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踉跄到铿锵——三十六
无聊的是第二天仍得要早早的起来下地,扛起不是锄头就是土箕的农具,就止不住的感到单调。而脑子里又老是拂不去吃公饭那天吐了一猪槽酒肉,父亲那满怀鄙陋的那句话;这一餐胀死胀活有么用,要想肚子长饱就是要能够餐餐吃饱!可看着这么一个简单而又简单的道理,却象是看着天空空,地圆圆、张大嘴巴却无处下咀似的无可奈何!想起来也是,大家你扛一把锄头、我扛一把锄头,今天刨过来、明天刨过去,刨来刨去还是那几亩地。生产队里人又多,出工的队伍前头出了村口,后头还在禾场上。逢着上山挖茶山,先到的打倒锄头坐下来等后面的。等到前后场地一排齐,太阳都挂上了老半天。没挖几锄又坐下来歇息,再起来时已差不多到了正午。这样子一天能干出多少钱,而且他一天只有五分工,也就是抵全劳力半个工。奶奶已经年老,母亲也体弱出不了工。父亲在外作游医,三五天、七八天,甚至十来天也不回,好多时候回来也没看到钱。一天过去若有所失的睡下,嘴角一眠想明天会有好的机遇。没想天一亮扛着锄头下地,还是只赚那几分工,没从哪里多出来一分收益。起先是有点儿不安,后来渐渐的便有些着急。康玉文、穰莉文读高中进大学将来是海阔天空、鹏程万里,自己搞得个一天劳累还饱不了肚皮。王中成觉得单靠队里出工赚那几分工不是办法,得找点儿窍门才能改变这现状。
心里有了想法止不住凝思遐想。可端着饭碗站在禾坪里,眼睛从山前转到屋后,望着空旷的田垅里还带着凉气的水流从上丘流向下丘,茅草蓬生的山坡上新芽挤着旧叶的茶树上滴落着昨夜落下的雨水,再远望那东边日出西边日落从没移动过位置、三羊峰上那酷似三只老羊的巨石,最后摇摇头仍觉得是一片茫然。只是转到排在山脚下那块自留地时,眼睛才忽地一亮。这自留地不象垅里的水田跟屋后的茶树,它可以随自己摆弄爱种啥种啥。看着自留地里白菜花开蜜蜂嗡嗡,王中成感觉这土地儿摆弄好了定能增加点价值。也没费多大的心思,王伏随即想出来个法子,把这地挖成池塘来养鱼!鱼塘挖了快一半时,王中成心里头涌起几分成功感,想因此而对生活有些改变,不免有点儿兴奋。喊着父亲王敬乾来看,父亲显然也是求富心切,看着想也没想就默默的点头说;可以试试!
一听父亲点头赞同,王中成更多了些劲头。可刚想着继续往下挖时,队里的“秀才”穰俊文忽然赶了来,而且一句话让他凉了个半截!
穰俊文是队里读书最多的,队里人都喊他“秀才。”前面说过的讲起三皇五帝,唐宗宋祖来清清楚楚,决不会扯张飞杀岳飞,杀得满天飞那样弥天大谎的那个说的就是他。穰俊文身材不高,长相也一般。可因为喜欢读书,所以眉宇显得有点儿睿智。又喜欢给大家讲故事,所以说话很有些斟酌。其实他跟社员说得多的不是始皇项羽加刘邦那些改天换地的大纪事,倒是些从历史人物身上的故事反映出来的聪明才智、或者道德修为的典故。说得最多的就是一肚子歪才的解晋那个对付地主老财的对联。解晋对门住一老财,见解晋每日清晨破雾读书,又听说他聪明才智盖世,心想给他出个难题,看他怎么对付。于是种下千根竹子,那竹子逢雨搭风,长长的尾巴拖着密集的嫩叶,摇摆着垂到解晋这边来。果然是遮天蔽日,掩映得解晋门前没有一点光影。这竹子是自然生长,又不是人为,老财心想解晋没法找他理论。解晋自然知道老财是故意,冷冷一笑,心想不出几日就要你自己把竹子砍了!当下,就往门上贴下一对联;门对千根竹,家藏万卷书。地主的千根竹自然不及芋瑭的万卷书文雅、高贵,又觉种下的竹子倒成了芋瑭写诗的诗根。气得老财七窍生烟,把那千根竹子砍去半截,心想你那诗词也就文不对理、搭不上界。不想解晋又把对联改成;门对千根竹短,家藏万卷书长。财主一看,更是难堪,觉得比先前还不好听。而且竹子还是成了芋瑭的诗根,随即干脆命下人把竹子连蔸带根挖了。解晋掂须长笑,再贴新联;家藏万卷书长、长、长,门对千根竹光、光、光!老财气不过,又自知不是解晋对手,干脆连家也搬走了。
穰俊文给大家说得多的另一个就是芋瑭的那两句话;你后人有用,你买田何用!你后人无用,你买田又何用!当然穰俊文拿芋瑭这两句话给大家说时,不是把她当典故来讲,而是着重宣扬古人读书出色,用字如神。看似这样简单的几个字,让古人这样一用出来,就满含哲理又掇人深思。看似显而易见的道理,经古人这一提练,那意思就如暮鼓晨钟似的警世醒目。加之穰俊文给大家讲时,又蹙眉敛色,还添些父母处心积虑留下万贯家财、最后子孙无能败得一干二净的实例,所以这警句更是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无论讲多少次,人们听的都是聚精会神。
王中成觉得类似的典故既富含哲理又很含趣味性,所以也很喜欢听。每次穰俊文开始讲这些的时候,王中成不管隔多远,都会扛着锄头钻到傍边来听,而且听得大气都不出一声。久而久之,弄得穰俊文就从王中成身上得到一种满足感。从此也就搜肠怙肚的把他懂的、不懂的、或者半懂的都给王中成来讲。对王中成的一些事也就放在心上。慢慢地,两人也就成了忘年之交。
王中成此时正兴头满足地把鱼塘往深里挖,一见穰俊文来,以为他是来给自己出打趣、出主意。没想穰俊文却是让他赶快停了下来,说你这样在自留地里挖塘养鱼,让老支书知道了,肯定会拿来当资本主义批,而且说着还连连摇头显出一派的不容置疑。王中成虽是觉得有些扫兴,又想老支书虽是讨厌资本主义,可自己是挖在自留地里,他又不是一个队,不一定就会瞅到他的自留地里来。所以手里装土的锄头停下了,肩上的扁担却还挂在肩上,不想让这眼看着就可能给自己带来富裕的鱼塘半途而废。
“从明天起,老支书穰启强就来咱们这个队搞点!”“秀才”穰俊文说完抬头眼睛盯着王中成肩上的扁担,又紧接着跟他讲,他是听到了这消息特意赶过来的。
王中成心里一下全凉了。不用秀才穰俊文再讲,他也知道,这老支书一生最痛恨的就是资本主义。来队里搞点,八成也就是为了提防资本主义。他那人,别的方面也许可能跟他打点马虎眼,对这方面的嗅觉却特灵,。鱼塘莫说是挖在自留地里,就是放在屋里,他也会觉察了去。王中成非常不情愿地拿下肩上的扁担时,眉头蹙起来老高。可秀才穰俊文的一句话,又让他随即眉宇松弛开来。秀才穰俊文说,老支书穰启强即然是来队里搞点,就会跟他们一起劳动,等在一起时,他跟老支书穰启强问问,这自留地里养鱼准不准许?(王曙明)
从踉跄到铿锵——三十七
支书本来就是在生产队里,却要换一个生产队来蹲点,这也算是个新鲜事。也许只是个形式,所以支书穰启强来王中成他们这个队蹲点的具体任务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干脆就理解为抓防止资本主义。所以跟队长讲时,就是问他发没发现什么资本主义苗头。队长是位好好先生,因为姓王,遇事喜欢和稀泥,社员就都叫他王和尚。莫说队里没什么人去搞资本主义,就是真有人偷偷去赚点小钱他也不会当事说出来。支书这一问,他当即就眉毛一扬、嘴巴一捌,以百分百能保证的姿态说明;他的生产队里的社员都是走社会主义道路,根本没有那什么资本主义的影!这说明这个队里的社员觉悟高,支书穰启强听着当然高兴,随即嘴巴一张、眉头一扬脸上没有了那古板劲。接着高兴劲一来,兴致也高,说今天就要来队里跟大家一起劳动。也不知是碰巧碰上了呢,还是他其实早已注意到了,今天恰是逢上坐在田里摘草种。活儿是最轻松、又能说些男男女女、荤荤素素的笑话。既开心、又跟社员拉近些距离。
支书穰启强在丢开资本主义不谈的时候其实很随和。虽说身上总是一股走路都扇出风来的劲头,但脸上的笑容、和那笑容里荡漾出来的轻松愉快,足可以让人感觉他其实骨子里一点也不死板。而且对跟死板格格不入的、原始的两性之间的爱好,甚至于对那种美妙体验的感觉,不比任何人差。尤其他那两只眼睛一眯,嘴巴里又跟着嘻笑的时候,就更是自然而然的地流露出丝毫也不讨厌风流,而且还颇有点儿独到之处。他这形态一显,早让秀才穰俊文看在眼里。秀才穰俊文随即想起昨天帮王中成问问养鱼的事,觉得今天正是说话的时机。秀才穰俊文随即搬起来凳子,又朝王中成一眨眼晴,两人就一起坐到支书穰启强傍边来。
支书穰启强有个外号,叫“弯豆。”石坳垅里没几个人敢当他面叫,背后敢叫的也只有少数几个人。秀才穰俊文跟穰启强是堂兄弟,自然也就是敢在背后这样叫的人其中之一。这外号怎么来的、什么意思?很模糊。只隐约听说是他把弯豆给了哪个女人,但给了多少,怎么给的。都只暗暗地讲,没人敢宣扬。因此传的范围也不广,真正知道底细的人也不多。秀才穰俊文可能清楚底细,但无论谁问他他都是摇头。有时还会不客气地朝问的人斥责一声;问的这么清楚干什么!大概背后这样喊穰启强的浑号喊惯了,这会又只想着跟他套近乎,所以秀才穰俊文在穰启强的傍边坐下就差点喊出“弯豆”两个字来。一是秀才穰俊文后面这个“豆”字还没有喊出来,二是穰启强本也不想跟他较真。因为秀才穰俊文经常引些古人的聪明才智、或者歪脑筋、岔道理,所以后面好多人都把他本人也当作是一脑壳计谋、满肚子经纶。怕万一说开了对付不了,所以说理斗嘴的在他面前一般都是能免就免。穰启强也不例外,再说没文化的人对有文化的人总是自然的有点尊重。穰启强对这位堂兄弟自然也就装糊涂似的没放在心上,还笑笑表示欢迎他坐到傍边来。这读了些书的人,心思总是很活跃。要想说点什么,就不愁找不到缘由。秀才穰俊文想要跟这位堂兄弟套近乎,自然也就能想到得先让他高兴起来。随即就装作捧场似的笑了笑对穰启强说;傍边这些都是你的社员,又都是石坳的父老乡亲。你乡里县里,又开会学习的接触过那么多人,想来也听过些好听的故事或者有趣的笑话,你也讲一个给大家听听。
穰启强先是朝秀才穰俊文客气了一句;说你肚子里货多,还是你先说。秀才穰俊文自然不会逞这个头,忙说你是支书时常作报告都是出口成章,肚子里的才学还会比别人少!再说你是领导也是哥,自然得先来。穰启强自然有表现欲,更想在自己的社员面前显出有才学,随即就咽了一下口水、喉咙哽咽一声说了起来;有个两娘女在家,坐着坐着,母亲对女儿说,你爹今天晚上会回家来。女儿不解问母亲;你怎么知道?母亲煞有介事地说道;我下面那东西刚才动了一下!女儿却不以为然地说;哪有这样灵?母亲嘴一捌,灵不灵等你将来嫁了人就会知道!穰启强这无疑是扯的是死人子谎,哪有母亲把那样事拿来跟女儿讲的。可他为了显出自己这趣话好笑,先自咧着嘴嘻嘻笑起来。这还不算,他还感觉自己的这个趣话很独特,想跟秀才穰俊文比一比,随即就催着秀才穰俊文来说。
秀才穰俊文是个爱寻趣味的人,见堂哥穰启强这浊气的玩笑说出来,觉得他那色心肯定不小。随即想起听说早些年他有过不少的艳事,心想跟他开开玩笑,让他自己透露些出来让大家乐乐。当即显出认输的样子,说;有了你这笑话,我再说笑话就很因难。秀才穰俊文随即就显出一派谙然地说道;启强哥我问你个问题,这女人怎的那样怪,明了明也对那个事感兴趣,可就是历来不见有过女人找男人!
支书穰启强见穰俊文把他的趣话当没法比,果然更高兴。这会儿正脸上红红润润的,差不多有点儿忘乎所以。这时一听秀才穰俊文这一说。随即脱口就说道;你们那些读书的只看得到书里的,实际上是;女人找男人的情况多的是!
秀才穰俊文心里笑着暗暗的骂了句;绝代的!享尽了的艳福!那几年石坳的男人吃不饱,一个个差不多都成了公公。他一个有这功能的,不知道占了多少便宜!另外这些年,也还有那些想图轻松的。想多吃一钵子米饭的。甚至于想让自己男人去外面当工人的。怕挨斗争的。不知道有多少的女人找过他!秀才穰俊文心里这样想,脸上不动声色。想探探穰启强口风,看这堂哥是不是来者不拒。秀才穰俊文随即语气淡淡的说道;要是女人来找男人,这男人又不搭理她,那她不难堪!
“你看到有狗看到路上有屎不吃的?有猫儿见了鱼儿不闻腥的?”穰启强今天算是放开跟大家乐了,所以脸上总是笑笑的,话也是口没遮拦的随口就说出来。
秀才穰俊文忍住笑,心想你这辟如真是比得绝准又妙。又心想,也亏得你一说起女人来眉飞色舞,一辈子享了别人几辈子的艳福!秀才穰俊文虽是让穰启强逗得乐,可也没忘了帮王中成问话的正事。抬头瞟了一眼堂哥穰启强,见他眼眯着、嘴巴也咧着,一付心绪温馨的样子,觉得正是说话的时机。随即就转过头来开始来跟穰启强说。未说之前,秀才穰俊文清了清喉咙,也调整了一下情绪。他虽是胆大,也丈着跟穰启强是堂兄弟,但毕竟这不是开玩笑。又怕象开始时似的差点说出穰启强“弯豆”那个浑号,所以颇为准备好了一会才跟穰启强开口;说他打算把自己的自留地挖口塘来养鱼,算不算资本主义?充不充许?
傍边的王中成见秀才穰俊文把这事扯到他自己身上,又看着他跟支书穰启强这会儿一路过来又说得那样投机,以为会不成问题。谁知抬头一望穰启强,心里一下从头凉到脚底!支书穰启强显然认为这个是原则问题,丝毫也不能随便。他说这自留地是划给你种菜吃的,你却拿来赚钱,不是资本主义是什么!一定不充许!秀才穰俊文都不成,到他这里就更无望。王中成想着没办法只好放弃。
王中成蔫萎萎往回走时,秀才穰俊文走过来跟他说,也不要气馁,这个不行,就想别的法子。看你这人单单靠种田也是有些栓不住。这样,我给你另外寻个法子。(王曙明)
从踉跄到铿锵——三十八
王中成对秀才穰俊文说的法子,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也就是说一时也有些拿不定主意。其实秀才穰俊文给他说的也算不上是什么法子,只能算是给他牵个线、作个介绍。说是他有个娘舅,在江洲一个煤矿包了项遂道工程。想喊些人去那边打隧道。秀才穰俊文又说他娘舅名字号陈思贵,是老在外包工程的,那个隧道订的单价很高,做工会划得来,说不定一个月能赚到百多两百元。能赚那么多钱当然是好,可无疑是很担风险的。象这样公开跑去外面搞付业,穰启强无疑不会充许。
也是后面秀才穰俊文说老支书穰启强反对肯定是会有些反对,但要队长王和尚跟穰启强说是你交些钱来队里记工分,也就算是队里面派出去的。到时他也跟老支书“弯豆”,秀才穰俊文背面的时候都是喊穰启强“弯豆。”他说到时候他跟“弯豆”去讲讲,也许就没有什么问题。王中成也就不再犹豫,想着自己这也算是开始了闯世界,跃跃欲试的满是劲头。一问秀才穰俊文娘舅家的住址,竟是跟姐邻近的一个村。想着去问问情况又能顺着看看好久没见的姐,也就抽了半天工出了门。
王中成听秀才穰俊文说他娘舅陈思贵家是住在一个山冲里,起先以为很难找。可沿路一打听,几乎都知道他的名。大人也好,小孩也好,他只把陈思贵这名字一说,立刻就会眉头一展跟他说,陈思贵那个人谁都认识,你找他很容易。王中成心想这陈思贵能在这样反对资本主义的时候,长年在外包工程,揽生意,肯定是足智多谋、精明强干。又能把赚回来这样多的钱放在家里,过上富裕、奢华安逸的生活,让别人不眼红,那能量也不一般。可没想到一见着陈思贵的面,王中成差不多就在心里摇头。首先是陈思贵那个人的相目让他觉得远非所想象的样,一张脸黑得比种田的还黑,额上的皮肤也粗糙得开出裂来。深而又圆的眼睛里透出来的光一点觉不出自信、多半的倒是游漓、不安。粗而又壮的鼻梁显出来一股蛮劲,说是顽固、也可以说是执着。还有厚得有些笨拙的嘴唇,百分百显出来他不善言辞还很拙讷。感觉起来,这包了多年工程的陈思贵,除了普通得再不能普通外,还有着甚于傍人的沧桑、蹉跎!再看他屋里那个样子,也是看着无语又止不住摇头。站在屋中间,瞧着屋子里就一目了然,因为没有一扇门扉。透过门洞可以看到,那里面的床铺都是木板架在凳子上。而且屋中央的桌子也是光秃秃的,看不到一张椅子,也没一条凳子,让人想象起他家怎样吃饭也颇费思量。他老婆矮小的身影长久地坐在里屋对他视同不见,显然心里对他不无怨气。整个屋子里一片冷冰冰,唯一能让人提起精神来的是王中成开始走时,陈思贵那拼着命儿的客气、仁义。一遍又一遍地强调,一定要吃了饭再走!
不想还有更奇怪的。王中成刚走下陈思贵家的土阶,就听到几个老大不少的小孩对着他唱起来歌谣,一听,竟是唱的陈思贵; 陈思贵,油累累。 涨大水,齐脚背。 赚大钱,煨火罐。有桌子,没板凳。 陈思贵其实听了个清楚,却不见有一点气脑。一直听着小孩唱完,才微笑着骂了句“小免崽子!”回了屋。王中成心想只说是自己小时候调皮,没想到这些小孩竟能当自己师傅!随即张口笑着喊了声“师傅。”那些小孩似不敢收他这么大徒弟,哄的一声反倒散了。
在姐家,姐说她有事忙着,让她那对象,当然,现在应该称姐夫了。让姐夫陪他说话。王中成其实心里总感觉跟这位姐夫没有多少话说。一是因为当年就对姐的这个对象找不到感觉,二是姐的这个对象也一直不拿他当回事,老对他可理可不理的,他也就一般跟他没有多少话说。而且他觉得姐的这对象说话也没多大意思,那晚父亲想考他口才问他;伯伯、叔叔、姑姑跟他爸有什么不同,他也就一句话概括;反正都是种田的!
没想到,这姐的对象这会儿的第一句话,就让他提起了兴趣!“陈思贵那人呀,有点怪气!”
王中成后面听着姐夫说的,才心里有个明白姐的那位为什么说陈思贵有点“怪气。”若说赚钱,陈思贵这些年赚了别人好多倍的钱。有时候公路上哪一段需要降坡、加宽的,他都包一截过来挖。有时是铁路上需要人扎道碴他也包一段。还有码头上挑船,厂子里拉煤。陈思贵基本都没有歇息过。可这些,都是白忙了。十回有十回半里陈思贵怀揣着钞票前脚进屋,后脚就大队干部就跟来了。人家都老老实实在家搞集体生产,你跑去外面投机倒把、搞资本主义不罚你才怪!起初倒还是不轻不重,也就是他承认赚回来多少罚多少。若是摊在别人,在外搞点工程钱还没进屋就让人罚了,也就不会去碰这个壁了。陈思贵却很特别,他不怕罚。今天把他罚了,明天他照样又去工厂、码头上转,挖空心思、无怨无悔继续揽工程。不想他这一继续,让人家以为他打了埋伏,赚回来的远不止这样多。后来罚起来就加重,罚那么多钱实际没赚回来那么多钱,就只好让搬东西。一回门板,二回凳子,几回下来自然也就光秃秃的。光秃秃的陈思贵也不在意,还是照样去外面包工程。他老婆娄娄劝说他又不听,最后抱着他喊;爷呀,你这样越搞越穷的,还去外面搞有什劲么呀!陈思贵根本不听,搿开老婆的手斥责说,你懂个屁!怎的没劲,我越搞越穷、那些做工的赚了钱嘛!
能这样想的人倒也是少数,怪不得姐的这位说他是个怪人。王中成忽然想起那几个小孩唱的歌谣,问姐夫那“煨火罐”是么意思。一听,却觉得不可思议。原来是有次陈思贵割肉回来刚炒到一半,罚款的又来,连忙用罐子装了塞进灶里。怪不得有人说,农村里,连被窝里的事都瞒不了。也不知怎的就让人探了去,也就凑着唱成了“赚大钱,煨火罐。”
后面王中成跟姐的那位话多了,也觉得他虽有点儿木讷,可心思很实在。问起他自己该不该跟陈思贵去时,姐的那位很怂恿。说去就去,在队里只赚五分工。但很长个子,在外头却可以当个全劳力。队里一天二毛五,外头一天三块钱。两头都合算,在家里不如去外面。王中成又担心说支书穰启强会不会把这当资本主义,他又给他壮胆说,万一大队拿他当资本主义,他来石坳找支书穰启强。王中成随即也就不再犹豫,决定就跟着陈思贵去一回江洲。也许是想到自己已经长大可以出外,陡地倒有些气壮的感觉。起身往回走时,姐却一定要送,他极力不肯,姐却不遵。姐的这一执拗,让王中成想起姐嫁那天的事,不由有些愧疚。(王曙明)
从踉跄到铿锵——三十九
姐的执拗让王中成反倒感到不习惯,而且姐的变化还不止于此。叮嘱他的话,十句有九句是让他多干活,想法子赚点钱,人开始长大了,要开始想着对亲,以后早点成个家。母亲身体不好,父亲又不走运,还有奶奶要养,你都靠你自己。每句话都世俗、实际得跟先前在家做姑娘时判若两人。而话里心间体现出来的,又全是一番深情。仿佛对他有一遍父母心似的牵挂。先前逗逗闹闹的倒也没事,姐这一牵挂倒使他涌起一阵愧疚。因为自己的调皮,无意之间给姐吃过不少的苦头。没回乡下还在城里的时候,他们家门口有株硕大的芒果树,枝枝杈杈的伸出医院两层楼的屋顶。王中成记得很清楚,他就最喜欢去爬那棵芒果树。因为坐在那枝杈里可以当开飞机,还可以看得见医院饭堂里的师傅蒸馒头、馍馍。他一爬,别人也跟着爬。有时是几个,有时会跟着爬上来一群。家长赶过来问,这么危险的事是谁带的头。一问是王中成,随着就牵着儿子去父亲那里告状。对父亲黑着脸说,你们家那王中成调皮多事还带着他们家孩子调皮。不管,出了什么事就由你们家负责!一回两回三回四回,父亲觉得他有点屡教不改,没有个人看着不行。于是就把他交给姐,姐除了读书就是看着他别爬芒果树。姐想给他个下马威,到岸就唬着脸警告他;老老实实在地上玩,别再带着别人爬树,若不然,小心揍你!他不把姐那唬人的样子放在心上,瞅着她一转背随即就朝芒果树爬了上去。跟着就是一群家长围过来,姐自然是挨一顿克。姐后来红着脸对他说;就不信看不住你!她把背脊靠在芒果树干上,让她那些女同学跟她坐在树干傍边玩。那芒果树正长在土坎上,又是斜着往上长。姐用身子把上面这边好爬的挡了,心想他这怕没办法爬了。可没一会,又见他坐在了枝杈上,下面还有人跟着往上爬。一看,他不知从哪弄来了条凳子摆在下面,垂直着就爬上了芒果树。这样,姐一次又一次的挨爸妈的训斥,又一次又一次的让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王中成后面的记得更清楚。姐刚回到乡下时,心里还是喜欢幻想。时常不由自主地站在禾坪里朝着远方眺望,眼光里充满憧憬跟希望。一封从城里带回来的信,东藏西藏的舍不得丢弃。那信他不用猜测都知道是男同学写给姐的,而且猜着那个写信给姐的男孩还风流倜傥。因为爱情在姐的心里一直都很美丽,不是风流倜傥的男孩不能让她那样凝思遐想。而且姐的那几个同学说起那男同学时,也是对她显出羡慕的目光。那天就为姐无故克了他一句,他便把它翻出来交给奶奶,以为奶奶看不懂会没事,不想奶奶却把信给了父亲。父亲倒明白那信已没什么实际意义,因为那写信的已经在了千里之外。可奶奶却把这事放在了心上,他跟姐出去回家来时,总盘问他姐有没有跟哪些个年青伢仔有关联。那天他以为奶奶是想早点见上孙女婿,便信口开河说“有,”还添油加醋说那年青伢崽长得魁吾还漂亮。他这一无中生有,害得姐有口难辩气得喉咙生出烟来。
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到姐出嫁那天,他还会把姐饱饱气一回。姐后面承认现实答应嫁到高村去后,姐夫家怕姐反悔便催着办事。尽管姐夫家放出话来说,他们家娶了姐这样的算个城里姑娘已经感到很运幸,其他嫁奁什么的都不在意。他们家即使不这样说,家里也拿不出什么东西。也是父亲积了好久日子,才给买回来根杉木请了个木匠给姐做了个箱笼。父亲明白姐对他有太多的埋怨,把她从热闹的城市弄回这闭塞的乡村,让她舍弃掉少女的热恋把无限深情变成了苦思冥想,自然费着力也要给姐弄了个箱笼。当然,这箱笼也是石坳嫁女必须的,就算穷得揭不开锅,也得为闺女打个箱笼。这箱笼都要用两根竹竿抬着,一路闪呀闪的去夫家。家里富一点的人家自然箱笼里面装满了衣服、被子的,也就自然会有些重量,那竹竿抬起来也就自然闪呀闪的软,竹竿越闪得历害越证明箱笼里面东西多,新娘子就越有面子。穷的人家箱笼里没有多少、甚至什么也没有,那竹竿直直的、箱笼也就闪不起来。有的为了挣面子,就往箱笼里塞上一块土砖,箱笼抬起竹竿也就闪起来。王中成不知怎的那晚就打开了姐的箱笼,一看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是一包一毛三的“丰收”牌的香烟孤怜怜的落在箱底中间。王中成给姐放了块石头进去却怎的把“丰收”香烟取了出来。第二天姐跟姐的箱笼走了,他来告诉奶奶。奶奶一拍膝盖,大叫;你怎么这样不懂事!这烟是姐在别人来开箱看笼时散给人家抽的,免得人家多嘴多舌,你这把它拿出来叫你姐怎么下得来台!
王中成觉得先前那样的逗逗闹闹过来,那些事倒也没放在心上。可姐这会对自己满是顺其自然的恬静里饱含的倒多是对生活的怯懦,心里先跟姐在一起的情形反倒更清晰。
看着姐朝他举起手随即又舍不得的放下,嘟起嘴、红着脸转瞬间又显得没放在心上,看着他跟在屁股后面又厌又烦、想撵他、又牵他的样子,王中成反倒觉得自然。不知怎的,他最喜欢看姐那个时候的模样。无论他怎样的气人她都只是做一下样子,随即转过脸,眼睛里现出熠熠的光芒。那光芒里面显出来的就是她自己的心思、也即是充满她少女的憧憬、祈望。王中成觉得那个时候的姐最美,最有光彩。而此时,姐随他踏着傍边的水沟里响着潺潺水声的土路上,已是满眼的平淡与漠然。王中成不禁佩服这生活的魔力。
从踉跄到铿锵——四十
王中成想着该把自己已经去过陈思贵家的事告诉秀才穰俊文,可吃完晚饭来到秀才穰俊文家时,却没见着人。家里人说,他这会可能已经在了穰儒中家的禾坪里扯搿。家里人就是这样,那怕你讲的是炙快人口的趣闻逸事,或是娱人利己感人肺腑的道德文章,只要你没弄回来钱,那在他们眼睛里就是扯搿!王中成刚刚想也往那里走,忽然想起今天是周末,康玉文他们回来的日子。想着自己第一次出外,也该告诉康玉文一声,随即转身往康玉文家走。本也只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康玉文果真今天回来。康玉文还拿了一把的书给他,说他就要毕业了,这些书已经没用了。你应该是做不到当一个不学习的人,拿回去自己看,也可当是读书,将来说不定也会有用。王中成顺势翻了一下,语文虽是马虎能懂,其他的却是无缘相识。尤其那些外国字,七歪八绕,左右又不对称,心想这没有老师教哪里能认得了。随即又觉得书这东西有总比没有好,也就都拿起来放在手里。
康玉文身上的徇规蹈矩似乎还是跟先前一样,两个一起出门时没忘了跟爸妈说随王中成一起去田垅里看月光。他父亲康厚林知道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很重义,也知道他们两个小时候逢着夜晚想出去玩的借口就是看月光。他显然很赞同他两个不忘小时的情义,所以随即点点头表示没有异议。他母亲阳凤英笑着脸随口叮呤了一句“早点回来,”也就微笑着望着他们出门。出了康玉文家没多远就是他们曾经一同走过无数遍的石拱桥,站在小小的石拱桥上,前面望得见曾经高墙灰瓦的大屋,和大屋高墙上那长着绿眼睛的怪兽。再前面一点的是留下美丽传说的侍郎古庙。可那些都已经成为了过去的事,正当青春年少的他们面对的是自己的未来。康玉文希望王中成对未来增加些信心,说读书这事儿关键也是看自己。就象他们这些年在学校里,其实老师也没认真教多少东西。说是要教育与实践相结合,所以学农、学工的时间比读书的时间多很多。他们很长时间实际上就是在做红砖,而且还规定了任务,每个班必须完成多少。想要多增加点知识,就只能在夜间找了些书来读,所以一样的要靠自己。康玉文说着望了一眼王中成笑笑说,那做红砖其实比你种田还辛苦。挺着太阳晒,还得使劲才能把砖坯做整齐。越做不好越辛苦,因为要接着重来。王中成笑笑问康玉文,那么象穰莉文她们这些女同学也要去做红砖?做是一样要做。康玉文也笑笑接着说。不过她们这些女同学都是稀稀拉拉的,莫说没劲,有劲也用不到这上面来。学校也拿她们没办法,做多做少也管不了她们。不过,穰莉文算是比别的女同学好一点的,她一直都有些争强好胜,所以基本能把任务完成。康玉文虽是平平稳稳、娓娓而谈,却都是说些学校里读书也是靠自我、和学工、学农的辛苦劳动。
在学校里读书跟自己在家看书自然不可同日而语,王中成知道这是康玉文是有意把他们学校里的生活喻得跟他们生产队差不多。为的是增加他些学习的勇气、也为的是怕他敏感,认为他感觉自己在家种田,而康玉文跟穰莉文却在学校读书。王中成随即朝康玉文笑笑说,你别当我听你说起读书的事、我会感觉自己在家种田会不好受,其实我对没能在学校里读书,也已经不是很在意。其实当年就是康运水能让他升学,他也不大可能来读高中。姐将要出嫁,父亲在外做郎中赚回的那点钱交到队里换不回多少口粮。家里没有个做实活的别人也有意见。另外父亲也一直认为书读得多不一定就好,还在他小学毕业那年就想让他回家种田。王中成后面说,种田虽是很单调、无聊,也总感觉难有什么出息,但总归先要把肚子弄饱。将来会怎样,也只好听天由命。王中成也不想康玉文给他讲太多的道理,随即把话题转到穰莉文身上,问康玉文,她这一阵子怎样?
说起穰莉文,康玉文告诉王中成,她可能这一阵儿正常逢在关口上。康玉文说,原来说是今年上大学取消保送,还是要进行考试。以前保送那都不看成绩,只是凭出身,看家庭成份,社会关系。她想着既然是考试,就要看成绩,她就能有机会。所以晚上自学的时间比他还长,做的功课比他还多。早上起来得比谁都早,天蒙蒙亮就开始读书。上午学完工回来,也要拿起书本看一会。她只说是要跟我齐步,想跟我一起进大学。可学校这会又说,考试是考试,但不是所有的学生都能参加考试。参加考试的学生都先要经过政审,而且政审很严格,家庭出身、社会关系、都必是贫下中农。她那天也说,原先也明白自己能进高中已是饶幸,也没有想到过去读大学。可这忽然又说是要经过考试,心里又燃起一片希望。没想到成了一次空欢喜,反倒惹起一身愁。王中成听着心里止不住叹息一声,这要遇上的,怎么也绕不开!随即问一声康玉文;她都把心放你身上了,这若是你去读大学了、她回了家你两个怎么办?
康玉文随即笑笑说,这上大学,也就是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的事,谁能保证说自己就一定上得了。不过,康玉文说。其实原也没想过谁上大学、谁不上大学的事,只是从小一路走过来,彼此之间,都觉得很合心意,中间的情谊也就越结越深。你知道,康玉文转头看了王中成一眼,话语更显得充满柔情,他说他跟穰莉文一路从小走过来,到现在都已经有些分不开。如果以后能够一起上大学当然好,就是不能一起上大学,他家也还有药铺,他也可以让穰莉文在家管药铺。若是她对开药铺不感兴趣,也可以当民办老师,反正读了高中回来,总会有用的。
王中成听康玉文这样说,也是满心的欢喜。康玉文既是把这前后都已经想好,想来见两个也就不再有疑义。而且两个一路走来,这时已经离穰莉文家不远。也不用询问,相互点一下头,就往穰莉文家走。到了穰莉文家时,来坐在她家禾坪上扯搿的人已经陆续散去。见康玉文来,穰莉文急着问康玉文;若是学校真的不让她参加考试怎么办?她的母亲又忙着把给些弄好的咸菜分成包,让康玉文带上些。王中成看着她母女两个忙得团团转,觉得自己这会儿待着也不起什么用。一边把打算跟秀才穰俊文的娘舅陈思贵去赚钱的事告诉了康玉文,一边转身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