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车厢里，那些举着手机傻笑的人，现在都向他身旁看来，他知道原因，但并不在意。

身旁的孩子与母亲，无论在哪，都会是目光讨伐的对象，孩子患有脑瘫，从被母亲拉着进入车厢的时候，就走的异常艰难。她也许心里正默默庆幸，孩子还没展现出不正常。

然后，列车发动，孩子开始发出奇怪的笑声，列车越开越快，孩子笑的就越大声，他发出如野兽似的低吼，持续、持续、持续。

无论她在身边怎样安抚，孩子都没有任何变化。从母亲的安抚方式可以轻易猜出，孩子真正年龄也许只有四、五岁，而不是像现在看上去那般高大。

他傻笑着，含着口水、跺脚、跺脚，然后又发出野兽似的低吼。

终于，那不在意的人忍不住了，他转头看去，看着看向孩子的他们。那往日只看手机傻笑的那批人，正举着手机，以极其统一的角度扭着头，看向这边。这种目光讨伐是极其恐怖的，也许这也是母亲始终不敢抬头的原因。于是，有几个人下车了， 母亲安抚着让他坐下，她半弓着身子，轻拍着孩子的脊背，但并未抬头，因为她是正常的，所以畏惧这种目光也是正常的。

他跺脚、笑啊、笑啊，伴随着低吼。

母亲用手掌里攥着的，褶皱不堪的纸巾，快速且用力地抹去，因怪异低吼而流出的口水，像动物一样。

又一站到了，孩子这侧的座位已经几乎空了，只有另一端的男人还注视着她们。但对面的座位，却拥挤的很淡漠。这难道又是另一种讨伐？

没错，不在乎的那个人，也加入了目光讨伐的队伍。他审视着、记录着，像动物一样。孩子扭头看了一眼他。

“这是个带着可爱遮阳帽，皮肤很白、眉目清秀的短发漂亮女孩呢。”他心里赞叹道。

孩子并没有扭曲的五官啊，和别人不一样，和其他人确实不一样。

于是，那个不在意的人出站了。他在扶梯上露出了扭曲且丑陋的五官，像动物一样，是动物一样。

（我突然记起，这种目光我在哪里见到过。）

2022年夏天，我跟父亲回村子的时候，遇见了村子那户“守村人”。母亲看起来有些不正常、男人不说话，但是父亲认识他们，他们的孩子是个傻子，一直笑呵呵的。但是我并不讨厌他，我和他说了好多话，他想喝我手边的半瓶冰红茶，我递给了他。然后他邀请我去他家看羊。走过悠长的土墙院落，后院不高的栏杆木门被他推开后，是一片很大的空地，里面有二十来只羊，还有一条狗，那地铁上一致的目光跟羊群审视我时一模一样。然后我觉得那一动不动的羊群有些瘆人，便离开了。

印象深刻的还有，那只窝在领头羊身旁被铁链拴着的狗，对外来人并不好奇，它看起来非常疲惫，甚至连眼睛都懒得睁开。

        2024.6.19  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