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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曙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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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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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踉跄到铿锵16-20章连载

从踉跄到铿锵——十六

王中成关了牛栏回到屋里时,姐已经开始吃饭。奶奶见他回,忙催他快洗手吃饭,说大队里晚上有戏看,吃完饭跟姐一块去。奶奶自己却仍在屋子里忙,她有不分白天黑夜都干不完的活,对戏这些的也没有兴趣。母亲无声无息的在那里叠衣服,一脸的茫然和不畅快。倒不是因为春荒,两个月的春荒已经过了。虽是队里从插秧以后就没分过谷子,三个月里只是芒种收麦时分了几十斤麦子,但借一点买一点薯丝芭芭的掺着,肚子也跟着紧一点的也就过来。当然过来得很不容易,一直就在心里头就落下个最大、而又最奇特的愿望;能放开肚子吃一顿饱饭、一顿白米饭!生产队里禾苗产量低,说是每人每年从队里分得四百斤粮食,但这四百斤粮食中是包括红薯、麦子,甚至还有二秕谷也都算进来。所以大多都第二年插秧一过,就没了粮食。粮食一少,就薯丝、薯芭的掺和,也自然不敢吃饱。人的感觉就这样,一餐不饱就餐餐不饱,所以拿吃顿饱饭、吃顿白米饭当成了最大的奢侈。如今新禾已割,谷子已晒了出来。虽然队里没有决算,但按人头可以分些到家。新谷分到了家,虽也不敢放肆吃,可毕竟是已经过了春荒,暂时不用吃了上顿愁下顿的发愁。娘芒然也不是因为菜蔬,现已经有了自留地,比过去吃食堂饭什么也没有好出了多少倍。自留地里可以种各样的蔬菜,快到了大署,黄瓜茄子的都已经尝鲜。母亲显然是想着父亲背着药箱在外还没有回来,父亲常常三天五天的也没有个准,是早是晚更说不定,所以她都宁原在家待着。看着他姐弟俩狼吞虎咽的扒得饭碗叮当响一门心思早飞到了戏场上的洋溢劲也很漠然,只是在他们起身跨出门时,她才在后面喊;“跟着姐,别乱跑!”

姐很讨厌王中成跟在身边,觉得他大不大小不小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有她的世界,曾经在城里的生活留给她很多的向往,想有一个如意的男朋友更是她的向往。几年过来她明白城市已经离她很遥远,但走出生产队离开家里的禁锢也还是有机会。因为每年都有各样的调工需要生产队派人。先是洣水河里修电站,修电站先得围堰把河基露出来。围堰全是靠人工挑泥巴筑砂袋子填,每个乡村每个生产队都派出劳动力,人山人海从山顶上一直排到河中心来。一人挑着一担土箕装着大半担泥土,从那记码的手上拿了根筹码后,一颤一颤的挑到堤堰上时已没剩了多少,可禁不住人多,过了些时间终于还是把堰围了出来。这样的调工赚工多,因为有时要加班,也可以跟发筹码的搞点关系多拿几担。算起来就每天成了一天半甚至是两天。后来的湘西三线工程就更赚工快,为了争取早日完工,工地实行劳动定额。一个组一个组的分,挖完一段就得多少工。有时运气好,碰上个合算的地段,一天可以得好几个工。这样一年下来,比在生产队里做工强了许多。姐就常跟奶奶和娘讲,她想跟着去外头搞调工其实就是为了家,在家里几个人做,一年里有落雨有下雪,再怎么样也得不了满勤,到了年终决算还歉队里的钱。若是去外头做调工赚了满工回来,年底就不至于七凑八凑的去找钱还队上,弄得二十四过小年了想称块肉都没钱。若说姐全是为了这个家、完全没有私心,没有想着得个大一点的天地,有个大一些的空间可以搜寻自己的幸福那不可能,但毕竟说出来的道理很冠冕堂皇。可不知是由于奶奶跟娘的反对不让去呢,还是没有背景没有关系人家不让去,反正是哪里都没有去得成。女孩子没一点自己的空间那还有什么意思,大一点、远一点的地方去不成就想着小一点的地方也舒展一下禁锢的身心。乡村间没有什么娱乐,演戏的消息都会传得很远,附近好多村都有年青人来。女孩子家喜欢想象,说不定会碰到对得上眼的人。可屁股后着跟着这么个半大不小的弟弟,碰上什么人不说话不好,一说话又怕他学舌,所以老拿气怨的目光瞪王中成。

王中成其实是巴不能得,所以身子一拱也不跟姐招呼一下就钻进了人群。在人群中转了几个圈就找着了康玉文,康玉文两个姐都已出嫁,他娘他爸自然也不会陪他来。所以也是独个,而且似乎也正在寻他。这有戏看自然是十分的高兴,两个心想今晚定会得个开心快乐。可两个一起往台上看时,又忽然觉得有点儿惋然,从附近各家借来的门板搭起来的台子上,前面没有幕布后面没有布景,显然就是大队里的宣传队演的样板戏。大队里宣传队排的样板戏是《红灯记》,他们早就知道,因为宣传队都在他们的教室里排练,有时候是晚上,有时候是他下了课以后。他们排练时虽是把门关了,可从窗子里也能看得到。他们几个同学有时就扒在窗口上看一阵才走。不过那毕竟没有化装,也是东一点西一点的不全面,而且这有戏看总比没戏看强,王中成跟康玉文兴趣稍为冷落了一下,随即又勃发起来。台上没得什么看,两个随即就钻到后面来看化装。

     化装间也就是老师康松成批改作业的办公室。老师没在里头,显然是不想给化装的人影响。女演员大概去了别的屋子化装,屋子里只有演对鸠山点头哈腰唯命是从的皇协军的康六奇,还有就是那个什么也不演,好象是专门负责搬台上道具的穰周贵。康六奇的角色其实很普通,也没有多少戏,本来不化装也行,可他却一本正经的往脸上描红。大队里的人都喊他康六奇,是因为他头大、耳大、鼻大、嘴大、脚也大,不过这算起来还少一个大,有人说是他那个东西也大,有的人还神乎其神的说他那东西大得吓人,甚至还描出具体的数字来。因为嘴大又喜欢装些古怪的动作,所以作出来的滑稽最让人开心。他又喜欢故意装古怪的动作来吓他们这些年纪小的人,所以也有胆大的同学反过来逗他。这时就有站在王中成和康玉文件傍边的康兴贵拿起老师挂在墙上的鸡毛掸子去往他描了红的脸上掸。康兴贵嘻笑着跟康六奇闹,不知怎的却把鸡毛掸子碰到了傍边的穰周贵身上。这穰周贵二话不说,朝着康兴贵就是一个耳光!王中成跟康玉文看着穰周贵有些气愤,门口围着的同学也顿时脸谙下来。平时同学都不喜欢穰周贵那干笑里都现出来狠,碰着都想绕开。这会竟伸手打起了人,而且还是个小孩子,真是狠到家了。不过,王中成和康玉文都没想到,没过多久,穰周贵就成了石坳镇上独一无二的人,那时怕他的远不止他们这些小孩。

    门口围着的人都一哄而散,王中成跟康玉文也感觉没了兴趣,形情冷淡地往禾坪里来。后面戏开演了,还老是想起穰周贵那狠象,连看戏都觉得平平淡淡。(王曙明)

从踉跄到铿锵——十七

   先一天晚上的唱戏,原来也是为了大队里新学校的落成。几年里,新学校停停打打,弄一会又停一会,同学盼着也盼了几年,这会儿终于是全面完工。新教室里摆的又都是新课桌,新板凳上也透出清新的松油味来。还有凑巧的是,王中成又跟康玉文、穰莉文是前后座,有点儿什么悄悄的话儿、传个开心的活儿都很方便。三个人坐在新凳子新课桌上很开心,高高兴兴的等着老师来上课。没一会,老师摇着铃来了教室,却说是今天不用上课,大家搬上凳子去禾坪里开会,听大队支书穰启强作报告庆祝新学校落成。

    庆祝新学校落成是同学自己的事,大家自然高兴,随即一窝蜂似的闹着搬起凳子来到禾坪里。禾坪里已经挤满了男男女女的大人,也没有给他们留下什么一定的位置,同学只好瞅着个放得下凳子、又望得见前面支书讲话的台子的地方坐下来。台子后面支书穰启强已经正襟危坐,两道犀利的目光让人不敢正视,面孔上显出来压倒一切的威严。(假若后人研究我们那个时代,会有很多不理解的东西。)副支书王长肖没有坐,站在一边目光平静地望着前面的人群,他一般就是在最后散会时象征性地说两句话。禾场里拥挤的人群中有点儿交头接耳,穰启强目光一个扫,接着嗯、咳了两声,人群随即鸦雀无声沉静下来。说是为尊长学校落成开会庆祝,可实际完全不是这样,因为穰启强只是象征性地说了几句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终于建成了学校,随即就话峰一转批评起资本主义来,显然那个才是开会的主题。大概他出自骨子里的对资本主义深恶痛绝,跟着脸色显得更严峻起来。资本主义侵蚀人民群众的思想,资本主义会让大家走回头路。资本主义跟社会主义根本就是水火不相容,资本主义会让我们国家变成修正主义,现在苏联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他一连说了好几多资金本主义,越说越激愤起来。为了说明资本主义的危害性,他还举出个例子来。某某三更半夜偷偷挑着担柴禾去县城卖,结果一脚踩到沟圳里,把个小腿摔了个骨折,几个月都出不了工,这就是搞资本主义的结果。接着他咳咽了一声,加重语气说,先作个不点名的批评,有个别人就是屡教不改,资本主义思想透到了骨髓!在三羊峰上开荒私自种红薯,种在山顶上还四周围上茅庐搞伪装。还偷偷把马铃薯种在葛藤里,晚上偷偷挖回家。家里的尿和大粪、鸡埘淤,都不交集体,挑去自留地里种菜,种出来的菜青蒿绿叶,一担担的挑到场上去卖。他这虽说是没点名,其实跟点名差不多,因为谁都知道他说的是康凡林。康凡林有个浑名,“精肉脑壳。”这精肉脑壳就是喻意他头脑发达、主意多,前面穰启强把他点出来的只是别人已经知道的,很多人都怀疑他还有别人闻不着味的窍门。因为一样的出集体工,他家就没有见他借过粮食,薯丝薯芭芭的也不用往家挑。每隔个把月、二十天,他家还会割斤把猪肉回来打一下牙祭。他家这样的生活水平很让队里人羡慕,他那能让生活过得不是那样贫瘠的心思主意更让人羡慕。当然没有谁去赞颂他搞资本主义,只是在见面时怀着别样的感情喊他一声“精肉脑壳。”跟他年纪相仿的,或者大一点的,都这样喊,所以在大队里人人都知晓他。点不点名都一个样,人人都知道有过这些事儿的就是指他。人们喊他“精肉脑壳,”表面象是取笑,其实更多的是佩服。

    同学听着不是讲新学校,觉得跟自己没有多大关系,随即就开始有点不安份起来。动的开始动,站的站起身,有的还开始往教室里挪。可随着穰启强的一声喊,同学都象触了电似的怔住下来。他的声音忽然间提高许多,面容也显得更紧板,显然这时候正是开始进入主题的主题;有些人现在搞资本主义都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步!丢下集体工不出,跑去公路上锤石头!他这一句话说出来,禾坪里许多人都一下紧张起来。石坳镇后山上早些年烧过石灰,大块的让拿去烧了石灰,碎小的便留在了石场里。早些天也不知是谁听到了公路段修公路需要碎石,随即跟公路段联系好,而且还讲好了价钱,加工一立方公路段给两块五毛钱。这样赚钱的事自然透风快,随即就都知道了消息,就都跑到山坳上来锤碎石。看似一个来钱的机会,可也赚不了多少钱。这青石很硬,一锤子下去只爆火星不断裂,一天也就是整下个半把方来。说丢下集体工不出也不完全对,大多是半夜趁着月光来,到吃早饭时回去吃了早饭又出集体工。再就是中午也来锤一阵,或者黄昏也来锤一阵。来锤的也大多是些大姑娘。她们有的已经找了对象,没找的也正开始找对象。已经注重穿件好看的衣服,或者盘点儿去婆家的嫁奁。本来已在心里想得美美的,这钱起什么用,不想让拿来当了资本主义。而且支书穰启强在会上一提出来,这钱就十有八九靠不住,会被当资本主义尾巴割了去!果然,支书穰启去随即就用更高的声音宣布;所有的石方全部由大队里跟公路段去结算,私人不准插手,而且再不准上山去锤!

  副支书王长肖象是觉得大家辛苦一场,这样全部当资本主义割了有些过意不去,望了支书穰启强一眼,然后慢悠悠地说,看是不是搞个比例,按个什么标准给私人留一点?支书穰启强的表态很干脆;一分不留!

大人的会开得这样紧张,弄得王中成他们这些同学也跟着紧张,坐在凳子上大气也不敢出的想,这资金本主义怎的这样可怕,支书穰启强又怎的这样惧怕资本主义,好象是见到了瘟神一样。散了会,搬着凳子回到教室时,老师康松成刚好走在前面,王中成壮起胆子,充满好奇似的问他;老师,什么是资本主义?老师康松成回过头来,用奇怪的眼光望了他一眼,停了一会才慢吞吞地说道;我也不知道。接着转过头来望着王中成说,你读好书就行了,这些又不关你的事!

也不知道这跟着大人开了一次群众会,印象会那么深,回到家,还记着这事。看着姐就跟她说,别去搞资本主义,今天开会支书讲了,搞资本主义不充许!没想姐大大瞪了他一眼,恶狠狠地骂他;你是头猪!王中成朝着发怒的姐望去,忽见她手指指头、虎口都开了裂,猜着她肯定也是去锤了碎石。知道她心里不好受,也就任她去骂。(王曙明)

 

      从踉跄到铿锵——十八

    新学校落成成了多事之秋,没几天又有纰邻的云岗村的同学也要转到这里来。云岗村山高路远,路上茅草掩映,树木遮蔽,学生也少,那老师是个姑娘,单人独马走那山路有些惧怕,教了几天再不肯待在那。乡里一时请不到老师,只好把学生暂时合并来石坳村。刚好石坳的新学校也建成,校舍也宽裕,所以寄读来这里也就理所当然。

    邻村的同学寄读来这里本也不足为奇,可不知是谁听说了那云岗村因为没有老师去,所以都老大一个才开始读书。转来这里的同学都是牛高马大一个,后来传得越来越神乎,甚至说那村里的同学会武功,翻得空手筋斗,打起架来没人近得前。这一传扬,几乎所有同学都感到心事重重的不安,觉得突然来那样一群大同学,肯定少不了受欺负。也不知那位同学又发挥说,这以后怕是打乓乒球拿不到拍子,踢格格玩也轮不上号,什么都没有了自主的权利。看着同学都露出惶恐的神色,王中成忽然想逞一回英雄。他当即给同学拍板;你们不要怕,我保证云岗村的同学欺负不了我们!康玉文为他担心,说那些同学都已经是大人了,你拿什么法子对付他们?穰莉文也说他是乱讲大话!可周围的同学都投来期待的目光,好象巴不得有谁能有这能耐似的,就连那两个喜欢告他状的大女孩同学康凤珍、王月文也朝他露出鼓励、期待的面容。王中成朝康玉文和穰莉文笑笑说;你两放心,我自有主意!第二天,云岗的同学过来,王中成一看,果真老高一个,真象康玉文说的,他们都实际完全成了大人。可话已经说出口,话说出来就要让人信服。干脆,就来点让云岗的同学也心服口服的,跟他们打擂台!他赢了,云岗村的同学再牛高马大、再有力气也不能欺负石坳村的同学。他没有说输,好象是没有想到会输。云岗村的同学也没有提到输那项,他们觉得自己反正都是赢。说干就干,趁着中午,老师康松成休息,他们把教室里的桌子排排拢,搭成个台子。王中成先上台,站在了正中央。那边云岗村的同学一个铁塔似的同学跟着上台,就只能站在台边上。象正规比武一样,上台通报姓名,云岗那同学叫胡华荣。王中成知道,胡华荣牛高马大,气壮如牛,不使点谋略不能取胜。仅着胡华荣刚上来,又站在台子边上,等于是立足未稳。他顺势又朝站在台下的康玉文喊一声;注意,别让胡华荣摔下来撞到你!胡华荣果真转头去望,就在这时,王中成伸开双臂,一把朝胡华荣推过去。胡华荣突然之间,防备不及,站的又是台边上,让王中成这一推,站立不稳,又怕摔着哪里,只好慌忙的跳下台来。

虽是不够正大光明,毕竟是让人家推下台来,胡华荣口服心服认输。王中成也很佩服胡华荣的男子气,跳下台一把跟胡华荣握起手来。两个这一握手,就表示比武完毕,各认胜负。云岗的同学很讲信用,比武输了就认帐,凡事都不跟他们争,轮着他们玩就玩,没轮着也不强来。石坳的同学虽也明白王中成其实胜之不武,但毕竟还是赢了,所以心里很向着他。又知道老师最不喜欢同学打架,怕王中成挨老师批评,都紧紧瞒着老师。可不知怎的,老师还是知道了。

王中成感觉这次没有先前似的幸运,老师康松成走进教室来时,面孔阴沉得象会落下霜来。王中成不由地有些忑忐,倒不是惧怕老师,他知道老师从来不把人喊去讲台上,也不会让学生背靠着黑板、面朝着同学让你感觉无比的狼狈,甚至于不会点你的名,可说出的话,却能让你感到震颤肺腑。出乎意料的是,老师讲了好多,却并未提及他打架的事,只是漫无边际地说些课外的话,起初听着似有些云里雾里,渐渐地,觉出他说的话意味深长,不由人不深思;每个人的命运、前途,都是跟社会紧紧联系在一起,所以要读好书,更要做好人。虽然你们每个人都有美好的愿望和理想,可社会生活会有很大的不可预见性,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你们当中,将来有的能如愿,有的将来也不能如愿。但不管怎样,都要走好自己的路,读好自己的书。不管能读到哪一级,都要把这一级读好。人生的路,很漫长,也不容易,所以要立志。还要把握好自己,该做的做,不该做的不做。他讲得很动情,也有些语重心长,隐隐间似还有些淡淡的惋然。仿佛从细微处体察关爱他的学生,又以他的人生阅历揣摩他每个学生的命运前途。王中成隐隐觉得老师似有所指,只是究竟指的什么又很模糊。起初揣测可能是他们跟他的最后一学期,几年里的寒暑相处,老师情有所动提前就跟大家叙些衷肠让师生之间多留些美好的记忆。可细一想也感觉不象,因为离毕业毕竟还有几个月,而且他的学生真正毕业时,他也不会只说些扰人心思的话。王中成第一次感觉心思重重的茫然,只是在老师突然说出“希望同学之间,再不要有打架的事情发生!”时,才回过神来。

也就是从那天起,王中成觉得老师有些改变,他不象以往似的什么时候都把办公室的房门敞开,任由别人去他房里折腾。他变得上课时也把房门锁上,下午下了课也只是关着房门待在屋里。大队里的事,有人问他什么、要他写点什么他都借故推开,好象避之唯恐不及。可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没多久大队里就有人来找他,只是已经不是原来的支书穰启强,他一个晚上就靠了边站。来找老师康松成的,变成了曾经演皇协军的康六奇跟平白打了康兴贵一个耳光的穰周贵,还有一个是当过兵的王志平。!(王曙明)

从踉跄到铿锵——十九

   穰周贵带着康六奇、王志平来跟老师康松成说,从昨天起,支书穰启强就靠边站了,石坳大队的事,以后就是他们几个说了算。老师康松成起初还以为他是开玩笑,粗黑的眉毛动了一下,面孔微微一笑就继续摇铃。可他刚把手铃举起来,就听穰周贵板着脸说,记着,不跟你开玩笑的!跟着康六奇也张开大嘴巴说,这样的事还能开玩笑的!康六奇说完,穰周贵又正着面容,声音硬冷地接着说,现在是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就是文革说了算,我现在就是文革主任。石坳大队里的事,以后就是我说了算。当然,有什么事,也可以找他两个。穰周贵说着朝康六奇跟王志平指了指。老师康松成这才停了摇铃,认真朝着穰周贵看了看,见他面容里冷笑中显出冷峻,明白穰周贵不是开玩笑。这一阵来外面闹得昏昏沉沉,学校机关都是一片混乱,石坳也会有人出来夺权闹文革,本也早在意料之中,可千万没想到出来闹文革的会是这穰周贵。这穰周贵即没文化,也没口才,写字写不成,讲话三句都不能囫囵。更不说有什么让人信服的经历。以往在石坳镇上,现在喊石坳大队。在石坳大队里,唯一的突出点的就是逢场日抓着扒手时由他来捆。前面说过,来石坳扒钱的扒手让石坳人抓到了,有时也没什么事,有时却会让吃些苦头。但不管吃不吃苦头,首先都会捆起来。这捆就有很多种。虽是说扒手可恨,不管人家治病救命的钱也好,生娃葬老的钱也好,他都照扒不误。可大多的人都有侧忍之心,有的只是象征性的拢一下,有的则干脆只是牵牛样的牵着走。只有穰周贵捆起来不会含糊,他会把扒手捆得尖叫起来喊救命。渐渐地,石坳抓了扒手,别人就都只交给他。他也越干越起劲,也就越来越捆得紧。不想他这一手却也很扬名,几乎附近几个乡,甚至县一级的人,都知道石坳有这样一个人。老师康松成这时想,若是上头哪个文革恰是看中了穰周贵这一点,那就真应了那句话;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老师康松成也是后来才知道,康六奇虽是穰周贵第一个喊他出来闹文革的,可起初康六奇并不想出来。他知道出来闹,不说会写会算,最起码空口哇哇要会讲几句。可自己算不成、写不会、说不明,当着人讲说半天还没句囫囵话出来。在石坳这样一个能人多出的地方,自己这样难以服众。而且这样一下子把支书打倒,几个年轻人就凭一句话就当了大队里的头头,这样的事太突然。太突然的事等于没有根基,没有根基的事就成不了气候。到时弄个下不来台,反而不好意思。可没等康六奇说完,穰周贵倏地变了脸色,站起来说道;你干还是不干!干,你就明天跟着我干!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赚轻松工分。天晴落雨都有。不干,明天你爹老子就拉去游垅。你不记得,你爹自己会记得他是什么成份!

穰周贵怎么又扯起康六奇的爹来了呢,原来这另有他缘故;康六奇的爹叫康尚朋,康尚朋解放前本是出身贫苦,可他不象别的贫苦人家似的勤劳肯干。想结婚成家本是正当愿望,但应该忠诚踏实。可他而是头戴着个博士帽,手拿根自由棍,闲闲荡荡在城里逛着去撞。有的女人见他这派头,以为他真富豪,也就满心欢喜的跟他回乡来。来了石坳垅,还没进家门口,康尚朋就开始吹牛。他吹牛扯谎不会脸红,也不怕露馅。家里没一丘田,可他却举起自由棍,从石坳垅里上下一划拉,告诉那女人;这一垅田,全是我家的!石坳这一垅田,上下十几里,少说都是几百亩、上千亩。哪有这样的气魄,随即就露了馅。前面几个没哄得成,后面这个倒是跟他上了床。家里有了女人自然不能再去外面混,家里没米,只好租种别人田。有田出租的,并不只是地主。有些一般的人家忙不过来,也有点田地拿出来出租。他租种人家的田却不肯完粮,借钱也不完。你催你的,他屁股一拍出外去串了门。所以弄得很多人看他不顺眼。土改那年划成份,镇子里的人就想给他安个名。可是够不上,地、富、反、坏右,他没哪一样合得上。可石坳的人很有奇想,政府的安不上,就给他安个本地的。而且随即就有人给他想好了名字,“流氓”。那时候“流氓”二字没有现在似的复杂,解释的意义多偏向游手好闲那一面。但又比仅仅的游手好闲份量重,所以觉得恰到好处,刚好能起个紧箍咒的作用。也就是告诫他,若是解放了还不老老实实种田,又借钱借粮不还,为害乡人,就随时可以拉出来斗争。康六奇的爹康尚朋虽是明白自己这阵子都是每日在家出集体工,也没拿谁东西没还,可他毕竟是心思敏锐的人,知道这阵子形势不对,乱哄哄的都不按常规出牌。这穰周贵更是不按常规出牌的人。好多人都怕他又拿他没办法,都暗暗的喊他剁脑壳的。康尚朋明白,自己头上戴着这样个帽子,他要硬拉你斗个天把半天的,你连喊冤的地方都要没有。本是有些惧怕,口里却装作豪爽的拾掇康六奇;人家喊你出去干,就是看得起你。一年到头都有工分,还不用下地,你是嫌这轻松工分好赚了是不是?康六奇听爹这一说,虽是明白爹其实是头上戴着个帽子,怕真让穰周贵这剁脑壳的把他拉了出去游垅。可也知道穰周贵说得出就做得出,到时自己保不了,吃亏的就是自己的爹,也就点了头。

     穰周贵来拉王志平的时候也是经过深思的。他知道,石坳各样能人都有。就他跟康六奇两个清汤白水的一点拿得出手的经历都没有不行,没有威信。得拉上一个有点资历的,人家看着才有点公信力,才能镇得住。刚来拉王志平时,也碰了钉子。王志平当过几年兵,而且是炮兵。这乡下的人认为,炮弹比子弹厉害。所以当炮兵的,就是特别的兵,也就比一般的兵资历高。但王志平这人老实忠厚,最不喜欢得罪人。所以只想着老老实实持家,对出来当干部作什么的不感兴趣。后经穰周贵软磨硬泡免强答应出来,可跟穰周贵说好约法三章;一,不进人家屋里去搜东西,不管四旧的也好,不四旧的也好。二,不拉人去游垅,不管什么人。三,开斗争会他不上台。最后一句话;就是得罪人的事他不干。他甚至明打明跟穰周贵说出来;假若你这文化革命不搞了,乡里乡亲的,我的面皮往哪搁!所以他明说,实在要他出来,他就只是跟在后面走走。走走就走走,没有个有点资历的人不行,穰周贵也只好点头答应。

 

老师康松成这时心里飘起一丝阴暗,难以觉察地摇了摇头。觉得穰周贵他几个是胡搞乱搞。可他随即一想,反正自己这里是学校,你那大队里的事也与他无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随即又举起摇铃摇起来。没想穰周贵却并非平白而来,随即下命令似的当着同学大声宣布;石坳镇是县里有名的地方,革命就要带头搞出声势,给别的地方作出榜样。今天学生都不上课,全去侍郎庙里破四旧。侍郎庙是石坳最大的四旧,庙宇立了几百年、上千年,村里男男女女都去庙里拜菩萨,是个最典型的封建迷信场所!现在要拆毁,菩萨要砸掉,今天就全部学生都去庙里砸菩萨!穰周贵说完又说他跟王志平还要去破别的四旧,这带老师学生去拆侍郎庙就交给康六奇。

康六奇出来时虽有些免强,可干了几天,就来了兴趣。一是不用犁田插秧的去地里干活,又还走在路上很威风。村里人以往对他爱理不理的,如今老远就跟他点头招呼。他象突然长了些能耐似的趾高气扬起来。就象这会子穰周贵让他指挥老师学生去砸侍郎庙,他竟当傍边没有这个老师康松成似的,大模大样的站到讲台上,来给同学讲话。可又不知道讲什么,半天还没有句话说出来,嘴巴本就很大,还老张着,不由地就显出一付滑稽相来。可满屋子的同学,这回没一个笑!

     从学校到村口的侍郎庙,路上老师康松成面色凝重、一言不发。老师康松成其实不迷信,他没去庙里烧过香,也从未去过庙里拜过菩萨。他只是认为平白把这传承了上千年、而又毫不妨碍活人的庙宇菩萨毁了有些无理。当然他更气闷的是,全大队里千几百人的群众社员你不拉,偏要来拉他的这些还满含稚气的学生。王中成跟康玉文、穰莉文他们这些同学也不说话,他们心里有一种肃穆感,甚至还有些怕,因为这侍郎庙他们都跟大人来祭拜过,大人都说这庙里的菩萨有灵气,谁亵渎了菩萨,谁就会倒霉。(王曙明)

 

从踉跄到铿锵——二十

   庙宇门前透出来一股萧肃气,同学们刚踏进侍郎庙前柞树掩映的土坪,就都一个个面色现出紧张来。尤其象穰莉文她们这些女同学,就站在柞树底下,只是不断地抬头去瞟庙门口顶上那黑糊糊,象是张着眼睛朝下俯瞰的“侍郎庙”三个大字,再不肯动。任康六奇去板着脸催、喊,也无济於事。

 王中成他们这些男同学,免强跨上两步高的石阶,站立到了庙站前的阶檐上,可在隐隐飘出来的古老桐洞跟各样香火以及无数鸡血绞织混杂凝聚出来的透着阴森气的阴风面前,也都踌躇着不再向前。

     侍郎庙。开篇第一章里说过的“把水前有侍郎,”就是指的这个地方。她象一把锁似的横亘在石坳村的村口,前有两株合抱而又参天的柞树跟北头的古樟相接,后有围墙跟村南的土岗相连。形成一道自然而且优美的屏障,所以石坳人都把她当成村子最好的把水。庙宇虽然年代久远,可都是青砖灰瓦,飞檐走兽,建造极为讲究。跨上两步高的石阶,便是两根粗大的廊柱,廊柱底下是两方棱形的石礅,石礅上方下圆,四周雕刻有青鲤和水浪的花纹。廊柱质地坚固,不是柏树就应该是梨木。一缕缕青丝状的细微的、呈斜纹状的丝坼纠缠在雕刻着延绵千山万水图案的柱子身上。两幅黄缎似瀑布般从房檐垂落到棱形石礅边来。左边是;无为练达世若盘陀一柱灵虹。右边是;修来五福铁砚金藩百世香茗。顶上一块弓胡状的横梁上,飞龙张着大口,青紫的鳞爪活灵活现。正中的大门两边垂的对联是;尘埃阡陌远,膝间福禄长。未进大门,便见一派浓烈的樟木桐油味,却又与生产队里每年从木榨底下流出来的桐油味不同,樟木味也跟村北边那棵硕大的古樟上落下来的、似浸着油渍的椭圆形叶子散发出来的味道不尽相同,听着非常的刺鼻又非常的灵圣。进了大门,正中摆着一条长方形的供桌,供桌差不多一个人卧着长。四方挂着黄绫质地的黄缎,黄缎在多年香火的薰淘下满透古刹灵气,无数香灰滴落地上面却没有一个烧坏的洞眼。黄缎上面绣着阡陌的小路、古刹的石径,还有看着不如今人高大的老叟在陌间的阡行。供桌上面的正中央摆着一个脸盆大的瓷钵,钵子里放着几片薯干。社员的饭里都掺杂了杂粮,菩萨也只好跟着将就。瓷钵傍边立着一尊三脚响馨。响馨的声音很清幽,也很阴沉,敲一声仿佛庙前柞树枯黄的碎叶都飞落。响馨后面是香炉,香炉已让烧剩的香茬挤得没有了一点的空隙。供桌两傍也从房梁上垂下两条长幅,上联是;紫照三羊凤凝岭内孑归燕北,下联是;鹤乘白练倚天魂游介至仙台。

    条幅后面便是依次排列的大小菩萨,满含古渍的桐油和樟脑味就是从这些菩萨身上发出来。菩萨樟木雕刻,又经桐油柒练,再复银塑金装,更加香烛薰染,似此气味杂陈。菩萨大的有一人多高,小的只有半尺,也不按大小排列,高高矮矮各执其位。菩萨数量很多,有观音,关公,还有许许多多今人喊不出名、衣着古怪、举止奇特的歪菩萨。大约包括了神仙土地、各方神祈,还有三教九流的祖师爷。诸神的表情都很古怪,狠恶的不象恶狠,慈眉的又满显冷清。还有很多形容不出来的表情,颇觉古人情绪与今人不尽相同。最明显的是觉不出灿烂。亦觉古人其实比今人更负重,只是复兴意念不竭,千方百计都在寄望、庇佑后人。古人不易,银钱自是珍贵,建此庙宇,很有来历;

   相传八百多年前,宋朝时候,九州一位举人进京赶考,随同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侍郎。路上,侍郎突发疟疾,眼看奄奄一息。但行装担里,只剩十两纹银。这十两纹银,治了侍郎的病,举子就进不了京。举子要给侍郎治病,侍郎却要举子进京。是夜,侍郎乘隙一口吞下马钱子。那马钱子是为进京路上脚打出血泡时用来治脚准备的。举子清晨起来,连喊几声侍郎不应,又见马钱子纸包散乱,知道侍郎怕连累他服了毒。一瞧,果然气息全无。傍边还留下对联;三羊峰岭林荫倦,甘溪水绿弗九嶷。举子一问当地,果然身后三石矗立的高峻山峰就叫三羊峰,脚下穿垅而过、蓬松漂浮的水草里可见鱼虾游弋,波光粼漓而又泛动着白色水珠的溪流就叫甘溪。举子明白侍郎嘱他就地把他安葬,并言自己无力陪举子进京赶考,但阴魂也会保佑举子金榜题名。举子进京三考九试,一路并夺魅首。逢着殿试时,皇帝爷高坐龙台,鄂首问道;“孤闻你满腹经纶,所写文章也看出你心系百姓,志强中华。孤闻自九州至京都,大小名峰七十二座,你可为朕一一道来!”举子口若悬河,一口气说出一路行来七十一峰峰峦特征,并附风土人情。可说至第七十二峰时,怎么也想不起名来。一时着急,想起自己若是不能高中,归程无力厚葬死在途中的侍郎,让他魂魄何安!这一急,猛然想起侍郎死的地方正好就有个三羊峰,随即又想起侍郎死在当地,全凭村人照料,自己一来一去,需得多少时日!一时感触心怀,述起当地风土人情,不免声情并茂。皇帝老爷自觉揽一忧国忧民良材,顿时喜笑颜开。此人不点状元,何人可点状元!举子赁得高中,颇觉侍郎阴魂庇佑。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若不是侍郎命死三羊,自己虽经那石坳,焉能想起那三羊峰来。举子得中归来,不忘侍郎恩德。离着石坳三羊峰还有五里,就三步一行,五步一拜,跪叩侍郎。随后亲自引途执幡,将侍郎葬入三羊峰上。侍郎归土,举子感念侍郎情重,又想从此自己身为朝官,想藉此宣扬良善,感化人民。便在这石坳垅中,建起这侍郎庙。当地村民,深感这位侍郎深情厚义,也感举子能感恩报德,所以四时供奉。逢着村人有读书出用的,也都归稽侍郎庇佑,更是唱灯唱戏,杀鸡杀猪,几百年来香火都十分的兴旺。只是没谁想到,专门庇佑人间的庙宇,也有自身不保的时候。

   康六奇见那些女同志学站在庙前的柞树下再也不肯过来,又见王中成、康玉文他们这些男同学虽是上了庙前的阶檐,却也不肯进庙,便张开大嘴巴,瞪起大眼睛朝他们吼道,“你们不扛个菩萨回去,就别想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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