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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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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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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湖凼艄公的女人

民国十四年的三月,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

衡阳县渣江镇北边的蒸水河上,漂浮着的一片片柳絮,随着河水的起伏,向东蜿蜒而去。蒸水河边的凌氏屋里,传来一阵嚎叫,令人撕心裂肺、毛骨悚然。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拿着一块结实的黑裹脚布,使劲地裹住一个四岁女孩的小脚。那长长的裹脚布,一圈又一圈,一直缠到女孩的小腿处。这个女人,丝毫不顾女孩的尖叫,一边缠,一边尖声训斥:“喊吗子(什么)喊,一双丑大脚,讨米要饭咯都不得要!”

这个女孩叫凌万云。

第二天早上,凌万云忍着剧痛,偷偷解下裹脚布。此后,每天晚上被母亲强行裹脚,白天自己偷偷解开。也许是凌万云的父母平时太忙了,没有太多留意,也许是她的父母比较开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凌万云成为七里八乡少数几个裹脚不成功的女孩。

凌万云一天天长大,出落得高挑水灵。凌氏看着女儿在眼前蹦蹦跳跳的,又是高兴,又是愁闷,坐在门槛上叹气:“怕是嫁不出去了,要成老姑娘嗒。”

民国二十四年,凌万云十四岁。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漫山遍野的桃树红了。媒婆王氏扭着粗壮的腰肢,来到凌氏屋里,眉飞色舞地说:“你屋咯甲妹几(女儿),我帮她访到一户好人家,洋湖凼那边秋夏村咯,姓屈,屋里是驾船咯!”就这样,凌万云嫁进了秋夏村。

那一天,吹吹打打的鼓乐声,渺渺飘过洋湖凼平静的河面。蒸水河波光粼粼,时不时有翠鸟掠过,激起细碎的浪花。凌万云穿着母亲亲手做的绣花鞋,鞋面上绣着鸳鸯双眠图。走出大花轿,凌万云迈着莲花步走到河边,掬起一捧清冷的河水,喝一口,喜不自禁地说:“沁甜!咯是山里流下来的神仙水不?”

凌万云嫁的这户人家,是我爷爷屈孝纯的本家邻居,祖辈都是洋湖凼驾船的艄公。夫君叫屈惟元,是家里的大儿子。

那时候陆路交通极不发达,衡阳到邵阳的物资流通,多靠船载,再水路转运。春汛过后,蒸水河里一片繁忙,白帆船,乌篷船,木排,竹排,往来穿梭不息。船帆如一群群白蝴蝶,木排似一片片冰凌,似要横江断流,蔚为壮观。

凌万云跟着屈惟元,日夜吃住在船上。船上载着居家生活用品,有柴米油盐酱醋茶,有各色土布洋布,也有本地的界牌陶瓷。屈惟元摇橹驾船,凌万云在船舱里洗衣做饭。她舀着河里的水,学着哼几句歌谣。歌声悠扬,凌万云的心儿随着河风微微荡漾。

船在河里航行,若是顺风顺水,屈惟元就升起船帆,摇橹前行。若是逆流而上,屈惟元就会收起船帆,上岸请来秋夏村屈岭上屋场的黄明元和刘庭环等几个纤夫,前来帮忙拉纤。船头铁环系上纤绳,纤夫们肩套纤绳,侧着身子,在河滩上咬牙费力,蹬腿牵拉。

船小载量重,三根纤绳九个人牵拉。纤夫们光着胳膊,肩上搭一条罗纱澡帕,喊起“嗨哟,嗨哟”的船工号子。纤绳紧绷,纤夫如毛驴负重爬坡,一步一叩首地往前走。

这个时候,在岸上的凌万云,挎着盛有蒸红薯的竹篮,扭着细腰跑过来,尖声吆喝:“师傅们呃,辛苦哒,快来呷点东西啰!”听到喊声,纤夫们一窝蜂涌过来,一人抓起一个红薯,用力往嘴里塞。凌万云放下篮子,跑到屈惟元面前,从裤袋里掏出半旧的蓝布手帕,一边仰头为他揩汗,一边心疼地说:“你看你,身汗身雨,也不拿澡帕擦一擦。”

可是,在船上一年过去了,凌万云的肚子没有反应。屈惟元有些愁闷,但都埋在心里不说。又是一年过去了,凌万云的肚子还是没有鼓起来,屈惟元的愁闷明显表露在脸上。有一天,屈惟元对凌万云冷冷地说:“你回秋夏去吧,不要跟我住船上了。”凌万云听懂了意思,心里直打寒战。但她没有哭,默默地从舱里收拾几件衣服,挎着小竹篮子走下了船。

又过了几年,凌万云还是没有给屈惟元生下一儿半女,两个人万念俱灭。自此,屈惟元一年四季都呆在船上,有时船停靠在洋湖凼渡口,也不会顺路回家一趟。无数个夜里,凌万云孤零零地望着昏暗的煤油灯,偷偷地抹泪。有时,会狠狠地捶打自己的肚皮,恨它不争气。

解放后,全国推行土地改革,我爷爷屈孝纯参加革命工作,并当上了乡长。当时,民生凋敝,百废待兴。乡政府建了一个孤儿院,收留被遗弃的孩子,有刚出生的婴儿,也有家里养不起的几岁孩子。爷爷找到屈惟元,开门见山说:“惟元叔,去带一个吧。”按照屈氏家族的班行,屈惟元比我爷爷大一个班辈,虽然两个人的年龄只相差几岁,爷爷还是要称他为“叔”。

于是,屈惟元和凌万云收养了一个长得水灵的女孩。女孩当时六岁,屈惟元给她取名叫屈孝春。白天,凌万云和屈孝春娘儿俩在家忙家务,拾掇菜园子,屈惟元在蒸水河里驾船。到了晚上,上过私塾的屈惟元,回家教屈孝春识字。屈孝春十几岁时,经媒人介绍,嫁给了三湖町王氏。从此,屈惟元在外驾船,凌万云在家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后来,我奶奶蒋年林陆陆续续又生下我三叔屈敬义、四叔屈四元、满姑妈屈素兰,家里孩子多没人管,凌万元便主动帮我奶奶家带小孩,打发清冷寂寞。

凌万云喜欢看戏,尤其钟爱皮影戏。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谁家有生日喜庆、婚丧嫁娶,都会喊一堂皮影戏班子来唱戏,有“薛仁贵征东”、“十二寡妇征西”、“五虎平西”、“罗通扫北”等传统剧目。凌万云戏瘾大,秋夏村的皮影戏场场不落。有时,要赶好几里路,追到外村去看戏。

凌万云大字不识,记性却极好,喜欢听我爷爷说戏,边听边记。我十几岁的大伯屈敬明,读书多有见识,她就搬条凳子坐在我爷爷家门口,要他读古书给她听。为求我大伯读书说书,她特意递上八分钱一包的经济牌香烟,恭恭敬敬倒上一瓷杯热茶。她迷恋隋唐演义故事,什么“薛刚反唐”、“樊梨花挂帅”之类的,听得津津有味、如痴如醉。听到了故事,就坐在屋场的那棵老桑树下,有板有眼地说给邻舍们听,情节几乎一丝不差。

我出生后,大人们要我们按辈分喊凌万云“大奶奶”,喊屈惟元“大爹爹”。

1982年,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大爹爹的木船被政府航运公司收购,他成了航运公司的职工,从此成了一个“吃国家粮”的人。他家变成“四属户”,每个月有42斤粮票,家里经济条件比一般农家好。大奶奶家里有责任田,人口又少,粮票用不完。有一天夜里,大奶奶跟大爹爹商量:“我们家这么多粮票用不完,不如换来稻谷,哪家上滩月份缺粮,借给他们救急。”大爹爹“嗯”了一声,表示赞同。于是,他们就把买来的稻谷,用海缸收藏起来,装不下的放进他们的寿材里,足足有千多斤。

青黄不接的月份,我家吃完了先年的谷子,要缺个把月口粮。每年这个时候,大奶奶会主动跑到我家,压低声音对我父亲说:“国业啊,不能让细个几(小孩子)饿着,到我家里去挑担谷,出新谷再还给我。”父亲感激不尽,连忙说:“好好好!”到了家里收割的时候,父亲都会准时偿还,年年如此。

大爹爹常年不在家,养女屈孝春又出嫁了,家里只有六十多岁的大奶奶一个劳力,作田感到吃力。大奶奶找到她从小带到大的四叔,说:“四元呀,我屋里那几亩田就交给你作,你随便分点谷得我就算嗒。”此后,大奶奶家里的几亩田,一直由我四叔种,她自己只种一块两分田的菜土。菜土里各种菜都种一点,大奶奶几乎天天要到菜土里去转悠,浇水,施肥,扯草。吃不完的菜,挑到驼背树老街去卖,也经常给我们家送上一些。

记忆里,大奶奶非常疼爱我。我父母到田里做事去了,她常常拿自己刮的红薯片给我吃。记得我五岁那年,一个夜里,月光如水,落在洋湖凼的江面上。父母抱着两岁多的弟弟去邻村看电影去了,我一个人熟睡在家里中。突然,一声尖利的老鼠惨叫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我透过打着补丁的蚊帐,看见一条小蛇慢慢地吞进一只老鼠,吓得失了魂似的大哭。大奶奶正在禾堂坪歇凉,听到哭声,放下手中的蒲扇,推开我家的木门。看见蛇吃老鼠,连忙从灶屋里拿起一把火钳,夹起小蛇往门前塘里扔去。跑回来,从蚊帐里一把抱起我,轻轻地拍背哄我:“芳芳,莫哭哒莫哭哒,是老鼠在打架,我把它赶走嗒。”我还是没止住哭,大奶奶索性抱起我,回到自己屋里,从石灰坛子里,抓一粒金丝猴奶糖,塞进我嘴里。我含住糖粒,才慢慢收口止哭。

1987年,我随父母来到县城西渡读书,见大奶奶的次数渐少。

1993年,我小学毕业进初中。那年寒假,我随父母去乡下,发现大奶奶仍是一个人住。那天,北风很大,吹得秋夏村的土砖屋檐呼呼作响。大奶奶家的门口,高高地堆着枯柴,几只鸡在柴堆窜上窜下。大奶奶坐在家门口,眼神木讷地看着远方。

我走过来,喊一声:“大奶奶!”老人没有回答。再喊一声,才回过神来。想了半天,问:“你是芳芳吧?”后来,我问家里的大人:“大奶奶怎么变成这样子了?”四叔屈四元告诉我:“她郎古子(女婿)接两老去三湖町住,冇出两天,你大奶奶就回来嗒,说死也要死在洋湖凼。后来,在井眼边打水,手脉颈(手腕)绊断了,冇及时诊,老人家一天一天行动不方便,就成这样子了。平时,都是我在照顾,毕竟她老人一直对我们家好。”

我心疼大奶奶,那几日吵着要父母在乡下多呆几天,我好好陪陪大奶奶。临走时,大奶奶拽住我的手,塞给我一包用花布方巾包着的东西。我很好奇,打开一看,是一张皱皱巴巴的五十元钞票。我不要,两个人推来推去。大奶奶生气了:“芳芳,你书读得好,咯(这)是大奶奶给你的奖励。”她一说完,我眼前又浮现小时候难忘的情景:孩子们围坐在烧得通红的炭火炉边,大奶奶笑容可掬地给每个人发学习奖励。有一元、两元、五元,我在那一堆孩子中书读得最好,自然拿到的钱最多。面对大家羡慕的眼光,我一脸骄傲,心里感觉美滋滋的。

没想到,那一别,竟然是最后一面。1994年冬,我正读初二。晚上,我和弟弟都睡着了。四叔给父亲打来电话,声音很急促:“大奶奶快不行了!你们明天赶快回来!”

 我不知道,是怎么一路跟着父亲走到秋夏村的。记得那一天,从洋湖凼吹来的河风非常阴冷。我走在洋湖凼的陇中间,老远就听到凄婉的哀乐声,顿时泪眼模糊。走到大奶奶的灵位前,我噗通一声跪下。还不谙世事的我,只会哭,什么也说不出来。

大奶奶葬在我们屈氏的祖山木鱼山上。每年清明节,我们都要在她的坟头,插上祖签、香烛,默默地祭拜她。

而今,每次走在蒸水洋湖凼边,冥冥之中,我感觉有位穿绣花鞋的14岁姑娘,捧起一口河水,喜不自禁地说:“沁甜!咯是山里流下来的神仙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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