了一百条主意,都似乎不满意,最后两个决定还是给他来点现实的。康运水给别人家分那一点口粮,自己却拿了公家的谷子偷偷来这里砻米,也要让他吃不成!主意一定,两个人两了只竹箩来到厅屋,手忙脚乱搿开泥土剥落的灶土,满满装了小半箩,看看还不够,又连着灶里的柴灰捧了几捧,一同塞进竹箩,两个一人一边抬着进到耳房里,把那半箩泥土柴灰全都搅进麻袋的白米里。完了,仍旧扯了烂竹箩捂在麻袋上头。出门时,又把门锁上的麻绳绑上,跟着又掩上大屋的门。两个说好,晚上一起偷偷来瞧,看康运水把白米往家里搬时,看到米袋里全是泥土柴灰会气成哪样。商量完,这才一路往山上跑,也不清是高兴,还是惊慌,一路上,心里擂鼓似的砰砰跳,心差不多都要跳出来。一路跑着来到系牛绳的地方,一看,目瞪口呆!两条黄牯牛早已挣脱了牛绳,不知了去向!

   看看太阳快要落山,两人便有些急,只好惊慌失措地分头找。三羊峰九冲十八岭,从哪里开始寻?王中成也顾不上跟康玉文商议,先自慌慌忙忙往山里走。这是第一天看牛,丢了队里的牛赔不起不说,为什么丢的牛也不能说,一时又急又惶,只顾往山里走,没记着天已经黑下来。当他发现走在路上感觉高一步低一步时,才猛然觉出四周茅草里悉悉索索的响,似有无数的鬼怪豺狼在动!哪里还敢再往山里走!

     王中成高一脚低一脚的往回走,一边有些惧怕,一边又想望着有奇迹出现;也许康玉文在别的地方找着了,也许黄牯牛自己回了来。没想到果真心想事成,他回到系牛绳的山边时,果见两条黄牯牛正站在那里甩尾巴弹蹄子。他爸、妈,还有康玉文的爸妈也站在那里。只是不知怎的,穰莉文跟她的爸妈怎么也跟着来。猜着是刚才这一丢牛,让穰莉文知道了,也把她爸妈喊了来。牵着黄牛往回走时,月亮已经从山那边爬出来。王中成把牛赶地前面,康玉文把戏牛牵在后面,穰莉文高高兴兴的走在他们中间。这是他们第一次在这样明亮的月夜走在一起,第一次看着月亮撒在地上是那么的温柔,还有四处啁啾的虫声跟远处的风声听着充满神秘又令人想象。一会儿便觉得世界很大,感觉许多的东西离他们很远,他们稚小的心灵还有些装不下。看着世界还有些模糊,便不再去看那五月的夜景,回过头来一起随天漫地的谈论。他们离变声期还有几年,声音单纯而又清脆,就象清晨的鸟唱。山路上让雨水冲刷出一条条的水沟,他们只能从一个土包跃到另一个土包上。有几次穰莉文都让土包上的砂砾滑下去,王中成跟康玉文笑笑同时伸出手去,穰莉文平平静静的把手递给康玉文。这自然的经历最让人产生亲近感,随即涌起不可磨灭的心灵相通,只是当时还不能明白,这是人生中最珍贵的友谊,几年以后,当她们能切实的明白过来时,又留下不可磨灭的创痛。而好多年以后,当他们能感觉这些很难从记忆中抹去时,才知道留在心里的,恰又是这些普通的东西。

    经过穰莉文家门口时,王中成听父亲在后面喊他,是先牵牛回去?还是跟着一起在这玩一会?王中成抬头一看,这才见来到了大屋的耳房傍,正是穰莉文的家门口。他正对这充满神秘感的穰家大屋好奇,也早想过来穰莉文家玩,搭帮这一丢牛,倒遂了心愿,自然巴不能得。一看康玉文,也在往树桩上系牛绳。只有他母亲不肯进屋,说是屋里还有事。穰莉文爸妈好一阵留,她也不肯,先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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