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踉跄到铿锵——二十六
王中成看到康运水时除了感到突然外,还觉得很愕然。因为康运水比去反省那天的模样光鲜多了,脸上干干净净的,头发看着也顺畅。显然没有象先前似的总睡觉,睡得头上的头发都一塌胡涂。身上穿着的衣服也似乎比那时干净,不象那会儿的皱皱巴巴。更特别的是比先前更神气,神气得眼睛望人时都透出一股冷气来。只是鼻子还是老一样的干瘪,所以神气中又带着些俗气。这俗气虽是给康运水的神气打了些折扣,可王中成从他傍边走过时还是有些忐忑。因为他想若是康运水突然问他;几年前那往他的米包里灌泥砂的是不是他?他总是想不出来怎样回答。不知怎的,王中成一直心里都有一种感觉,就好象康运水完全明白那个事就是他跟康玉文干的一样。他觉得那事儿太简单,推想起来一点不难。那会子散了食堂还没有多久,那里面有过饿死鬼也曾经在那吃过连牛都不吃的“先锋泥。”(一种细黄泥)好多人想起那地方都有些打怵,大队里根本没人会去那地方。刚好王中成跟康玉文两个又在那里放牛,小孩子喜欢好奇还喜欢东弄西弄的,还不翻到那里面去!王中成觉得康运水不可能不把他跟康玉文想到那上面去,之所以没跟他们说出来,是因为记恨在心里。没有跟他们说出来比跟他们说出来更可怕,因为记恨在心里的东西让人摸不着底。本来想随着康运水去反省这事儿就烟消云散,没想到反倒变得更复杂。因为凭感觉,他就觉出康运水这一去反省,反倒把能耐弄得大了起来。王中成想不懊丧也懊丧起来,几乎是下意识的轻着步子走过康运水家的禾场。
王中成回到家随即也就把这事忘了,因为姐的对象来了下聘礼。下聘礼就要住一晚,所以他这时候在这里。姐的这对象是几里外的高村的,个子不高,但也不算矮,长相也一般,不美也不丑。也就是寻一万遍也寻不出什么特别来的地道农民样。王中成进屋里时,特意望了望姐,觉出姐的形情很一般,面孔上平平淡淡,眼睛里也跟平时没什么两样。看着就是说不出高兴,也说不出不高兴。姐其实是喜欢幻想又追求浪漫的女孩,还在城里时她就喜欢热闹,几个女同学常纠在一起,说话又总避着爸妈。十几岁的女孩避着爸妈的话多半流露的是一种情愫,所以回到家面上还显露着红润。回了农村她也没有放弃过梦想,她的眼睛里总显出来一种寻求可心的白马王子的憧憬。逢着有机会她总想走出这石坳,可她就是一次都没有如愿。姐的这个对象是人家说的媒,姐起初也没有点头。一旦从自己充满憧憬的追求中跌到任人摆布的现实中,她有点心灰意冷的样子。可姐的这个对象一家人都很执着,也很聪明。他们大模大样向世人宣布;一点不在意姐的父亲曾经当过远征军。却看中的是姐曾经是个在城里生活过的姑娘。说她虽是这些年在农村里长大成熟,可身上还是满含城里姑娘的大方气质。面容也漂亮,身材高挑,举止言行都有独到的美丽。而且还读过书,知书识字就可以写信记工什么的。他们也直言不讳地讲;娶个城里来的姑娘他们就是攀了高枝!娶回去会让人家羡慕。不想他家的这个马屁拍到了正处,随即就真感动了姐。姐认为回不到城里、找不到白马王子能有个人这样理解也算心理找着了一点平衡。也就这样,姐曾经充满浪漫的激情飞越之船偃旗息鼓,开始向着单纯的得过且过吃饭过日子的生存之道航行。
姐的对象家虽是嘴里的话说得很漂亮,可作起事来却不大方。堂而皇之的来下聘礼,却只带来斤半猪肉,两块单士林蓝布。母亲对什么事都无所谓,奶奶却有些计较。她老是拿起单士林蓝布给父亲看,说只会嘴巴里说得好听,对了个漂亮城里姑娘姑娘,下起礼来又这样小气,连块线布都舍不得!那块猪肉也没切得好,好象是肚边肉或者是颈肥肉。奶奶拿起来老是把它在钻板上摔来摔去。好笑的是姐的那个对象把这些都看在眼里,也明明白白看着奶奶在那里生气,可他却一点不避讳,反倒走上前去跟母亲又跟奶奶解释。说姐出嫁那天一定会尺块好一点的布来。又跟奶奶说这块肉其实是块好肉,有精有肥也有油水。不想傻人有傻人的好处,奶奶本来想等着他不在眼前时发一通脾气,或者给他们家当件事说出来。他这一说破,反倒让奶奶不好再说什么。
姐的这个对象不安地在屋里来回着,不停地向奶奶和母亲作着解释。却当王中成这个弟弟没看到一样,把他忽视在一边。好象认为他起不了什么决定性的作用,没有必要在他面花费精力。姐却很在乎弟对她这对象的看法,老是拿询问的眼光望向王中成。王中成当然知道姐的意思,知道姐认为他们姐弟相处的时间比父母长,弟满不满意她的对象对她有很大关系。弟不满意她的对象,她对象没面子。弟看不起她对象,她在弟面前又没面子。她出嫁在外面,若是在弟面前没有一点面子,她就不好面对弟。王中成其实早从姐的眼光里懂得了姐的意思,可他也装作世故的样子表现出朦胧的样子。其实他对姐的这对象的感觉跟姐差不多,说不上好,也不上不好。要说他理想中姐的对象,他认为比这个应该是不强一万倍也要强一百倍。可理想毕竟是理想,姐自己都左右不了,何况他。所以当姐最后忍不作住问他到底感觉如何时,王中成只好点了点头。
吃完晚饭,围坐在火炉边时,父亲想试试姐对象的口才。巴了一锅焊烟筒后问他;听说你有三个伯父四个叔叔,还有两个姑姑,他们都长什么样?跟你爸妈又有什么不同?又各自都有什么特点?你讲给我听一遍。姐的对象想捉摸清父亲问话的意思,可眼睛轱辘转了一圈似乎还是不大懂。停了一会才红着脸开始说,“伯父~~~,叔~~,姑~姑,嘿,反正都是种田!”姐的对象嗯嗯说了好一会,似乎感到比下地还艰难,就这样一句话概括了。父亲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是把没吸完的烟筒往凳子上用力磕了磕。姐的脸上现出来阴郁,随即低下头来谁也不望。
夜里姐的那对象跟王中成睡一起,王中成小心异异的怕妨碍了他。不想他到傍若无人似的粗蛮,老伸过粗腿来压在他身上。王中成用力把他推开几次后想,他若是以后这样欺负姐,那对他不客气!(王曙明)
从踉跄到铿锵——二十七
怪不得王中成看着康运水就象能耐大了起来,原来他当上了公社的管文教的主任,就是专管文化教育这一块。石坳人很有些出乎意外,没想到这管文化教育的干部,没有一点文化的人也能当。都是土生土长,谁都知道他的底细,没有上过学,顶多也就是看着别人写、听着别人读认得几个字。以往在大队当副大队长管公共食堂的时候,莫说讲话作报告,就是训人,也就只说得出一句话;我不怕你什么泥鳅滑,我就是往田里撒石灰的,专撒石灰来闹你们这些滑泥鳅!一年三百六十天,他有三百六十一天要说这话。除开这句话,再也说不出别的来。他自己其实也有些意外,反省反出来个工作倒在意料中,因为全县去反省的都基本上没回来拿锄头把。只是没想到在公社食堂里蒸了几年馒头又把他调出来管文教。起初他倒也不同意,跟县里管文教的头头说良心话;自己没读过书,平常都是大字懵懵黑,小字不认得。搞教育更是不知道从那里着手,怎么去管人家!那头头给他打气说,认不认得字有什么关系,哪句话说出来不是字!你有了权利别人还敢说你不认识字!康运水后来也是从傍边才打听出来,县里这管文教的头头也跟他一样没文化,两个算是半斤八两。康运水于是想,他当县里的管文教干部都敢当,自己管一个乡的文教有什么可怕的。也就堂而皇之上了任。
别说康运水大字懵懵黑,小字不认得。这公社文教干事一当,倒是得心应用手。而且名声也大增,在公社食堂里蒸馒头时,人家都是喊他“师傅”,没几个人知道他名字。这一下一提康运水,几乎人人都露出惊讶的形色。尤其石坳中学的师生,从满腹经纶的校长、到有各有所长的老师,还有关心学校事务的学生,都不得不对康运水刮目标相看。石坳师生感叹之余,背地里又送他个外号;“瞎眼光棍。”“瞎眼”是指不认得字,“光棍”却是说此人心机过人、处事也很有一套。心意里虽是有些瞧不起,却也含点儿佩服的意思。
康运水让石坳中学的师生背地里称之为“瞎眼光棍”,那是当之无愧的。上任之初,他知道这自己毕竟是没有文化,又是来管文化的,这就是个最大的弱势。他知道这些个教书匠不象那些社员样的老实,他们的肚子里弯弯绕绕多。他们不会骂人,也不会跟你硬顶。但会故意跟你讲孔子,甚至会装模作样拿些洋符号问你;这怎么喊?就会把你这个外行弄得笑话百出。康运水知道第一上任就要把他们从思想上拿捏住,怎样拿捏,最好的法子就是突出政治!既绕开了那个自己搞不懂的文化教学,也树起一块足可抵挡一切的牌牌。而政治又是一个管人的好法子,一是来头大,你这些教书先先有弯弯绕绕也不敢来绕。二是可左也可右,全凭他的感觉说了算。把口号喊大点,造成一种剑拔弩张的形势,让那些教育书先先每天都有点怕惹火烧身的顾忌。康运水知道这有了方针,还得抓重点。石坳中学管的地岸大,周围五、六个大队。所以学生也多,大大小小十几个班。聚集的老师也是全公社最多的学校,老师的水平也是全公社学校里出类拔萃的,所以把重点就放在这石坳中学。有了重点,还要有措施。康运水很快也把具体的措施想了出来。他的措施是,第一,就是逢着石坳赶场日,全石坳中学都不上课,各年级、各班,一律都分成小组到石坳集市上去演讲。演讲的内容很广泛,可以是朗诵诗词、语录,也可以是报纸文件上说的当前形势。再不然就是学生即兴发挥,只要突出一个思想政治就行。但不管讲演哪项内容,都要精神头十足,也就是所谓的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所以石坳逢场日,从街头至街尾,甚至进场的小路上,都是一片喇叭声。康运水拿石坳中学当重点的第二条措施就是不举行学习成绩考试。就是期中、期末要举行一次考试也只写名单,不准公布成绩。他到石坳学校来捡查工作时,第一是问学校派去石坳场上搞宣传派了多少场次,二是哪些学生在演讲宣传中表现最积极。康运水的这些方针政策这一大张其鼓的一宣扬,倒也真把石坳学校的校长老师玩得团团转。演讲材料要组织,要刻板,要油印,还要准备口号、标语,有谁想认真给学生教点什么也顾不上。
康运水拿石坳学校这一长时间的摆弄,让石坳中学的校长赵克明着急起来。学校的学生这样三天两头的不上课,整天拿着个喇叭去集市上喊口号,这将来培养出来的还不都是些斗士、打手?这赵克明满肚子学问,人也长得漂亮,端端正正的面孔,笔直的鼻梁。看着一身的书生气还透着睿智,可骨子里却很天真。他想康运水这些个所谓的方针政策反正也是他随口说出来的,认真执行起来对学校危害很大。随便敷衍、应付他一下,也就可以正常进行文化教学。随即石坳中学校长赵克明也就变生出一套法子来。首先是逢着石坳赶场日,派去街上演讲的只是各班抽一两个人。而且只是早自习的时候,到了上正课的时候就都撒回来上课。公布考试成绩他也有办法,所有的学生都榜上有名,可把第一、二、三名却排在最后,让人看着象是倒数几名。赵克明想老师同学看着都会懂,而康运水一个没文化的人,不会有那样的细心、也不会注意到那上面来。
石坳校长赵克明没想到,正是他的这个自认为隐蔽的方法让康运水看出端倪来。那天上午,康运水独个儿在学土场上转悠。顺便说一下,康运水下乡来各学校捡查,一般都不要校长陪同。这独个儿转悠,康运水也是有特定的意义的。他知道自己曾经从管大队食堂过来,管那些农民社员时,拿那些不出工的女人出来站冰冻,养成了一双手老是半伸在前面,随时准备出手的样子。也养成了颈颅往前拱,后脊现出驼背来。还有热起来时不着意就会把裤管扎起来。那些教书匠都是衣服干净站立讲究双手都规规矩矩垂在前襟。那个校长赵克明就更是儒雅大方,言谈举止都显出高品味的气质。跟他站在一起,有点儿感到自己成了挑夫的感觉。康运水知道这成了习惯的东西,稍不注意就自然流露出来。所以他宁愿独自一个走也不让赵克明来陪同。另外在外面转着也就免去进校长办公室,省得他们拿些他弄不清的东西来问。却说康运水这天独自在学校的土场里转着,来到了公告栏前。一看,公告栏里面有名单也有成绩,看着看着,忽然发现王中成、康玉文和穰莉文的名字都排在最后。康运水看着有些疑惑,他记得王中成、康玉文和穰莉文这三个在石坳小学时成绩都是最好的,怎的一下落到了最末。康运水一看他几个名字后面的成绩,却是最高的。当即就觉出这是赵克明有意跟他对抗,故意耍的花招。康运水当即要求全石坳中学全体停课开会,会上,康运水涨红着脸说;以后升学都是看父母、家庭出身历史,另外是思想政治,学习成绩不作为升学依据。可石坳学校还在提倡分数,又故意把最高分安排放在最后面,这些都是故意耍滑头。末了,康运水又象先前在石坳在队管公共食堂时的老口白搬了出来;我知道你们石坳中学有滑泥鳅,可我不怕你什么滑泥鳅,我就是专门撒石灰、闹你这些泥鳅的!
会场上鸦雀无声,这石坳学校的校长赵克明和他的老师们虽是听着康运水的这付口白感觉没水平,太土太浊就象放牛娃娃放牛时打啊嗬。可听着却有些胆震。他们不象那些公社的社员似的听了这话可以无动于衷,那些社员你再闹也闹不了他不种田。他们这些校长、老师的却就怕康运水把他们闹回去种田。所以听着就象如雷贯耳似的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王中成这时候比校长赵克明和老师更紧张,他觉得康运水有些话好象就是说给他的。学习成绩好可以拿你当学习的榜样,反过来说也可说你是不讲政治的典型。康运水指着土坪里公告栏说那是变相公布成绩排名,他的名字又排在最后边,反数过来也就是第一。那会儿他正坐在会场的前排,他怕康运水当着全校的人提出他的名字来,康运水的眼光又几次流向他,弄得他的心都提到喉咙里来。(王曙明)
从踉跄到铿锵——二十八
放学后,王中成也不用康玉文在七字形土坡这里等,在大门口不远处就追上了他。王中成象有些迫不及待似的,也不管穰莉文在傍边,直直的就跟康玉文说;他不知怎的,总感觉有双眼睛盯着他似的。你说,王中成问康玉文,会不会康运水真的知道是我俩往他的米袋里灌的泥砂?说不定眼睛就已经盯上我们了,他现在又正是在公社里管着文化教育,眼睛盯住了我们还不死命的来拿我们报复!“知道了又怎样,他又不能明白说出来!”康玉文望了一眼傍边满脸惊讶的穰莉文,还是跟先前几次一样的老话。王中成先前每次心思凝重时,听着康玉文这句话,就会感到一阵轻松。可这会儿却感觉轻松不起来。他忽然想起老师康松成那天跟他和父亲说的话,心里不由地隐隐约约的涌起一股很快就要结束读书生涯的感觉。也许由于心思的活跃和性格的粗犷,王中成调皮、贪玩之余,也做过很多将来在蓝天白云间追逐云朵的梦,甚至于有过激扬文字那样美妙的理想。那一切都将随着读书生涯的短暂而烟消云散,王中成第一次感觉脚下的步子沉重起来。
傍边的康玉文仍脸上挂着笑容把他俩那天往康运水的米袋里塞泥沙的经过说给穰莉文,他说起来还充满兴奋感,象在述说一件很骄傲、很快乐的事情。说康运水也不管别人饿肚子,却把公家的谷子偷到大屋那里去砻。他们两个感觉气愤,所以往米里灌了半篓泥沙。最后还讲给穰莉文,他俩本来是打算夜里来看康运水气恨的样子,可那晚在她家玩、看她小爷爷的相片,在她家吃麦糊糊,玩得把这事都忘了。说得穰莉文眼睛一闪一闪的满脸的惊奇,感觉是没想到他俩竟还有这样重大的秘密。王中成知道康玉文其实是很稳重的人,平常说话做事都很注意谨慎。可这会儿把这些藏得好久的秘密都说出来,最后连一句叮嘱穰莉文保守秘密的话都没有,显然是完全不怕康运水。王中成想了想,觉得也是,康玉文除了有个好的成份外,还有个很能干的母亲。县里、乡里的干部,他母亲阳凤英大多都认识,而且好多都能喊出名来。而且还远不止于此,康玉文的母亲阳凤英给有些县里、乡里的干部提点什么意见,说点什么要求的,县里、乡里干部都会采纳。就象那次春荒时节上面来了些救济粮,当时算命先生王大岗一家已经早已断粮,都是靠他老婆去人家地里捡些菜茎菜杆度日。可围绕该不该给算命先生王大岗一家发救济粮,大队干部只字未提,乡里干部也没人表态。倒是康玉文的母亲阳凤英站出了来。她的话掷地有声;不管王大岗是不是看八字算命的,就是扒手叫花子、贼,也不能看着人家饿死!她这一说,大队跟工作队也就都听了她的。这一来,有些县里、乡里干部就觉得康玉文的母亲阳凤英有胆量、也有主见,有时候遇上什么难题也来清教她。康玉文的娘阳凤英也就自然是在大小干部面前都能说上话。还有康玉文的父亲康厚林也一样。解放前让大火把家产烧得干干净净,而他又没走出过石坳,没有任何的历史印迹,更没有去参加什么远征军。康玉文有那样能干的母亲,还有那样纯净的父亲,自然也就不怕康运水给他存什么歪心思。王中成这时忽然想起几年前、刚从城里回来那时候,姐望着父亲满含幽怨的目光,忽然想,若是当年父亲不去参加那该死的远征军该多好!
王中成心事重重的回到屋里,刚放下书包,奶奶又给他出了个难题。说穰周贵跟康六奇他们几个倒台了,要他去问问穰周贵看,年前让他们破“四旧”破去的你爸的药书《汤头歌诀》还在不在那里,在那里就拿回家来。王中成睁大着眼睛望了一眼奶奶,觉得她七、八十岁了比他还幼稚。人家到你家来破“四旧,”其实就是看中了你那样东西,那里辛辛苦苦“破”了去还有让你拿回来的。不过王中成没急着跟奶奶说这,却忙着问奶奶怎么穰周贵、康六奇他们怎的又倒了台?“太猖狂了呀”奶奶红着眼骂了一句随后说,穰周贵、康六奇他们几个倒台也就是破“四旧”引起的。那会儿穰周贵破“四旧”把道师康运三的铜喇叭破了去。石坳镇子上头,靠近街口有一户姓康的人家,兄弟四个,都靠守寡的母亲养大。又在兄弟四个都不在家时去世,感念母亲恩德之余,更是悲痛万分。所以诀定拼尽四家财产,也要把个母亲热热闹闹送上山。可把道师康运三请来,他只是嘴里咕咕哝哝几句别的再没有一点响声。康汉清兄弟四个立时火气大发,抓住康运三衣领连问他这是给他们埋娘?还是当好玩?接着一连串的骂康运三;你连个喇叭都没有,做的什么道师!康运三只好如实相告,做道师就是把死人埋得热热闹闹,哪里会没有喇叭,只是给穰周贵破“四旧”给破了去了。康汉清兄弟四个一听,便来找穰周贵要喇叭。不想穰周贵一付发赖相,说他家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喇叭。康汉清兄弟四个又接着问,你家里没有喇叭了,那喇叭搞到哪里去了你总该知道吧!只要你说出个去处来,我们兄弟自己去找。可穰周贵还是皮笑肉不笑的搪塞,喇叭到底去了哪,他现在也不知道!康汉清兄弟强忍住气,又来问康六奇,看他知不知道铜喇叭的去向。康六奇眼睛张得很大,嘴巴也张得很大,一付远不知情的模样说,那会儿他正带着学生在侍郎庙里打菩萨,连有没有这些铜喇叭的都不知音。康汉清兄弟眼看着吃了一辈子苦的娘亲一路冷冷清清上山,心里绞痛似的难受。谁知穰周贵还来说风凉话;用什么喇叭,这没有喇叭不一样可以把人抬上山!穰周贵这话正好让在灵柩傍边的康汉清兄弟听见,一时气上胸来,拿着竹棍把穰周贵狠狠揍了一顿。这穰周贵挨了一顿揍,心里不服气,便来找康六奇商议,怎么出气。没想康六奇的爹康尚朋这回却充硬朗,早把康六奇扯在一边告诫;这乡里乡亲的,还是个干部,让人家揍一顿还有什么面子!我看你这文革工作不能再干了,穰周贵若是再来喊你,你就借故说你不干了。穰周贵喊康六奇不成,知道喊王志平更没指望。单人独马,说话又无人信,只好躺在屋里睡觉去了,他几个不就这样垮了!奶奶说到这现出幸灾乐祸的形情来。(王曙明)
从踉跄到铿锵——二十九
其实,穰周贵跟康六奇他们几个倒台,也不似奶奶说的那样简单。那康汉清问他要康运三的铜喇叭、他拿不出,挨了康汉清一顿揍,只是一部分。真正的原因还是公社那个文革主任让撒了职,而且被调到了边远的山区。穰周贵喊康六奇不来,喊王志平不应,就来公社里找那主任。穰周贵本以为他们文革的作风一向都是吒咤风云,主任见他这下属挨了老百姓的揍肯定是怒火中烧,会给他报仇。没想到那主任见了他象是避之唯恐不及,对他那挨揍的事不闻不问,反到给他说些没缘由的话;什么都是成年人了,公社文革虽是给各大队作过一些指示,但具体的工作都是你们做的。措施也是你们自己定的。工作也是你们自己开展的。自己做过的事,说起来不能别人身上推。穰周贵听了主任这番话,心里也有些气闷。心想你说起来好象局外人一样,先前进贡给你的金器、铜器,甚至还有真文物,你总不能说没有那回事吧!可不等穰周贵开口,公社那主任就现出不耐烦的情形说;他已经让上面调离了石坳公社,到底去什么地方,他现在也不清楚。穰周贵虽是觉出如今是树倒猢散,可他这一番话也太无情。一肚子的气,本也想发泄一番。可一想他毕竟只是调离,没有开除,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能用得上。穰周贵怀着侥幸的心思又来找新上任的公社书记,谁知新来的公社书记态度很坚决,根本就不承认穰周贵他们的什么文革主任,甚至不承认穰周贵、康六奇他们算什么大队干部。穰周贵也就这样上挨不着边,下挨不着调,瓮在屋里睡起了觉。
穰周贵、康六奇王志平他们几个作鸟兽散,其实也在意料中。大队小学的老师康松成就直言不讳地说;我料到穰周贵、康六奇他们几个闹也闹不了多久!老师康松成不止是公开说,当着穰周贵、康六奇的面也说。当然老师康松成说起来也有分别,跟穰周贵说时面部毫无表情,而且话里也含沙射影中透着鄙薄。说给康六奇时面部有点微动,看着有点儿象半是开玩笑半是当真;你这老大不小的人了,不想着踏踏实实讨老婆成家过日子,连文化是个什么东西都不清楚,来闹什么文化革命!你不想着你爹就是当年就是一分钱没有一字不认得却戴博士帽、拄根自由棍,才平白落下那么个成份来!康六奇倒也不很蠢,知道老师康松成的话虽不好听,但也不含什么恶意。想着自己这一年里跟着穰周贵在大队里这一闹,确也是得闹出个孬名声。村里的人的表情,那就才真是让他难堪。见着他时远远地就捌开了脸,脸上还现出一付冷淡。有的甚至本来没有痰吐也往地上吐痰。本来长象不好就把讨老婆耽搁了,这一来,恐怕就更难有说媒的上门。康六奇渐渐地有些怨忿,觉得还是吃了爹老子的亏,若不是当时爹顾忌他那个成份,怕穰周贵拉他出来挨斗,百般怂恿他出来搞,他也不会出来。这心里对爹老子有意见,渐渐地就看着爹也形情冷淡起来。一天,两个吃着吃着饭,康六奇忽然冷冷朝爹望了一眼,不冷不热地朝爹埋怨;一个字也不认得,戴什么博士帽!他爹康尚朋正好一口饭含在喉咙里,一时气得眼睛泛出白来。噎了半天回过神来便拿筷子点着康六奇骂道;畜生,我不戴博士帽你从哪来!康六奇也不相让,张着大嘴巴回说,你那一戴博士帽,我的崽又从哪来!这家里没有个女人,父子两条光棍本就容易产生磨擦,有了这根导火索,磨擦又更多了起来。
康六奇真的以后好几年都还没有讨上老婆。为此,也不止怨他爹康尚朋,也怨穰周贵。他认为若不是跟着穰周贵闹那一年多闹出个恶名声,也许他早就讨回了老婆。从那以后,他不跟穰周贵交往,也不跟穰周贵说话。直到也几年以后,一个偶然的机会,那个偶然的机会其实是一个低级、浊气的笑话。康六奇把本队的一个有夫之妇弄得离了婚,讨到家里来。那女人一连给他生下四个儿子,康六奇才开口跟穰周贵说话。那经过本已属于康六奇的私生活,也已不在本故事范围以内。但他毕竟是本书中的人物,应该给读者一个交待。所以后面会述出来。此是后话。
穰周贵、康六奇他几个树倒猢狲散,支书穰启强、副支书王长肖随即就复出来。石坳村间的路上,还有石坳大队小学校老师康松成的屋子里,仍然晃动着的是支书穰启强疾劲的身影和宏亮的声音。
石坳街对面的三羊峰上,一如既往地晴天泛着白光,雾天缭绕着烟雨。雄壮的狮形石上,照样每天都有樵夫坐在上面笑谈。还有狮形山前面的洣河,也仍跟先前似的浪花挤着浪花向前。黄昏时候,围绕着石坳街四周的屋顶上腾起来的炊烟,轻轻地绕过房檐后又飘向山坡。回露的禾苗嫩绿的叶尖上的水珠在黄昏的晚风里轻轻地滚落。石坳的黄昏仍跟千百年来一个样;山也青青、水也清清,仍是那样的自然。
支书穰启强的上任就象休息了一段时间似的自然,他就象不曾有过穰周贵这个人似的不理他这个人,也不管他的事。性格也跟以往一样,走起路来呼呼生风,说起话来老远老远都听得见回声。只是批起资本主义来比以往更历害,大会小会都讲起资本主义来就咬牙切齿。而且归定,任何人不准离开生产队去赚任何钱!支书穰启强的这个规定一公布,却急坏了王中成快要出嫁的姐。这时正是山上金银花开的时候,她本想着背上背篓去山上摘金银花,兑点钱也置点嫁奁,免得别人家说闲话。可想起上次在石坳白锤了那么多的碎石,最后弄个一分钱没得,只好闷声闷气在屋里着急。(王曙明)
从踉跄到铿锵——三十
石坳大队的穰周贵这些文革的倒了,石坳公社管文教的康运水却丝毫没受影响。他在石坳中学的各样措施也丝毫未被削弱反到增强起来。石坳中学派去石坳街上演讲的小组比以前多了许多,学校操坪的土场上木质的公告栏里也再没有了学生的成绩排名。不知什么时候,同学中还隐隐约约传言要批判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专读圣贤书”的学生。学生人多,也不乏幸灾乐祸的人,越传越紧张,随即就形成一阵揪紧人心的旋风。这股旋风越刮越紧,刮得都有些人心惶惶。王中成起初并不大放在心上,因为他看见把这股风传得最起劲的是康兴贵。他觉得康兴贵是因为自己学习成绩不好故意造成这样一种紧张,以让别的同学不敢认真读书而就不会有比他好的成绩。就象成年人说的那样“彼此彼此!”可渐渐地,王中成发现校长赵克明好多时候都皱着眉头,班上的老师也对成绩一类的话题讳莫如深。就是对同学间的这种传言,也完全不闻不问。对康兴贵这一类同学的大肆宣扬也视若无睹。班上成绩好些的同学都夹紧尾巴,甚至不敢跟人多说话。当然也不敢认真读书。上早自习时,故意的从这一张桌走到另一张桌。做数学题目时故意解错方程,算错得数。总之是千方百计避免打满分。王中成感觉事情不象他先前想的那么简单,无风不起浪,说不定这股突然吹来的风真不同寻常。虽是觉得不同寻常,可心里也有些不解,觉得长这么大,也没听谁说起过读书的人,把书读好了倒有错!
王中成心里是有些不服气,可实际上读书也不敢太认真。有意无意的有时弄错些题目,或者把字写得歪扭一些。下课他第一个先走,上课他最后一个上桌子来。可毕竟是成了习惯,做出来的作业总是差不到哪去。这康兴贵不知怎的这会子又跟王中成有了话说,而且变得喜欢伸长脖颈来瞄王中成的作业本,每次看到上面整整洁洁、清清楚楚比他自己的本子看着舒服多了就故作神秘地伸长脖颈、压低声音来唬他;风声传得这样紧,你都不当回事。还是这样斩劲读书,这样认真做作业。小心真把你拉去做批判典型就是!康兴贵平板的脸孔虽是怎样故作神秘也不让人感觉紧张,可那跟他爹一样浓重的鼻音却让人听着心里不能不感到沉重。而且听着康兴贵这浓重的鼻音,王中成忽然想起康兴贵的爹康运水来。王中成觉得康兴贵热衷传扬的这番传言,定然不是空穴来风。他爹康运水是公社管文教的,上面的政策从他身上过,上面刮来三及风,他可以把它掀成十二及。他甚至可以制定土政策,说不定真在石坳学校拉个典型来批判。他康运水在别人饿得要命的时候,还把谷子偷来自家砻米,还有什么作不出来的!
回家路上,王中成跟康玉文和穰莉文说起这事。康玉文也说他们班上也差不多,好多同学都不认真读书。有的甚至干脆不做作业,拿着喇叭去石坳集市上搞宣传倒是积极起来。还有的同学想充积极,拿着喇叭跑去别的集市上去搞演讲。康玉文不以为然地捌了一下嘴,然后带点骄傲地跟王中成讲,他才不去理那些挨不上调的歪理!读书的不读书学知识做什么,将来读书毕业什么也没学到能作什么?所以他做起作业来一样认认真真,写起字来也是一丝不苟。康玉文随后又直言不讳地说,他才对整日拿着个喇叭去街上喊不感兴趣,只是轮着他了他才去。王中成知道康玉文说的是实话,康玉文看似不温不火,却很有主见又充满智慧,性格也很开朗,遇事都很快乐。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王中成这会儿却怎样也跟着愉快不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王中成忽然抬起头朝康玉文跟穰莉文说道;
“我打算回家种田,不读书了!”王中成自己也感觉说出来的声音凉冰冰的。
“你不读书了!”康玉文一下瞪大了眼睛,望着王中成老久还回不过神来。他怎么也不相信一直读书成绩这样好,又那样喜欢读书的王中成会突然作出这样决定来。
“这怎么行!”穰莉文一听,更是差点急出眼泪来。
王中成还没有看见穰莉文有过这样惶急的样子,以往有他跟康玉文有什么事,她总是扑闪着大眼睛,高高挑起额上弯弯的眉毛,脸上现出微微的笑容。还有就是轻轻一甩齐耳的短发,然后吐出银铃似的笑声。王中成还忽然想起,曾经有数不清的时候,他看着康玉文跟穰莉文在前面走着时,他会拼足力气一鼓作气追上她们。既是为了跟康玉文的友谊,而也不无瞧一眼穰莉文美丽的面容的意思。若是自己这一辍学,这一切就成为了记忆。王中成渐渐地有些沉重,康玉文在后面三句两句叮咛他再考虑,他也没有没作声,独自默默地往回走。
经过石坳小学校时,王中成忽然想起老师康松成来。不知怎的,他觉得总想跟老师康松成说点什么。此时正是黄昏,老师康松成开始点亮煤油灯。王中成也不再忌讳,象跟父亲说话似的把他几年前看到康运水在公共食堂里偷了公家的谷子砻出来一袋白米,他看着不服气,往那白米袋里灌了半篓的泥土沙子。后面又跟老师康松成讲,这书,他不想读了。不想老师康松成听了一点不惊奇,只是默默无言的闪亮了一下眼睛。停了一会,才平平静静的说道;这就不奇怪了!随即老师康松成又叹了口气说道;干脆我也给你说个秘密,记得你去石坳中学那天,我跟你爸和你说的那话?其实就是当时康运水连石坳初中都不想让你去,他的依据是你父亲去过缅甸,当过远征军。是我跟他争了好多次,他才免强同志意你去读这两年。至于以后高中,无论如何都不会给你机会。末了,老师康松成又叹了口气说道;康运水是什么时候注意你的,也许就是你说的那个时候,他记了仇。也也许真是认为你父亲曾经去过缅甸,当过远征军。总之,他这个人很复杂,也许各样的原因都有!
出了老师康松成的屋,明白了这一切的缘由,王中成反倒觉得一阵轻松。出门时,老师问他,离毕业只有半几个月了,是不是读完再说?那时候,他没一点犹豫,因为他正是因为只有这几个月了才决定辍学,他怕到时反而弄得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