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踉跄到铿锵——九十六
老太太可谓是受到了人们从心底里的尊重。康家上下,甚至还有些村里面的人,也就是所有在老太太临终时候待在屋子里的人,谈起老太太临终前一刻所说的话,神色是那样的凝重,感情是那样的敬崇,而且是那样乐于传诵。王中成进屋来时已是深夜,但也不多时间就对老太太临终时的情景有了个明白。
老太太没有任何的痛苦,甚至于可以说是没有哪里不适。只是转眼间显得十分的力不从心,所以老太太心里十分的清楚;自己汇幻成那火球状的流星只是俄尔间的事。那幻景中的世界已开始召唤自己去体验。骤然间,世事中的纷纭繁杂已离她而去。曾经涉历的艰难、幸运、贫穷、富裕也都消逝如烟。所有在花团锦簇的名誉赞颂面前的心怡早已无关紧要,曾经为家族的辉煌引以为荣的自豪也已完全没在了思维里。而回旋在心间的却是一个难以言喻的自责,这自责让她丢不开且更清晰的涌现在眼前。也就基于此,老太太在按着顺序排例,给儿子媳妇,女儿女婿,逐个儿作了交待。因为老太太至此还没忘的是自己的责任,所以交待里虽是有着因人而异的勉励跟告诫,但作为必不可少的;堂堂正正正作人、耿耿直直办事。谦谦虚虚处世,勤勤恳恳工作,以及崇尚读书,为石坳典范人、为石坳典范人家这些道理却是不分谁与谁的。这之后,在最后的康纳尔跟赵春风面前,老太太流露的却是一种与此不一样的情感。她似乎有着比这些还更重要的要说给她们,所以也就省了这些话。除此之外,老太太还省了强打精神、维持庄严的麻烦。她的面容变得比在谁的面前都温和,柔弱的声音里也显出来最最深沉、最充满爱抚的情感。老太太就在两个年青人在她深情流露面前落下感恩的眼泪的同时,自己已经是皱褶加皱褶的眼眶里,也跟着滚落下两滴咸涩的泪珠。随后,她让赵春风跟康纳尔分别抓着她的手,然后用别一只手摇了摇,示意她们两个别惊慌。随即以一种极能够显示她此时此地的感情,抬起已经有些疲惫的眼睛望了一眼赵春风,然后深沉地说道;“她这一生,没有亏欠过任何人!唯独你母亲穰莉文,让我留下来不安!”老太太说完,似乎再无留恋,面容上显出来一阵轻松,便眼睛一合,溘然长逝!
“老太太这已经是达到了最高境界!”
道师康运三不会太关心老太太话的内容,他注意的是老太太那离世时的情景。他摸了一下嘴边金黄色的红胡须,接着仰了一下颌又眯了一下眼,然后颇具高深地说出来这话。按常规,作为道师,一进入主家,就得思想情绪都进入浑沉状态,显示自己的灵魂也暂时皈依阴冥,以便与死者的灵魂相通融。从而方便抚慰、亦或是敬告死者生生死死本是不变规律,既已升天就不必再对人世的繁华心存留恋,上天已为死者的灵魂作了恰当的安排。所有与此无关的话语他都是不能说的,更不能象别人似的想说什么就说随便就可心以张口。就算是对人的亡灵在阴魂世界里有上天入地、成仙作鬼,抑或荣升三界,抑或油煎刀刮或奖或惩无一漏网的严厉有所领略,也不能透露出来,那等于是泄露了天机。但此刻康运三却不必有这些顾忌,因为他已把神圣的道袍让侄儿康至水穿在了身上。他也就只是在旁边指点、规范一下。就基于此,康运三觉得就这一句还有些意犹未尽,又仰了一下颌、眯了一下眼说;老太太如此临死无痛无苦,犹如俗话说的得道升天似的飘然,没有相当的德行是达不到的!
但康玉文、连同桃子、梅子,并没有因为康运三的话弄昏头脑,都拿不满的眼光瞟向他。原因是想着若是那道袍穿在他身上,跟他那白得透出来阴气的面孔,还有嘴边那撮红里透黄的仙须,满能透出仙风道骨气。那样儿会透出来肃穆感,也就使丧事显出来沉重气氛。可这会儿让他把道袍穿在他侄儿、也即是他徙弟康至水身上,不说穿着绷紧得象个箩卜没有了一点飘然的道师气,就连道师那个虽是蒙骗世人但也为人认可的“法术”的虚无也让他暴露无遗。因为康至水这时候虽是一边装莫作样的焚香禀烛、念念有词,一边却满脸微笑,还不停地拿起来手机。手机的铃声显出来的欢快乐曲是;“我曾经问过多少!你~~~。”那情形就不算说是幸灾乐祸,也看着实在是有些不太认真。梅子后面看着忍受不了,便不客气地跟康运三说这道袍穿在他徒弟身上实在有些不象,还是他先穿过来。康运三道袍一穿,果然气氛就不一样。他也从此除了梵语再不多言,而且眼睛都是微闭着。随即他神情肃穆地拿起斧子一顿东方甲乙木、南方壬癸水的把五行打了个遍,那杀气就更重、更浓。紧接着三声木鱼过后,康运三又开始唱慰。法事就完全显出有模有样来。
天亮起来后,石坳街镇上的人都赶了来。人多,事也多。为免混乱没有头绪,便由支书康南仁统一安排。他这会儿有个很实在的名称,叫做“执事。”顾名思义,执事就是执行事务的人。人们这时候绝不喊他支书,而是一口一个“执事。”当然他只是排口,其实他作的是安排那些来帮忙的去“执事。”大概这也成了他当支书以来乐于作、又作得非常好的一项内容。他安排起人员来会具体到哪管洗菜的得洗多少筐白菜,而且会让哪个帮忙的都乐于听他的指挥而显得俯首帖耳。尽管这事很麻烦,因为不管丧事做多少天,他每天都得第一个来,又最后一个走,但他总是郑重其事的不会马虎。也就这样,康南仁成了村里逢上类似的事情时必不可少的人。若是哪家的丧事因恰逢上他开会或者别的抽不开身的时候他到不来场,他那心里倒有了不痛快。
王中成也就随便注意了一下,忽然看到制作孝服的事情也在康南仁的安排之例。这制作孝服、孝帽得是一个名誉极好又有些福气的人才能作,所以康南仁安排了“四婶”,“四婶”乐于助人,也不图别人报答,所以口碑好。除此之外,四婶还有好手艺,作起孝服又快又好。这作孝服又是很有讲究的,一是数字得准确,不能少,也不能多。少了就闹出来意见,多了那就不吉利,说是犯“孝服!”也就是喻一次丧事还不能完事。另外是男女的孝服不尽相同,男的披麻,头上是笋衣做的孝帽。女的穿白,头上蒙的也是白布,不能混含。这样,做之前,主人家就肯定得作出清楚的交待。男的多少个,还得说出某某某,因为得有个大概的规格。女的多少个也包括某某某。但这又属内部安排,外人是不好问的。王中成也就当作闲聊的跟四婶说起她家康汉民当年在广东包船挑泥,这会儿还在那没有?四婶说早没作那了,不只是那事已经没得作,连那个行当都已经不存在了。现在都是输送机,皮带一转,多少泥都运得完。四婶又说,如今那地方为了水土保持,已经不往外运泥了。她们家康汉民如今跟康汉清、康汉成、康汉林四兄弟一起在县城里搞了个小建筑公司。“比不得你那大老板!”四婶后面笑着说起了客气话。王中成笑笑说了句“一样”后,忽装作无意地问四婶;这麻服跟笋衣孝帽得作多少个?四婶特精明,立刻觉出他问话的意思,随即瞅着他耳边悄声告诉他;孝服都包括了赵春风在内,他已经是康家认可的孙女婿!
从踉跄到铿锵——九十七
四婶显然还想着是自己当年给穰莉文说的媒,很清楚当年穰莉文跟康玉文两个为了婚姻的恩怨过节。所以对穰莉文的儿子能跟康纳尔成双成对很感兴趣,所以这康家安排她作赵春风孝服、孝帽的事她当时就放在了心上。这王中成一问,她也就猜着了。王中成听了四婶这话,霎时间明白自己先前的担心其实是多余。这康纳尔的男友赵春风是穰莉文的儿子,看起来整个康家上下都是清楚的。其实这些细想起来也是该在意料中的,康家从老太太到康玉文雅蕊,没有一个含量糊的,纳尔的对象哪能不是考察清楚。之所以不曾有过不同意见的表露,恰是因为他们一开始就在心里认同。那曾经虽是因为时代的原因有过恩怨,毕竟算起来也不是什么仇恨。何况这又是康纳尔一心一意的选择。
不过,要说康家上下一点不同意见没有也是不完全准的。就在道师康运三开展始“唱慰”的时候,还是现出来点点的很特别的情景。首先是开始穿孝服、戴孝帽。桃子梅子帮着的是康纳尔,她两个一左一右的帮着康纳尔摆弄也头上的白花,又给她环绕一圈系好腰间的而带。完了,还东扯扯,西拉拉的又一边讲给康纳尔;奶奶生前就把她心头肉,你又是康家唯一的第三代传人,要竭尽全力为奶奶尽孝。那样儿,既显出姑姑痛侄女儿的一片心,又象是告诫侄女儿责任重大。也不知桃子、梅子是有意呢,还是真没看着,却没去管本有些生蔬的赵春风。一旁的雅蕊却随即站到赵春风面前,细心心的把搁在灵柩上的笋衣孝帽拿来戴在赵春风头上,又拣了件麻布孝服帮着赵春风穿上。跟着也东扯西拉的帮他弄熨贴些。道师康运三开始安灵时,按石坳的规矩是女的一遍白齐跪堂下,男的,也就是作为传家的孝子,随着道师围绕着灵柩瞻仰死者的面容,以示最后哀悼死者的遗容。这跟着道师围绕灵柩的孝子,得手持一根香火。就在桃子、梅子正想着把这根香火给康纳尔时,雅蕊却毫不犹豫地从供桌的香炉里扯了根香火递给了赵春风。而且呶嘴,示意他跟上已经走在了前边的康玉文。桃子、梅子只好拉着康纳尔一左一右在堂下的草垫上跪下来。雅蕊有意不理会两姑子,跪在了前边。
直到这时,王中成才有机会来仔看一下雅蕊。从面容看,雅蕊的漂亮无论是到了这个年龄的时候,抑或是曾经风华正茂的年青时候,都与桃子梅子不相上下甚至还有点相象。因为她三个的脸盘都是带桃形的,只是雅蕊的下巴较之桃子梅子宽阔了一点点。可雅蕊从眼睛跟神情透出来的神采却很特别,既透出来傲气还有点儿骄气。这个王中成在康玉文去读研究生的那个晚上第一次见到雅蕊时就有这印象,那会儿推想起来的看法是她傲慢甚至看不起乡下人。但此刻看着雅蕊的傲气并非那种自高自大,更不是目中无人,其实里边更多的是耿直。而且感觉起来她不止是耿直,还很大方。推想起来,她应该是属于很坦率、大度,没有多少弯扭,也就是很好相处的那种人。但是想起刚才的事,又有些不好理解。按她一个自幼生长城市的女人,对农村这些什么祭典中的小节,她是不会太去注意的。但这时又拿来放在了心上,其实也就是较劲。她当然不会跟自己的女儿较劲,她较劲的是桃子梅子两个姑子。怎的又为什么跟小姑子较劲,就有些弄不懂。而且这事到后面好长时间也一直没弄懂。有说是桃子梅子老在老太太跟玉文面前加油添醋说她的坏话,把她渲扬得骄傲自大,眼里无人,也有说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王中成后来都没听谁认真说起过,当然也不好去打听。
康玉文自然顾不上雅蕊跟桃子梅子间的这番较劲,他的心思一直沉湎在对老太太的悲伤里。拿着施法降妖的魔尘为亡灵开道的道师康运三,走在前面绕着棺柩念念有词虽多是安慰,祈祷的好话,却因为年老气衰喉咙干涩与其说是在唱不如说是在吼所以显出来凄苍。这太过凄苍感的声音会让生性阳光的老太太不喜欢,本来就面容紧致的康玉文感到更加的阴沉。加上康运三的徒弟康至水的吹喇也是吹得嗒嘀、嗒嘀、的象唱歌,康玉文总不得舒展一下面容。
道师康运三“唱慰”完,所有人都得以休息一会。王中成正想着去场外透一下气,却见康玉文正朝他招手。看他那情形,象是有什么任务交给他。跟着康玉文一起来到堂外的禾坪边,康玉文果然说给他一件事,而且这事还不怎么好办;康玉文让他把这事说给穰莉文,希望她能回石坳来一回。“你就说是代表我请她,当然还有她们家老赵。话怎么说就是你的事。”未了,康玉文显然也明白交给王中成这题目也不是很容易,但也认为他义不容辞,说完也就回了灵堂。
王中成想告诉康玉文,其实穰莉文也已知道了老太太去世的事,可随即又明白过来她那肯定是从赵春风那儿得的讯。这康玉文告诉她,而且是请她来作客,就完全是两回事。王中成这会想,他们既然已是亲家,这老太太去世,穰莉文自然是理所当然该来祭典。可刚把电话拿起来,忽地想起这事自己又想简单了!他们虽是这会儿成了亲家,可中间毕竟是曾经有过那么深刻的纠葛,为这纠葛,穰莉文曾经都发过誓,这辈子都不再回石坳来!虽说是这誓早也破了戒,但要到康家来,而且是祭典曾经为难过她的老太太,他都感觉心提到嗓眼上来。后面来跟秀才穰俊文一说,也就倏然间舒展开了眉头。
随着石坳很多去外面作工、作生意的一帮帮的都回石坳来把老太太祭典,秀才穰俊文也已经回来,随他从省城公司回来的,还有姐的那位。他跟老太太有些亲,也曾经麻烦过老太太,所以一齐回来祭典。姐的那位是个作起事来特别认真的人,这来祭典,也显出来特别的虔诚。刚进门的灵前三磕头,都磕得碰出响声来。他们其实已经来了一会了,只是想着能帮点什么忙,所以跟他见过面就去了事务繁杂的禾坪里。这会秀才穰俊文听了他这一说,并不觉得怎样的难,甚至说起来有些轻描淡写。他说,穰莉文很可能就会来。因为按你说的推测起来,她实际上也很赞成这门亲事!王中成想想很可能也是这情况。随即跟秀才穰俊文讲,让他们家爱莲到时陪陪穰莉文,以让她不去想那旧事。秀才穰俊文说,这个自然,到时他会让爱莲叫上四婶,有四婶陪着,穰莉文就不好想别的了。
接着由道师康运三带着一帮孝子去溪边“请水”,随即又去侍郎庙里祭告了天地,回来后把堂前的棺木合上棺盖,沾上封纸,丧事中间也就告一段落。去溪里“请水”跟庙里祭告天地时,王中成也跟着去。一是想着看一路上有不有帮得着忙的,二也是想顺着去看一看多年没去过那侍郎庙。一路上,手执旗幡的康运三虽是满显仙风道骨,还形色虔诚,但毕竟岁数已不小,无力吹响更能传情的喇叭。所以那喇叭只能让徒弟康至水来吹。康至水年轻气壮,又生在改革开放以后,一直都是丰衣足食,完全没体验过生活的苦难,所以怎么也进入不了那种低沉深重的角色,吹出来的调子只是响亮没有情感。到溪边“请水”时,本来是要往瓶里装些溪里的硪砾石的。可这溪已经不是过去那样有滩有垸了,已经改造拉直成了深沟高壑。没法够到水里,只好随便捡了些石头放进瓶里。来侍郎庙里时,王中成特意往里边细看了一下。情形还是跟奶奶和父亲去世时来敬告天地时一样,正中的墙边搁的是块水泥板,一个叫不出名来的菩萨靠墙立着,别的再一无所有,就如前边的戏台一样的空荡。只是那用红油漆刷的大门因为过了这么些年,已经完全褪色且显出来斑驳,倒透出些“老”气来。还有四周的墙脚一年一茬的茅草根蕨愈积愈厚。也许,再过些年,它就混淆了这曾经气势非凡,古色古香,画栋雕梁,满透古刹灵气,供奉了大小几百尊各样神韵不同的菩萨的古庙真正的建造年代。若是将来后代的人们当这有着悠久历史,有着炙快人口的动人故事的老庙一直都是这个样子,那实在是大错、特错!
从踉跄到铿——九十八
在老太太出门前的几天里,不断的都有人来吊孝。这里面包括亲戚、朋友,还有石坳本村镇上没来得及参加丧事的、或者刚从外面赶回来的人。康六奇也是后面来吊孝的,据他说是老太太去世那会儿他去了县里医院治病。可是什么病他自己不能治要到医院里去治,他也没跟别人说。在老太太的灵前祭拜完,他也绝口不提那病的事,问他也不说。有些喜欢开玩笑的见他这样反倒来了兴趣,便装作关心似的说他曾经三年半还差两个月里在老婆身上弄出四个儿子来,是不是那快乐的事儿干多了?也有的凑过来故意显出作古正经的样子套他话,说他爹曾经那个失禁的毛病都是有遗传的,有了那个毛病就最麻烦!康六奇倏地就顾不上张大嘴巴拿话回敬,脸上差不多就现出来犹疑。人们心里也就有了底;八成就是有了他爹康尚朋当年那个毛病!王中成听着不由浮上疑惑;听说他曾经拿了父亲的方子一直当宝的存留下来,而且就以这方子治好过好多人这样的病症。他又曾经以他有这技术吹过牛、夸过海,这怎么的到了他身上也就治不了而一定要去县医院治疗!想着他怕到底是有些古怪。
康六奇来吊孝过后,没多久又见美粒拿着香烛来祭拜。这来吊孝的香、烛,还有鞭炮都得自己带,这里面含有因为来迟对死者致歉、也显得隆重的意思。美粒站在堂前就着桌上的腊烛把香点燃,然后胡乱往香炉里一插,也忘了在草垫子上跪下,朝着灵棺就一顿磕头。因为慌乱,那磕起头来就象鸡啄米似的,也弄不清她是几叩首。这并不是美粒不懂规矩不尊重死者,而是女人逢上这些场合有一种本能的怕羞或者不好意思的怯懦。她们本也是想在灵前显出来庄重甚至悲痛,但却又是往灵前一站就象是没了主张,连什么时候都搞不混的三叩首都数不清楚了。这一来,悲痛一点也感觉不到,反倒成了轻飘飘的象是敷衍。这其实就是女人跟男人最一目了然的区别,所以一般的吊祭都应该是男主人来的。若不是实在男主人抽不开,或者根本没在家,是不会让女人来的。可是,她们家穰周贵既没出外,也没因为什么事耽搁着,却是他不想见人。说是这样已有了好几年,无论亲戚家的婚丧嫁娶,或是村里人家红白喜事。反正凡是出头露面与人打交道的事,穰周贵都不会到场,都是美粒来。人家问美粒;你家穰周贵去哪了?美粒总是敷衍一句说“他有事去了。”其实别人心里都清楚,他有个鬼的的事!只不过是不好意思出门见人罢了。因为那会儿穰周贵的那个事,就象扬起阵风似的吹遍了石坳垅里的家家户户。也就是那曾经穰周贵夜里去爬人家廊柱总遭人家媳妇臭骂,总是灰溜溜的时候,也终于让他走了一回桃花运。那天黄昏,本也是该进屋洗脸洗脚的时候了,穰周贵不知怎的忽然心血来潮还要去田垅里挑回稻草。等稻草捆好插上扦担,挑着往回走时,天都差不多开始黑了。穰周贵挑着稻草刚走上小桥,也就是当年康六奇在溪里洗澡而恰逢胡新莲从桥上过而结下缘的那座石板桥,忽然听到一声女人“阿约!”的叫声。穰周贵低头一看,正是个女人。而且他也认得,也就是本村里的吴爱花。吴爱花怎么也走上了石板桥呢,因为本也就天已蒙蒙黑,加上下午跟人打牌又输了几块钱,心里也是特别阴暗。低头耷脑的走到溪边时,也没顾得上往对岸看一眼。这一走到桥中间,才猛然发现有人挑着稻草上了桥。那时吴爱花也没看出是穰周贵,只是那大担稻草把个桥面都占了,还朝着她横冲直撞过来。她怕那稻草担把自己推下溪里去,所以喊出一声“阿约!”来。却说穰周贵见是吴爱花,首先就往人家那脸上望了过去。其实他也没真正看清楚人家的面容,因为天已经差不多黑。可他心里也就邪火荡漾起来,嘴上一笑,就作出让道招呼吴爱花过来。说是让道,其实也就是把稻草担一横,让吴爱花从他扦杆中间过。等吴爱花矮身钻过他的扦杆,刚好直起身来时,穰周贵装作关心似的好点、好点的说着,手还伸出去扶吴爱花。他也不扶别的地方,一扶扶到了人家女人除了自家男人一般不让别人扶的地方。这吴爱花虽是伸出手掌往他的手背上一下拍去,脸上却又笑了一下。穰周贵这方面的心思特灵泛,明白这鸡蛋儿有了缝隙,哪里还会放过!也就是那天晚上,两个睡在了一起。因为吴爱花的男人穰韦林在外面打工,所以穰周贵有时就在那过夜,甚至白天也不归家。这一来,风传就很快。没多久,吴爱花的男人穰韦林从外面赶了回来。把穰周贵掀了几个耳光后,又眼吴爱花扯了离婚证。那时候美粒也气不过,可后一想,这也好。想想他这人也是屡教不改,也许经过这教训后,会老实些。也就等着穰周贵回心转意回家。谁知一连三天过后也不见人影,一问,他带着吴爱花走了。这毕竟是无源之水,没过三个月,穰周贵又灰头土脸的回了家。说是吴爱花也受不了跟着他没钱又没粮的苦,跟他吵了一架后又回头赶去工地找穰韦林了。穰周贵作到这样,在石坳算得上是自古以来都是绝无仅有的了。所以街镇、村里的人,尤其是年纪大一些的,心里都不拿他当石坳的人。说他话是哪些难听往拿那些说,而且都是当着他的面;“是咱石坳的人冒得咯样的!”“一辈子都冒做过件好事!”“咯是嘛解人!”这些话,有些是年纪大的说的,也有的是年青后辈人说的,也即是包括了石坳各样的人。穰周贵虽是久经风雨,但也知道自己做人做到这份上实在也是有些惭愧。从这以后,也就人多的地方不去,热闹的场所不来。除了种那两亩地,养点鱼,再不作别的事、也不走别的地方。
美粒看到王中成时随即就过来招呼,而且脸上一扫先前的阴暗现出开心的欢欣来。显然她还对穰周贵跟着王中成在省城建筑工地待的那一阵存在着感激之情。无疑,那是她跟穰周贵生活里最重要的一段。那虽也只是一两年的时间,但那会儿穰周贵诚实肯干在那里作工,后面还当了泥工队长。两个都赚了钱不说,还赚回来名声。那会儿穰周贵踏实肯干而且能凭心做人的名声不止是传在工地上,也传回到石坳老家来。她那会儿也是高高兴兴快快乐乐,白天作完工晚上就去逛公园。王中成记得上次回石坳来时,其实也是答应过美粒再一回带她们去工地的,只是那会儿听穰周贵厚颜无耻去爬人家媳妇廊柱,心里不痛快也就自顾的回了省城没给她兑现。这会儿觉得穰周贵也是让生活教训了个够!也想履行诺言,便告诉美粒说穰周贵若是肯去公司看门,也是可以的。但美粒说,穰周贵这回是真的惭愧了,觉得对谁都不好意思,所以外面也不想去了。
连续的几天里,都不断的有人来给老太太凭吊。石坳街镇上几乎没落下任何一家不说,还有邻村里对老太太怀有崇敬感的也来了不少,乡里、县里的干部也不少来吊祭的。王中成总盼着能看到穰莉文的身影,老太太算得上是德高望重的人。而且她们都已经成了亲家,又是他们三家父辈中的最后一个老人。老太太临终前也为她说了惭愧的话。他希望穰莉文能为老太太的话感动,也能象老太太一样大度。可是一天一天过去,他急,康玉文也频繁地站到他面前。康玉文虽然是一言不发,但王中成猜测到他心里也是焦急地盼望着。这一盼,一直到老太太出殡的前一天。
从踉跄到铿锵——九十九
老太太出殡的前一天下午,道师康运三带着徒弟康至水、还有另外几个礼生一起,为老太太的丧事举行了一回至关重要的祭奠内容。名字叫做“散花。”说是一项祭奠死者的活动,还不如说是康运三这些道师跟礼生们的揽财名目。因为那名虽叫“散花,”实际上是让孝子们来散红包。当然也不是平白让你丢的,道师们得有话说。这话就是唱调调,调调很多,锣鼓调、采茶调、花鼓调等等。调里都是好话,让孝子掏起钱来心甘情愿,而且还不掏不行。这方面康至水比康运三强,可能他去别的什么人面前学了这个,抑或学道师先专攻这方面。所以这康运三也自觉这方面跟康至水倒了个个儿;自己成了徒弟,康至水能当师傅。所以康运三这会儿也就拿了片小锣跟在后面,让康至水走在前面去当了主持。康至水这方面确也是强于师傅康运三百倍,喇叭一响,张口就“孝子个个都发财,红包就象散花来!”“孝子个个好孝心,红包越大越开心!”“孝子红包拿得多,儿孙官高福禄多。”康至水唱得可谓是顺情顺水,句句有新意而又句句都不离“红包。”声音也响亮,理也很气壮,感觉就算是孝子们掏尽了家底也不为过。尤其那文思泉涌的也不知道他哪准备了那么多的词,唱起来就象流水似的都没有过坎节。这“散花”很有意思的就是没有什么规定也没有什一定的时间,也就是摆在场子中央的脸盆里装的红包确也差不多了,而孝子们掏起来也有点心痛迟迟都不想往外掏红包了,也就算是完了。
晚上的祭文那就算是真正的祭奠,道师们的喇叭胡琴得尽心尽力,礼生念、唱读文也必须全力以赴。孝子孝女都跪在堂下,堂前让给前亲、友祭拜。先是至亲内府,再是外戚宗亲,后面跟着就是各样亲友。当着祭拜的人已不是那样争抢时,王中成就趁着空把祭文递上给礼生先生。祭文是他自己写的,就在当年开始尊崇父亲的意愿学郎中、读《汤头歌诀》的时候,父亲满以为自己能成为他的衣钵传人,也就顺着把写祭文传授给了他。父亲的祭文是写得相当好的,就是康玉文的父亲康厚林、穰莉文的父亲穰儒中也说过,当年他们三个一起在衡山读县学的,他们两个都是数学出色,父亲王敬乾擅长却是写文章。尤其写祭文,为最出色。父亲王敬乾的祭文不止是写得好,读得也好,声情并茂,如诉如泣,能让整个灵堂鸦雀无声,潸然落泪。但父亲不大去给人家读,什么原因,他已经带着去了坟墓里。父亲讲给他的怎样写祭文,也是很让他信服的,所以这样多年过去,记起来还不差分毫。他说祭文的第一是景;春天的雨,夏天的雷,秋天的云,冬天的雪,都能把人生离死别,悲苦惊悚的场景烘托出来。有了景,接下来就是情。相熟相悉,深言厚语,字字句句,铭记犹新,音容笑貌,犹如在目,那都是情。有了景又有了情,便让文字赋上些文雅气,以区别于平常的口语,祭文读来就打动人了。王中成感觉自己这祭文还是有这样一些讲究的,满以为交给礼生先生读起来会感兴趣,还会认认真真给他读的。谁知那礼生先生拿在手里粗略的扫了一眼就丢回来给他。说是读不懂,最好自己读!哪里会读不懂!王中成皱了一下眉想;你是土老只能认汉字我是老土更不懂外文,哪里会读不懂!也是后来才知道,他们礼生先生为了维护自己这饭碗,采取的措施就是让她“职业化。”就是逢上谁家老了人,都先请他们礼生来专门写祭文。亲戚也好,朋友也好,能写的、不能写的都不必自己麻烦。统一到他们那去写就行了。这与曾经乡里祭文都是各人自撰,满显八仙过海各有情怀已是大相庭径,可以说是完全富有开创性。王中成感觉是哭笑不能,又不得不刮目相看,感觉这却也是生财有道!。因为“职业化,”所以祭文无论怎样多,都不会怎样的辛苦。因为写完一篇,可以换好几个人的名字。也因为要“职业化,”所以你不交给他写却是自己来写那就不客气,就让你自己去读!
王中成让礼生先生这一教训,顿时不由的有点儿心凉凉的。别人的祭文让礼生先生是又唱又读,还有旁边的道师锣鼓喇叭、胡琴笛子的一起伴奏。自己这磕着头还要自己读文,不止是冷冷清清,还让礼生们看着都是一片冷眼!二月里乡村的夜晚本也还有些寒冷,外面细雨纷飞里夜风夹着飞雨从门外刮来,摇晃着灵前的烛火也把寒气扑落在面孔上,寒浸气不由的透满了全身。礼生不肯读,也不好求人家。不想一时敛气,思维即刻进入字里行间。霎时间想起来第一次去康玉文家,老太太牵着自己的手,笑着喊自己“灵泛”时的情景。她不止是话语甜蜜,人也亲和。那时候是那样穷,她却七翻八翻的找出来好象是几片薯片什么的塞给他一点。老太太一生有着众多的美德让石坳人称道,记得当年传得最广、最让人钦敬的是老太太不嫌贫贱、善良友爱之心。那时候本就家家都生活艰难,她们家也只是能半稀半干的维持到夏收。可碰上别人来借粮食,她从没有过推辞。说是有次把自家第二天的粮都借给了别人,第二天她自己又转去跟别人借。那时候外面来逃荒的也很多,但老太太从没有让来逃荒的有过空手。这并不是仅有慷慨就能做得到的,因为只要稍有犹豫就会顾及到自己家明天因此就得半边肚子挨饥,也许就会改变主意。所以这当中更少不了的是老太太的大度和豁达。就象后来的虽是一手拆散穰莉文的婚姻,却也在弥留之际能说出来为此感到不安一样,没有坦然豁达之心是不能作得到的。想想先达贤人,也不过如此。若是长生在世,恰是世人楷模。可转眼间,老太太将成地下之人,不由地悲从中来。一时情语交融,自己禁不住泪落,堂下也响起来唏嘘。
翌日,灵堂开始拆解,棺木行将抬上禾坪缚上龙棒时,作为老太太最知心的女儿桃子、梅子开始号啕。清晨里,两只翅膀单薄的号鸟朝着远处飞去。空旷的垅中间还没有插上新苗的田野让雨水灌成白茫茫一遍。对面的三羊峰上,缭绕的雨雾把“三羊峰”上酷似三只老羊的巨石完全的笼罩。雨水跟雾珠重重攀附在茶树还没有褪去乳色的嫩叶上,树枝让嫩叶跟雨水坠落到地面上。桃子、梅子的哭声虽是悲彻,在沉寂空旷、在雨雾和寒气的裹协里更透出来苍凉的天地间,又是那样的微小。大自然敞开怀抱让世上的生灵回归自然的时候,也显示出她冷峻的浩渺。
随着三声铳响,一阵轰然中,开始起灵,老太太的棺柩留在人前的时间到了最后一刻。所有的人都拥来路上,紧跟在灵柩后面,为老太太送行。也就在这时,当王中成已经不抱什么希望、却又不由自主地抬头朝着涌动的人群望去时,却又出乎意外的看到了穰莉文的身影。她手里搭着一件夜里御寒的衣服,鬓边的短发还沾着晚间的雾水,显然是连夜从省城那里赶过来。她先是的朝着穿着孝服的儿子赵春风望了一眼,然后默默的走在送葬队伍里。神情凝重,却又有些木然。或许她还浮想起当年老太太给她打下的那无情棍的沉痛,或许她已经为老太太最后弥留之际的话语感动引起来悲恸,或许兼而有之。这些,都无法从她面容上觉察出来。就在王中成注视着她的那一会,走在灵枢前面的康玉文,也在这偶然回过头来的瞬间,一眼就望到了她。到底还是一块儿从小长大,仿佛都心有灵犀似的!王中成朝着康玉文望了一眼,心里倏然间这样想。
从踉跄到铿锵——一00
“是不是跟你们家雅蕊请好了假的?”
每个礼拜的最后一天,就是王中成跟康玉文、穰莉文相聚的时候。逢着这个时候,王中成总拿这一句跟康玉文打招呼。而穰莉文恰也常常是在这当中走过来,她们两看似不理不睬,其实早暗暗的有了默契。朝着王中成这边微微一笑,跟着点点头,其实都是表面形式上的。王中成看着也就当作傻里楞当的样子跟她调侃;故意问她怎么不喊她们家赵志清一块来?可她几乎就不假思索的回答说她们家老赵晚饭后从不外出,洗完碗筷就是看书!她的回答一直都是这样坚定而且从来没有更改过,让人不能不承认她说的自然且不容置疑。一般这时候康玉文也就有些不平,毫不相让地站出来反问他;你光会说别人,你向你们家满秀请假了没有啦?康玉文这话一点也刺激不了他,反倒让他显出骄傲感来。他可以毫不犹如地向他们两个宣布,自己在这方面具有绝对优势。虽说满秀是山冲里来的女人,那一直过来都是拿他当天当地的,对他是绝对信服而且言听计从,出外不出外的根本不用请假。也别看满秀没有读过什么书,那通情达理还有大度比一般的女人都强。就算是知道他是来跟康玉文、穰莉文她们两个约会,也明白他们那是“朝花夕拾,”那绝不会反对还会很赞成。当然顶后面这一句他没有说出来,这几个字在不同的人眼里就有不同的解释,他不想让康玉文、尤其是穰莉文拿他来咒骂一顿。
这是离他们三家都呈直角的岸边花园,有凉亭、有石凳,还有可供锻炼身体的玩乐设备。但他们很少在这儿停留,都是在这聚集会合后便沿着河岸的风光带一直朝前走。这一段河岸是城中最美丽,也是最宜人的地方。桔红色的大理石栏杆跟白色的石级把太阳落下的余热吸纳,从浪花飞涌的江心里刮过过的夜风让人心旷神怡。旁边的绿化带上梧桐树叶把四周的空气都滤沥得清新如洗。花池里一丛丛刚展开花蕊的美人蕉引人注目的显出来殷红。一路沿着河岸走到相府大桥再折回来,刚好就是到了回家的时候。这约定,虽说是康玉文跟穰莉文都心里默同,却是由王中成拾掇而成的。也就是在康家老太太殁后的夏天,他们家一平跟张国权,康纳尔跟赵春风一同结了婚。两对年青人都象商量好似的,说要有自己的小天地,也就自己去过了。没过多少天,刚好康玉文也办好了退休手续。其实当时他们台里也希望他退休不退职,可象他父亲康厚林一样朴实、象他母亲一样豁达的康玉文却说社会即将进入一个伟大的时代,他们这行更应该首先想到储备人才。可真正回家没几天,就给王中成来了电话,说是跟年少时候的玩伴说话也没隐瞒;他感觉有些心慌!什么心慌,其实就是耐不住寂寞。王中成心里笑笑,觉得他这问题其实好解决。这年纪大又已经没什么生活压力的人,也就两大特点。一是念旧,二是注重起浪漫情趣来比年青人还高。有了怡心悦目的情趣,什么都忘了。还有就是这人呀,总是没有得到的都很珍贵。而真正曾经有过铭心刻骨的爱的,是绝忘不掉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无论康玉文,无论穰莉文,都深深的把对方埋在心底里。也就象这时候,没多久穰莉文也就来电话。表面上是问他们家一平跟张国权小两口过得怎么样,细揣摩又觉得不尽然,感觉总有些言外之意。也就是这天的旁晚,他给了穰莉文信息后,又告诉康玉文;晚霞褪尽,皓月当空的时候,自己将在岸边小公园的凉亭里跟他有话说。
先来的是康玉文,他那耿直劲一直都是老样,跟雅蕊招呼了一声便健步往小公园走。到了小公园没见王中成等着,倒也松了口气,他就怕王中成说他丢了少年时候的友谊,没有了石坳人那种朴实无华的自然本色。他知道王中成要么蕴在心里不说,要说那就有大篇的理由。他会说你就算你是个官也比不了穰澄浦,资格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可穰澄浦在石坳家乡人面前那是亲切得跟人谈家常,和和蔼蔼的让人没有距离感。他不想让他明喻暗讽的弄得不自在,何况自己本身也从未有过认为了不起。康玉文沿着亭子来回转了几个圈也不见王中成,便又心里有些不耐不住。正皱着眉头想张口拿王中成来埋怨,恰见穰莉文朝着凉亭走了过来。两个一碰面,说是感觉突然还不如说是欣喜,霎时间眼睛对望了一下,这才显出很自然平常的形态。接着忽然同时都转过头来,朝着四外搜寻。王中成估计她两个都行将把矛头对准自己,背后没好言,省得她两个把自己往狠里骂,便忙装着耽搁了似的一路小跑着赶过来。
渐渐变深的夜色把闪烁的灯火衬托得愈来愈明亮,江水流淌的哗哗声显出来悦耳的节奏感。这一切都在身旁飘然而过,他们谈论的几乎是千篇一律的石坳的往事。先是从他们的父辈说起,而这时最先讲的又往往是康玉文的父亲康厚林,因为觉得他那个往事最有趣。治好了人家的病不要钱,别人送了个猫儿来报恩倒让猫儿把房子药铺烧了个精光!不过算起来这猫儿还是报了恩,若不然绝对划不了贫雇农。说起王中成的父亲王敬乾时却多少有点沉重,因为这会儿最先浮现在脑海中的是奶奶抱着他去了远征军后寄回来的短衣裤涕泪滂沱。轮到穰莉文的父亲穰儒中时,不由地都沉默下来。因为也弄不清他那个是有趣还是无趣,他除了教书还是教书,除了他是从姨娘家带过来凭空背了个不好听的成份外,实在也找不出他有什么有趣的故事来。而后面说起他们三个的往事那就更是津津如也。从她们三个读书的成绩一直让班上同学刮目相看,也让老师特别的喜欢。老师康松成总是把她们三个的作业放在最上边,拿来念给同学作范文。只是说到老师康松成时,王中成总免不了涌起一阵沉重。老师康松成是他第一个老师,也可以说是他唯一的老师,曾经以他深沉真切的爱,给了他关心爱护,甚至为他后来的辍学有过难过。只可惜说他已作古,记念也只能留在心里了。康玉文深知王中成跟老师康松成有这一层,所以也就忙着岔开话题,说他最记得深刻的是他们第一次在“三羊峰”上放牛,把牛丢了弄得几家人都摸着黑来找。找着牛后,月光里,他们牵着牛绳,走在铺满月光,让雨水冲刷得凹凸有致的坡路上,大人们在后面闲谈,他们三个让夜风吹着也小声说自己的心事。也就这样,他们把儿时的往事翻了个遍。到后面实在找不着事儿说了,王中成便把他和康玉文两个往康运水的米包里灌了满满一背篓的泥砂的事也说给了穰莉文听。穰莉文那会儿是惊愕异常!没想到那会天天在一起,他们两个竟还存着这样一个秘密!好在是这已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了。就象他们谈论的所有往事一样,曾经的沉重、抑闷,苦脑,无奈,以及痛苦,似都已可以一笑置之。感觉起来,倒是快乐永远是那样珍贵,回想起来总是犹如昨日似的新鲜。
也就是两三年后,王中成、康玉文和穰莉文一同的回了一回石坳。刚在石坳下车,三个就几乎异口同声地嚷着上了次三羊峰上的狮形岭。就跟那时候王中成跟康玉文丢了牛,穰莉文喊上几家的父母一同来帮他找牛,后来大家一路踩着让雨水冲刷的山路,走在星光闪闪的夜间一样,他们也到了星星开始闪光烁了才往回走。走在路上,回忆起当年,就象是在昨日。王中成此时油然跳出的一个很明显的感觉就是;从踉跄到铿锵!
2015,7月,完稿於衡东 王曙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