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4月,正是泡桐花开的季节,乡下的屋前院后,一棵棵高大的泡桐树开得灿然。从洋湖凼吹来的江风,悠悠地吹,吹开一朵朵淡紫色的泡桐花,渗出淡淡的清香。
戈映红独自坐在屈祠堂门口那颗高大的泡桐树下,小小的她,时而拾起几枚掉落下来的泡桐花放在手里玩弄,时而抬头看天上的流云从头顶飘过,无限美好,掠过她的心头。
“叮叮咚”,“叮叮咚”,长得牛高马大的祝传香老师摇着一只铜铃,边摇边喊:“上课了!”孩子们像小鸡归巢般鱼贯而入,跑进祠堂。这时,一个个子高大、皮肤黝黑的小男生从戈映红的眼前一闪而过,小男生穿着一件黄军服,腰间系着一根黄牛皮带。这个特殊的装扮,让戈映红不经意地回头多看了他一眼。这个小男生,便是我的父亲,屈敬普。
父亲从小就有一个军人梦,所以,天天吵着嚷着爷爷屈孝纯给他买军装。于是,平时对父亲宠爱有加的爷爷,拗不过父亲的死打烂缠,便趁赶集时,在驼背树老街上为父亲买了这一身装扮。
因为父亲跟戈映红的年龄相仿,便分在一个班。戈映红个子矮小,坐在教室的前面,父亲个子高大,坐在教室的后面。他们所在的学校屈祠堂是屈氏秋溪宗祠祠堂,祠堂门口有一口十多亩的池塘,塘里盛产青鱼、翘白、鲫鱼、螃蟹和虾子,还有莲蓬、棱角。塘边种了几棵垂柳和一棵泡桐树。祠堂是三进两横设计,里面有一个大戏台,戏台后侧有几个厢房,那就是给师生上课的地方。
那时候,父亲是班里的活跃分子,成绩中等偏上。戈映红在班里成绩最好,是学习委员。也许是父亲个子高大的缘故,也许是父亲骨子里富有的正义感,在学校里,只要遇见谁被欺负了,父亲第一个站出来。
那天,正是放学的时候,戈映红被本班一个小男生推倒在地,对方扯着她的马尾辫,咧开嘴,呲着牙,恶狠狠地说:“下次不给我抄,再打!”父亲见状,冲过来,呵斥对方:“住手!”看见高大的父亲,那个小男生撒腿就跑。父亲扶起戈映红,用他那高高的嗓门说:“没事吧?”戈映红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害羞地低下了头,说:“没事。”担心戈映红会再次被欺负,父亲决定送戈映红回家,两个孩子,默默地走着,都不说话。走到洋湖凼古渡口,戈映红冲傅艄公喊一声:“寿满爷爷,我要过河。”又回头轻轻地对父亲说了一声:“谢谢!”便坐着小渡船回到自己的家——洋湖屋场去了。
从那以后,每天放学,洋湖凼的古渡口,多了一个小身影,那就是我的父亲。
1968年,父亲小学毕业,到驼背树老街的杨祠堂(现在的赤石中学)读初中。因为是本村的,戈映红也去了杨祠堂读书,两人又分在了一个班。那时候,正逢“文革”,学校的一个班编成一个排,学校编成一个连。由于父亲成绩优秀,人长得高大,又是活跃分子,自然而然成了学校的“连长”。父亲依然穿着一件黄军服,腰间系着一根黄牛皮带,只是比上小学时大了一个型号。
在学校里,父亲还是小学那个喜欢打抱不平的孩子。由于他的一身着装,他的高大个头,弱小的同学都喜欢围着他转,平时喜欢作恶的同学都远离他。看着父亲平时在学校伸张正义的样子,戈映红小小的心底泛起一片涟漪。每次看见父亲从身边走过,戈映红就红着脸匆匆离开。这样的举动,被父亲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戈映红的父亲当时在渣江当医生,家里属于“四属户”,条件不错,每天早早地就去上学了。而父亲上学前还要到田坎边、山里捡狗屎挣工分。这样子,戈映红去上学的路上,会经常遇见父亲。有时,戈映红会羞答答地问:“你怎么还不去上学呀?”父亲心里像暖着一团火。有时,戈映红会瞥一眼走开,父亲叹一口气:“人家是嫌弃我捡的狗屎臭吧?人家是四属户,家里条件好,看不起我们的。”
读初二那年,父亲按捺不住自己多年来的心事,给戈映红写了一封长长的信,信的内容大致是:等我将来有出息了,就与你谈恋爱,现在什么都不要讲。
当戈映红读完那封信之后,就再也没跟父亲说过一句话,在父亲面前的举动却极其乖张。
有一次,父亲在杨祠堂的操坪里打乒乓球,正当父亲弯腰去球台底下捡球,戈映红一个跨马动作,两脚跨在台子上,不肯下来,也不说话。父亲非常反感:“哪有女孩子家家跨在男生的头上?”父亲认为这是戈映红在挑衅他。父亲捡起乒乓球,掉头就走。
1970年春天,泡桐花开得热烈,渣江小对河边的泡桐花开得到处都是,一城的香。那紫色的身影,在清澈透亮的蒸水河中荡呀荡。父亲与班上的几位同学屈敬尚、屈孝军、罗秀莲、黄灵芝从驼背树老街出发,走了八、十里路,偷偷来到渣江街上照毕业照。戈映红知道了,也喊班上凌春福等几位同学偷偷尾随其后。他们跟着父亲一行,从这条街,穿过那条小巷。照完相,父亲一行便在渣江“花木兰”粉店吃起了米豆腐,戈映红几人在后面偷偷地看,馋得直流口水,也不上前打招呼。
后来,不知是谁告的状,班主任把父亲一行擅自去渣江照相的事告诉了校长,校长在大会上点名批评父亲几人。
毕业那一天,黄灵芝被学校分配到了县六中,当时,六中在衡阳县是最好的高中。凌春福和戈映红被分配到了县一中,父亲和另外几个玩得好的都分配到了县二中。就这样,父亲与戈映红就断了联系。
1973年正月,高中毕业的父亲,正在田里挑粪淋草籽。大队书记傅宜成走过来,对父亲说:“国业(父亲的小名)呀,你现在高中毕业了,来队里教书,要得不?”父亲说:“要得。”“另外,你到队里来兼团支部副书记。”傅宜成又补了一句。
在去队里开大会的第一天,父亲发现戈映红也在场,两人都很惊讶,相视一笑。后来,父亲得知,戈映红也是同一天被大队书记安排在队里当团支部副书记的。
大队部三天两会,会议由团支部举行。团支部的几个年轻人都是热血青年,希望在这里能得到很好的锻炼,每次团支部书记戈民主问:“谁要上来讲几句?”父亲和戈映红都争着上台。往往是戈映红后来者居上。不知是父亲有意让贤,还是父亲本身的腼腆。
大队部会经常在屈祠堂搞节目。能歌善舞的戈映红就主动请缨,扮演《沙家浜》里的主角阿庆嫂,唱起京剧,用她那独特的嗓音,以气托声,以声送字,以字传情,向村民们传唱抗日故事。另一个主角是刁德一,大家早就被戈映红的京腔震慑了,没有谁敢上场。父亲准备跃跃欲试,但又怕自己奈不何,正在犹豫中,戈映红盯着父亲,故意讥笑道:“奈不何,就打旗杆吧!”戈映红这一激将法,真管用!父亲硬着头皮上了台,虽然远远不如戈映红,却也马马虎虎唱了几句。等他们唱完,台下一片呼声。
大队也会经常搞“抓革命,促生产”宣传活动。父亲就与队里的傅孝同拉二胡。傅孝同拉主调,父亲拉配调。他们自编七律、诗词,有时配上四川调,有时配上三川调,宣传毛泽东思想。悠扬的二胡声,在屈祠堂的礼堂上空回旋,让戈映红听了,春心荡漾。
即便在队里,父亲活跃,工作积极,但父亲的心思不在这里。他心心念念有一天能到部队去,能成为一名军人。
1973年冬月,县里征兵,父亲想:“机会来了!”即便在他人的百般阻扰下,父亲毅然决然地参了军。
临走的前一天,即1973年农历12月23日的下午,外面下着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泡桐树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雪,像是开满了雪白的梨花。父亲一个人坐在屈祠堂的办公室里看试卷,他想看完孩子们的最后一套试卷交给校长,然后第二天去部队。这时候,戈映红轻轻地走进办公室,在父亲对面的桌子边坐下,翕动着嘴唇,鼓足了勇气,用底气不足的声音问道:“你以前讲,有出息了,就与我谈,现在,你去当兵了,我们是不是可以谈了?”父亲抬起头,四只眼睛相对,又都低下。半天,父亲说:“现在广,还早。等我当了兵,有所成就,再广。”等父亲讲完,房子里顿时凝固了一般。其实,父亲有自己的担心。戈映红家庭条件好,父亲想等自己有出息了,再来理直气壮地与戈映红谈一场恋爱,给她一个幸福的未来。
戈映红什么也没说,便轻轻地离开。父亲隐约听到戈映红轻声抽泣的声音。等戈映红走出屈祠堂,父亲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看见雪地里的戈映红,系着一条红色围巾,慢慢地消失在父亲的视线里,留下一长串深一脚浅一脚的脚印。父亲“唉!”地叹了一口气。
1975年,父亲在部队里也快两年了,心中甚是思念他心中的人儿。于是提笔,写了一封信给戈映红,信中介绍自己部队的一些情况,也询问戈映红这两年在家里过得怎么样。信寄出去了,一等两个月,也不见对方回信。父亲忍不住写信给二姐屈三春:“为什么她不回我的信呀?”我的大姑妈屈三春回信说:“她已找好了,你不要等了。”大姑妈的话,让父亲将信将疑。
1976年,父亲探亲回家,来到公社耍。当时,戈映红和公社的屈广播员正坐在屋子里闲聊。见父亲走进来,戈映红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看着一身军装的父亲,哑得半天没说一句话。屈广播员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拉着自己的大嗓门对父亲说:“你现在还来做什么?一切都晚了!”等屈广播员说完,戈映红“哇”地一声嚎啕大哭,一手推开挡在屋门口的父亲,一手捂住自己的嘴,夺门而去。
后来的后来,戈映红嫁给了界牌一个大队书记的儿子,父亲找了我妈。
有一年春天,泡桐花照样地开,那密密匝匝的绿叶丛中,一簇簇花儿聚集在枝头,随风摆动,就像当年祝传香老师摇着的那只铜铃,让你仿佛听到“叮叮咚”“叮叮咚”的摇铃声。奶奶蒋年林正在驼背树老街赶集,戈映红的母亲走过来,拖住奶奶:“你儿子屈国业不是什么好人,当初给我家戈映红写信,跟她谈恋爱。到部队了,我女儿连封信影子都冇看到。”奶奶听了,“啪”的一声,双手重重地拍打自己的大腿,说:“造孽啊!哪个瞒了信?丧良心啊!”“当初你崽写给我家戈映红的第一封信,现在还保存在我家的柜子里呢!”戈映红的母亲又气愤愤地补上一句。说完,满脸不高兴地掉头就走。
后来,据父亲透露,当初父亲在部队写给戈映红的信,是被大队干部隐瞒了。
花开花谢,洋湖凼送走多少飘落的花瓣?那些波涛声里流逝的芬芳,默默无言。不知泡桐花再开的季节,故事里的人,可曾在梦里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