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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曙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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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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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踉跄到铿锵21-25章连载

从踉跄到铿锵——二十一

     康玉文随便拿了块木板给穰莉文。也不是随便的木板,也许是神台上的牌子,也许是菩萨底下的垫底,反正也是从庙里拿出来的。跟着别的女孩子也学样,纷纷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碎木板、或者木棍什么的拿在手里。女同学拿这些东西的就不害怕,象是高兴康玉文为她们出了个主意似的望着他笑。王中成也跟着笑,他觉得还是康玉文细心周到,关键时候总是能想出主意来。而且这主意也非常好,每个人都背了一样,东西又都是从庙里出来的,康六奇也就没有话说。王中成接着看了看康玉文手里的菩萨,看着也很小,而且面带笑容留着长须的象是个土地。显然他为自己也早留了心思。王中成觉得自己老是蛮打蛮干的当马大哈,说不定手里的菩萨又比康玉文的大。正要低头往怀里看时,康玉文已经在傍边说;你这个背的是观世音菩萨!王中成听着,低首一望,果然,观音娘娘普渡众生的慈眉善眼正大度地端详着他,一根指点世人迷津的拂尘好似随准备挥出去的杵在胸前。看着康玉文对他露出的惊愕的神色,王中成心里立时有点凉浸,这怀里的观音菩萨不仅个头大,地位也高,特别是神通也广大。王中成心里凉浸着,康玉文、穰莉文还一齐来起哄,说,康六奇说这些菩萨背回去都要烧掉,你背个神通广大的观音娘娘回去让烧了,说不准观音娘娘会让你肚子痛。

那时候他们一班同学都立在庙门口的阶檐上,任康六奇怎么喊都没谁肯进庙。康六奇知道同学都眼睛看着他,他朝着同学张开大大的嘴巴气闷地说了声,“人小鬼大!”随后自己走进了庙里。这家伙胆子确也是大,不知在什么地方捡了根木棍,稀里哗啦就是一顿乱打。那些菩萨在他的横扫之下,东倒西歪匍匐在地,倒象在向他祈求。这是这样子同学们还是不肯进去,康六奇只好拉上胡华荣那几个已经长成了大人样的同学进去,把让他打倒的菩萨背出来,一人一个的塞到他们手上。好多同学都只拣小的、不起眼的拿。他却没管那许多,接过来看也没看,就随便扛在了身上。这时候往前后一看,不单只是女同学只拿点点的东西,男同学也没几个扛了完整的菩萨。大多都是两个两个的抬着、或者三个人弄着。这要真弄个肚子疼痛或者什么的,那真是算当了二百五!若是让奶奶知道了别人都拿点小东西,自己扛了个大观音娘娘菩萨,那更会骂他蠢透了!王中成后悔当时没多个心眼,这会感到一阵阵的懊丧。

     观音娘娘真是灵圣,王中成回到家,看到奶奶拉长着脸坐在禾坪里,手拿着竹闹把(竹子的一头破成片,发出很响的声音)啪啦啪啦赶得鸡飞狗跳,就明白她遇着了非常气闷的事。那狗是她当看家的宝,鸡更是她的盐钱獾,不是气闷得很,她不舍得这样赶。“你爹的药书让那些~~~拿去了,绝~~。”奶奶骂的话也有些狠,好象骂着还不解气似的出粗气。原来就是康六奇带着他们这些学生去侍郎庙里打菩萨的时候,穰周贵却带着王志平来了他们家。

穰周贵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让他看了父亲的那本《汤头歌诀》去,说那个是“四旧,”让奶奶拿出来。这书是当年父亲学医时,师傅老郎中所赠,父亲也当作宝,奶奶自然不肯拿出来。说这只是本治病的药书,怎么会是“四旧!”穰周贵却说,你没看那上面的字都是印的竖的?解放后印的书都是横的,那不是“四旧”是什么!奶奶知道他说不清,拿把竹椅往禾坪里一坐,不再理会。她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旧社会里,她经历了异乎寻常的生活艰难,也尝尽了难以言说的处世苦难。父亲还不满十岁那年,在外头作生意的爷爷那晚在衡山住的客栈突然倒塌,爷爷尸体抬回家来,别人欺负她孤儿寡母,挖好的坑不让埋。奶奶拿了把菜刀走在灵柩前头,说要把人逼死就多死几个!拼着命才把爷爷的灵柩埋了。爷爷死后,家里除了两亩水浸田,其他一无所有。她把家撑下来,还供父亲读完县学。那样一路过来,她已没有什么可怕的。何况现在是新社会,她是新社会里年纪一大把的贫下中农!心想你能拿我怎样!可她不知人家是有备而来,早想好了主意,自然不吃她这一套。穰周贵随即就冷笑一声;你是没问题,可你儿子跑去过缅甸,当过远征军,还当了官,你记得不?你这样顽固不化,你是不是想让你儿子出来挨斗!奶奶软了下来,看了看穰周贵冰冷无情的面孔,觉出这家伙不会在乎什么乡亲乡邻。自己不怕他,可儿子毕竟是去过国外,当过远征军。远征军因为是在国外,那会儿一提国外就比屎还臭。所以一提远征军,就认为比国民党还国民党。奶奶慈母心爱,自从当年父亲把一身短衣裤寄回家,她涕泪滂沱过后,就不愿再让父亲受委屈。这会儿觉得药书虽珍贵,但比不上儿子的尊严。虽是一百个的不愿意,也只好走进屋里把父亲的《汤头歌诀》拿出来给了穰周贵。奶奶虽是把珍贵的药书给了穰周贵,心里的气还是不敢发出来,这等着穰周贵他们走远了,才打着竹闹把来把心里的气闷渲泻出来。

    不过,奶奶的气也没有气多久,因为她听说好多人家比她这个药书更值钱的都让破“四旧”破了去。街顶头上的算命先生王大岗家的铜卦、外加铜火钳,镇子边上的穰国齐家的铜药罐子,还有道师康运三的喇叭,都让穰周贵他们破“四旧”破了去。而且听说,他们破“四旧”破王大岗家的铜火钳跟破穰伯齐家的铜药罐子时,都没费什么口舌,人家几乎都平平静静的就让他们拿去了。只是拿道师康运三家的铜喇叭时,引起了不满。也不是道师家自己不满,是周围的乡亲不满。他们当着穰周贵的面说,你把人家埋人做法事时用的喇叭收了去,那以后死了人他拿什么来吹!穰周贵当然不会听傍人的,把铜喇叭往麻袋里一塞,权当别人是放屁。铜是值钱的东西,奶奶听说人家那个铜的东西都让穰周贵破了去,自己这个药书,倒底还是纸的,也就没有什么想不开的。

   王中成见奶奶生气成这样,也就忘了跟奶奶说观音菩萨的事。却是忽然想起,先前传言的穰莉文的爷爷盖的那大屋底下藏有金银财宝,穰周贵他们肯定会想到大屋那里去。王中成赶了黄牛去三羊峰时,站在大屋门前望了一会,见大屋飞檐上张着绿眼睛的怪兽已没了踪影,里面四角飞凤的天井也都全让泥砂填埋。大多的青砖都已经拆了去,只留下后屋墙几垛半高不矮的断垣残壁。倒是没见穰周贵、康六奇他们几个的身影,心想也许他们看着这一片残垣,不再感兴趣。谁知跟康玉文一说,康玉文却说你这书是怎么读进去的?你以为人家会象你这些小孩子一样,拿根棍子来找。人家有这妄想肯定会去问这屋的主人!王中成心想也是,说不定他几个这会正打着谁的主意!不知是上午背了个观音娘娘菩萨感觉不好呢,还是别的什么,王中成一路回家都心思沉沉的。而且果真应了康玉文跟穰莉文的话,吃了早饭就肚子痛起来,上不了学。(王曙明)

 

从踉跄到铿锵——二十二

事也奇怪,今天早上肚子痛的不止王中成,还有几个女同学也说是肚子痛都没来上学。当穰周贵、康六奇和王志平他们又来让同学去侍郎庙里扛菩萨时,老师康松成霸了蛮。他不客气地沉着脸跟穰周贵他们讲,你们今天就是说破天,同学也不会再跟你们去侍郎庙里扛菩萨!他的理由很简单,同学都闹病了,再闹出更多更重的病来怎么办!穰周贵哽咳一声说;你这个本身就是封建迷信,这有人病了就怪得去扛了菩萨!老师康松成也不动容,耐着性子跟穰周贵讲;这千年的古刹,经历历朝历代的香火薰淘,更有无数鸡血猪血羊血染指,菩萨的各样材料油漆,各个朝代的香烛制作、材料也各不相同。还有吃谷吃昆虫的鸡血洒在地上的气味也不同。再有三教九流人物的祭拜,天地山水雨雾雪凝积聚的氤气,所以这里面有浊气、有氤氲之气,也有灵气,你这样稀里哗啦一打,它没有了平衡,突然一下象魔怪似的各显神通散发开来,你说它能不影响人的身体?同学都还小,正在长身体,影响不是更大!穰周贵、康六奇、王志平他三个听着,首先是王志平连连点首,说老师康松成说的也是个理。穰周贵随即也就表态,今天就不让同学去了,不过以后去不去,就看情况。

穰周贵同意今天不让同学去庙里扛菩萨了,并非相信老师康松成说的那些理,那理里面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他也懒得去想,也搞不清。而是因为这去侍郎庙里打菩萨,其实也只不过是做做样子。这樟木、松木、桐油浸出来的菩萨,兑不了钱,也不能拿回家去收藏。穰周贵真正感兴趣的还是那些铜药罐子,铜火钳,铜钱喇叭之类的东西。当然还有许许多多奇奇怪怪难得一一道来的东西。有些上了年代的瓷器,凹了口的水烟壶,都可以当“四旧”破。可既然是声势浩大的破“四旧”,光破人家些铜药罐子、铜火钳,铜喇叭的,让人家一看,就不象是破“四旧”,倒象是打家劫舍似的,于理于情都说不通。所以只好在边破那些带古味的玩意儿时,边也就来破这真正有点儿迷信神话的侍郎庙。起初来捣侍郎庙里的菩萨时,喊的倒也不是学生,而是各队里的社员。可动员了几次,男男女女都没哪个肯来,一天给双工分也不来。有些年纪大的,还半嘲半骂的说些不好听的话。有的胆大一点的女人也当面说;这祭拜了几百年、上千年的菩萨碍你什么事了?喊社员不来,穰周贵就瞄着了大队学校里这些学生。穰周贵让康六奇带着学生去侍郎庙里打菩萨,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支开了康六奇。表面象是让他独当一面,其实是不想让他对破“四旧”破回来的东西知道详情。王志平虽说跟他约法三章,不进人家屋里去拿东西,可破“四旧”破回来的东西他也不管,甚至不认真去看,往他家里一丢,就似不管他事的走了!这每日里破“四旧”破回来的东西就实际上也只就没有别的人知底。

穰周贵虽然破“四旧”破回来的东西已经不少,可他并不满足,还想继续扩大战果。当年穰儒中的父亲穰无良把康家的这片山坡买过来,传得风言风语说底下埋有宝藏,他自然记在心里。穰无良已死,穰儒中当年又读书在外,虽然这事都只是听人传说,但穰周贵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早些天,他就曾向穰儒中的老婆,也就是穰莉文的母亲说起过,当然是当作开玩笑的样子,问她知不知道这个事?可她说她不但不知道有这事,而且没听说过。因为穰无良盖这大屋时,她还没有来。一是她说的是实话,全镇人都知道她是快解放那年才嫁过来。二呢,穰周贵也不好霸蛮,他家毕竟有着穰澄浦这块招牌。穰澄浦丢开富裕的家庭参加革命,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再到抗美援朝,为新中国成立立下了汗马功劳。全石坳的人都把穰澄浦当作显耀乡人的骄傲,而且听说穰澄浦还是什么时候会回乡来,他不敢在这时候把人太得罪。其实他今天想让康六奇带着学生去侍郎庙里继续扛菩萨,他就带上王志平再去穰儒中家。只是忽然觉得这会儿正是石坳人崇祯穰澄浦的时候,这时候去急这事也只能缓一缓。这才没强着今天一定要学生跟着康六奇去侍郎庙,也没再让老师康松成多费口舌,转身离了学校。

穰周贵他们一走,老师康松成就让康玉文来喊王中成回来上课。康玉文也不怀疑老师康松成的判断,他想着王中成那样人不可能无缘无故肚子痛,多半是觉得昨天背了个大菩萨,还是个神通广大的观世音菩萨,心里不痛快,有意装一天肚子痛,怠一回工。或者是他奶奶知道了,怕王中成再去庙里扛菩萨,有意不让他来。果然,一见面,王中成就说,他自己不想来,奶奶也不让他来。所以今天就在家装了肚子痛。康玉文笑笑说;猜着你就是这样的。

   王中成来到学校时,那几个女同学也来了。可能情况跟他差不多,都是怠着不想去庙里扛菩萨,这一听说正常上课,不用再去庙里扛菩萨,就又都赶了来。反正学校也不远,基本都站在屋场上就望到了。上课时,老师康松成正着面容跟在家说,全县各地出了不少事,有的庙本就很破旧,同学一挤,庙倒了人也伤了。有的是庙里灰尘里带毒性,小学生又不知道注意,把带毒的灰尘吸了进去,结果中了毒。你们的任务是学习,所以以后这样的事能避免的就尽量避免,更不要呈强。王中成觉得老师说轻了,不是呈强,简直是蠢!

   放学时,康玉文又把王中成扯到一边问他,你说穰周贵他们会不会象问你们家要药书一样,去问穰莉文的娘要金银财宝?王中成这回颇显老诚地说;这还用说,说不定都已经问过了!“那她要是拿不出来怎么办呢?”康玉文皱起了眉头接着问。“那就告诉她小爷爷!”王中成笑着用力地说。“她小爷爷在西安那里,坐火车都要几天,没用!”康玉文轻轻摇了摇头。王中成、康玉文正在这边议论着,恰在这时,穰莉文欢欢喜喜笑着跑过告诉他两个;她小爷爷明天就从西安回来。(王曙明)

 

从踉跄到铿锵-——二十三

    就象老天爷也欢迎游子归来一样,穰莉文的小爷爷回来那天,正是阳春三月。太阳高高挂在天空,蓝天白云下,微微的南风吹拂着刚刚插下田里的禾苗。石坳穿垅而过的黄沙马路上,早早地就有很多人站在那里等待。王中成的爸王敬乾,康玉文的爸康厚林都来了,来得最多的也是他们那一搭年纪的人。当年意气风华,慷慨大方而又出类拔萃的穰澄浦,在他们心里留下的印象最深。而穰澄浦以超凡脱俗的选择从这里走出去,又在那浑浊迷茫的时代里作出聪明睿智的选择,也让他们不无沉重的心绪里透出一丝快意的亮光。再作为同代人在外三十多年的风雨征程,也给他们留下更多的想念。

王中成他们也没有上课。这一学期反正没有课本,翻来覆去都是读《老三篇》。读得都能连贯地背。有一天晚上开群众大会,老师康松成还让王中成在会上给全大队的社员背诵过。背得一字不落,当时还吸引了很多社员,听得聚精会神。虽然读得了能一字不落的背,可第二天上课,仍还是读《老三篇》,所以这上课不上课都只是一个形式。老师康松成知道同学都想着看穰澄浦,也就宣布;今天干脆就自由活动。自由活动就是可以去马路上看穰穰澄清浦,王中成跟康玉文二话没说就往马路上跑。穰莉文今天没来上课,他们猜着她一早跟着她爸妈去接了她小爷爷。

跟那晚在穰莉文家的相片见过的一样;穰莉文的小爷爷皮肤白皙,形情文雅睿智,眉毛黑而又直练。让人一看就有很聪明、又很豁达的感觉。他和善的面孔始终微笑,显得非常的平易近人而又聪明睿智.一时间,穰莉文的小爷爷曾经一夜之间,把家里分给他的三十亩水田全送给佃户。尔后跋涉千山万水,越过重重国统区,只身奔赴去延安。而又参加过无数战斗指挥的高大形象,就象大山般矗立在他们面前。还有让他们欣喜的是,他们随着父亲一起去穰莉家看穰莉文的小爷爷时,他小爷爷说记得王敬乾、康厚林他们小时候的模样。也知道随他之后,就是王敬乾,康厚林、和他侄儿穰儒中他们三个进了县学,而且在县学中书读得很好,时间算起来跟他也只隔了两三年。当年的县学也不易,考试起来非常的严格。毕业时的各门功课都要达到一定的水准,他说他们三个当年也可谓是石坳街上出类拔萃的人。穰莉文的小爷爷甚至知道,他们三个当中,王敬乾县学毕业后,在孙立人来衡山招远征军时去了缅甸,康厚林却在家里开了药铺,穰儒中去了省城教书。他甚至还知道厚林家当年让猫引出来大火、烧了药铺房子的事。他跟康玉文的爸康厚林开玩笑说,若不是懒猫那一把火,说不定你也成了一位小地主。穰莉文的小爷爷穰澄浦后面又跟大家聊到他的大哥穰无良,说他曾写过信给他,甚至还派人来过。让他改变思想观念,为大多数人着想,少收租子,把在衡山开的两家当铺也全捐出来,那两个当铺开了很多年,算起来值不少的钱,也算是给乡亲父老作出一点贡献。没想到他听不进去,硬是拿回来盖起那样大的房子。王中成跟康玉文一听穰莉文的小爷爷穰澄浦这句家常,一时惊呆了。一看屋里其他的人,也都面显惊诧。原来当年石坳的人都不知道穰无良在县城还有两家当铺.只以为他单凭着几十亩水田收的租子,没法盖那么气派的房子,于是便猜测着他在买过来的康家的山下挖出来金银财宝。石坳传得沸沸扬扬津津乐道,有鼻子有眼,甚至有说看见那洞口有一人多高一说,原来纯属子虚乌有.

从穰莉文的小爷爷穰澄浦的嘴里说出来的话自然可信,人们觉得他无意之间解了心头的疑惑。既然是有当铺,而且还不止一家,当铺又开了很多年,所以盖出那样的房子来也就不足为奇。回家的路上,王中成跟父亲说;你又不知道他家开有几当铺,怎的不相信那样的传言?父亲王敬乾笑笑回他;金银财宝固然是好,可荒山野岭都埋有那就是是扯淡。传言传得越广越不可信,那都是不肯深思而又懒惰的人才乐道的东西。王中成听着不知怎的总有些胀然若失,倒不是真以为那里面没有金银财宝,而是陡然间觉得那个安着绿眼睛怪兽,几曲回廊,天井林立,青砖灰瓦的大屋忽然之间没有了神秘感。就象石坳所有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房屋一样的普通。从此路过那已经让拆得七零八落的断壁残垣,或者远远望着从纵横交错的屋基沟里长出来的萋萋荒草,也就没再有了想去窥探的兴趣。

穰莉文的小爷爷穰澄浦的这个话传得特别快。几乎就在他回来的第二天,全石坳的人都知道了穰无良曾经在县城开有两家当铺。穰无良从康家买回来的杉山上埋有金银财宝是没影的事。当然大多都是无所谓,反正当作玩笑似的说,也当作玩笑似的听.只不过乐趣而已。真正感到震动的,倒是穰周贵。起初他觉得懊丧,这个传言他听了好多年,而且从没怀疑过。梦里想的多是那黄的金子、白的银子那金灿灿而又光闪闪,拿在手里那醉人心魄的霞光。这文化大革命一来,又加上个破“四旧,”那正是占上天时地利。他当初出来闹,大半就出于这个想望。趁机捞利,浑水摸鱼。这倒也不只是穰周贵一个人这样想。有些地方破“四旧”,为了把金条、银元那些东西的弄出来,用的手段比穰周贵他们还狠。就跟石坳相邻的夏铺村,就动用了烧红的烙铁,烙的地方普通人都不敢想。还有的把绳子帮住人上面的大拇指、下面的大足指,扯到房梁上高高挂起来,名字叫扯“半边猪!”上面扯半边猪,下边点火烧人家阴囊。这银元、金条要有才有,没有又变不出来。还有这些人把些女人也拿来开刀。女人经不起事,东西拿不出,又自恨受不了这羞辱,只好偷偷去了那个世界。穰周贵其实已经把夏铺那些地方的这些经验都学了来,本想着也拿穰莉文的爸妈来拷问,只是听了穰澄浦会回乡来,才缓着没动。这一明白穰澄浦的大哥穰无良盖那大屋时,是在衡山开的两个当铺赚的钱,根本没有什么从盘尚岭底下挖出来金银财宝、还有很多没有挖出来,让穰无良封住了洞口那一说,满心失望之后,也就只好打消了念头。这也就将石坳可能闹出象夏铺一样,让人听着心惊的事情,也就这样消失在萌芽中。(王曙明)

 

从踉跄到铿锵——二十四

   石坳听了穰莉文的小爷爷穰澄浦这一说有些震动的,还有康玉文的母亲阳凤英。当天康厚林跟康玉文父子两个看过穰澄浦回去,康厚林跟她说起这事时,她睁大着眼睛怔怔了好一会才说;他家那时有当铺,怎么没听说起过?一听康厚林跟她讲可能是怕土匪!她随即也就默然。那时候是没钱的怕有钱的,有钱的又怕土匪。土匪最喜欢光顾的就是开有钱庄、当铺的人家。一般开钱庄、当铺的也就是挂那些官僚、巨头的名。土匪有眼线,也怕他们知道了底细三天两头来光顾。穰家的当铺隐蔽得这样深,也就不足为奇。不过,康玉文的母亲阳凤英想起来也是胀然,当年她刚嫁过康家来,就有人跟她讲;穰无良用五块银元买去的你家盘尚岭那块山上,挖出来无数金银财宝。甚至有人就象亲眼看见一样,说还有很多没挖完,让穰无良埋藏在洞子里面。起初她倒也当别人是扯哄,可渐渐地听着也觉得有点半信半疑,因为猜详着穰无良盖那么大一幢几进几横的瓦房,单凭那几十亩水田不现实。久而久之,也就真象是那么回事、也不再去怀疑。随即心里也就有些耿耿于怀,虽然一直以来她都跟来她家蹲点的干部也好,跟石坳的其他人也好,女人之间的聊闲话,甚至跟她男人康厚林都没明白说出来过,可心里这堵气闷,却从来没有放下过。因而总因这事对穰家有些隔阂。不想这一切原来都是没来由的自寻烦恼,康玉文的母亲阳凤英不由地笑笑来自我解嘲。

    康玉文的母亲阳凤英当时自我解嘲地笑笑也就不再想这事。这也就是她的长处,也是别的女人学不来的地方。一旦明白事情的真相,也就不再纠葛而豁然开朗。而且阳凤英这样的人,对革命干部天生的就有一种无可非议的、发自内心里的信服感。她觉得干部的话就是有根据的,也就是说有道理的。她家住过大大小小的各样干部,她没有对哪个干部有过不信服感。这也就是她的两个女儿,梅子和桃子,对象都要找革命干部的理由。而象穰莉文的小爷爷穰澄浦这样的,已经不只是说干部,而是有了高级别的大官。高级别的大官具有特别的人格和地位,自然更非一般的干部可以同日而语。穰澄浦又是石坳当地出去的大官,自然是值得崇信又崇敬。阳凤英觉得穰莉文的小爷爷穰澄浦平常一句话,解开了石坳很多人心里的疑团。这之间跟他当年丢开富裕家庭、冲过重重国统区去延安参加共产党一样,不同凡响而又让人凭生敬意。女人又喜欢联想,阳凤英忽然之间又想起来他们家的穰莉文,想起曾经别人不止跟她开过的玩笑;穰莉文那姑娘作你们家媳妇最合适!这句话来。

阳凤英以前对这样的玩笑虽只是笑笑,可并不是没在心里想过。若以穰莉文的漂亮大方,将来给她作媳妇那她是打心底里的喜欢。也就是有过这样的心思,所以她曾在一傍暗暗观望过穰莉文许多回。姑娘从小生活在城里,干净文雅又显得落落大方。长相更是让人看着心甜;明澈的眸子上,一条细长透着文雅的眉毛,眉毛下两条分明的双眼皮现出棱角来。耳朵呈半椭也是线条分明,显出一种自然高雅的韵味。特别那个面容很清秀,清秀里透出聪颖让人感觉愉悦。她甚至把穰莉文的皮肤、手足大小都观了个遍,觉得没有哪里能说出不满意来。小姑娘跟她坐在一起,跟她讲闲话也帮她来柜台上干活,也让她看着很满意。不过每次看着穰莉文满意之余,又陡然间生出遗憾,因为她总是自然地在这时候想起穰莉文家那个出身来。虽然那时候穰莉文的爸穰儒中在城里时是教书,回乡来也一直是教书。她娘也是平平淡淡与无争,石坳人也似乎对他一家没什么别的看法。可毕竟是背上沾着穰无良那块狗皮膏药。阳凤英每一想到这,不由地就又有些扫兴,本来火热的心情又冷了下来。

康玉文的母亲阳凤英这会儿忽又想起别人的这句玩笑。当然也不是就想着事情就那样办,她们还小,那还是几年以后的事。她只是觉得,穰莉文有这穰澄浦这样一个当官的小爷爷,或许别人就会把心思集中在她这个小爷爷身上,而不去注意那个什么成份。阳凤英是个遇事很有特别见地的女人,应该说,她的这些想法不是世故也不是自私,很大方面她还是在为穰莉文着想。她觉得穰莉文毕竟是如花似玉的年龄,将来奔前途走人生路自自然然的、没有什么挂碍才最好。这也是阳凤英异于一般女人的地方,凡事能替别人也站在一定的高度上着想。也就是她能有着这样想法,才使得几年以后,尽管是她百般阻挠着康玉文跟穰莉文不能成婚,穰莉文也是跪在地上流着眼泪说,“伯母,我不怪你!”

穰莉文的小爷爷穰澄浦回来的那天很热闹,身边有个工作人员,还有上面的干部陪着,乡里也有人跟着来。他白天回家乡来看看,晚上住地县里的宾馆里。每天黄昏县里用贴着红幅大字的车子把他接去宾馆。上午又把他送回石坳来。因为不上正课,穰莉文每天都来马路上接她小爷爷。每次接完她小爷爷,她都高兴地跑来学校告诉康玉文跟王中成,说她接到她小爷爷了。王中成跟康玉文也就在这时候来迎她。可是第三天,快吃午饭了还不见穰莉文回学校来。康玉文喊了王中成一齐往马路上来时,还见穰莉文伸着脖子朝县城那头张望。王中成跟康玉文也随着一齐张望,可黄沙马路上,一遍又一遍,一直望到头,都没有贴着红幅的各车出现。穰莉文一家都有些焦急,穰莉文的爸渐渐眉头也蹙了起来。过了两三天,才传来消息,说是西安来了急电,让他回去。可怎么回去得那么突然,又为什么回去,穰莉文一家都不知道,渐渐地,穰莉文的脸色就有些阴沉。王中成跟康玉文隔了几天又问穰莉文;你小爷爷穰澄浦来信了没有?穰莉文总是摇头。后来好久好久,穰莉文家也没有收到过她小爷爷的来信,也听不到消息。再后来也不知过了好久,才从西安那边传过话来,说是穰莉文的小爷爷也让打倒了。可说是什么事打倒了,又总打听不出来。当然这消息穰莉文家人也没有跟别人说过,尤其是穰莉文,她打心眼里不想让王中成、康玉文,尤其是康玉文知道。(王曙明)

从踉跄到铿锵-——二十五

   也就是穰莉文的小爷爷回西安后没多久,王中成他们就离了石坳大队的小学,转到石坳完小来。说是完小,其实以前也是小学,只是因为多了几间教室,如今又改为了初中。王中成他们那帮同学,基本都转了来。只是康凤珍和王月文两个没有来。原因是她俩个都已经长成大姑娘,爹妈已经开始给她们物色对象,也想让她们为家里赚两年工分出嫁。王中成差点也没来得成,原因是姐将要出嫁,家里没个做工分的。虽是父亲王敬乾作游医赚钱也是交队里记工分,可有人说那是轻松工分。你家没一个干实活的也分队里的谷子,实在是占了便宜。本来王中成的父亲王敬乾也是要在队里做工分的,大队里就有人提过;说他当远往军去过缅甸,回家来倒可以不种田去作郎中。可生产队里的人不这样想。他们知道王敬乾父亲十多岁从家里出去,出去时家里也是贫寒。而他又很随和,待人真诚没一点虚假。因为有文化,开玩笑很文雅也有趣。他既有趣还长得漂亮,队里的女人也喜欢凑热闹,出工时嘻嘻哈哈的就喜欢跟他堆在一起。他自己没作工还误了别人的工。再说几十年里也没干过农活,插田打禾当不了个半劳力,犁田耙田更是哪头进哪些头出都分不清。于是说不给你工分又说不过去,给你工分队里又划不来。干脆你还是作你的郎中,一天交一块钱来队里队里还合算些。就这样一直下来他就没有种过田。原来虽是他没做工分有姐顶着,可姐没多久就要出嫁,父亲王敬乾就想反正读书读多读少也没多大分别,有些苦楚还要读书人来顶。让王中成干脆书不读了,来队里做工分。可那天王中成一试工,队里只给记二分工。

也怪不得人队里只给二分工,因为实在也没有作出来什么事,逢着那天刚好是挖滂泥田,一丘两边泛着水泡、中间冒着红腥的水田里,别人都往两边走,王中成却看也不看就径直蹦进去。结果那底下烂泥都没有个底,等人家去拉时他只露出个头在外面。在水沟里洗完嘴巴洗完脸,人家差不多就喊收工了。真正算起来还抵不了二分工。可十个工分是五毛钱,二分工就等于是一毛钱。一毛钱也就只能买回来一斤谷子。父亲王敬乾只好说罢罢罢,反正如今初中也就是两年,你还是去读完那两年再回来出工。

   事情也真是有兆头,王中成跟父亲开学那天去石坳初中时,老师送了他们好远,说的话也是听起来古怪离奇。老师康松成先是劝父亲王敬乾,说孩子还算小,还应该读两年。而且能再读两年也是机会,有机会就不能放弃。接着又转过头朝王中成叮嘱,以后你会知道读书的生活很珍贵。所以这两年里你应该更努力。王中成听着不知怎的有点酸酸的,怎么老师康松成就象会看八字、算命一样,好象断定两年以后他就再没有书读了似的。可看着老师康松成一脸真诚而又不无感叹的面容,王中成觉出老师不是平白无故说的。

刚来新学校,谁都喜欢结伴走。一是显出来自己有朋友,有朋友就有力量,也不怕别人欺负。二来也显示自己跟人好相处,不会让别的同学把你当“没人沾”,那也会让别人瞧不起。石坳完小管好几个大队,来的同学都要统一分班。跟王中成在一个班的也有从石坳小学来的原来的同学,一个是支书的女儿穰清文,一个是去反省了的康运水的儿子康兴贵。穰清文人长高了一截,尖尖的下巴透出来的活劲也更显眼。本来看着很清纯也很可爱,可那骨子里又显出些盛气凌人的傲慢劲来。好象有个当干部的爹她也就代表正确似的神气。她认为王中成的父亲当过远征军,算是有问题的人。所以一直对王中成都是爱理不理的。其实这会子她爹还靠边站着,可她那神气劲却一点也没减,所以不说一起走,连话都很少说上两句。康兴贵倒是很想跟王中成走在一起,有时还会站在门口等他。可康兴贵却有个怪习惯,一走路就甩鼻涕。鼻涕又不知道哪么多,连着一路都要甩。没有鼻涕甩时鼻子也不空,老是哄哄哄的哐。王中成只好借故躲着他,有时是围着教室转一个圈。有时是快走几步从另一条门出来。还有就是康兴贵的这个甩鼻涕康玉文、穰莉文也很讨厌。她两个很不喜欢他跟着一起走。可又离不了王中成,所以她两个也在等着他却不想康兴贵跟着来。康玉文跟穰莉文跟王中成不是一个教室,他两个分在另一个班。那个班的教室就在学校的大门口,下了课他俩也不好往里走。离学校半里地的地方马路上有一处呈七字形的陡坡,人站在上面看下头不到,站在下头却能清楚在望见一面。康玉文就站在那七字坡的下头等,一边扯着路边的狗尾巴草,扯完了长的又扯短的。当然几步外还站着穰莉文,她虽是平平静静、大大方方的,可这会儿也跟康玉文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只是当王中成出现了,三个人走在一起,她银铃似的声音才会响起来。接着扑闪扑闪的大眼睛也显出光芒来。只是她银铃似的声音都向着康玉文,大眼睛里的光芒也大多落在康玉文件身上。只是偶尔才转过头朝王中成这边看一眼。女孩子说是含蓄,其实这也已经够直白。王中成倒也没有懵懂到毫无感觉,可不知怎的没一点的不高兴,反倒感觉非常的快乐,好象三个人里,自己倒是一个最重要的角色。王中成只是在好长时间以后,才明白两个人之间是爱情,爱情因为富含人性的赤裸裸而不免有些羞羞答答。三个人之间那就是友谊,友谊因为显出来的是互相的敬重而可以磊落光明。只是当他能明白这些的时候,已经无缘再跟康玉文、穰莉文走在一起。而那时候,康玉文跟穰莉文两个也已经无需这样的遮遮掩掩,她们已经大大方方、明明白白地当着所有人的面,有胆在路上走在一起。

   王中成、康玉文、穰莉文三个其实也同不了多远路。很长一段王中成只是一个人走,石坳完小离康玉文跟穰莉文都近,离他家却比先前远。康玉文跟穰莉文进了家门后,王中成独个还得走过已经拆完了的大屋,再穿过侍郎庙,才能到家。侍郎庙不知是什么时候也已经完全拆除下来,跟大屋的屋基一样,只剩下几垛半高不矮的砖墙和七零八落的砖块。垅中间两棵柞树虽仍然还矗立看着却很显得孤单,比原来后边有侍郎庙烘托着难看多了。

    王中成回家最后还要经过康兴贵家的禾场。康兴贵在学校等了他几回没等着就有了意见,觉得王中成是有意避开他。他当然不知道王中成是不喜欢他甩鼻涕,只当是王中成认为自己成绩好,了不起,不把他看在眼里。康兴贵对人一有意见就不跟人说话,所以弄得王中成每一经过他家禾场总怕看见他尴尬。谁知还有比碰上康兴贵更尴尬的,这天路过康兴贵家禾场时,忽然看到了他爹“睡神”康运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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