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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曙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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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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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踉跄到铿锵31-35章连载

从踉跄到铿锵——三十一

   夜里王中成跟父亲王敬乾也说了这事。当然他没有说出来他曾经往康运水偷来的米袋里灌了泥沙那件事。他知道父亲很严格,知道他作出那样无聊的事会把他往死里来揍。他只是跟父亲说,学校里左一阵风、右一阵风,搞得人心惶惶,还学不了多少东西。父亲王敬乾听了睁大着眼睛望着他,样子象是有点儿惊奇。停了好一会,他才狠狠吸了一口烟斗然后闪着眼睛问王中成,是不是听别人说什么了?他说着表情有点儿忧郁,眉毛微蹙着,眼神也有点谙然。显然他在这时候想起了自己曾经在远征军里待过,因为一时自以为是的慷慨激昂给家人留下挥之不去的阴影不无懊悔。王中成忙故作轻松地笑笑向他解释;其实也没听别人说什么,只是感觉读着没有多大的意味,自己不想读了。他说休学的其实也不止他一个,石坳学校还有别的同学,而且别的地方也有休学的。王中成也不想让父亲感觉不好受,随即又接着说其实不读书了对自己也没多大关系,自己在家里也可以读书。在家里读书还更灵活,就拣自己喜欢的读,那样进步还大些。只要勤恳苦学,肚子里一样可以装满知识。有了真材实学的知识,同样可以作出有意义的事来。父亲王敬乾听了他这一大篇也不动容,他把王中成这番话当作是自我安慰。他是过来人,知道王中成这样慷慨说着的时候表现出来的恰是内心的惶惑,也恰是显出此时一个男孩对自己的前途命运显出担心和惶恐。他的不动声色只是出于对儿子的尊重,他知道这时候给他尊重等于是给他自信。“要么,你还是跟着我学郎中算了!”父亲王敬乾停了一会忽然把目光从窗外的星空中移向王中成。

     王中成很干脆的摇了摇头,开始读书后,他就喜欢胡思乱想,胡思乱想自己将来干这干那。可不知怎的,就是从没有想到过作郎中。他没有觉得郎中这职业不好,其实内心里觉得这职业很崇高。治病救人,给人解脱疾病的痛苦。而且作郎中的人品德也高,先号脉,再看病,接着开处方。过后有钱就付,困难的也就免了。所以这职业的口碑也好,基本上都能得到别人的尊敬。可王中成就是把兴趣聚集不到这上面来。有现在的话说,就是找不到感觉。好在父亲也不免强,他轻轻皱了一下眉,然后声音有些阴冷地说;他先前对王中成有过这方面的观察,象拿本“汤歌”给他读,发现他就只注重前后的音韵,却不感兴趣其中药方的配伍,由此觉出他确是对学这郎中没有天赋。他说他甚至请人给他算过命,也请人给他看过相,都说他一定不会成为郎中。“可能也是命中注定你吃不了这碗饭!”父亲王敬乾后面抑郁一笑,他一向崇信各人都有自己的一碗饭,所以显出一定的大度和通达。

   父亲王敬乾随即朝他问起康玉文跟穰莉文,问他两个也是不是有跟他一样,有休学的想法?王中成摇了摇头。父亲王敬乾随即平平静静的说了句“随自然吧!”后,紧接着把这话作了一长篇的解释。他说当年他跟康玉文的父亲康厚林、穰莉文的父亲穰儒中三个一同在衡山读县学,学识能力都旗鼓相当,论胆子气魄他甚至还超越过他两人。要不然他也不会参加远征军去缅甸打日本。他又说实打实拿起枪杆子去参加军队打日本远不象你们现在喊口号似的轻松,那得有牺牲性命的胆略。到了军队考文书他一考就是第一,只以为这辈子会比他两个混得有名堂。没想到几十年过去,弄来弄去,倒是他弄得最狼狈!父亲王敬乾随即具体说起例子来;康玉文的父亲康厚林家里开有药铺,可以坐在家里坐诊。人活得比他萧洒,生活也远比他富裕。而且家里还有县里干部、乡里干部常住,算是活得风生水起。穰儒中虽是背了个不好的成份,却也能够安安生生教书,拿份国家工资。他虽也在国家医院待过十几年,却又让人家动员回来。如今背了个药箱,整天爬山过坳,吃了上顿不知下顿的作游医。这还不上算,还背个远征军腥不腥、臭不臭的名声。成份不够的成份,清白又算不上清白,就象裤裆里多了条尾巴。父亲王敬乾最后抑郁地笑笑说,人生里好多都是命里注定,所以你决定休学也随你。

 第二天一到学校,王中成就把自己想退学的想法告诉了老师。老师沉吟一会,随即带他来找校长。校长沉吟一会,问他为什么想出来要退学?王中成跟着也沉吟,虽然想退学的愿望很强烈,可他却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退学的理由。踌躇一阵,才跟校长说,姐将要出嫁,母亲身体不好,父亲背着药箱在外面作郎中。家里没有挣工分的劳动力,他想回去为家里挣工分。

从校长那里出来,王中成已记不清校长脸上的表情,也记不清校长说了些什么。不管怎样,他到底还是有种若有所失的沉重感迷乱在心头。可这种感觉也就是一霎那,当他踏着校坪里呈粉红色的土坪,望着两边走廊上急急忙忙来去的同学,抬头望见砖墙上贴满了红色和白色的标语,还有学校那条狭窄而又斑驳的校门,自己的双脚踩着泥水在不声不响中渐渐的离去,王中成脑海中忽地闪现出似曾出现过似的情景,他忽然想起姐曾经好多次说过;若是头脑中出现这种似曾相熟的情景,就是冥冥中上天的注定。王中成倏地就不感觉心绪凝重,他觉得这就是命运的安排。

王中成不想让康玉文跟穰莉文在学校的土坪里看见他,随即低头快步出了校门。在离学校半里远的地方,也只是往常康玉文跟穰莉文在那里等他的七字陡坡下。王中成找了块草丛茂密的地方坐下来,他想等康玉文跟穰莉文一起回家。

 

从踉跄到铿锵——三十二

   当王中成自己也弄不清朝坡上望了多少遍时,才看见穰莉文的身影从七字坡上走下来。她告诉王中成,康玉文去找校长了,猜着他会在这里等,所以她先到这里来。穰莉文说的声音有些惊异,还有些急促。说完又瞪大着眼睛朝王中成望着,望他的眼光里显出来一丝丝的惊惶不安。大概王中成面上的轻松的笑容又感染了她,她随即也轻轻地一笑跟王中成说起了许多;她说一起在石坳小学里读书时你就那样认真,坐在坐位上听老师讲课时总是那样的凝神深思。对什么事都是那样充满热情又富于想象,同学都拿你当榜样,学你那样思考,学你那样微蹙着眉头就把难题解开。你都不知道,暗地里都给你投过钦佩的目光。那时同学都想,你这样的成绩,将来肯定会读出前途来。来了石坳中学成绩你也是排在前面,没想到你倒自己把学休了!穰莉文说到这脸上又现出不解的惶恐,随即抬起头来问王中成;到底是什么原因?见王中成摇头,她轻轻蹙了一下眉,随即又大眼睛闪亮了一下轻快地说道;你先前最大的特点就是快快乐乐的,没有顾虑,也没有忧愁,什么都不在乎。什么事都不放在身上,遇着事还喜欢为大家出头。就象那次你跟胡华荣打架,同学个个都担心挨云岗村的大同学欺负,偏偏你就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明知他们都是老高老大一个,你还提出跟他们打擂台。打擂台拣个身子弱一点的也好,还要选胡华荣那样一个身体最壮实的。你站在台上看着胡华荣比你高出半截身子来一点胆怯都没有,果真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胡华荣给摔下台来。那会儿你就是那样的大胆,好象没有什么事能难住你一样!穰莉文说着微微笑了笑,可你这一阵却总象心事重重似的,可问你,又说什么事也没有。穰莉文后面点儿埋怨似的蹙着眉头说;也不知你怎么让人看着象是变了似的!说完,她象是有些责怪似的朝着王中成凝望了一眼。

   王中成觉得穰莉文这席话恰是说到了点子上,他听着差点儿有点动摇起来。他感觉自己也象是跟先前有了些不同。老是感觉患得患失似的,心也落不到实处。可作出这决定,又感觉自己不是轻率,好象还有过痛苦的历程。可真正的原因,王中成感觉有很多,又似乎没有,似乎很清晰,又象是很模糊。他想给穰莉文一个明白,可他蹙紧眉头思索了好一会, 感觉总还是有些说不清。随即也就不想多说,还是显得不在乎似的笑笑。

也就在这时候,康玉文从坡上下来。大概从学校来一路的小跑,口里还喘着粗气。见着王中成时,他没象穰莉文似的惶惑不安,倒显得一脸的沉静。他也没顾上责怪王中成,只是默默的沉呤。走了好一段,他才平平缓缓地说;你就过一段时间再来读也好!看着王中成跟穰莉文都朝他投来疑惑的目光,康玉文平稳定了一下情绪说,他刚才去找了校长赵克明,想让校长把你留下来,不让你退学。可校长沉思了好一阵,说,鉴于目前学校的情况,你就过段时间再来也好。康玉文接着说,校长这样说时眉头蹙起来老高,面容也是十分的紧致,显然也是经过细密的深思推断后说出来。校长赵克明很喜欢认真读书的学生,也很注重学生读书的学习顾绩。也许当中会有什么原因,他才同意你这样的学生退学。康玉文接着又面色现出凝重地说,反正,这一阵学校也乱糟糟的,很多时间都是在街上搞演讲,没上多少的正课,你过一阵再来也许有好处。康玉文显然对王中成过段时间仍会来上学充满信心,随即就眉宇间露出欢欣朝穰莉文和王中成望了一眼说,他就希望他们三个一直好好的读书。读到高中,读到大学。我们的父辈都是同学,我们三个都是同年,又一起长大,又是最早认识的同学,这些年过来,都感觉非常的投机。若真是没有你,会感到非常的没趣。康玉文说到这,眼睛里闪着光,形情有点儿激动。这显然是他最真心的话。他虽然不象王中成似的野,却很喜欢王中成的野。就象在路上走着路时一样,他虽是规规矩矩,可看着王中成在路上绕来绕去的却总是觉得很开心。还有说话也一样,他虽然喜欢平声静气,可看着王中成眉飞色舞形情激动又总在一傍感到快意,仿佛他不觉间也增添了兴致。康玉文后面还说了很多,总之是围绕王中成过些天仍然能够回到学校里来。一直到大屋边上,分手的地方,康玉文还反复地叮咛;记着,这阵子回家种会田,只当是学农,千万别忘了到时回学校来!后面,康玉文还形色飞扬地摇手朝王中成说,等学校不那么闹了,我马上就来喊你。

王中成不置可否地朝康玉文笑了笑。过段时间再来,这只是句话而已。校长也弄不清过段时间是什么情况,他也不会朝这方面去想。他知道这一步迈出,就再也难进这条门了。离毕业统共也只有几个月了。几个月一过,又是一次命运的安排。而且显而易见,自己不可能有那样的幸运,更何况还有老师康松成告诉他,康运水已经放出话来。

看着康玉文踏上溪水潺潺上面、爬满葛腾的石拱小桥。又望着穰莉文走过门前整得光滑的禾场,然后走进大屋的耳房。王中成在大屋门前的大路上站了下来,望着只存下几堵残垣断壁的大屋,眼前不由浮现起那檐垛上长着绿眼睛的怪兽。随即又想起来大屋那曾经撩人心思而如今却变得一文不值的传言,觉得这世上的真实老是让看不懂的东西掩盖。王中成笑了笑,刚欲转身走开。忽又想起来几年前那先前当作共公食堂,后让康运水把公家的谷子拿来这偷偷的砻。却让他跟康玉文不经意地发现,又往里塞满半篓的泥沙,想起来好象就在眼前。记得那晚上还想着跟康玉文来瞧康运水气急败坏的样子。没想到他那个没看成,这倒自己惹来了麻烦!王中成觉得想起来有气,转过头来一阵猛跑回了家。

就象王中成想的那样,离开了就离开了,不可能有机会回到学校去。而且几个月后毕业,升上高中的就象康运水说的,都不讲什么学习成绩,都是家庭、父母出身好的,政治思想过硬的。而且人数也很有限。从原来石坳小学去的,就只有康运水的儿子康兴贵,支书穰启强的女儿穰清文,康玉文自然没有话说,只是不知道穰莉文怎的榜上有名。她怎的又没有让撸下来,也引起了一阵猜测。(王曙明)

 

从踉跄到铿锵——三十三

穰莉文怎的在几个月后升高中的榜上有名,石坳的同学中有过几层的猜测。先是说是因为康玉文的母亲阳凤英给她帮的忙,说她在县里蹲点的干部面前为穰莉文说的情。县里来她家蹲点的干部多,那个系统、管那个方面的都有。认为康玉文的母亲阳凤英为穰莉文说上一两句话根本不费吹灰之力。至于她帮着穰莉文升上高中去的目的,就是想着穰莉文将来穰莉文会成为她家的媳妇。有些人差不多都早已在心里这样认定,觉得穰莉配上康玉文最那就是石坳垅里最完美的对子。这也不为怪,石坳几乎大多的人都有这样的推想。穰莉文又有一双明亮的大眼,两条细长的眉毛。脸庞充满聪颖又显出朝气,加之她从小生活在西安她小爷爷那,算起来算是半个城里姑娘。所以身上充满文雅、大方的气质,也不乏热情、活跃和充满智慧。是石坳垅里、甚至远近几里都少有的姑娘。尽管如此,人们也知道阳凤英眼界高,也竭尽全力希望把康家打造成石坳垅里最完美的家庭,她自然不止满足将来做她媳妇的人光只有美丽。她更希望她充满知识,那样才臻于完美。所以为穰莉文能升入高中跟县里哪位干部打了招乎。可这样的猜测也没经历多久,原因是那天阳凤英看见穰莉文的父亲穰儒中时,笑着脸祝贺他说,穰莉文也升入了高中。话里没有一点显露出她有什么帮忙,完全是一付不知情的样子。她跟穰儒中这样说时很多人都在场,所以一下子就都觉出那原来的猜测只是想当然。                

后来又说穰莉文能升入高中是搭帮她的小爷爷穰澄浦,是石坳中学和公社管文教的康运水看在穰澄浦的面子上给她保留了名额。可相互猜测了没多久,又认为这话说不过去。因为都猜测着穰澄浦这会儿很可能倒了霉。虽然穰莉文一家未曾透出过一点风,(当然具体怎样她们家也不知道)也没哪些个明显的渠道透出过这样的消息。但人们从那天穰澄浦突然急急忙忙回西安去,就有各样的猜测。因为都觉得那不正常,穰澄浦读书出身,知书达礼,又离家几十年,不可能不跟家乡人告个别。另外就是猜着,穰澄浦抗美援朝时是跟彭德怀当参谋,这会儿彭德怀都打倒了,穰澄浦肯定也难逃厄运。掌管升学大权的康运水是石坳本地人,谁都知道他既喜趋炎附势,更爱落石下井。穰澄浦落在这样时候,康运水自然不会想到给他面子。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穰莉文能升入高中虽是与康运水有关,而且确实是康运水圈的笔,但远不是什么给穰澄浦面子。他才不会为一个让撸下来、而且远在西安的穰澄浦担那样的风险。而且康运水也认为他不要给什么人面子!也怪不得他这样想,这在公社里管文教,权力大而且是看得见、摸得着。中国人、当然更是石坳人,世世代代都是盼望着子女成为读书人。也就是说没有哪家的父母不希望儿女顺顺当当升学,也没有哪个读书的学生不希望往上升。可这突出政治一抓,就不是谁能自己说了算。因为你就算是家庭出身清白,可还有社会关系却捌不开关系,就算你父亲、母亲一直是种田,说不准你爷爷先前就发过财。、就算你奶奶来了你们家是贫苦,可保不准你奶奶的娘家是富豪人家。就算你外婆是安份人,说不准你外公就曾经在外有过坑朦拐骗、流氓欺诈。也或者国民党、或者三青团,或者在旧社会里管过事。还有叔叔、伯伯,姨妈、姑姑,舅舅、舅妈,也保不准谁大小有点儿上不了台面的事儿。不卡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亲戚关系认为你自己都没有去想,跟你前途命运的事儿一点关系都扯不上。要卡你,说某曾经给你面授机宜、你也会为他反案复辟。

当时谁也没有想到,后来好久了也没有有谁想到;康运水让穰莉文顺当升入高中,竟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竟就是康运水故意做给王中成看的!康运水知道穰莉文经常跟王中成玩在一起,又都属于学习成绩好的一类级别,而且家庭出身又是个地主的成份,比起王中成家出身贫苦,只是父亲曾经参加过国民党的远征军来,级别还在之上。两个一样,都是从城里回来,又一同在石坳读小学,一同长大。而且穰莉文又经常跟王中成是玩在一起的,穰莉文能从小学升到高中,王中成差点连初中都升不上。这样,让王中成想起来,就更敏感、更气人!康运水是个凭意气做事的人,作什么也不隐晦。也就是哪天他来石坳小学捡查工作,石坳小学的老师康松成跟他说起这事。康运水并不避讳,却是眼睛一狠,带着浓重的鼻音的说话里透出一片的解恨来;谁叫王中成这家伙从小混帐、调皮,捣蛋,还胆大包天!这一辈子不让他吃点苦,他不知道历害!康运水倒也没有说是知道“他”的历害!更没说马王爷三只眼!当然这不是隐晦,这恰是把事情置在更大的背景之下。但这也足以让老师康松成皱起了眉头,他眼睛里闪过一丝感叹;心想王中成看到你偷了公家的谷子去砻、往你砻好的米袋里塞泥沙的时候,还只是个小孩子,你这样牢牢记住在心里,给人家报复,也许你这一弄,耽误的也许就是人家一生的前程。而康运水就象看到了老师康松成心里想的似的,接着狠狠地说道;就是穰莉文能有读,王中成没有书读!要让他一辈子订死在种田里,活活气死!后来康运水又觉得反正王中成这辈子读书不成也出不了头,而有一个当过远征军的父亲、别的道路更行不通,从此也就是晒干的咸鱼翻不了身。所以要气就好好的气王中成一气,当然气他的话是公之于众的,没有那样的露骨。稍稍有点儿委婉,还象是有点儿惋惜;并不是所有成份不好的人都不能升学,关键是看个人的思想言行,象穰莉文那样的就没问题。康运水当众的话也没有明说王中成这样的就有问题,他把这话留给王中成自己去思量。

石坳人当然不明白其中奥秘,这样那样的猜测了一阵后,感觉都说不通。不过都感觉穰莉文是个好姑娘,文文静静,大大方方,漂漂亮亮。本也让大家喜爱,而且穰莉文读书成绩又好,她能够升上高中,大家也觉得是应该。至于同样是属于成绩好的王中成为什么又没有升学机会,人们大都归稽于他父亲王敬乾当过远征军。并没有谁去细究康运水话里的意思。

康运水这样气王中成的时候,其实王中成已经休学了好一阵。那一阵里,他根本没打算去复学,而是老老实实开始了种田,并且那会儿已经适应了生产队里的活。(王曙明)

 

从踉跄到铿锵——三十四

在生产队里种田其实也算不得怎样的苦。生产队干活并不规定你干多少,一般来说,只要你不老是放下锄头来坐,或者老坐在地上不动就行。至于你一锄头挖下去是用了力,或者是没用力,或者用了几斤力,没谁跟你去计较。大家反正抱着你轻松我轻松大家轻松的思想,也没有谁去舍己拼命。王中成第一天里想让队里给自己多评点工分,姐已经出嫁,他理所当然地成了家在队里出工的劳动力。能多评几厘工就能多分回几斤谷子,所以一上地头就狠命的挖起来。可到底没到出力时候,方法也掌握不好,自然那锄头却跟他较劲,一挖下去锄头不是东倒就是西歪。好在队里的人也不对他怪话,只是笑笑跟他开玩笑,你这是挖土?还是敲土?不过这农业生产确也是个锻炼人的地方,锄头柄一拿,肩上担子一挑,那力气就疯长出来。渐渐地,手掌上也长出茧,肩膀上也磨出来茧。有了力气,又磨出了老茧,还掌握了各样干活的方法,后来打禾插田,挖土积肥,跟着人家干就行,也并不觉得怎样的累人。

生产队里出工早晏都是看太阳,太阳爬上岭时出工,太阳当中时候就收工。中途还能打倒锄头休息一阵,这一阵里就有人讲奇闻或者典故。没文化的人就从哪些道听途说的牙慧中拣些耸人听闻的事儿刺激一下别人的耳鼓。有文化的人就讲古代的典故,历史的传闻,当然也有从古书中看来的故事。不要小看生产队里这里面有的社员,就象书中开篇时说的一样,石坳垅里的老太爷、老老太爷中有能人。石坳人崇尚读书,喜好读书自有遗风,所以他们这一代里也有不少喜欢的读书人。说起古今典故,上至后羿谢日,大禹治水,嫦娥奔月,荆轲刺秦王。下至黄毛乱党,日本草寇,东洋鬼子,东北三省,说起来那是行云流水,吞吐自如。而且不单于此,说起历朝历代,也是自然流畅。什么三皇五帝,夏汤商周。秦皇汉武,五代十国,隋唐两宋,明清民国,述得是一清二楚。象有些人说的什么张飞杀岳飞,杀得满天飞,这其实并不出自这些社员之口。社员中,懂的说,不懂的听,一般不会去扯那样的弥天大谎。就这样锄头枕着屁股,身上吹着透过茶树吹来的凉风,耳朵里听着绘声绘色的故事,时间过去的就飞快,一上午、或者一下午,也就不知不觉的过去。

当然,这也只是在农闲时候,真正农忙的时候那还是很累人的。尤其是改单季稻种双季稻后,这满垅的稻子要赶在夏至前收回来。一片的禾苗又要在夏至前插下去,一收一插,也就半月时间。这半月里,又正是一年中最热的夏天。太阳把田里的水晒得烫脚,身上的汗水又如涌似的往下流。衣服从早上到下午都是湿透,任是太阳最大也干不了。收稻子也就分两样活,踩打稻机跟割禾。踩打稻机很吃力,不是精壮劳力吃不消。另外就是割禾苗,一般就是妇女,年纪大的、年纪小的妇女都安排来这里。王中成踩打稻机还不够力,自然就夹在这些妇女中间割禾苗。割禾苗不用那么大体力,却是非常的累人。脊背长时间伏着,那一节节竖直惯了突然横下的背脊倒流的血液把人逼迫得眼花缭乱。就算停一会伸直一下也是酸麻胀痛。还有就是那禾苗的叶子特喜欢往眼睛里面戳,那禾苗叶子又尖又糙,上面还沾着农药,戳到眼睛里碰到瞳仁上时,感觉眼就象瞎了似的异怪的难受。这个又没有特效的办法去防,唯一的办法就是每当弯下腰去时就闭上眼睛。王中成起初连眼泪都掉出来,后来知道这也不是掉眼泪能解决的事,咬咬牙、也就挺了过来。

王中成回家种田还有个运气好的事情就是刚好碰上“吃公饭。”这“吃公饭”算是生产队里的第一大事。逢着新谷子收进仓,队里便调一头猪宰了。然后派人挑一担谷子挑去大队机房里辗了回来,再跟人口多的人家借几口大甑。舍着一下午不出工,就团团忙着弄这餐公饭。煮饭弄菜的都是些有经验的人,先是米不能都煮得太烂,就是刚刚开胸就捞到甑里来蒸。这样可以多吃些进肚子里,进了肚子里又能够发胀,足可以让肚子老长时间还保持鼓胀,甚至于可以省家里一餐。另外是猪肉在蒸笼里要蒸够时辰,火也越大越好。反正要把肉蒸到塞进口里时不用嚼就能吞。这样就可以多吃些油水进了肚里。还有米酒也可以放量。队里反正是明白大家一年到头就是想着一顿饱饭,所以也是打定主意让你塞,只要你能塞得进,没人会有异言。王中成先前读书时,曾好几次碰上过队里这样吃公饭,看到别人装一碗象打夯似的拿饭勺压了又压,然后堆得这边看不见那边。然后看着一个个肚子胀得打嗝,有的甚至胀得翻起了白眼,也只能在傍边看着。但就算只是在一傍看着,也会有人不高兴。因为这公饭只有队里出集体工的人才能吃。其他不管老人小孩,都不准上桌。怕不准上桌的人上桌,还有专门的人巡视。不巡视的人也眼睛鼓得老大,没有谁可以混水摸鱼。王中成才刚出了几天集体工,就碰上这美事,自然高兴得心都跳起来。家里的饭总是只吃得七分饱,肉更是根本没有完全吃出个肉味来过。这往桌上一坐,也是把那肥肉做死的往口里塞。看着别人老酒儿喝得起劲,跟着也倒了小半碗。最后明明觉得肚子饱了,还死劲地往里塞了一碗。好在肚子倒也争气,园鼓鼓的没有胀破开裂。起初倒是惬意,只是摸着肚子往家走时,觉得非常的不舍服。那酒跟肥肉起排斥作用,老是翻腾着往上涌。而且越涌越汹,一到家,就再也止不住。王中成想着吐到地上可惜又难扫,便一把扶住拦杆吐到猪槽里。吐完一看,连自己都吓了一跳。酒呀、肉呀饭的,整个差不多一整猪槽!猪倒是跟着饱餐一顿,可奶奶却是惋惜;说你这等于是帮了猪的忙,人却等于是一点都没吃!父亲又跟着斥责;说你也不管消不消化得了都往肚子里塞,塞出病来就得不尝失!王中成明白病倒是在他身上不会那样容易生,他连冰天雪地里穿条单裤连嗽都没咳过。却也懂得父亲的话没错,路只有一步一步的走,饭也只能是一餐一餐的吃。这一餐虽是胀了个饱,可毕竟管不了长久的事。真正要让肚子感觉不饿,最好还是要让它能够餐餐吃饱。

    王中成感觉难挨的,倒是夜晚的寂寞。每当黄昏降临,夜幕落下,四周山坡上的树木变成一片灰暗,四周响起叽叽呱呱的蛙鸣,总有一种孤单和寂寞感涌上心来。好在这有些荒芜的感觉也没多久就有了改变。王中成没多久便有了两个夜晚消遣的地方。一个是石坳小学里老师康松成的办公室,还有一个就是穰莉文的家。准确的说,是穰莉文家的禾场。穰莉文的父亲夜晚都回来,他喜欢给大家讲些古老的典故。大家围坐着边看着广袤的天空里闪烁的繁星,边听他咬文嚼字的翻古。时间就飞逝而过。王中成也在这天晚上,碰上了穰莉文从学校里回来。穰莉文显然是怕他感到自卑,认为她们都升了学、而他却在家里种田,所以总拿些欢快的话跟他说。而她的说话里,三句又总有两句提到康玉文。王中成从她的形情里想到,她跟康玉文之间的关系应该是更进了一层。(王曙明)

 

从踉跄到铿锵——三十五

王中成虽然经常去穰莉文家玩,象这样碰上穰莉文回家,已经是她们在高中里过了好一阵了。她们的学校离石坳三十里,下午又没有班车,来去都是走路。回来也只能在家住一晚,所以不是想着从家里带菜去,一般她们都不大回来。

就象人们常说的,学校里能增长人的知识,也培养人的气质。上了高中的穰莉文显出一种稳重的成熟自信,她大而明亮的眼睛里的光已经没有了点滴的怯懦跟游漓。轻而敏捷的步子里,显出来比先前更大方而文雅。就是她那头上的短发,虽还跟从前似的齐在耳鬓,可甩动起来却现出无恨妩媚的魅力。说起康玉文来,也不再象先前似的遮遮掩掩。而是大大方方、轻松活泼、面上洋溢着幸福。她说县城下午没有到石坳的班车,她跟康玉文下了课连水也没喝就上了路。为了赶近路她们要穿过一坐满是坟地的山坡,山坡上树阴绵绵还有很多的猫头鹰叫。也让康玉文走前头她觉得后背有些凉。让康玉文走后头她又担心前面突然钻出什么来。两人并排走路又不够宽,所以磨来磨去反倒后来赶了夜路。王中成听着想她三句话里有两句会说起康玉文,而且透出来愉悦的红润。随即想象起她两个走在松林蔽日的山坡上,前推后掇自然更免不了耳鬓厮磨。显然远非了曾经初中时候的遮遮掩掩、搪搪塞塞,两个明明心想走在一起,却偏拿他扯在中间。只要他在中间了她两个就说笑自如、甚至可以眉眼相对。想起她两个如今同来同去耳鬓厮磨说起对方来如沐春风,王中成这时忍住笑心想自己不禁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完成了自己的角色。

令王中成感到快慰的是自己一直热衷于这个角色。每当他一出现康玉文跟穰莉文就谈笑自然没有拘束心里就会有一种成人之美感。而后来穰莉文跟他说的那句话,就更长让他定下决心促成他两个深一层的情感。那就是他们三个刚刚进入石坳初中的时候,随着年纪的长大,穰莉文跟康玉文已经从朦朦胧胧的同学朋友的好感上升到男女之间心灵之间的倾慕,这感情上的升级,便相互会多了些相思、挂念。所以上学放学穰莉文都想着能跟康玉文走在一起。上学走在一起很自然,康玉文家比她家远,上学来要经过她家的门前。她只要远远地看着康玉文的身影过来,就恰到好处地背上书包出门,刚好也就是说在路上碰上了。放学老走在一起便有些说不过去,因为另外还有那么多同学,成堆成坨的都是同学,你干吗就只跟康玉文一个走在一起?所以穰莉文就老在七字坡下面等王中成。也让康玉文在一傍等,三个一起就很自然,因为都是从一个小学来的,又以前都是玩得好的同学、朋友。别的同学也就不会往歪的方面想。那天穰莉文忽然感觉老这样拿王中成当晃子有点过意不去,也就装作有意无意似的低着头说;

她这一辈子就要找个成份好的!

王中成听着起先心里轻轻震动了一下,但很快就平静下来了。他听出穰莉文这是暗示着说给他自己的内心就是在康玉文身上。因为恰恰就是在这一点上,他比不上康玉文。康玉文父亲土改里是贫雇农,母亲土改前给地主家打过零工。如今是两个姐姐有了工作,两个姐夫都当着国家的干部。家庭背景红得就象早晨的太阳。婚姻是女孩子的第二次生命,几乎所有的女孩子都会这样想。而象穰莉文这样美玉的女孩子,就更是喜欢幻想。幻想美好的未来,幻想甜美的爱情,幻想幸福的生活。而且人生的路很漫长,需要经历的事情还很多。所以她希望将来生活能顺顺利利,也希望生活能跟别人一样美好。也因为自己长期笼罩在家庭出身的阴影里,所以她对冲出这层阴影的愿望也就象禾苗渴望阳光一样迫切。王中成几乎也就是霎时间的就朝穰莉文点了点头,说给她;他非常的理解、也非常的赞同她的这决定。

也就是从那天起,王中成从心里更觉得穰莉文非康玉文莫属。这会儿听着穰莉文说起康玉文时那满含甜蜜的情形,心里自然为她两个高兴。

穰莉文的母亲也很高兴,她满是瘦弱的面容上也跟穰莉文似的洋溢着欢欣。显然她也认定女人的命运绑在男人身上,所以把她最隐蔽的故事给穰莉文跟王付成说了出来;她的家其实也不是很远,离长沙不过百几十里,也就是洞庭湖畔。家里很穷,父母甚至没能力给她起上个名字,所以她只知道自己姓许。从来没有人喊过她名字。父母要唤她,也只是“Y头”两个字。四八年洞庭湖发大水,她家的茅棚让洪水席卷。父母撕心裂肺,竟然忘了危险去扯那茅棚。茅棚扯是扯到了,可把他两个一起带到了汪洋。她搭帮邻人有幸逃过洪水,沿路乞讨来到长沙。城里人又厌恶她蓬头垢面,自然懒得给她打发。一连几天滴食不进,那天终于晕倒在穰莉文她爸穰儒中教书的学校门口。也就让穰儒中抱进了学校,为她进了温水又进食。为了回报穰儒中对她的救助,她就在学校里帮他洗衣、做饭、叠被子,也就这样两人产生了感情。穰儒中知道父亲穰无良是个不通开化的老顽固,认为他堂堂一个教书先生,家里又有那样一幢几横几进、气势雄伟的大屋,就找一个路上捡来的姑娘。所以跟他讲时,说她是个大家闺秀,窈窕淑女。不止如此,还美丽动人,温柔贤淑。把她带回家那天,穰莉文的父亲穰儒中又给她装扮,银环银链,银簪银箍,银手钏,银戒指,连身上也佩戴满银铃。加上她腰肢细软,走起路来臀部摇动幅度达到顶致,走一步,都只听到银铃声响。老顽固穰无良一看她这气派,再瞧她那娇媚嫩眼,桃脸樱嘴,果不怀疑,把她当大小姐、贵小姐。老顽固随即又问及府上,穰儒中说她老家是成都。老顽固穰无良一听,路途遥远,来去不便,也就没人去细究她娘家那一宗。随即,穰家在外教书的儿子穰儒中找了个身材窈窕,容貌惊人的女人。立刻象刮风似的传遍了石坳垅里。所以她嫁过来那天,石坳好多的女人都赶来看她。也都拿她当大家闺秀,名门淑女。也就这样,她由一个贫穷的渔家女儿糊里糊涂成了富家小姐,而且从此再想讲也讲不清楚。王中成这才想起那年听奶奶说起穰莉文的母亲来,说石坳的女人都来看她时,虽是惊羡她的美丽,可又疑惑她既出身大户人家,怎的不见她娘家人?

从穰莉文家回来的路上,王中成止不住回味起康玉文跟穰莉文之间的从小就能觉出来的微妙。他还记得最初一次是他们那第一天放牛,因为看到了康运水偷砻的谷,往那砻出来的白米里灌泥沙误了时间,把牛丢了。晚上全家都去找牛,穰莉文也帮着去找。回家的路上,走在雨水冲刷出来的坡地上,穰莉文不小心滑了下去,他跟康玉文同时伸出手去扯,穰莉文却把手递给了康玉文。王中成心里笑了笑,想起来仿佛就在昨天。如今又都已经长大,他两个倒终于将走到一起。从小一起长大,尔后又真能走在一起,算是人间美事。可不知怎的,他又隐隐约约的有点担心,康玉文的母亲阳凤英显然也明知道她两个的好,却从未见有过明显的态度。穰莉文是否真能走进她们家,说不定还有悬疑。

也就从那天以后,王中成每逢着周末日子里,到了黄昏时候,王中成不管是在田垅里锄地也好,趟禾也好,总止不住会伸长脖颈去朝通往县城的马路上张望。看到康玉文跟穰莉文回来,晚上就早早吃了饭往他们的家走,有时候是康玉文家,有时候去穰莉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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