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踉跄到铿锵——十一
穰莉文家说是大屋,其实只是在大屋边上,也就是大屋的两间耳房。耳房并不与大屋连通,只能看得见高高的带青色的砖墙。站在砖墙看得见砖墙的檐垛处飞腾着说不出名来的怪兽,怪兽在清澈的月光里显露着铜铃样的眼珠,眼珠子又泛着绿色,显出一片的神秘和恐怖。连他们这些小孩子都看着它显得是那样的显眼和怪诞,大人自然少不了会有五花八门的想象。耳房虽没有大屋那样气派,但也有一半是青砖。梁木也很粗大,比一般的泥砖土房结实。屋子收拾得很干净,桌子、凳子都抹得呈亮。穰莉文的房间也很干净,被子枕头都整整齐齐,远不象他屋里似的被子里头翻出棉絮来。只是男孩子看着女孩子屋里再整齐也不带劲,还不如他们的屋子里可以翻跟头打猫儿躁的来劲。正想说些刺激的话,把他俩给“睡神”康运水偷藏在食堂后面屋里的白米塞了小背篓的泥砂的事跟穰莉文讲,不想穰莉文似乎也想着让他他两个男陔高兴,这时正从一本书里翻出一张照片来,说,这就是她小爷爷。王中成早就听奶奶说过她那小爷爷穰澄浦极会读书又很漂亮,特别是象有后眼睛似的国民党不投就要跑去延安。早就充满好奇跟崇敬感,一下子刭头就提了上来。康玉文的兴趣也不比他弱,已经把照片拿顾手里。照片已经有些昏黄,她小爷爷穿着军装戴着领章,显然是很久以前照在战场上。可背景很模糊,又只是半身象,弄不清是抗美援朝时候?还是在抗日的时候。照片的背后写着“成普”两个字,刚劲而又漂亮。细看他面容时,果真象穰莉文说的,很温和也很慈祥,看着很亲敬。看了一会,又觉得还是有些遗憾,没听他讲战斗的故事。便怨穰莉文,怎么不缠着他小爷爷讲!穰莉文嘟起嘴巴说,缠也没用,她小爷爷讲,你们小孩子总是想打仗是好玩的东西,可实际战争是最残酷的东西,也是最恐怖的东西,他们打仗就是为了不再打仗,将来人类文明的最高目的就是消灭战争。你们小小年纪,不要当作打仗是好玩的东西。她小爷爷即是这样说,王中成跟康玉文似也不再觉得遗憾。也就在这时,穰莉文的娘来喊他三个出去吃麦糊糊。出门时,穰莉文忽然说要送样礼物给康玉文,随即从木屉里拿出盒腊笔放到康玉文件手里。
外屋里大人们都围坐在桌子边,每人面前都摆着一个粗瓷饭碗,穰莉文的母亲正提着铁锅往碗里舀麦糊糊。康玉文的父亲脸上现出不安的形情,连着说这怎的好意思,平白去了你家几天的口粮!穰莉文的父亲显得更不安,连忙摇手说不好意思的是他,当年亲密无间的乡邻、同学,二十后一起相聚在一起,只是一碗麦糊糊。他的声音很特别,浑沉而又低沉,却很有力道,显然是多年教书讲课形成的特点。王中成听着感觉很特别而又有些生疏,这才想起是第一次来穰莉文家,也是第一次看见穰莉文的爸妈。抬头朝穰莉文的爸看时,觉得他不只声音特别,连面容也很特别,脸上瘦削,却粗鼻子大眼,两颗大眼珠子又特别有神。跟康玉文父亲脸上的厚道和他父亲王敬乾脸上的诚恳一样,他形情显出来的多是平和。看着穰莉文的母亲却有些意外,听奶奶说过,她当年嫁过来时,算是石坳镇上第一大美人。她嫁过来那天,几乎所有石坳的人都跑去看。媒婆把她从轿子里牵下来时,看的人都发出惊叹,桃仁的面孔杏花的眼,腰肢小得象柳条,把镇上的女人羡慕得不得了,若不是后来人们看不到她娘家人,老嘀咕她是从哪里嫁过来转移了心思,那还不知道会羡慕多久。可这会看着,却觉得平常又平常,面孔上布着皱纹,背还有点儿沉,那眼睛也似乎有些近视,看什么都好象要拿到眼睛面前。很特别的倒是说话喜欢重复,送他们几个出门口时,看着他们三个小孩总是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地说,你们几个要好好玩,好好玩!
出了穰莉文家的耳房,沿着大屋的高墙,抬头又望见那座落在檐垛上的怪兽。怪兽头上那绿眼睛的神秘不由地让人想象,王中成忽然间又想起奶奶那天说的那话,这屋的底下曾有一个埋藏金银财宝的洞穴。心想这藏宝的洞口即然是被掩埋了,那洞口就一定在这大屋里。洞口既然那么大,象奶奶说的有一人多高,里面藏的金银财宝肯定会很多,决不止就盖这样一幢大屋。穰莉文的爷爷肯定还有很多没有搬出来,说不定想着以后来挖。想着这大屋三进连廊,楼台亭阁,院中有—,—外有天,说不定洞口在哪个角落里,就真埋藏着什么诱人的秘密。
谁知就一想,猛然想起大屋的食堂后面那砻谷的偏房里,那包让他跟康玉文掺了泥砂的米袋。王中成怔怔把头转向康玉文时,康玉文一瞪眼睛似也想起来,两人怔怔着;说好晚上偷偷来瞧,看“睡神”康运水瞧着那满是泥砂的米袋那气急败坏的样子,怎么把这样大的事给忘了!忍不住抬头扭向大屋来望时,康玉文的爹在后边问他两个是不是听起别人说过这大屋里的传言?他声音里虽是有些责怪,可态度很温和,听着没那么吓人。后面王中成的爹却显得有些粗暴,他那老喜欢眉毛倒竖面孔紧板的样子却看着有些胆寒。显然他也跟康玉文的爹一样,以为他两个小孩子是想着这大屋里面藏着金银财宝的事。他一直不相信有这事,显然也很反感小孩子家的胡思乱想。也好,将错就错,王中成偷偷朝康玉文笑了笑,他俩那个往副大队长的米袋里掺泥砂的事比这个更吓人,觉得正好省了他们来东问西问。反正手里也牵着牛绳,时候也已经不早,只好默认似的漠然。(王曙明)
从踉跄到铿锵-——十二
早晨起来放牛王中成没有去找康玉文,一是时间短,走那么远怕耽误牛吃草时间,二也怕经过那食堂大屋。做了那么件事在那里,早晨起来,不知怎的感觉总有些与昨日不同,好象一点也不新鲜刺激,倒有些象是做了件连自己都不高兴的坏事。牵着牛绳就沿着屋前的水沟让黄牯牛随着意地嚼食沟边的嫩草。沟里的水把周边泥土浸润,水扬柳、青冬茅,嫩绿的叶子肥得叶尖儿都垂落下来。黄牯牛似有些迫不及待,疯狂地一把把绞着囫囵吞进肚子里,等在回路上去咀嚼。因为是囫囵吞下,看着那肚子就飞快鼓饱起来。牛渐渐地就现出满足感,鼓起拳头大的眼睛来望他。看着牛那眼神象是会说话,王中成忽然想起奶奶说的,牛就是家神。家里人若是梦见牛了,就是看见家神了。梦见牛安安份份吃草,她就高兴,若是梦见牛狂奔乱舞了,就是家神不安,她脸色就不好。接着就要点燃香烛,叩首磕头诚心祷告祖宗安宁。记得母亲什么问过父亲,真是不是那样?父亲随随便便、也即是漫不经心的说,这也就是农家百姓的说法,也就是还住在这乡间农舍时会这样想,一旦走出这乡间地头,不再靠种田吃饭,就拿自己祖宗当龙了、当虎了,哪个还喜欢说自己的祖宗是牛!他觉得牛没什么不好,长得不丑还雄壮,吃点草就帮人犁田。
吃完早饭去上学时,太阳已经升上半天空。时候虽是不早,可背着书包才感觉是一天的开始。王中成走着走着,忽然想起,路上要经过“睡神”康运水家的禾坪,而且前面是一堵老高的土坎,后面便是他家的屋,绕也绕不过。想着,脚步不由慢下来,只盼望这时候康运水没在禾坪上,他不是喊“睡神”么,最好这时在睡觉!可怕什么来什么,刚转过屋角,就见康运水立在禾坪中央。一看,而且觉得那样儿有点儿让人胆寒;双手叉腰,眉毛向上翘着,额上颜色黑红,本来显得有些松夸的皮肤皱起来老高,眼睛看人象针刺似的入肉三分。看样子是自己和康玉文往那米袋里拌泥砂让他觉察出来了!随即间,王中成便不敢向前,他不止一次听人说过,这石坳镇大队的头头里,就数康运水最狠!谁若是今天没出集体工让他逮到了,他要你脱了鞋袜赤脚站一个早晨。尤其是霜冻天气,泥地上冻出的冰牙有几寸长的时候,他就更喜欢弄这手,几乎每天早上都会有人让他拉出来罚站。而且全都是些妇女,女人大都老实,胆子也小,一双脚冰冻得发紫,走起路来象木戳在地上,却没有谁敢言。这康运水对他们这些小孩子也从未有过好脸色,随时都是板着个脸,就象拿了他个什么东西似的。这让他知道了他跟康玉文两个往他的米袋里掺了泥砂,那还不等于是往在老虎嘴上拨了须!王中成再没敢向前,转身绕过几个屋场,才从田垅里进了学校。
一上午,王中成都感觉集中不了心思,心里老掂挂着康运水可能知道了这事情。想跟康玉文想个对策,可下了课,康玉文也不出教室,跟穰莉文一起坐在桌子边写字。他跟穰莉文坐上一张课桌后,写字也多了起来,好象总是有写不完的字。放午学了,回去吃午饭又得经过康运水家的禾坪。王中成只好说了个谎,说要跟康玉文去屙尿,让穰莉文先走,然后拉着走到教室面没人的地方,几乎是不及站定,就忙着告诉康玉文;今早路过康运水家的禾坪时,见他双手叉腰,眼光刺人,眉头也很难看。“你说,他会不会已经知道了那往他米袋里掺泥砂的事,是我们两个作的?”王中成有些心跳地说。
“他知道了也不好怎样!”康玉文的话让王中成安定下来。他说,康运水那样子就是训人训惯了的,他说他娘老在家里讲,这石坳里的人,差就差了他!对谁都没有好脸色,整日板着个脸庞,好象不训人就他就受不了。懒又懒得屎出来,大队的人马在外头干活,他却偷偷在屋里睡懒觉。又喜欢欺负女人,专门拉妇女站冰牙子!大队里的人,没几个喜欢他的。再说,他知道了又怎么办,他又不能说出来。别人分几十斤麦子,他偷了稻谷去砻出那样一大包米,他也不敢让人知道了!末了,康玉文又决定,过康运水家禾坪时,他跟王中成两个一起走。而且商议好个对策,若是康运水打人,他两个就一齐大声喊;康运水偷谷!
出乎意料的是,王中成跟康玉文经过康运水家的禾坪时,康运水虽是拦住了他两个,说的话却是他两个根本没想到的,“这样,听说你两读书读得好,数学、语文都是经常打百分。我家兴贵呢,老是打零坨。你两个以后就帮着他点。”他说着又转头朝屋里的康兴贵喊道,“你以后就跟王中成跟康玉文学点,听见没?”他虽是有点儿居高临下,干瘦的鼻子又把面孔衬托得很生硬,不是训人也有点象训人。但这会王中成已经不怕他了,他觉出康玉文说的很对,就算康运水知道往他的白米里掺泥砂的是他俩,也不敢声张出来。至于帮着康兴贵些,他很愿意,因为先前他跟康兴贵玩过,康兴贵一点不象他爹似的无情,他很讲义气!而且老师先前本也让他们帮助成绩落后的同学。
从那天后,王中成每天下午路过兴贵家时,都在他家逗留一会,辅助康兴贵一会儿数学语文。以后,也不见康运水给他们作什么脸色、或是盘问什么。或许,康运水并没有知道往他的白米里掺泥砂的是他跟康玉文。而且康兴贵也很讲义气,辅导了他没两天,就跟他很亲近,很快就无话不说。一天,两个叽叽呱呱一阵,王中成忽然问康兴贵,“你们家早是吃什么?”“麦糊糊。”康兴贵爽快地应完他又接着说,“我们家早上、中午都吃麦糊糊,晚上才煮饭吃。可那饭也很难吃,尽是沙子!”王中成竭力忍住笑,想问他,你爹是不是知道是谁给你们家的白米掺的泥沙?可一想,觉得那真是蠢到家了,便没有再张口。说来也是怪有的趁幸,没几天连一点的担心都没有了,康运水因为在群众中作风恶劣,被叫去了乡里反省。王中成以为事情也就这样结束了,可哪知道,这还没有开始!(王曙明)
从踉跄到铿锵——十三
康运水被叫到乡里去反省那天,王中成正在帮康兴贵辅导数学题。这康运水自己不认多少字,却想望着儿子康兴贵能成读书人。所以每逢着王中成来给康兴贵辅导,他都能挤出点生硬的笑脸来。可那天,当王中成为康兴贵辅导完抬头望向他时,见他脸拉得很长。他本来就因为瘦脸瘦鼻子,所以现得脸上的表情极生硬,显出一种非常的不自然。这一把脸拉长,就显得更加的生硬跟不自然。原来这时候大队支穰启强、副支书王长肖,后面还跟着两个县里的工作队干部,都面色凝重地进屋来。尤其是县里那两个工作队的干部,一脸的威严、满目的正气。显然,康运水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儿。他似乎猜的没错,一会,两个县里干部当中的一个,拿出一张通知来读。通知不长也不算短,除了说康运水在大队工作中作风粗暴,欺压群众,尤其是欺压妇女,严重伤害了人民群众外,也提到了他经管公共食堂时期,多拿多占,贪污、甚至偷盗公家紧缺物资粮食。县里干部读完通知,支书穰启强又以一派正气,凛然果敢的风格说了一番话。意思其实也跟通知里说的差不多,也即是说,你在工作中确也是犯有一些过份的做法,让党不满意,让人民群众不满意,上级让你去反省是帮助你、挽救你,你应该在那里好好接受教育。副支书王长肖比穰启强年长,显得有些老成持重。当县里干部问他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时,他摇摇头说,支书穰启强说的意见也代表他的意见,他没有别的什么说的。副支书王长肖其实很有资历,他曾经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打过仗,而且听说还立过功。只是性格很平和,有些事不满意也能按在心里面。听说当年支书穰启去提名他当副支书,就是看中他这一点,说起话来是他不能作算,有了责任又必须有他一份。听副支书王长肖说没有话说,两个县里干部随即就站起身来。康兴贵的娘这时候站出来说,可不可以明天走?好象县里干部有一个嗯着,又有一个说不行!王中成辅导康兴贵已不成,又想起黄牯牛还关在栏里,便起身飞快地走了。康运水去反省是当天下午背着行囊就走了?还是第二天早上才走的,他后来都没有去细问。虽然第二天康兴贵也等了他,跟他一起上的学,而且康兴贵仍象往常似的嘻嘻哈哈,一点也没有象他爸是去反省,倒象是去另一个地方任职似的,他也没有问康兴贵,他觉得那已经无关紧要。只是到了学校,他悄悄把这事跟康玉文件讲了。没想到康玉文听了一点也不惊奇,说;全大队的人都早知道了,有的人还放了鞭炮!
本是说有了这番担惊受怕的教训,不再会有错误出来,没想到,事情刚过,接着就来了另一桩事情。
下午没有上课,都去大屋那里搬青砖。新学校的校基已经挖好,但没有青砖,只好去大屋那里拆。拆的就是原先拿来当食堂那个正厅,还有康运水拿来砻谷那个偏房。大人都已经把墙拆了,他们这些同学负责从屋基里把拆下的青砖搬到外面的大路上来。砖搬到大路上来,也只能拿土车运,因为拖拉机还没有普及到乡下,大队里也买不起。生产队的收入就是交公粮时换回那几块钱,其他几乎没有来钱的地方。有来钱的地方也没有谁敢去搞,因为那是资本主义。为了盖新学校搞劳动,大家都很感兴趣,只是老师没有来,让穰社芬来带着大家。她倒是很有责任感,也很认真,而且方法很有个性,第一她就把男同学跟女同学分得阵线分明。男同学负责搬砖头,女同学负责刨掉砖头上的灰砂。
同学搬着青砖来回跑,没一阵,青砖就都堆到了大路上,大屋的屋基就平坦坦的显露出来。拆掉的正是大屋的正厅跟左边的耳房,看着就象完整的脑袋没了下腭跟耳朵一样,看着要多别扭有多别扭!王中成看着半边依然矗立,半边已是残缺的大屋屋基,忽然想起来一阵胡思乱想;这盘尚岭曾埋藏了金银财宝,那个洞口说不定就在这屋基的哪个角落里。若是能够找着,把金银财宝挖出来,那盖起学校来就方便多了,说不定能盖座跟这大屋一样大的学校!悄悄跟康玉文一说,康玉文也兴趣大发,连声说那等于是为盖新学校立了大功!两个觉得寻那着那些金银财宝比搬几块青砖作用大多了!随即就丢开搬青砖,沿着屋基一路细细察看起来。察看一会随即就明白这简直是荒唐,埋金银财宝的洞口怎会这样容易就能发现!两个就各捡了根木棍往那基脚里东戳西戳,可又戳不动,后来才知道,那时在筑墙壁的灰砂里掺了糯米汤,所以差不多就象现在的水泥。戳来戳去洞口没戳到,却戳到了那康运水拿来遮盖米袋的烂竹箩上面。想起往他那米袋里灌了半背篓的泥砂,一时又觉得好玩,便嘻嘻地笑起来。他两个这一笑,穰莉文便也跟着奔过来。穰莉文奔过来一看,什么也没看到,好奇心反到浓厚起来,非缠着康玉文把原因告诉她。这样大的事怎能告诉女孩子,王中成看着康玉文似不好怎么办,只好说,“有条蛇钻到这屋基下去了!”穰莉文似信非信,虽是不再缠着问,却也不再走,要跟着他两个搬青砖。穰莉文这一搅和,王中成跟康玉文已不能接着戳,只好丢了手里的木棍仍来搬青砖。
回到教室,老师还没有回来,穰社芬就作了主,让大家坐在教室里等。等什么老师,其实是她自己想说话。大家刚一坐定,她就学着老师的样子站到讲台上,而且比老师还严肃着脸说道,“我们有些男同学,个别女同学,经常叽叽咕咕在一起,以后应该注意。因为这样极不好,才这么大年纪,就象是谈爱似的。”她刚一说完,教室里立刻响起一阵哄笑,那已长成姑娘的康凤珍和另一个跟康凤珍差不多年龄的女同学王月文的,更是拿稀奇古怪的眼神对着王中成康玉文来瞧。
王中成忽然觉得心里象坠了一块铅,他不知道他跟康玉文、穰莉文三个同学玩在一起怎的会有这样严重,而且第一次听到“谈爱”这个词跟他们联系在一起。他脸色阴郁地朝坐在他前面的康玉文和穰莉文望了一眼,见他两个也是一脸的困惑,觉得穰社芬说的有些莫明其妙。(王曙明)
从踉跄到铿锵——十四
倒也没难堪多久,王中成随即想起那天他淘气时,姐想揍他而又没有揍他时的模样,他记得姐那天的模样最好玩,这象是第一次让他知道了男女之间还有一层蓦然抬眼似有无限神秘的想象地。他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反倒象天空中突然划起一道闪电一样,让他看到了那朦胧中的神采迥异。王中成只是有些担心康玉文,康玉文不象他似的野,什么事都是徇规蹈矩,陡然间让穰清文这样批评,那心里会怎样想。康玉文怎样想至关重要,因为穰莉文高兴快乐与否更多的是看康玉文。康玉文若让穰清文的话吓坏了,就不会跟穰莉文一个女孩子玩,那就意味着他们三个不能再玩在一起。他觉得他们当中无论少了谁,都会感到心慌难受。放学时,他来找康玉文,想看看康玉文是怎么想。一出门,没想到康玉文也正好在等他。康玉文没有跟他说别的,却只是一闪眼睛跟他说;下午一起去三羊峰下放牛。
王中成早早就把黄牯牛赶到三羊峰,让他感到称心的是康玉文几乎是跟他是前脚跟后脚的时候也把牛赶了来。更让他高兴的是,康玉文几乎跟他想的一样,对上午穰清文说他们三个象“谈爱”的话没放在心上。而且扬起眉毛一付精神气的表现出让他刮目相看的胆识来。他说他们三个的父辈是一起读书的朋友,他的父亲又最尊重穰莉文的小爷爷穰澄浦,说他其实只比他们大三岁,一样读的县学,却眼光独到,胸怀广阔,当了那么大干部,成为了令乡人敬仰人物。父亲也很高兴他们三个玩在一起,而且常常叮嘱他;你几个要好好玩。他自己就更珍贵他们三个在一起,他觉得他们三个玩在一起非常的有意思,每天回了家,还会想起他们来。若是没有王中成跟穰莉文这两个朋友,他会孤单得受不了。末了,他几乎是不加思索地气愤着说;穰清文那个纯萃是看着他们三个玩得好眼红!王中成听了好一阵高兴,他觉得他们的友谊经受了一次考验,经受了考验的友谊显得更深厚,王中成感觉跟康玉文的心更走近一层。他从心底里感觉康玉文极够朋友,关键时候总是出乎意料地显出聪明智慧、跟过人的胆识来。王中成朝着康玉文一阵吹捧,弄得康玉文也情不自禁得意起来。两个一高兴,便想着跟穰莉文说,这才发现穰莉文还没有进山来。
两人便爬上傍边的狮神石来朝山下看,他们知道说一起来三羊峰放牛时,穰莉文就在傍边,她也会跟着往这来。这狮神凸出石岩,远远望得见路上往山里走的人影。狮神也是米河岸边、三羊峰下一大奇观,几乎所有石坳垅里的人,包括砍柴放牛的采蕨的,都会爬上来坐一会。这不单是它很象一只前蹲后坐的狮子,更特别的是没有头颅。说起这没有头颅的无头狮子,还很有一番来历。相传吴三桂母亲病死京都,吴三桂扶柩还乡,要把母亲葬回闽都龙形。可帆船刚从湘江进入洣水,突然河心刮起旋转黑风,黑风转起太余高的巨浪,巨浪又咆哮而起,把河底的泥砂都揭了开来,就象从中开出一座坟坑。随从中,一个惯于谄媚的人朝吴三桂献媚,说道;大帅,还回什么老家寻什么龙形,你看这里山欢水笑,凭空卷出个坟茔,分明就是个真龙形,何不就葬于此?吴三桂一听,也觉得这现象奇异,莫非果真是真龙显神,兆我将来能登上龙位,才显出此真龙地脉?当下果真大喜。吩咐随从兵弁等,焚香祭拜,祭罢,推着娘亲灵柩往那洣河水中流的水坑中一丢!说也奇怪,米河立刻风平浪静,什么也不见了。吴三桂这时站在船头一看,这河道湾湾,也觉不出什么特别。只有这傍边山上的一块巨石,有些醒人耳目。可怎么牵强,来把它往龙身上扯,都觉得怎么也挨不着调。想来想去,倒也想出个名目,狮子!细一看,别说,还真有些象,屁股滚圆,颈项还显出一团团的肼肌。只是当作头颅那块石头张着大口不是向前却是朝后,看着有点象个反头。吴三桂觉得没葬着龙神葬个狮神也好,虽是头脑朝后感觉有点不快,但它生象已如此,也无可奈何。正在感觉免强之际,随从中那位献媚者,自以为是的朝吴三桂说道;大帅慧眼,这正是一尊名副其实的狮神,尤其那反咬一口的反头颅,简直活灵活现!吴三桂一听,正触着心病,立时大怒,喝道;今即遇狮神,无以为祭,你即在行,就着你祭祀罢!说罢挥手一刀,就斩了那随从。随从随着吴三桂娘亲的灵柩抛入河中消声匿迹,反头狮神却让当地的百姓看着不顺眼,以后凡取石者都从这反狮头上取,久而久之也就成了无头狮子。这矗立在三羊峰下的狮神石,从此也就给立志从仁者些许的警示,也给倚身上坐的路人,留下赏心悦目的笑谈。
石坳镇上的大人有很多讲给小孩子的故事,这狮神石却是讲得比较多的,三五遍,五六遍的讲,以致谁都清楚地记在心里。
王中成跟康玉文在狮神石上,没一会,穰莉文就背着背篓上了山来。王中成跟康玉文便顾不上想那故事,一起从狮神石上跳下来。两个也不说话,扯着穰莉文的背篓就开始给她搿柴禾。
穰莉文的父亲穰儒中在外乡教书,她跟娘两个在家也烧不了多少柴禾,娘也不让她来,但她就是想着要来。她想着上午在大屋的地基上搬青砖时,是她跟着康玉文闹,才引得穰清文那样说他们。她想着康玉文跟王中成都是班上的尖子,平时都是听的老师表扬,这样难听的话,听着肯定不好受。她起初以为康玉文、王中成会给她一顿埋怨,甚至于不再理她,可没想到,他两个边帮她搿柴禾、边跟她嘀咕的是,他们三个是永远的好朋友,一直要好到底!女孩子家,容易感动也容易联想,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已有些不属于自己。
黄昏时候,两头黄牯牛吃得心满意足摇着尾巴回来,穰莉文背篓里的柴禾也装满。往回走时,王中成要给穰莉文背背篓,穰莉文大眼睛朝康玉文闪了闪,把背篓给了康玉文。王中成随即提议说,干脆以后就不相约,每天都一起到这三羊峰上来,这里牛吃的草多,给穰莉文搿柴禾也方便,还能坐在这狮神石上,看洣河。康玉文、穰莉文跟着也点头!(王曙明)
从踉跄到铿锵——十五
王中成没有想到,昨天他们已经忘过了的事,今天还有人记在心里。早上在学校扫完教室把扫帚送回老师办公室时,听到那大女孩同学康凤珍在给老师康松成告状。她不知道怎的把昨天的事还记得这样紧,几乎是原原本本详详细细把他和康玉文两个跟穰莉文在搬砖的大屋地基上的说笑、和回到教室时穰清文当着同学的面指出来,说他们三个就是在“谈爱”的话都给老师康松成学说一遍。而且还在老师面前正襟直身,一脸神秘的,象是报告什么大事情一样。王中成回到教室想讲给康玉文,可想了想还是住了口,因为康玉文的傍边坐着穰莉文,他不想让穰莉文知道。回到坐位上心里有些担心,也不知道老师会怎么想,会不会也真拿当回事的来把他和康玉文、穰莉文批评。出乎意料的是,老师康松成一节课后没有提及,两节课后也没有提及,只是在最后下课时,平平静静的说;同学之间应该友爱,读书的人,从小就要有一颗友爱的心,同学之间。还要互相帮助,互相爱护,同学之间有什么才能说什么,不要去凭自己的想象。听完老师康松成这话,看着脸红红的大女孩同学康凤珍窘迫的样子,王中成差不多想要跳起来!
下午放了学,竟不用放牛,队里已经开始春耕,黄牯牛上午下午都得犁田。康玉文又提议说去他家,一约,穰莉文竟也高兴,随即一起往来康玉文家走。离康玉文家不远处有座老石拱桥。石桥因为年代久远,两边的青色檐石从底向上爬满淡最逗蜻蜓的灰色葛藤。葛藤椭圆的蔓叶在微风里抖动,一直延伸到桥中间的路面上来。蜻蜓落在葛藤的蔓叶上,随着蔓叶的抖动振动着翅膀。穰莉文不知怎的那样喜欢蜻蜓,一上桥就笑着开始伸手去捏那蜻蜓的翅膀。那蜻蜓也不知怎的那样的灵敏,就在她手刚要触着它翅膀时就腾空而起。腾空而起的蜻蜓就象故意跟她逗闹似的,转舜又在她眼前不远处的一片叶蔓上落下。她老是抓不着,倒也不气馁,追着蜻蜓从这一片叶子赶到另一片叶子。跟着康玉文就帮着她去抓,康玉文一下就抓着,一边把蜻蜓给穰莉文一边笑她这蜻蜓的翅膀这么长、那样好抓你都抓不着。可刚说着,穰莉文手里的蜻蜓又飞了。王中成在傍边笑笑想,你这抓多少给她都不当事,因为她那手拿着蜻蜓时根本没用力,有多少会飞走多少。这样在桥上一耽搁,到康玉文家时太阳已经快落到了天边。没想康玉文妈倒也没有埋怨他,却是微微笑着来看穰莉文。她家的药铺只有早上忙,下午一般没什么生意。这时她完全离开了柜台,走下禾坪来拿起穰莉文的手来看。她早知道穰儒中带回来的女儿漂亮,而且在三羊峰寻牛那天,也看到过,知道她眼睛鼻子嘴巴没一处不是水灵。而且还稳重沉静的大方,还很会读书,就跟她家康玉文和王中成他们几个成绩好的经常玩在一起。只是她这是第一次来她家玩,她想更细的拿她看看。这一看,止不住对穰莉文的漂亮大方赞赏。加之第一次来的穰莉文也不拘谨,文文静静、大大方方的一口一个婶婶,喊得她脸上都洋溢出欢喜的笑容。不过,书里说过,她毕竟不是一般人,不会一有个好印象就完全倾心,遇事多少都有点目的性。所以嘴里连着夸了穰莉文几句漂亮后,就象是早想着有什么话跟穰莉文件说似的,让康玉文跟王中成在一边玩,她却搬了条凳子坐下跟穰莉文问起话来;
“你们家从你西安小爷爷那回来的?”这虽然是明知故问,但她得有个开头。
穰莉文点点头,心想这已经是几年的事了,应该是谁都知道的。不过她还是觉得该说句话,所以又补充说,“大前年从我小爷爷那里回来的。”
“你们家小爷爷住什么样的房子?那里面有没有院子?你小爷爷平常有没有警卫?”她问得很认真,脸上的笑容有曾无减,显然对这些很感兴趣。
穰莉文告诉她,小爷爷家住的是两层楼的房子,房子前面有个小院子,院子里种着花草,花草很多时候都开着花。院子里可以散步,她小爷爷每天午后都睡一觉,喝一杯茶,然后再散步一小时。只是说到警卫,她闪了闪眼睛,似乎有些弄不懂。
“那你小爷爷还会把你们家弄回城里去不?”她眼睛里透出一种期待,象是很为她一家着想。
刚从外面回家的康玉文的爸随即朝她说;她一个小孩子哪里会知道这些!穰莉文虽然起初没感到什么拘谨,可随着康玉文妈的问话越来越深,似乎感觉她的问话不是很简单,不禁也有点儿紧张起来。康玉文爸这一说,算是为穰莉文解了围。穰莉文很机灵,忙笑着转头喊叔叔。康玉文的爸这一打岔,康玉文的娘也不好再问,站起身来跟康玉文件说你们几个好好玩,随即就去了柜台上。
康玉文的爸放下药箱也没进屋就坐下来跟他们说话,他说这也是天生的缘份,我跟你们的父亲一起上的县学,一起是玩得好的朋友,没想到你们这一代又凑到了一起,而且性格都有些象。他先指了指王中成说,当年你父亲就是脾气燥,打架出头的都是他。说完又朝着穰莉文说,那时候你爸就嘴巴会理论,遇事非要说个理出来。我们三个在一起,基本都不用我出头。看你们三个现在玩在一起,怕也是这样情形?他问着、眼睛盯向王中成。显然他听得王中成爸跟他讲,还在城里读幼儿园时就老让别人来告状。读书后打架是有,但已远没有那时候多,王中成脸红红的笑笑,有些不好意思。康玉文爸倒也没细问他在学校打了架没有,却喊过穰莉文说,调皮的男孩子有时会听女孩子的话,你看着他两个,不让他们调皮。
这一下午虽是跟康玉文的爸妈在一起,却觉得很开心。也好象是隔了几天穰莉文随着王中成一起来康玉文家玩时,还碰上他的大姐梅子跟二姐桃子。二姐梅子对穰莉文虽是平淡,可大姐桃子却对她很喜欢,拉着她问长问短的还跟她踢毽子玩。也即从那天以后,穰莉文来康玉文家玩的时候也渐渐的多起来。有时候是随王中成一起来,有时王中成没来她也来了。王中成记得好象是哪一天有谁当着穰莉文的面,跟康玉文娘当开过一句玩笑;说穰莉文长得这样好看,将来给你们家作媳妇最合适。好象康玉文的娘虽没说什么,却脸上还是显出笑容来,显然,那个时候,她还是有过这样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