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踉跄到铿锵——四十一
跟着陈思贵在江洲也就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回来后,王中成怎么也没想到,看着康玉文跟穰莉文她们两个那天晚上说话亲密无间的、感情也深厚得让人羡慕。而且穰莉文的母亲也忙上忙下的,给她们咸菜呀酸菜的各样的使劲的准备。可就是他走后的第二天,康玉文去学校时,连等都没有等穰莉文,象是有意避开穰莉文似的、而是独自一个先走在了路上。
整个石坳垅里就只有穰莉文跟他两个一起在县城高中学校里读书,村里也就一条黄泥公路通往县城,若不是有意,想避都避不开。只是这有意避开穰莉文的意思,不是出自康玉文、而是出自他的母亲阳凤英。也就是昨天夜晚,她看着康玉文拿着一包咸菜回到家里,她知道儿子又去了穰莉文家。穰莉文的娘很会做咸菜,什么淹白菜、淹箩卜,淹黄瓜,连豆荚皮也能做出咸菜来。这种咸菜拌了辣椒可以好些天都不会变味,所以带去学校里吃很方便。既省钱、又开味口。以前是穰莉文带在学校里会给康玉文件一些,有时也会让穰莉文送些过来让康玉文自己带上。以前阳凤英也并不跟她客气,欢欢喜喜的收了,有时也拿上点什么当还礼。可这会儿,阳凤英看着儿子康玉文手里的这包咸菜有点不高兴。她觉得自己的儿子康玉文这时候根本不应该去收穰莉文家的什么咸菜,甚至于不应该跟她家有什么往来。倒不是她世故,突然间变得那样尖酸。其实,对于穰莉文她还是有些舍不得。穰莉文的大方、美丽,举止言行,她都非常的喜欢。穰莉文身上透露出来的温文尔雅、洒脱明丽,也让她看着中意。而石坳人、甚至于石坳周边村中的人,都认为穰莉文那样漂亮的姑娘非她们家莫属显出来那个羡慕劲,她也有过满足感。好些时候,她甚至在心里已经有了穰莉文作她媳妇的认同。可前面说过,阳凤英不同于一般女人,她胆识俱佳,而且遇事都拿捏得住轻重。她觉得这所有的一切,比起儿子康玉文的前程来,那就微乎其微、又微不足道。
阳凤英的消息很灵通,她甚至比儿子康玉文还早就知道了今年学校要实行考试,而出身不好或者社会关系有问题的都不能参加考试。能参加考试的都是出身贫苦、或者社会关系非常清白的学生。她觉得这是一个人与人之间非常特殊的区别,而能有这样好的条件的儿子更应该把持。而实际上上面也已经有人来作过调查,为她们家康玉文以及整个康家的情况作了肯定。也就是说,她家儿子康玉文上大学的第一关已经没有疑义。而对儿子康玉文的考试成绩,她几乎不持什么怀疑态度。而最要紧的是儿子康玉文不能在这时候出什么错。思忖再三,阳凤英决定,要快刀斩乱麻,不能让儿子康玉文跟穰莉文再有什么瓜葛。同时,她也想给穰家一个明显的态度,不让她们家再有什么妄想。本是觉得平白无故的找不着话说,有了穰莉文母亲这包咸菜,阳凤英也就找着了话柄。
心里想好了,阳凤英也就不犹豫。她天还没亮就为康玉文准备好了饭菜,也把他去学校的衣服、什么的全打点好,随即就催着康玉文上路。康玉文好生奇怪,说没必要去得这样早,他已跟穰莉文约好,等大天亮才走。阳凤英想到这时候已没必要再瞒他,干脆就跟儿子明说;让你去得这样早,就是为了避开穰莉文!她甚至没有给儿子康玉文太多辩论的机会,拉着康玉文就往马路上走。一路上,阳凤英象上启蒙课似的跟康玉文说起一个不错的出身是何等的重要。而且随即就抓起来现成的辟如。她先是说就象王中成的爹王敬乾,跟你爹以前就是石坳去读县学的。书读得那样好,郎中也学得那样好,医术也那么好。可就是解放前去国民党军队待过,所以一直就没人重视。虽说曾经也在国家的医院里作了些年,可后来还是让人家劝了回来。回家来呢,也没哪个医院要。接着说穰莉文的爹穰儒中,也是跟你爹一起在县学里读书的。可就是因为背了他爹穰无良那个地主壳壳,一直都只能小心翼翼的做人。虽说是搭帮他叔叔穰澄浦仍然当了个教师,可到底认真起来还是在别人面前伸不直腰。阳凤英可跟别的没读过书的人不一样,阳凤英从不胡搅蛮缠,遇事更不大吵大闹。她善于询询善诱的跟你说道理。她说起道理来条理清楚、而且有理有据。让康玉文一时都找不着反驳她的理由。
送走了儿子,阳凤英拿起袋子把穰莉文母亲给儿子的一包咸菜装了,径直就来了穰莉文家。虽说相互的就住在一条街、可这穰儒中家,阳凤英也很少来过。一是她整天得守着家里的药铺,没有时间。二也曾经是她对这大屋有些成见,原因是她听说了这大屋是穰无良买进来康家的这块杉山后才把这大屋盖起来。后来虽是听穰澄浦说起当年穰无良盖这大屋是在衡山县城开有当铺,没有从康家的杉山上挖出金银财宝出来那一说,可心底里她也觉得自己跟这大屋有些格格不入,她觉得这大屋的盖成,总是有些剥削了她们这样的贫下中农。穰儒中他们一家虽说住的只是两间大屋的耳房,可看着这两间耳房自然就会联想到曾经的大屋。联想起曾经雄伟壮阔的大屋,她又联想到被烧得光秃秃的、除了几屉中药别无所有的康家。不知怎的,阳凤英这会儿觉得康家与穰家其实应该泾渭分明的感觉特别的强烈。
可是,当她走进穰家,看着穰莉文母女俩见着她时,又是端茶、又是挪座,一派谦卑恭迎的样子,一时那种感觉又烟消云散。而尤其是穰莉文的母亲,穰儒中的老婆许氏。(因为她没有名字,只能称穰莉文母亲、或者许氏。)一连串喊着她坐时,声音都是细细的、象是怕惊了她一样。而拿不出什么东西来招待、又是一派惶恐、不安的情形,她差点没有勇气把包里的咸菜拿出来。可前面说过,阳凤英毕竟是一个拿捏得出轻重的女人。这样的柔弱也就显现了一下,她随即想起那无可比拟的儿子康玉文一生的前程。倏然间便果断地从包里拿出儿子从她家带回去的咸菜,放在桌上。然后尽可能语气从容地说;康玉文这阵子就要考大学了,要补充些营养,这些咸菜已经用不上,还是还给她们家穰莉文带上去吃!接着又说,儿子康玉文这阵子要复习,不宜分心,所以让穰莉文也莫去打扰他。说完,阳凤英也没有去看穰莉文跟她母亲许氏面上的表情,飞快地直起身来往回走。虽是没看着,但她能想象出来,穰莉文跟她母亲许氏除了难堪、便是尴尬,但为了儿子的前程不受影响,她已管不了那么多。
在石坳人、尤其是爱拾掇男女对对的女人眼里,早把康玉文跟穰莉文看作郎才女貌的一对。这突然间生出出来裂痕,随即就传遍了石坳上下。王中成也就刚从江洲回来,就知道了。他很为康玉文和穰莉文两个着急,想着去问个仔细,可这会儿他自己的事都还忙不清,因为去江洲搞那个把月付业,虽是赚回点钱,却也给自己惹来了麻烦。
从踉跄到铿锵——四十二
跟着陈思贵在江洲煤矿凿隧洞的那些日子,王中成有点儿天高任鸟飞的感觉。其实,那里的工作比种田更辛苦。一是时间长,没有什么八小时、九小时,反正天亮吃饭,到黑下工。二是来不得半点懒散,青色的岩石坚硬无比,却没有电钻,十八磅的大锤砸在钢钎上,只见着火花溅。爆破后的岩石也是拿土箕一担一担的挑出来。而且睡的地方也不好,半山腰上挖出来一块土坪,四面竖起来根柱子,上面搭上块油布,就成了住的房子。可王中成却一点也不感到单调,也不知是因为开工那会儿他对施工的布局,提了几点建议,让施工增加了些方便,还是别的什么,反正老板陈思贵对他另眼相看。有点儿什么事,总是无形之中向着他。还有一起作工的这班人也是,虽然都年纪比他大,可见识象是还不如他。到了晚上,天一黑,走出山坳,去矿总部那里玩,就都拿王中成当主心骨似的跟着他。几周下来,王中成真发现这些人年龄确也是白比他大了,土就土得没药治。看着什么都是“啊呀!啊呀”的一声声的喊,连那个饭堂里运饭的轨道车也看着惊愕得伸出舌头来。王中成随即想起也是,这些人成年累月的窝在石坳种田,什么地方也没去过。什么也没见过,就很好糊弄。王中成也干脆就充老大似的,给他们当解释。大至那来来去去如穿梭般的运煤车是怎样的开动,小至那些工人顶在头上的矿灯在矿底下是怎样的亮起来。凭着想象根据臆想又加油添醋说出来好象没他不懂的。末了还想吹一下牛,强调一下自己的见识,说自己小时候在城里什么都见过。可一看大家的神色,觉得后面这点已完全没有必要,因为一个个早在那里毫不见疑地直点头。
说不清缘由跟王中成好的,还有另外还有两个就从当地加入他们工程队的。一个是给他们作饭的姑娘,姓钱,叫钱莲萍。实际老家也离他石坳不远,说是易俗河。她的姐姐、姐夫在矿上,她来找工,没找着,就来他们队里煮饭。钱莲萍圆脸,嘴上老挂着笑。可不知怎的,胆子非常大。开完饭,她洗了锅台碗筷,便来看王中成做工。王中成锤石也好、挑碴也好,她都跟在旁边看。旁边的人笑她,她也不怕,而且干脆明说出来,她这辈子就想给王中成当老婆。晚上去矿部玩她也跟着,逢着走到黑处就伸出手来拿王中成的手。王中成不是不想跟她的手握在一起,只是有些怕,明明碰着钱莲萍的手感觉光滑滑的却不敢捏在一起。那个时候他若是想到几十年后的年轻人当人暴众也敢抱在一起,不知会有几多的惭愧!
另外这个是个知青。说是下放在附近的生产队,不知的却住来了矿上。这知青是上海来的,跟王中成一样也姓王,叫王庆。一米八的个子,长得一表人才。平常都不乱说话,举手投足也很讲规矩,显然并非出自上海的普通人家。可应用了那句话,叫做落魄的凤凰不如鸡。那王庆整日头发蓬松、额头发黑,一脸的毒运相。他虽然从不跟人说出身,但猜着他家不是资本家就是走资派,而且是很大的那种资本家或者走资派。因为别人都回了城,只有他孤怜怜一个留下来。肯定是附近的生产队不要的他才来到矿上,可矿上的人见他那文弱书生样更不理他。一来二去生计成了问题,便找来了他们工程队。说是想跟他们来凿隧道,也不讲什么工钱,能吃上碗饭就行。可队里的人都不赞成,说他文弱样子能作什么工,到时怕是兑一碗饭都兑不了。老板陈思贵倒也没听别人的,不以为然地说,人家这也是落魄时候,能帮就帮一下。王庆人虽是留下来,可做工却没有人跟他搭手。抡大锤他自然不行,只好让他挑岩石。他人高,从小没干过活,那肩膀都是斜的,扁担一放上去都往膀子上滑。为了不让扁担滑下来,他只好低头勾腰,背就跟着弯得象张弓。有几个喜欢认真的就对他溜眼睛,一脸鄙夷地嗝糟他;不用望你干活,看你这酸楚相就饱了!这样的活王庆自然难以坚持常来,常常会在家歇个两天三天的。有些人就眼浅,认为王庆没干活也来吃饭,便故意的耍心眼。明明吃饱了,故意还胀一碗,故意的把饭全吃完,菜也吃个精光。王庆从矿部过来,自然赶不准吃饭时间。这一看桌上菜碗光光、锅里粒饭全无,只好饿着肚皮一脸难堪狼狈地往回走。王中成看着不是味,人家不会干活可头脑里有知识,说不定就能干比这凿遂道强一万倍的事,这会也只是虎落平川而已。王中成觉得这王庆非帮不可,从此每逢吃饭之前,王中成便拿了个海碗,满满装上一大碗饭,又挖了菜,藏在自己的枕头边上。王庆一来,就给他端出来。
王庆来干活时,王中成也紧挨着他,而且跟他有说有笑。这一来,别人酸楚的话也不好说得太多。最多也就是白一眼、青一眼的在旁边瞪眼。好在这王庆也象是刻意给自己磨砺,瞪眼也好、不瞪眼也好,他也不大去理会。有什么话,也只跟王中成来说。到晚上也一样,他人生地不熟的,就跟王中成聊。就象王中成想的那样,这王庆的头脑里装满了知识,而且对知识充满崇敬感。就象现在似的穷困潦倒,可说起茅盾、巴金、鲁迅的书,都是有头有尾。甚至还说得出巴尔扎克,普希金、高尔基的他也知道。只是王中成只是隐隐约约听过这些名字,知道这些人写出来最好看的书。可是他没有读过,听着只是模糊。偶尔,王庆也会跟他透露一点心扉,说;回城肯定是会回城去的,不可能一辈子呆在这崇山峻岭里。
王庆没来干活,王中成也给王庆把饭留下来,渐渐地,就有些人不满。大多倒是只把不满藏在心里。因为都知道老板陈思贵遇事都要向着王中成,这说开了不一定会讨个没趣。可这个比王中成大两岁的李敬日却把话说了出来。这李敬日实际上又不是单舍不得这一碗饭,而是想借机出一下闷气。别看他只比王中成大两岁,可这两岁里净学会了闷骚。看着钱莲萍来看王中成干活,他会涎着脸喊钱莲萍站他面前去。逢着晚上去矿部玩,他也净想挨着钱莲萍。偏偏钱莲萍又不理他,不说站到他面前去看他干活,连说话都懒得搭理他。在钱莲萍那里做了几回麻脸,就把气撒到王中成身上来。那天王中成正为王庆装着饭,这李敬日却猛地黑着个脸叽咕道;这王庆没干活你也天天给他打饭,他是你爹、还是是你妈?
“也不是我爹,也不是我妈,可他就是我,我就是他!”王中成回过头,也没给李敬日好脸色。
从踉跄到铿锵——四十三
王中成从江洲回到石坳时,心里有点志得意满的欣喜。觉得自己人缘、处事各方面都算是得心应手,甚至还有姑娘为自己呈现一片心。算起来,也是圆满的去外面的世界走了一遭。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怀里还揣回来几十元,一种从未有过的富裕感觉得天都特别蓝。没想也就高兴了一会,随即就感到抽心断骨似的丧气。穰启强说他放着生产队里的工不出,偷偷跑出去搞付业,这是典型的搞资本主义!穰启强生起气,还板着脸把队长王和尚一顿斥。说他放着队里的社员去搞资本主义不管,有不有点社会主义的觉悟!队长王和尚心里嘀咕;当初不是跟你讲过!可不敢说出来,只好搭讪着脸嚅糯着说,也不是偷偷去的,跟队里都打了招呼。秀才穰俊文也跟着解释,那时是明了去的,他也知道!不想穰启强听着火气更大,随即朝着王和尚跟秀才穰俊文吼起来;你们这个也知道、那个也知道,我在这里搞点,我怎么不知道!当即也就作出决定;罚款!而且罚款的数额远不止他赚回来的钱。王中成一下懵了,随即想起陈思贵屋前那些娃儿唱的谣歌;赚大钱,煨火罐,有桌子,没板凳。心想怪不得陈思贵赚钱是越赚越穷,没想这霉运儿还落来自己身上。
听说王中成去江洲这一会赚的钱要被当搞资本主义罚掉,姐的那个对象倒是履行自己的诺言,随即就赶来了找穰启强。可他那一半含在喉咙里、一半嚅嚅糯糯,让人费了好大的力才猜测出来,而且反来复去也就只两句话别;内弟家贫、还不是全劳力。这次出外去搞付业,其实也只是试一下胆子。穰启强只说了一句话;对于资本主义谁也不能包庇!姐的那位也就再没有了话说。来到王中成面前时,他象是十分惭愧似的,惶恐地搓着双手。王中成想起那天怂恿他去江洲时他给他打包票的情形,觉得他倒也憨厚、实在得可以。
秀才穰俊文也有些内疚,他说当初也是他怂恿王中成去的,本也是想他在队里一天只赚五分工划不来,到外面凭个子能赚个全劳力的钱。没想到好心办了坏事,辛苦赚点钱回来又让罚了。末了,秀才穰俊文给王中成出了个主意。说,这会儿离着年底还远,还没到分配决算的时候。反正你交队里记工分的钱已经交了,余下罚不罚的也要年底结算才兑现。你不说罚,也不说不让罚。队里的社员自然不会给你提这事,到时候时间一长,大队里支书穰启强也许就忘了。秀才穰俊文后面轻轻笑了笑说,不过他那位堂兄对批资本主义有瘾,这也几乎就是没有希望的希望。不过除此之外,也找不着别的法子。到时隐得过去、隐不过去,也就是看你的造化。秀才穰俊文也算是帮人帮到底,随即又帮王中成找了队长王和尚。王和尚也满口赞成,说生产队里自然不会把这事提起来。这虽是捂着眼睛哄鼻子,毕竟也是秀才穰俊文一番好意,王中成想想先也只能是这样子。
罚不罚的另当别论。王中成觉得不管怎样,总还是去外面闯了回世界。晚上跟父亲讲时,也只是拣高兴的讲,他说在江洲时,他从来没有扛过大锤,可舞起十八磅的大锤砸在钢钎上,竟是百发百中。还有夜晚睡在山坡上,看着天上眨眼的星星、闪动的银河却有一种自如感。听着夜风吹动着四外的毛竹沙沙作响睡起来也是那样香甜。还有工程队里他都成了比别人有见识的人,那些年纪比他大的倒来听他的。他说白天作工虽是很辛苦,因为都是按劳取酬掘进快才能赚钱多。但是到了晚上很快乐,大家洗了澡可以逛马路、也可以去矿部里玩。他感觉有一种充实、自由的感觉。随即他又给父亲算了笔帐,一个月下下比在生产队里种田合算了许多。假若是一年,那就是强了许多倍。两年、三年,那就可观了。末了王中成还说起自己在外面很自信,交朋结友都感觉都很有人缘。跟着就给父亲说起了老板陈思贵总是对他另眼相看,队里的工友也都看重他。随即王中成还说起了王庆,说他那一个大城市来的、仪表堂堂的知青也看得起他,有时把心里的话也跟他讲。当然,王中成没有说那个自己说出来要给他作老婆的姑娘钱莲萍。一是他根本就没有想过把她带回家作老婆,钱莲萍也没有说真要跟他来做老婆。二呢,那会白挨父亲一顿斥,他会说你自己都养不活还养老婆!王中成的这番话一说,父亲王敬乾似乎很受启发,他一边往烟斗里塞满着旱烟一边微笑着说,这样看来,你也算是为自己趟出条路子来。所以当年别人说你学不了郎中,我也就不那样在意。后来读书多少,我觉得也随便。人一生下来,就会有自己的一碗饭。看来你是适合、也喜欢去外面闯的人。人一生,总会有些意想不到的事。也许你真能闯出什么名堂来也不一定。到时候能发家致富,甚至于鲤鱼跳龙门都不一定!王中成父亲后面说,他曾经在城里工作时,住的是公家分配的屋子。一户人家也就一间屋,厕所是公用的,厨房也是公用的。那时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在城里有一套自己的房子。父亲接着说,他没有做到,也许你却行。父亲的话,也许当中不乏玩笑的意思,可王中成听着,竟然涌起一种豁然开郎感。他忽然想起,自己每日从田间走向地头,再从地头走向田间,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压抑感。其实也就是想着走出这田间地头,能回到城里去。而且能在城里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那该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也许就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王中成这会竟不知连吃顿饱饭都很奢侈,倒深深地把父亲的话当了真,没来由的涌起一股踌躇满志的妄想来。
也就在这时候,王中成才顾得起康玉文跟穰莉文的事来。说就是他去江洲第二天,康玉文去学校就没有等穰莉文。他回来虽是没几天,可已经听人说了好多遍。猜测康玉文他娘对穰莉文那爷爷穰无良的成份总有点不顺气。说不定就是因为这原因。想着穰莉文自小跟康玉文是青梅竹马,两个都是意气相投,早把自己的感情给了对方。两家大人也是样,虽未曾请客办席,但都早已是心照不宣。这会儿突然遭此变故,想穰莉文那天肯定是急得可以。王中成想问问穰莉文的母亲,那天穰莉文后来是不是真是一个人去的学校。可一来到穰莉文家,却看到她的母亲病倒在床上。王中成说给她喊康玉文的父亲康厚林来给她看病,哪知她拼命似的不肯。王中成想父亲已出外去游乡,他那个什么时候回来又没有个准。王中成没办法,只好来喊赤脚医生。
从踉跄到铿锵——四十四
王中成是没有办法了才来喊赤脚医生,并不是反感赤脚医生,而是因为这个赤脚医生就是康六奇。当年就是他跟着穰周贵东征西讨的破“四旧,”把父亲奉为至宝的药书《汤头歌诀》也破了去,把奶奶气了个饱。还有喊着他们去砸侍郎庙,害他懵里懵懂背个若大的观世音菩萨回来,路上丢又丢不得,背在身上又不自在,至今想起来心里都不舒服。王中成心想,若不是担心穰莉文的母亲病加重,他怎么都不会去喊他。
其实,这康六奇也没多少文化,不说学医,平生连治病救人这类的事挨都没有挨过。按理说,这赤脚医生的事,怎么也轮不到他。这事外人看着很偶然,其实康六奇也是颇为花了一番心机。从大队里闹文革过后回到生产队,天天背着锄头把跟别人一样下地,做一个工才有一天工,占不了一点便宜。觉得累人还富不起家,便整日想着有个轻松又赚工多的活儿。什么事都怕心有所想,也不知是哪天,康六奇从哪个途径听了来,说是每个村都要培养一个赤脚医生。别看他一边满嘴里埋怨他爹康尚朋;一个字都不认得,去戴什么博士帽!其实,他也把爹那弄虚作假学了来。听到这信息后,康六奇就用开了心思。随即就每天早晨都扛着把锄头,挂着个土箕,去山上挖一把大叶青装着,从支书穰启强家门口路过。天天如此,从不间断。久而久之,便也引得支书穰启强好奇,问他挖这样多大叶青干什么?康六奇自然大大吹嘘一番,说他家有本祖上传下来的医书,医书上说这大叶青治感冒是最好。他自己感冒了都不吃药,就拿这大叶青熬汤喝。好多人有点儿感冒,也拿他这大叶青去熬汤喝,而且都吃好了。支书穰启强也不懂医学,自然好糊弄,点点头也信以为真。渐渐地,康六奇懂点儿医学基础,能治点小病也就在石坳慢慢传开。没多久,上面这项精神果然传下来。每个村都要有一个人去学赤脚医生,而且明文说最好是有点基础的。康六奇一找支书穰启强,穰启强感觉另外也没有什么这方面比他更特强的人选,虽说是觉得他曾跟着穰周贵闹文革,把他闹到了靠边站。但想着他也是受穰周贵裹协,也就点了头。
康六奇家说是属于石坳,其实远远的掉在了一边,两边又有半高不矮的山岗挡着。若不是帮着穰莉文的母亲喊康六奇去看病,王中成觉得恐怕一辈子都不会走到这屋子来。而且来了感觉也不好,三间土砖房,前半边盖的是瓦,后半边盖是是芦毛。父子两个显然都不喜欢收拾,桌子上堆着弯刀、柴刀,还有背篓,地上鸡屎白一坨、黑一坨。他父子俩也没有什么话说,都似乎相互没有什么关联。前面也介绍过,这康六奇埋怨他爹康尚朋当年一字不识却去戴什么博士帽,平白落下那个“流氓”的成份,害得他也受穰周贵裹协去闹个声名狼藉的文革。他爹康尚朋呢,自然也怨他老把自己没讨上老婆怪罪在他身上。这会儿就是这样,康六奇的父亲坐在竹椅上,任康六奇走过来也好,走过去好好,都当作不看见。康六奇也是脸孔紧绷绷的,对他爹不睬不理,也搞不清他俩到底谁怨的谁多,反正都是板着脸、形同路人。王中成望了望躺在竹椅上的康六奇的爹,已经是满脸的皱皱、上眼皮搭到了下眼皮。忽然想起听上辈人讲,他当年厘田没有,却挥起自由棍从石坳上垅划拉到下垅,说这上下垅里一片的田都是他家的!心想他若是这会儿自己回忆起来,会不会是也觉得有趣。
康六奇来来去去象出大珍似的忙乎了好一阵还没见完。王中成顺眼朝他划着十字的药箱里望了一下,除了一个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用的听珍器之外,就是一根针管和两三个药瓶,看着就觉得简单得让人对他真能治好人的病生疑。可就在王中成瞅着往他箱底下望,却意外的看到父亲王敬乾当年看得至重的药书,也就是给穰周贵破“四旧”破了去的《汤头歌诀》躺在里面。显然,这康六奇把她拿来当了玄耀自己医术的招牌。王中成记得当年穰周贵从奶奶手里拿走《汤头歌诀》的那天,身边跟着的是王志平,康六奇那会儿正带领着他们这帮学生在侍郎庙里打菩萨。心想得看个究竟,便装作夸耀似的朝康六奇说;想不到你还会有这样好的药书!顺着一看,果然没错。父亲王敬乾对其中部分汤头有过补充、调解,父亲当年想让他学郎中时,就让他读这书,还跟他讲过这些补充和注解。他说这是他在行医实践中得来的经验。
“祖上传下来的呗!”康六奇只以为有了这《汤头歌诀》不枉了自己这个赤脚医生的身份,一见王中成夸耀,顺势也就跟着扯起谎来。康六奇本就眼大、嘴巴也大,加之他为了证明自己说的不假,又故意张大着嘴巴、瞪大起眼睛的夸张。若是在不懂此事底细的人看来,自然满够迷惑力,可让王中成看着,那情形却是显得非常的滑稽。
“还亏你有点良心,没忘了你祖宗!”王中成忍住笑,也装作认同似的望了康六奇一眼。康六奇却没有什么反应,反倒咧开嘴以为得了王中成的夸奖。王中成这时候觉得这康六奇有些笨,连骂他的话都听不懂。可王中成也是后来才知道,也不是康六奇笨,康六奇确也真不知道这《汤头歌诀》是从王中成家抄来的。当年穰周贵把这《汤头歌诀》给他时,也说是祖上传下来的。那会儿康六奇不象王志平那样老实,看着从石坳那有点腥气的人家里抄回来那么多东西,他也想着能有自己一份。为此,康六奇曾找过穰周贵好多回,说自己也是整日跟着你穰周贵后面闹文化革命,你抄回来那么多东西是不是也该给他分点。穰周贵自然没有那么好说话,头几回倒还只是说东西已经全都上交了公社,后来就拉下面孔给康六奇一顿斥;你在大队里天晴落雨都给你记了工,还拿了几百分的补助工,你还嫌不满足是不是!末了,穰周贵又想给康六奇点安慰,便把从王敬乾家抄来的《汤头歌诀》拿出来,说这本药书能治百病,学好了能抵半个郎中。她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按版本已经成了文物。要算钱,那可是无价之宝。这样,你拿五块钱,我把这药书给你,说不定她就能让你发财!这康六奇本想拂袖而去,又一想贼不走空趟,有点东西总比没有好,钱不钱的先拿回去再说,后面让他去问天要钱!当即就拉下笑脸装作老实的样子说,现在没钱,可不可以先欠着。穰周贵倒也没有霸蛮,只是把书给他时,一再强调,这书是他家祖传的,值好多钱,这样便宜给你,你有了钱要记着还。康六奇脚还没出门就咬牙一句,鬼就会给钱给你!为这五块钱,他两个后面还有话说。却说这时康六奇觉得平白有本贵重的书,总得有个来路,也就干脆学穰周贵的说法,就说是祖传的。
穰莉文的母亲本也只是气睹心闷,加上不思茶饭,所以看上去形同枯槁,实际上不是什么大病。康六奇给她打了一针,加上王中成给她说说话,穰莉文的母亲也就能在床上坐了起来。刚能坐起来,也就见她接二连三的叹气。叹着气,又反复的唠叨着;这该怎么办?这该怎么办?唠叨着又跟王中成这说起那天穰莉文最后去学校时说出来一句可怕的话。
从踉跄到铿锵——四十五
那天,穰莉文听了康玉文母亲阳凤英的话,一下懵了。好久、好久,她站在屋子中央泥塑木雕般回不过神来。手里捧着的茶杯袅袅冒着热气,映在她心里却是一片冰凉。虽然她知道康玉文的母亲不喝茶,但她却把倒这杯茶当作最细腻的事来作。先是这茶杯,她洗了一遍又一遍,拿茶叶时也是小心翼翼的撮了又撮,生怕有一丁点儿灰渣会带进杯子里来。可正在她满心欢喜地想着能看到康玉文的母亲满意的笑容时,却是康玉文母亲拂袖而去,同时留给她一句如晴天霹雳的话;康玉文跟她不合适!她两个以后不能在一起!
这场景穰莉文仿佛在那个梦里见过,那当中的惶恐曾让她透不过气来。穰莉文梦魇一般的晕眩了一阵,回过神来才清楚并非有过梦魇,而是这样的顾虑先前就一直存在自己的心里。早还在感情的心思模模糊糊的时候,她就把康玉文藏在了心里。少女的情怀,生命的意义,也随之在她心中燃起充满希望的激情。也就是怀有那份心的激情而感觉拥有幸福的那一刻起,她同时也就背负起了一种看不见的顾虑的折磨。她那个她连在梦里都从来没有见过、连那长相到底是平常、还是丑恶都弄不清的爷爷穰无良,给她留下鬼魅般的驱之不散的阴影,而越是关键时刻这阴影便越显得张牙舞爪似的可憎、又让人无可奈何。因为此,她跟着父亲从城里回到乡下。在以后的读书经历中,也是步步艰辛蹉跎。虽是有幸读到了高中,也总有一种侥幸得来的压抑感。而那天听到学校说只有通过政审的学生才能参加考试的那一刻,她的这种梦魇般的担心和顾虑就到了极致。她不是耽心自己上不了大学,她虽然有过那样的努力跟梦想,可到底还是不敢有那样的奢侈。她只是耽心自己跟康玉文件之间的感情会受到影响,既然是要社会关系各方面都非常纯萃的人才能上大学,那她爷爷就成了她跟康玉文之间一道无法逾越的障碍。康玉文出身好,读书学习成绩也好。在这既要举行考试,又限于哪些人考试当中,等于是占了双重优势,上大学差不多是无须疑虑。那时穰莉文就明白她跟康玉文件之间的感情逢上了生死关头。首先是她背着爷爷的那个臭成份不能写在康玉文的社会关系栏里,其次是康家、尤其是康玉文的母亲,也会不同意上了大学的儿子娶一个背着爷爷的臭成份的姑娘。
穰莉文这样梦魇般的担心和顾忌虽是一直莹绕在心头,可她对康玉文的感情却半点也没想过去放弃过。她无法让自己忘掉从前,也想象不出若是自己没了这段感情是否还有活下去的意义。她跟康玉文虽是不曾经过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但自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又因为各自的出众自然加深彼此的感情。实际上是无论家里也好,石坳的父老乡亲也好,都早已在心里认同她们是自由相爱的一对。而且是最衷情、最新式的一对。小时候诸多美好的回忆自不必说,就是在这高中的几年里,她跟康玉文来去几乎都是半步不离。在学校时,她最渴望的就是跟康玉文见面。一见面,看着康玉文粗黑的眉毛下面犹如蜜枣般丰润的面孔,以及那蜜枣般丰润的面孔上表现出来的聪颖,还有满含聪颖的面容里对着她时又显现出来的欣悦,就让她有一种满足的幸福感。所以她们每一节课都要见上一面。起初是学校操场的看台上,后面是熙熙攘攘的饭堂里,那怕只望一眼都快意心灵。她心里想的是康玉文,吃的更是忘不了康玉文,她带的菜哪怕再不多,也会留点给康玉文。她跟康玉文有她两个才能说的悄悄话,也有彼此不说却能心照不宣的理解。逢着假期回家,她也是常上康玉文家去。每次当她走过康玉文家屋前的那座石拱桥,走上石拱桥后面康玉文家的禾坪,康玉文的母亲总是老远的就朝她笑笑说,“来了?”而她也就象来了自己家一样,有时是给在柜台上帮忙,有时也帮她洗菜、摘菜。屋里乱了她会主动收拾,掉在地上的一片菜叶她也会捡起来。她已经在心里把康家当作自己的家,这一切已经象生命的迹象一样已经深深地融化在她的血液中,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把这一切象翻书一样的翻过去。
那上午,她说她不想去学校了。她说也没有几天书读了,读着也觉得没有意思。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遍又一遍的拿她小爷爷穰澄浦、也就是成普的照片来看。她想若是她小爷爷穰成普这会儿若不是那样音信全无,若是这会儿平安、顺利地当着他的副司令,若是这会儿能威风凛凛回到石坳来,她虽然还是她,一个美丽聪慧,而又普通的姑娘,那别人看她时却会不同。康玉文的母亲也就不会计较她爷爷那个成份,她跟康玉文之间也就没有了差别、甚至会让别人誉为最最合适的一对。可什么事都难如人想,就象天上的月亮一样,本来就是圆满的,却偏偏除了八月十五都弄出来个缺缺。
直到午后,穰莉文才又想起还是该回学校去。她胡乱洗了把脸,拿起书包却不想拿母亲给她准备好的咸菜。这咸菜以往虽是常带,可那多半还是为了康玉文。没有康玉文吃,带着也没有意义。母亲提醒她连早饭都还没吃,她轻轻摇了摇头,表示她什么也吃不下。母亲七翻八翻的又找出几块钱,说拿着吃好一点的菜。象这样子,身体都会垮了去。她没有接,她感觉这会儿也不会有心思去吃好一些的菜。挎着书包出门时,母亲又轻言细语的劝她说了一大篇;你跟康玉文从小一路过来,他一直都很关心爱护你,你为了他也付出了自己的真情,相互间的感情已是难分难舍。可康玉文的母亲也没有错,那也是为了自己儿子前途。谁会因为~~~~。
“娘,你别说了。我这辈子只有两条路,要么嫁给康玉文,要么就去南岳庙里当尼姑!”她打断了母亲的话,用直直的眼光望着母亲,声音里透满了苍凉。说完,一路走去,再没有回头。
“你看她都往那上面想了,你说这怎么得了!”穰莉文的母亲望着王中成显出惶恐不安的神色来。
王中成没有感觉奇怪,他自小跟穰莉文一同长大,很知道穰莉文倔强的个性。她一直深爱着康玉文,爱的是那样深沉、执着。这突然让她跟康玉文分开,自然是百分百的接受不了。王中成又问穰莉文母亲,穰莉文急成这样,是否见过康玉文?穰莉文母亲摇摇头叹了口气说;你们从小一路玩过来,就是想让你帮着去问问康玉文,看他怎么想的。王中成想也没有想就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