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里一个平淡宁静的早晨,春寒料峭。洋湖凼的江面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薄雾,有些寒凉。
渡口南去约一公里有一古街,叫驼背树。在迷蒙的晨雾中,古街豆腐铺的灯最先亮起来,第一锅豆浆的热气使灯光有些朦胧。杨老板一袋水烟还刚抽,就有人踢踏踢踏踩着石板路,从靠古渡那头过来了,老远喊:“杨二爹(di),豆腐准备好了吗?”杨老板放下水烟袋,站起身,轻轻推开虚掩着的木门,应声道:“准备好了,热乎着呢。”
这个杨老板,便是驼背树老街杨祠堂的后裔,名叫杨善银。他是驼背树老街有名的豆腐匠,其祖辈几代人都在驼背树老街做豆腐。因其做的豆腐光滑细腻,入口即化,豆香扑鼻,七里八乡的村民都会赶来买他家的豆腐。
清朝年间,从衡阳到渣江的衡渣古道从这里经过。古道两边,森林茂密,有小溪流过,泉水清澈见底,溪水长流不息。
光绪十六年,有一地仙去渣江赶集,在此地歇脚。他环顾四周,发现此地山清水秀,是一块风水宝地,就喊来附近的杨氏、傅氏两大家族的族长,说:“咯(这)块地方好,你们可以牵头,喊周围同转(周边邻里)的人来捐资砌个茶亭。”听地仙这么一说,为头的杨氏族长便立马召集屈氏、凌氏、蒋氏、黄氏等各族纷纷捐资修建茶亭。
从此,南来北往的商贾、进京赶考的书生等人士都会在此茶亭落脚歇息。杨善银的祖辈杨氏,便在茶亭卖茶。这里,因为有了一个茶亭,愈发热闹起来。过路的外来人,本地七里八乡的村民,都喜欢来这里谈古论今,或家长里短地闲聊。渐渐地,附近有点闲钱的人,便在这里置地开铺,有中药铺、长生铺、肉铺、铁匠铺、染布坊、豆腐铺等十余家。
杨善银的祖辈杨氏也在茶亭的旁边置了一块地,开了一间豆腐作坊。
民国24年,杨善银刚满17岁,他继承了祖辈的豆腐手艺,把豆腐作坊开得如火如荼。杨善银的作坊不到十平方米的空间,布置却相当紧凑。榨浆桶、磨子、磨巢、豆腐箱子、留水瓶、内钩和接浆桶都围绕着作坊中间一口大锅各就其位。
每天晚上,杨善银都会从洋湖凼打来几桶清凉的河水,把精心挑选的大豆泡在水里。他说:“洋湖凼的水沁甜、好喝,用它来泡豆子,做出来的豆腐才有那个味!”
杨善银做豆腐时很严谨,从选豆子、泡豆子、磨豆浆、煮豆浆、点卤等做豆腐的每一个环节都要求严格,一板一眼,丝毫不敢马虎。
一切工序完毕,杨善银掀掉压豆腐的麻布帐子,豆腐白花花的,就像洋湖凼边姑娘的脸,嫩得能掐出水来。
驼背树老街每逢农历一、四、七赶集,时间是早上5点到7点半。逢圩赶集,街上熙熙攘攘,杨善银的豆腐铺前人头攒动。这个几斤油豆腐,那个几块烘豆干,往往不到散市,先天做好的豆腐就被一抢而光。临了,还有人跑过来喊:“杨二爹,下次记得提前帮我预留几块豆腐!”
老街的背后有座古庙,叫枫树庙。同治中年首建于衡渣古道的一棵古枫树边,用石块筑成,供过路官员商贾等人士敬神。
民国时期,庙里住着一个看庙的乞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一个飘着细雨的午后,杨善银挑着一担空桶去洋湖凼打水。路过寺庙,一眼便看见老乞丐正在庙门前的垃圾堆里翻东西吃。杨善银心慈,放下空桶,折回铺里,从锅里舀上一碗水豆腐,又端着水豆腐匆匆跑回来,对老乞丐说:“老年人,天咯冷,翻什么垃圾?趁热吃了吧!”老乞丐接过豆腐,一双浑浊的老眼流出滚烫的泪来,看着杨善银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吃完了,把碗放这里,我回头来取。”说完,杨善银挑起扁担往洋湖凼那边走去,背影消失在烟雾迷蒙的衡渣古道上。
有时,杨善银也会挑着一担豆腐到乡下去卖。“卖豆腐啰!卖豆腐啰!新鲜好呷的热豆腐!”近一点的秋夏田心屋场、渡头屋场,远一点的傅老屋、碟子塘和洋湖凼屋场,屋前院后,都能听到老人悠长的吆喝声。这时,在菜土边淋菜的村妇,拄着拐杖的老妇人,打着赤脚在田坎边玩耍的小孩,都纷纷跑进灶屋里,拿出一个搪瓷碗,围过来喊:“杨二爹,帮我舀一碗水豆腐!”“杨二爹,帮我捡两块豆干子。”那热气腾腾的豆腐香,氤氲在乡村的空气里,久久不能散去。
洋湖凼古渡对面的盐田冲里人,也爱吃杨善银做的豆腐。杨善银挑着一担冒着热气的豆腐来到古渡口,笑盈盈地往对面撑船的艄公傅仲寿喊一声:“寿满爷子,过河嗒!”扁担“吱呀吱呀”地响,豆腐香悠悠地流。有时船上的人多,船还没撑到河对面,杨善银的一担豆腐便在船上一抢而空。杨善银看着盛着豆腐的木桶见了底,哭笑不得:“你另(你们)全抢光嗒,人家盐田冲里的人呷吗咯(吃什么)?”
民国38年秋,一场特大的洪灾席卷全国。洋湖凼古渡边的秋夏村几乎全被淹没。洪水过处,房屋、庄稼荡然无存。江水中漂浮着树木、房架和猪狗牛羊等牲畜的死尸。秋夏村的村民只好逃难到地势较高的驼背树老街。整整一个月的避难生活里,杨善银家的豆腐铺整夜灯火不熄,杨善银与其家里人王氏日夜忙碌,为了就是每天能多做几套豆腐,能给秋夏村的逃难村民吃上一碗热乎乎的豆腐。
杨善银的豆腐铺对面是一间杂货铺,卖杂货的叫傅仲冬。1957年,傅仲冬过世,其老婆刘氏改嫁台源。膝下有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大的叫傅忠文,小的叫傅宜秀。
那是一个初冬的早晨,从洋湖凼吹来的江风有些微寒。江面上,偶有几只水鸟扑腾着翅膀,一头扎进水中不知去向。远远望去,江边的乌桕树却红艳似火,给那个寒冬带来一丝温馨和暖意。
11岁的傅忠文牵着妹妹的手走在洋湖凼的河边,两兄妹却是满面愁苦。因为傅忠文9岁的妹妹傅宜秀马上要远嫁渣江联谊村,给一户人家当童养媳。正当傅宜秀扑在哥哥怀里嚎啕大哭时,杨善银怀里揣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远远地从驼背树老街那边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妹姬,莫想不开。活着就好!”两兄妹转过身,满脸泪珠的傅宜秀望着这位在寒风中跑得气喘吁吁的隔壁大伯,一股暖意涌上心头。
1958年,“吃食堂饭”。松市大队要在驼背树老街建一个戏台。杨善银便主动喊来松市大队的人把自家快要倒塌的杨氏老堂屋的瓦桁木拆走,又喊人揭掉了可用的旧瓦。
当时,镇里宣传队和松市大队经常搞“抓革命,促生产”宣传活动。宣传队的人便自编自演样板戏《红灯记》《白毛女》等。戏一开场,七里八乡的人也会纷纷赶来观看。散场后,余兴未尽的村民便踏着噪杂的脚步声,围挤在豆腐铺的外面,往屋里喊:“杨二爹,来碗水豆腐!”杨善银跟王氏在铺子里忙得汗流浃背,豆腐香从铺子里溢出来,飘出好几里。
杨善银不但豆腐作得好,还懂得一点民间医术——放痧。七里八乡的村民,谁家里有人得了风寒,只要找他扎两针,放了乌血,立马就好。住得远的、病情严重的人家,其家人就会跑到他家里,请他去放痧;住得近的、病情不严重的人家,就亲自到他家里来放痧。虽然杨善银给人放痧,救了很多人,他却总是说:“我不是什么专业医生,只是懂得这点放痧的民间医术,你们就不要付什么医药费给我了。”
1976年的三月,洋湖凼古渡边的河洲一片生机。满陇的油菜花,给河洲铺上了一层灿灿的黄毡,河岸边绣织着青草,河川里弥散着幽幽的清新爽朗的气息。杨善银挑着盛豆腐的空桶从渡船走下来,嘴里哼着欢快的歌。这时,恒胜杂货铺的傅忠文屋里人王氏从对面陇里气喘吁吁跑过来,看见杨善银,便“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杨二爹,终于找到您了。我家老二快不行了,求您帮其(他)放痧。”杨善银听了,眉头紧皱,后又直摇头:“你家老二那么小,才两个月,血管又那么细,不敢扎,你还是赶快带他去医院吧。”王氏哭着哀求道:“医院都看遍了,没用。您只管扎,好丑不怪您。”
于是,王氏走在前,杨善银紧跟其后,两个人急急忙忙地往驼背树赶去。杨善银从里屋拿出他那一套放痧的工具,来到对面傅忠文家。只见傅氏婴儿被一件打着补丁的棉布襁褓裹着,脸色苍白,奄奄一息。杨善银一脸镇静,不慌不忙地从工具袋里抽出一根银针,放在煤油灯点燃的火苗上烫了烫,对准婴儿的一根血管刺进去,数秒钟后,又将银针拔出。顿时,从血管里流出深黑色的血迹。扎了几针后,婴儿居然“哇哇”哭了几声。杨善银对王氏说:“这孩子命强,没什么事了。我再帮你从山上捡些草药,你熬成药汤喂他喝下。”王氏“嗯嗯嗯”地连声点头,随后又紧紧地握住杨善银的手,感激地说:“杨二爹,杨伯伯,您是我们家的恩人哪!”
1978年初冬的一个黎明,浓雾笼罩着洋湖凼的江面。公鸡的啼叫没有往日的雄壮,显得粘稠滞涩,像是鸡脖子里全都塞满了鸡毛。杨善银家的豆腐铺没有像往常一样亮着,更闻不到从他家铺子飘出来的豆腐香。此时的杨善银正躺在他睡了61年的床上,无力地呻吟着。床边站着他的四个儿女,男的一脸愁苦相,女的抹泪轻泣。当远处的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杨善银咽下了他人生的最后一口气,享年61岁。
老人走后,杨善银的豆腐铺子也关闭了。杨善银的大儿子杨良标偶尔也会为附近的乡邻作几套豆腐。
后来的后来,驼背树老街的凌氏凌生成家、蒋氏等几家也陆续做起了豆腐,开起了豆腐铺。每天,从驼背树老街的巷子里,总能飘出香气四溢的豆腐香。
那天,我偶然遇见了杨善银的儿子杨良标,老人说自己也有80多岁了。当我谈起其父辈的事,老人目光闪烁,跟我侃侃而谈。
起风了,北边洋湖凼的江涛声隐约可闻。老街在涛声中静谧着。老人与我告辞,拖着滞重的步履,佝偻着身躯渐渐远去,我仿佛看见一个时代离我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