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庚申年(1920年),芒种时节,从驼背树往南的洋湖凼吹来麦子的醇香。凌氏屋里传来一阵新生婴儿的啼哭声,这个婴儿,便是后来驼背树老街的杂货铺老板凌受尚。
凌受尚有一个姐姐,比他大二十多岁,在凌受尚还未出生时,就嫁给洋湖凼边秋夏村范长塘屋场的一个纤夫。小时候,凌受尚经常往秋夏跑。
凌受尚六岁那年的春天,洋湖凼河洲上的麦田一片葱茏。微风过后,起伏成波浪,一浪一浪向前涌动,蔚为壮观。小小的凌受尚一路蹦蹦跳跳走在田坎边,因为一直疼爱他的姐姐正在范长塘等他吃中饭。一不小心,凌受尚被路上的杂草缠住了脚,扑倒在湿漉漉的麦田里。
当时,我的爷爷屈孝纯正在麦田里除草,远远看见凌受尚摔倒在地,扔下锄头跑过来,一把拉起他,关切地问:“你是哪个屋场的?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凌受尚站起身,也不说话,一个劲地用两只脏手揩衣服上的湿泥。见越揩越脏,就索性坐在田坎边“哇哇哇”地大哭起来。爷爷蹲下身子,一边帮凌受尚擦眼泪,一边温和地劝说:“小弟弟,别哭了。你家住在哪?我送你回家。”凌受尚用手指指范长塘方向,说:“我要去姐姐家。”就这样,比凌受尚大三岁的爷爷带着这个满身是泥的小弟弟往范长塘走去。一回生,二回熟。渐渐地,爷爷跟凌受尚成了好朋友。
1947年,凌受尚经人做媒,娶了台源龙古凼古渡边罗氏屋里一小女。婚后,凌受尚小两口便在驼背树老街开起了杂货铺。
老街每逢农历一、四、七赶集。逢圩赶集,狭长的老街常常被挤得水泄不通。七里八乡的村民有的挑着一担蔬菜来这里卖;有的赶到这一天来集市上购置每月的家庭生活所需。因为凌受尚待人客气,大家都喜欢把挑菜的箢箕、购置杂货的箩筐等寄存在他的铺子里。
凌受尚的杂货铺只有通长的一间,铺子比较窄。一条古旧的木门常年敞开着。木门的旁边有一囗长方形的矮柜从里面突出来,上面摆放着针头线脑、洋火(火柴)、洋油(煤油)、海带、咸鱼和孩子们喜欢吃的豆糖,还有一个记帐本和一把老旧的算盘。铺子里有一囗大海缸,里面盛满了晶莹透亮的大颗粒粗盐。
解放前,凌受尚上过半年私塾,算盘子打得好。左邻右舍的乡民,谁家有算不清的帐,就会请他去拨动算盘。凌受尚打算盘如弹拨乐曲,噼里唰啦,轻松潇洒,节奏强,计算准。
刚开始,杂货铺生意清淡,勉强维持生活。即便这样,凌受尚依然能够每天抖擞着精神坐在自家铺子前,守候来他家买杂货的稀少几个顾客。
他做生意从不吆喝,见了人,总是一脸笑相。他时常笑呵呵地迎着来光顾生意的客人喊:“您啷个(您)今日来茶亭喝茶呀?要买什么自己进屋挑。”时间久了,大家也都愿意到他家买杂货。一是他家的货物齐全,二是他的货物比别家的便宜。还有一个原因,只要踏进他家的门槛,总能喝上让人唇齿生香的湖之酒。
那时候,驼背树老街上有很多人家会酿湖之酒。而凌受尚酿的湖之酒酒香独特。每年孟冬时节,凌受尚就开始用推子推糯谷。糯米浸泡蒸熟后,凌受尚就挑着一担糯饭到洋湖凼的江边去淘。然后,将浸水冷却后的糯饭倒入一个大缸内,加酒曲,盖以簸箕、荷叶,发酵近月即成。凌受尚酿的湖之酒,入口糯甜。每逢赶集的日子,七里八乡的村民来他家买杂货时,他都会给对方倒上一小碗。
有一年冬天,我爷爷屈孝纯挑着一担白菜来驼背树赶集。等到集市下场,凌受尚生拉硬拽把我爷爷拖进屋,笑着说:“屈满爹(di),天冷,进屋喝两口。”屋里,凌受尚的屋里人罗氏正弯腰拨弄着一盆红红的木柴火。见我爷爷来了,满脸客气地招呼我爷爷坐在火盆边。凌受尚用粗犷的声音对罗氏喊一声:“老婆子,去烫一壶酒来,屈满爹难得来。”“哦,对了。先熬一碗苏干茶,散散寒气。”凌受尚又补上一句。
不一会儿,屋内就升腾起袅袅的烟雾,弥漫着独特的苏干茶香和醇绵的湖之酒香。凌受尚和爷爷两人时而慢慢地抿,时而大口地喝,两个人你一碗我一碗喝得尽欢。不一会儿,火越烧越旺,火苗也不断地“噌噌”往上窜。火红的柴火把一屋人的脸照得通红,屋子里不时回响两个大男人爽朗的笑声。
有时,凌受尚也会挑着一担盛满杂货的皮箩到周边各村去卖。近一点的,秋夏村、文昌村;远一点的,赤石寺、盐田。如果老远看见凌受尚挑着一担皮箩在田坎边走,村里的孩子们就一拥而上。一个个小脑袋凑过去,叽叽喳喳。那皮箩里花花绿绿的豆糖实在是诱人,嘴馋的孩子居然流出了囗水。然后纷纷跑回屋里,软磨硬缠要家里的大人买上一两粒。买了豆糖,放进嘴里“吧唧吧唧”地尝,又欢天喜地地一溜烟儿跑开了。
民国时期,衡阳县进出货物主要靠水运。凌受尚卖的这些杂货,都是由衡阳市区那边用船载过来的。按照当时的资料推测,凌受尚一般会从驼背树老街古茶亭出发,走渣衡官道,途经花滩、高真寺、杨桥、杉桥,再从松亭古渡口下船,去衡阳市区进货。回来时,凌受尚便担着他的杂货从秋夏洋湖凼古渡口下船。
一个冬月天,天寒地冻。凌受尚从衡阳进货回来,挑着一担杂货从洋湖凼下了船。凛冽的寒风呼呼地刮在凌受尚的脸上,如刀割一般。洋湖凼江边的构树、香樟树、乌桕树被风刮得“哗哗”作响。河洲上,成片的油菜苗青绿,叶片上滚动着晶莹圆润的水珠。一群觅食的麻雀,叽叽喳喳落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上,见有人走动的声音,一窝蜂飞散了。
凌受尚吃力地挑着杂货走在田埂上,刺骨的寒风吹红了他的脸。当走到秋夏田心屋场边时,凌受尚已经汗流浃背,便停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枯草堆里,拉下肩上的毛巾来回擦汗。正从田里摘白菜回来的爷爷屈孝纯看见他,笑着走过来:“老凌,你今天进货回来了?要歇脚也不直接进屋坐一坐。天这么冷,地上又湿又寒,坐地上干什么?快快快,快进屋。”
于是,一把扶起凌受尚,两个人一前一后往田心屋场走去。等到凌受尚一进屋,爷爷就招呼我奶奶蒋年林给他下了一碗热乎乎的面条,用白菜做臊子。凌受尚吃得头上冒着热气,一个劲地夸:“嫂子做的面条太好吃了,屈满爹有福气呀!”奶奶躲在一旁只会笑,不说话。
民国38年,一场特大的洪灾席卷渣江平原。秋夏村的房子倒的倒,塌的塌。于是,大家携家带口,全部逃难到驼背树老街。我爷爷和奶奶带着三岁的大伯屈敬明投奔凌受尚家。凌受尚看着一身窘态的一家三口,紧紧握住我爷爷的手说:“老兄弟,有你老弟在,饿不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当爷爷他们走进凌受尚的两层土砖房时,发现里面挤满了人。屋中间用一个盆子烧着一堆火,一些人围着火盆烤火,不时跺脚、搓手;一些人站在墙角,一家人抱作一团互相取暖。屋里的人,站的站,坐的坐。衣服烤干的人,走开了去,换另一群人接着烤。因为发大水,又逢秋季,天气又阴冷又湿寒。一个火盆,似乎能救活一群人的命。
凌受尚屋里人罗氏楼上楼下地跑,一双小脚踩得木楼梯“咚咚”响。她一会儿从楼上拿下一床破旧的棉被,对我爷爷说:“屈满爹,你们一家将就着睡这床被子吧。”一会儿又到柴房里抱一捆杂木跑到火盆边添柴。
一屋子人,就这样凑合着在凌受尚家待了近个把月。平时遇什么吃什么,吃红薯饭最多。偶尔,凌受尚也会做米豆腐给大家换换口味。做米豆腐时,凌受尚首先把大米浸泡三四个小时,然后用祖宗遗留下来的石磨把米磨成米浆,再加入石灰水。用一口大锅煮,边煮边用锅铲搅拌均匀,煮成糊状。等其打泡,便倒入脸盆成形冷却。最后用自制的米豆腐弓子横割一刀,竖割一刀,方形的米豆腐就做好了。
大家一边吃着柔滑爽口的米豆腐,一边感激不尽地对凌受尚两口子说:“凌老板,你们两口子是好人哪!这个情,我们该怎么还呀?”凌受尚站在屋子中间,只顾乐呵呵地笑,高大的身躯被红红的火焰照得更挺拔了。
同年,全国实行土地改革。松市村在杨祠堂召集大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集聚在祠堂里。祠堂里热闹非凡,说笑声不断。小孩子们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像一只只快活的小鸟。凌受尚被分配在土改工作队量田。
1954年,全国开始实行公私合营。凌受尚的杂货铺便交公了,其安排在官埠塘供销合作社上班。那时候,村民们走亲戚,都会提一包糖包(封)子。大家到供销社来称散装白糖时,都要请凌受尚包。凌受尚包的糖封子有棱有角,卖相好,结实不散包。
1959年—1961年,三年困难时期。凌受尚离开供销社,回家开荒种红薯和萝卜。后来,松市生产队在驼背树办面厂。因凌受尚能写会算,便安排他在面厂当会计。面厂就办在老街的戏台旁边。有时,凌受尚也会帮面厂师傅碾米、做面。
凌受尚一生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凌生成,在驼背树老街剪头发,有时也作豆腐。小儿子叫凌生友。
改革开放后,老面厂散伙了。凌受尚闲不住,又在大儿子的理发店边开起了他的杂货铺。那时候,他已经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了。因其待人谦虚、客气,做生意童叟无欺,周边赤石寺、洋湖凼一带都称他“尚胡子”。胡子是渣江人对年长者的尊称。
在驼背树做建材生意的屈三毛一提起凌受尚老人,就特别激动,说:“尚胡子爷爷是个好人。那几年,我家的建材生意不好做,他常常赊账给我们。买米买盐要我们直接去他铺子里拿,然后拿个本子记一下账。说等我们有钱了再还不迟。”
由于酿酒、作米豆腐要经常浸冷水,凌受尚积劳成疾,1994年去世,享年74岁。
早些日子,我陪大伯屈敬明去驼背树赶集。初冬的暖阳温柔地洒下来,偶有一只花喜鹊飞过,翻动着黑白相间的羽翼,喳喳地叫着。大伯说,想去见见凌受尚的大儿子凌生成,顺便去他店里理个发。当伯父一走进驼背树的茶亭,就指着前方对我说:“就是咯里(这里),冇嘛变化啦(没什么变化)。”
我陪着大伯往尚胡子爷爷的老铺子走去,远处飘来洋湖凼的江风,暖暖的,让人神清气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