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
梁树重盅酒话清明,蔡成花历数重阳结。
却说梁树重出了办公室,来在红墙垛外的柏青路上想吹一阵儿的风。这一片从墙外伸进来的芙蓉树荫最浓密,差不多遮盖住了满条的柏青路,又几乎能挡遮住雨滴和月光。芙蓉树叶薄又细碎,在枝干上颤颤悠悠的,仿是跟下面花圃里的栀枝绿叶比娇柔。风从后面岗上刮来,本来有些急促,让细碎的芙蓉叶剪得是一片的零零碎碎、凉凉悠悠。梁树重慢慢的走着,忽然的想起来几句话,便抬眼望远的在心里嘀咕起来;枝垂苇,花蕊坠,青鸪黄雀荆头偎,春风抚得芙蓉醉!念叨着一会儿是扬起来眉毛,一会又蹙起来额头,也决不清是满意还是不满意。这一不知不觉的,竟是已经来到了机关的大门口。
门卫老谷端正坐在值班室里,头不时的从窗口里伸出来。黄昏渐渐的淡去,晚风渐渐的浓烈。没有栅闸、没有拦杆、逢晚向着小城里所有人开放的大理石大门道里,来往柏青路上转圈儿的人像是少了许多。对面的小广场里,键身摇摆器上、仿古水车形的滑梯梭板里,也只有稀疏的几个老人跟小孩。铁皮凉棚下的水泥长凳上,空空的没见聊天的人影。
“今天清明节!”老谷从门房里走了出来,顺着他的目光朝他的大门边一直望向对面的小广场。天空里飘来满天的云,接着飘零的落下来细小的雨滴。老谷很实心,想让他往门房里避会又揉搓着手指显出不好意思的样子。
“哦。”梁树重点点头,随即笑了笑说往回去也不远。清明雨,中秋月,重阳风吹霜成雪。梁树重忽然的想起来,说是第一个把清明节拿来祭拜祖先的是姓蔡。是那个书里说的想了好久也想不起来了,却油然的想起来后面机关食堂里的师傅老蔡。而且脚下的柏青路正好也来了通往食堂去的围墙门边,有食堂的灯光从木门里谢进来。
食堂里空无一人,却并不显得冷清。老蔡的身躯很高大,屋子里自然的富有热气。他把锅炉照样生着火,而且从灶前转到灶后的跟平吃饭人多时一样忙。看着他进去,就咧着宽厚的嘴唇笑着说;“我就知道,梁书记您会来吃饭的!”
梁树重在老蔡抹了又抹的桌子边坐下来。一回头,却发现老蔡自己就着灶台边的案板当桌子。屋里本就只两个人,何必弄得更冷清!梁树重把老蔡拉了过来,说今天清明节,想来也不会再有别的来食堂了。我们两个一主一客的,一起吃有几多好!
“哪里能这样说!”老蔡不好意思的说着,拿起可乐壶问他要不要喝两口?老蔡把可乐壶摇了摇后说,这是正宗的家酿米酒,是他乡下的老姐给他熬的。听着他说可以一点点,老蔡显得十分的高兴。一边给他倒着酒,一边才笑着说道;“您这个全县人民的领导,才能用得上这句话。”
“那个是一样的理,我来了你这吃饭,你就是老板,我就是客人,这就叫做规矩。”梁树重说着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酒果真是醇,透着稻米的浓香。他这个不沾酒的竟也生起来闻之欲醉的感觉。清明节,意沉沉。老蔡的敦厚也让他涌起别样的感觉。梁树重想着这晚就在这跟老蔡过。随即轻轻一笑,望着老蔡聊了起来;“您做这行多长时候了?”
老蔡的喉咙“咕噜”的一声,显然这一口喝的很大也很惬意。也许很少有人来跟他这样说话的,他脸膛红红的很有些知遇的样子。望着他也抿下一小口后,老蔡伸出来右手又伸出一个指头,然后点点头解说道;“一辈子!”老蔡说着又满含郝涩的一笑接着说道;“清明节,说话离不开先人。我这当了一辈子扎扎实实的火头军,就是搭帮我那爹老子。怎么的搭帮他了呢,这千千万万的字选哪一个作名字不好,他偏偏把我选了个成花。你看跟这姓一连,就是蔡成花。一辈子还不作火头军那才怪!”
老蔡说着笑了笑,然后严然的说道;“实在上这也是跟您说的玩笑话,有句老话说的好;人不好赖婆娘,命不好赖爹娘!其实是哪个爷娘不想自己的儿女出息好。只是出息不出息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他们那一辈的人就更实在。老爹子当初就拿我招工安排到这县机关食堂里来,当作了好高的荣耀。跟人说起来,总是笑眯眯的说儿子在县机关里。也有人用着心思的弄他,就歪着头故意装不懂的问;‘你们家蔡成花在县机关当的什么呀?’老爹子很实在的回答;当大师傅!他并非听不懂人家的意思,而是不放在心里去。人家小心眼,他得显出来大气派。后面别人也就感觉是背了个存心弄人来、得了个满脸尴尬的去,后面反过来倒对他恭敬有加了。”
“好人哪,实在的好人。”老蔡见他凝神静气的听着,说的越发的来了兴头。他把酒杯往前移了移,后面又索性放了筷子。“老爹子叫蔡家荒,尝够了饥荒的那个荒。作的一辈子好人,村里人不管哪个有天大的事,他都能把人家化解。老爹子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也不管人家的什么传言度语,到了他这就消之于无形。传言度语本就有时间性又多有的是加油添醋,止下来一沉淀也就多数没了意义。这让村里避免了好多的矛盾。人的一言一行都刻在别人心里。所以后面他死时就是像平常睡觉一样,安安静静的就闲上了眼睛,村里人就都异口同声感慨的赞他;‘好人哪!只有好人、好心的人才能这样像走亲戚样的死去。’唉,时间像流水,看着他就在地里二十年了!”老蔡说着,眼眶里竟然滚下两滴很大的眼泪来。
梁树重往老蔡碗里挟了些菜,随即点点头,示意他别忘了喝酒。先人值得怀念,可也是别太过伤感。
外面一阵风刮来,锅炉间的铁皮屋顶响起来劈啪声。雨显然成了势,淅淅沥沥的愈来愈密。后面山岗上的杉松在雨中飘摇,哗啦的响声阵阵的随风而来。一会儿又像是小了下来,悉悉索索的掠在屋脊上细得像是窃窃私语。
“先人总是乘云而来,踏雨而去。这是规律!”老蔡严紧着面容,满透着经验的说道。顿了顿,忽又轻轻感叹一声说道;“人就是这样,生前为了儿女劳累,死后还想着给儿孙带来福祉。过去有‘大旱不过七月半’的,就是说,先人逢着从仙乡返家,就会给儿孙带来雨水的。清明也一样,先人要带着雨水的来!”老蔡说着又眼圈儿红红的起来,端起杯子却没想着喝。
梁树重觉得老蔡这样喝着会伤胃,想着改说个话题。见着老蔡头发像是掉了许多,眼角的皱纹已经成了把。随即笑笑跟老蔡问道;“老蔡你既说是作这行作了一辈子,离退休也就没多少年了?”
“早过了退休时候了!”老蔡果然显出来本来快乐的本性,轻轻的一笑咧开了嘴唇。“算起来,该是前年的重阳节时候了。前年离着重阳节不久的时候,主任就问我;老蔡,到了今年的重阳时候,你就满龄了。是准备回家享福呢、还是继续作几年?我当即回说,干了一辈子,自然还是该歇息一回了。享福说不上,悠闲却是有了。鬼盼月半,人怕重阳。怕重阳什么呢,重阳风吹霜成雪。说是当年伍子胥过韶关,也说过昭关,一夜白了头,就是重阳日。所以后面有人喻是重阳催人老。我从娘肚子出来那天,恰就是重阳。没想我那会跟主任说过后,竟是也怕起重阳来。想着这以往过去的事都像是在昨天,总觉得不可能就是到了打发了往老家路上走的时候。想着那个重阳天就要离开,心里隐隐的说不出个滋味。忽然的又生出来奇想;想着要么是上面来了人,主任忙着就把这事忘了。或者是下雨或者是下雪,人来不了、自己也走不了。唉呀,奇奇怪怪的臆想都生出来。没想重阳节那天,机关里平平静静没多一个来人,而且没见雨也没见雪,却是一个红日高照的大晴天。只是田里水里草上路边都是一片白,应了重阳风吹霜成雪那句话。想着这天一过,成了没用的人,开始往老家那头路上走,酸楚楚的就没有了劲头!”
一年过的快,眨眼的功夫又快到了去年的重阳。心里又想起来这事。这会儿就更复杂,既想着主任把这事来提,又怕他把这事来提。”
梁树重笑了笑,朝着老蔡缓缓摇了摇手说道;“老蔡,您好象也没说,那会儿后来怎么也还是没有走成?”
老蔡咧嘴不好意思的笑笑说道;“这说来就有意思,那会儿东也想了西也想了,可就是没想到主任那会去了长城旅游。而且一去就是半月,回来后也压根不提这事。”老蔡轻轻的一笑又接着前面说道;“到了去年的重阳,又一样,既想着主任来提,又怕他来提。可他偏偏的就来提。又还是一句现话;‘老蔡师傅,这重阳又将来了,您是回家享福去,还是接着做些时候?’他说的现话,我也就拿现话回他;自然是回了老家去。话一说过,就往后数日子。一天、两天、三天四天。看着重阳转眼就到,忽然的想,主任这时候最好又来个出外旅游。自然的也就把这事丢了。实在不行,生病也好。生他个十天半月的,最好是躺在医院里头。”哈哈。老菜禁不住的一阵笑,抬头望着梁树重说道;“梁书记,您说我这是不是歪心思!”
梁树重禁不住也跟着笑起来。停了会儿,待老蔡一口酒沽下,也就笑着问他;“那后面呢?”
“嘿,您还别说,真让我给琢对了。主任重阳那会果是去住了院。而且一住真还是十来天!”老蔡说完没笑了,倒脸戚戚的显出来不好意思。
梁树重忽然的觉得很有意思,说不定那主任前年逢着重阳旅行隔年逢着重阳又生病,并非碰巧,实在还是生着法子想让老蔡留下来。屋顶上没有了雨声,似乎已经停了下来。风还在刮着,像是很轻淡,显然是云儿开始飘向远处。这也就应了老蔡的话,先人乘风而来,踏雨而去。想着时候已经不早,梁树重觉得该告辞了。“老蔡,跟你这一聊,感觉你让我如同看到了庄稼跟着又看到了泥土一样的实在。另外,由此及彼,真也是感觉收获不少!”梁树重说完,喝完了杯里点儿的酒,随即站起身来。开始走出小木门时,梁树重忽然的回过头来望了一眼,竟是发现老蔡还在那里站着,呆呆的望着他。
梁树重出了食堂回到小屋里,给林蕾打了个电话。问她既是决定过几天来,可确定日子了没有。没想林蕾回过来说;不等过几天了,明天就到!
却说也就是林蕾这一来小城,恰是红樱盛开里,栀子青蕾密。若论谁娇艳,各有后与先。花美在初绽,燕娇在衔泥。
有话说是; 晚时斜阳淡淡云,下边一行雁西行。
归栏黄牯哞声里,炊烟缭绕在房顶。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