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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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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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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不住的人

1973年冬月,一辆载着新兵的军列鸣起了长笛,缓缓离开衡阳火车站,向西驶向怀化黔阳,衡阳县一百名农家子弟踏上了保家卫国的征途,我的父亲屈敬普就是其中的一员。

父亲参军的部队是湖南省怀化市二炮80305部队汽车营,第二炮兵团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炮兵特种部队,是中国战略导弹部队,由周恩来命名为“第二炮兵”,主要任务是遏制敌人对中国使用核武器,湖南邵阳、怀化是二炮的重要战略基地。

正规的三个月训练结束后,父亲被分配到汽车九营修理所(即修理连),主要任务是维护和修理运输营的军用汽车。后来,指导员廖志刚了解到父亲是高中毕业生,就安排父亲在自己身边写材料、做会议记录。见其工作积极主动,又干得好,又让父亲保管部队的秘密文件。

1976年,父亲光荣地加入中国共产党。

父亲除了做好本职工作,闲暇时间,又带领连队的战友挖鱼塘养鱼,搞农副业生产,种植蔬菜,收集废铜烂铁卖钱提高大家的伙食,这些,被连队指导员廖志刚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于是,在军报上为父亲写了一篇《闲不住的人》。

几年后,指导员廖志刚在一次选拔干部上,极力推荐父亲,却受到当年的接兵团排长的又一次阻挠,原话是这样的:“此人很高傲、自大!还需锻炼,让他下炊事班再锻炼两年看看!”

记得那一夜,北风呼啸着,父亲裹着军大衣,一脸肃穆地伫立在他亲自挖的鱼塘边,久久不说一句话。后来,指导员找到他,拍了拍父亲的肩膀,沉重地叹了口气,说:“有人用你,你就是能人;没人用你,你就是废人。”父亲沉默。即便这样,父亲并没有因此堕落,依旧如故。后来陆续被评为“优秀共产党员”,“学习标兵”,立三等功。但是,每一次提干,都与他无缘。在那个年代当兵的人都知道,如果在部队不能提干,最后的归宿就是哪里来哪里去。

1981年,父亲已经是9年的老兵了。部队面临着裁军,原本三个团,要裁掉两个。

那一年,母亲带着快两岁的我跟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小姐身子的母亲因为做不来农活,得了一场重病。爷爷也逐渐察觉父亲在部队多年没成什么气候,在家唉声叹气,多年的希望化成一腔怒火,要父亲快分家带着我们单过。于是托大姑伯杨喜桂给父亲写了一封信,信的大致意思是:“你屋堂客做农事奈不何,身体又差,如果你在部队没混出什么名堂,就回来算哒。”

部队裁军要历经八个月,当听到这个消息,部队里顿时炸开了锅,有的说:“听组织安排,哪里来,哪里去。”有的无奈地叹气。有人默默地蹲在树下抽烟。有的笑嘻嘻地说:“正好,好好回家种田抱老婆生孩子。”有的找领导说好话,抓住一线希望自己能够留下来。

裁军大会的前夜,政委找到父亲谈话:“你在部队的时间最久,工作也最出色,明天大会,你就不要直接表态,反正有八个月的时间,留下来,当个志愿兵也好。”父亲没有说话,那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翻来覆去睡不着:到底是去还是留?留在这,妻儿怎么办?凌蔚的身体那么差,没有我在身边,一个人带着孩子,怎么撑得下?可回去了,怎有颜面见家乡的亲人?

第二天,裁军大会上,轮到父亲表态,政委问父亲:“屈敬普,你有什么要求吗?”其实,政委是希望父亲留下来,他不愿放弃这么一个优秀的兵。政委见父亲不说话,又拖父亲到一边说话:“你要想清楚,你回去了,天天拿把锄头在田里走来走去,你会受得了吗?”意想不到的是,父亲艰难地从嘴里吐出一个字:“走!”一个“走”字,决定了父亲一生的命运。可父亲何尝不想留下来?一个团,两个志愿兵指标,留下来的机率能有多大?家里的妻儿也在等着他回家。

1981年冬月,父亲带着8个月的优抚金就这样回家了,结束了他8年的军旅生涯。那一夜,父亲从洋湖凼古渡下船,往生养他的秋夏村走去。风,像一把利剑,割在父亲的脸上。凄厉的北风,把路边的枯枝刮得“呼呼”作响,秋夏村的村民已在梦里沉睡,听不到鸡鸣狗吠,只有漆黑的夜,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周围的一切。夜里的寒露太重,父亲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他不知道他这样一回来,接下来要面临着什么?

走到田心屋场,爷爷屈孝绳的那两间土砖屋出奇地亮着昏暗的油灯,在寒冷的冬夜里,在秋夏村稀稀落落的土砖屋中,在寂静的黑里,显得格外刺眼。突然,门“吱呀”一声开了,60多岁的爷爷从昏暗的灯光里走出来,喃喃地说:“崽,回来了?早点睡吧。”就再也没说第二句话。

本以为一个高中毕业生,拿过真枪实弹,当过九年兵的父亲会从此一蹶不振。然而,只几天的工夫,父亲就适应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犁田、莳田、杀禾、车水、扮禾,样样奈得合。

1982年,国家实行农业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即今天讲的“包产到户”,同年,弟弟屈敦炜出生。爷爷对父亲说:“你孩子现在也有两个了,不能总跟我们两个老年人和其他几个姊妹住在一起。”于是,爷爷从那两间土砖屋中间断开其中一间,大概18平米的面积,给父亲和我们住,就算是分家了。

分家后的日子更是艰难,父亲却从未说难,总是默默地做事,虽然作为文人的父亲做起农活来没有其他人那么好,却也做得快,一天到晚忙得闲不下来。

同屋场的太公屈惟伟,一家6口人,因他在县公安局上班,老伴身体不太好,家里属于“四属户”,每次干农活,家里都请不到劳力,父亲总是主动前去帮忙。因此,两家之间也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后来,区里又安排父亲继续去教书,父亲便一边在秋夏小学教书,一边到田里干农活。很多时候,屋场的孩子们吃过晚饭,就拿着作业本跑到我家问父亲作业怎么做。昏暗的油灯下,常常有几个小脑袋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一个热天,正是吃中饭的时候,我和两岁的弟弟正在田坎边玩耍,父亲端着一锅子米饭往学校方向走,我们闻到了米饭香,跑过来,踮起脚尖,四只脏兮兮的小手抓住锅沿,吵着要吃。母亲跑过来,掰开我们的手,训斥我们:“果是得你爷果学生呷咯,你们后呷!”

后来的后来,我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没有继续他的民办教师生涯。

1987年,爷爷屈孝绳在驼背树老街赶集时,突然栽倒在地,再也没有醒过来,父亲非常痛苦,毅然选择带着我们来西渡谋生活,做起了水果生意,还是一天到晚忙得闲不下来。由于父亲讲义气,遇到一些熟人,讲几句好话,父亲就赊账给对方,有的一赊一年半载,有的一赊好几年,利润从哪来?资金如何周转?最后,一年到头,辛辛苦苦,没看见几个钱,用他自己的话说:“糊甲口吧!”

现在,父亲老了,母亲也不在了,父亲还是会默默地做为我们做很多事,闲不住的人。

不知沉默寡言的父亲,独自的时候,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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