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手
1
蔚蓝的大海一望无际。白浪翻滚着涌上海滩,拍打着礁石,潮声如歌如诉。几只海鸥在海面展翅飞翔。水天相接处,归航的船只若隐若现,正努力朝着岸边驶来。
贺贺穿着一袭白色的长裙,挽着丈夫高远的手臂,迎着夕阳,漫步海滩,不时微笑着望一眼踏浪追逐的一对年轻人。那是他们新婚的儿子和媳妇。
“想不到,我还能看到儿子结婚。”贺贺说。
高远说:“生命常常会创造奇迹,谁说不能?说不定你明年就能看到我们的孙辈呢。”
“是吗?我盼望着。”贺贺仰头望一眼高远,甜甜地笑了,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两对足迹在海滩上延伸,海浪哗啦哗啦歌唱……
海滩上的人不少,散步的,躺着晒太阳的,堆沙堡的,拍照的……突然,贺贺在人群里看见一位银发老太太坐在轮椅上,面朝大海,幸福地微笑着。这……这……这不是钱朵阿姨吗?推着轮椅的正是她的宝贝女儿黄鹂。
“钱阿姨——”贺贺喊着奔过去。
黄鹂也认出了贺贺,热情地打招呼:“嘿,贺贺,这么巧啊,你们也在这里度假啊?”
“啊,黄鹂,你、你、你也陪妈妈到海边玩玩呀?真是太好了!”贺贺蹲下,握住钱朵阿姨的一只手,“钱阿姨,还认得我不?”
钱朵阿姨幸福地笑着,并不答话。
黄鹂也蹲下,握住妈妈的另一只手抚摸着,说:“妈,这是贺贺呀,您在绿树医院住院时的病友,忘年交,还记得吗?”
钱朵笑着点了一下头。
黄鹂说:“妈妈现在都不说话了,也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贺贺不觉得奇怪,人年纪大了,哪里都会出问题。
黄鹂把头贴在妈妈脸上亲了一下,转而对贺贺说:“贺贺,你们继续玩。起风了,我怕妈妈着凉,先回房间了,再见!”
黄鹂推着妈妈转身离去,长发、长裙随风飘舞。贺贺注视着黄鹂的背影,咦,她的脚好好的,一点也不瘸,真是奇了怪了!
“钱阿姨再见!黄鹂再见!你们住几号房间……”贺贺挥手,高声与她们道别。
……
“喂,你醒醒,你醒醒,怎么?做梦啦?”高远一个劲摇咿咿呀呀说着梦语的贺贺。
贺贺“啪”一声坐起来:“钱阿姨,我看见钱阿姨了……”
“别胡说,天还没亮呢,赶紧躺下再睡一会儿!”高远听了头皮一阵发麻,急忙用手捂贺贺的嘴巴。
贺贺推开高远的手,说:“我没有胡说!我真的看见钱朵阿姨和黄鹂了,她们母女终于和解了,非常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刚才我在海边看见她们俩了……”
贺贺说着笑了,滚下两串泪珠。高远知道贺贺还在梦境中走不出来,一把将贺贺拉回被窝。“不说了不说了,记住,‘夫妻没有隔夜仇,母女没有隔世恨’,她们是母女,骨肉至亲,再大的怨恨终究会化解的。天还没亮,我们继续睡觉吧。听话!”
贺贺还想说话,高远用嘴唇封住了贺贺的口,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2
三甲“绿树医院”远离闹市区,矗立在郊区的一片绿海之中,六幢银灰色的连体大楼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这里交通十分便捷,地铁、多条公交车连接市中心。医院环境幽静美丽,医疗设施先进,科室全面,技术领先,名医云集,后勤服务周到,吸引了众多的患者前来就医、疗养。
住院部整洁明亮,灯光柔和,每个楼层的主色调是白色,墙壁腰线以下及地面是浅绿色和浅蓝色。
消化科在住院部的7楼,进门便看见墙上医生、护士的团队介绍。敞开式的护士台放着精致的盆花,一个个年轻的护士也像花儿一样漂亮。走廊尽头是加了保护架的落地窗户,窗边放置着宽叶的龟背竹,叶片碧绿油亮,极具生命力,让人看上去既温馨又充满希望。
下午,脸色蜡黄的贺贺佝偻着身子,左手抵住腹部,右手挽住儿子高山,缓慢地走进701-2病房。门口701铺位上,坐着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很友好地微笑着。
贺贺因为腹部疼痛,弯着腰笑不出来,也没力气说话,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算是跟701床打招呼。就这么一瞬间的照面,贺贺觉得老太太这张笑脸是那样的慈祥,让人心里很温暖。
高山让贺贺在靠窗的702铺位躺下,盖上被子,把住院的生活用品放在储物柜里,然后又出去打了一壶开水。
“你是儿子?”老太太轻柔地问高山。
“是的。”
“你妈妈怎么啦?”
“腹疼。”
“哦!”
701老太太叫钱朵,也腹痛,住院已经一个月多了。她痛的位置在上腹部,胃里出了大毛病,吐血,禁食。贺贺进病房的时候,钱朵刚挂好营养液。
不一会儿,医生和护士便鱼贯而入,一堆人在贺贺的床前商量着治疗的方案。
主任赵医生说:“702号门诊常规检查情况有点严重,特别是大便性状很不乐观,化验单上隐血三个+,持续性腹痛。先给702挂盐水消炎止血,明后天马上安排做胃镜、肠镜!”
护士忙碌的身影进进出出,这个送来了一大堆口服药,嘱咐马上吃下,那个给贺贺的手臂扎上了留置针,先推射针剂止血,再挂吊瓶消炎。到底是三甲医院,医生护士针对患者的病情,迅速拿出治疗的方案,内服外挂,双管齐下。
因为明后天要做胃镜、肠镜,贺贺也要禁食禁水,这让本来就很虚弱的她,这会儿连头也抬不起来。
夜深了,高山回家了,病房里只剩下钱朵和贺贺。消炎针止痛针挂下去之后,贺贺腹痛明显减轻。月光把病房照得雪亮,贺贺慢慢侧过身子,睁开有些浮肿的眼睛,看了看刚才进门朝她微笑的病友701。突然,她发现这位老太太没有睡,半靠在床头,也扭脸定定地看着她。老太太还是像白天一样,微微一笑。
“好些了吗?”
贺贺太虚弱了,嘴角向上牵引了一下,始终没有笑出来,也没力气说话,又合上了沉重的眼皮。她因为腹痛便血日久,水米不进,已经好几个晚上没睡了,这回实在挡不住了,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3
贺贺出生在农村,从小就肚子疼,起因是后来才知道的。贺贺2岁的时候便秘,母亲随手抓过墙角的竹扫帚,折了一根竹丝,想把宝宝的大便抠出来,结果手一滑,竹丝刺破了宝宝屁眼的血管,当时鲜血直喷。后来伤口感染,溃疡面向上发展,细菌感染整个肠道,造成宝宝溃疡性结肠炎。
贺贺小时候肚子痛的时候,母亲就请来村里的一位老婆婆作法驱赶病痛,惯用的手法就是从发髻上取出一团头发,叫人抓来一只公鸡,冠上掐出几点血滴在贺贺的肚子上。公鸡每次痛得“哇哇”乱叫,爪子乱踢乱蹬。随后,老婆婆开始用这团头发在贺贺的肚子上揉啊揉啊,嘴上念念有词,最后“呸呸”几声,疾病就驱赶走了。说来也奇怪,经老婆婆这么一治疗,贺贺的肚子真的不疼了。但过不了多久,贺贺便又旧病复发,而且一次比一次厉害。9岁那年吧,贺贺肚子痛得上不了学,整夜呻吟,大便解出来是暗红色的,后来就连续发高烧。母亲这才紧张起来,同隔壁的山东大婶商量怎么办怎么办。山东大婶过来一摸贺贺的额头,急得大叫:赶快送医院!
贺贺的大哥刚刚挑着一担柴进门,看见妹妹病得这么厉害,连水都顾不上喝,背起妹妹直奔县人民医院。贺贺的母亲和山东大婶跟在后面一路小跑。
山东大婶是南下老干部的遗孀,她人脉比较广,县人民医院的刘院长是她丈夫的战友,南下部队的老军医。凭着这一层的关系,热心的大婶没少帮忙,村里的老少要是得了大病,大婶就陪同上医院,被村里人亲切地称为“救命大婶”。
到了医院,大婶马上去找刘院长。果然,操着浓重山东口音的刘院长大步流星地过来了。他向贺贺母亲仔细地询问了病情,建议马上化验大便。可贺贺几天没有吃东西了,除了腹痛,根本解不出大便。那时候医疗条件差,没有做肠镜一说,刘院长当即向边上的护士要来了指套,亲自给贺贺进行肛门指检。看着一指暗红的浓血,刘院长心疼地说:“怎么不早点送来?孩子大肠出血严重,必须马上住院治疗!”
这次住院治疗倒是比较彻底有效,贺贺此后好多年都没有腹痛便血。
4
肠镜检查结果,贺贺全结肠溃疡糜烂,直肠口原始病灶处已经有菜花状的肿块,直肠癌,必须马上手术。
“唉,太年轻了,一定要治好哇!”701钱朵一声长叹,这话好像对贺贺说,又像对医生护士们说。
贺贺其实也不年轻了,已经52岁了。她患“溃结”已经有几十年了,这是引发癌变的罪魁祸首。医生手头有好几个病例,三、四十岁就走了。
手术那天,高远、高山都在手术室门口焦急地等候。父子俩决心不惜一切代价救治贺贺,这给了贺贺配合治疗的信心。可是由于前期病程太长,失血太多,贺贺身体太虚弱了,以致手术室出来后,好长时间麻醉不醒,父子俩吓得直哭。
经过医生的特殊处理,在亲人的一声声呼唤中,贺贺终于苏醒过来了,扭头一阵剧烈的呕吐。
钱朵看见贺贺苏醒了,高兴得直抹眼泪。她一边擦眼泪一边说:“谢天谢地,醒过来就好!唉,长得跟我家闺女真像,太像了!”
“你是说贺贺?她长得像你家的闺女?”赵主任笑着问钱朵。
钱朵呜咽着点头,又“噗”的一声笑了。
“哈哈,同病房,像母女,你们俩也太有缘了!”赵主任听了哈哈大笑,驱散了刚才施救时的紧张气氛。
几个漂亮的小护士也很好奇,凑过来在钱朵和贺贺的脸上仔细比对。“真的哎,俩人真的好像一对母女!”
钱朵整整大贺贺27岁。
术后,贺贺好长一段时间都不能下地走动。高山不在的时候,钱朵就像守护神一样看着贺贺。自己手上吊着营养液,眼睛总是看着贺贺头上的吊瓶,生怕盐水挂过头了。晚上,当贺贺的棉被挂下来,手臂露在外边的时候,钱朵会翻身下床,慢慢地走到贺贺的床边,帮贺贺把棉被掖好,把面颊上的几缕头发轻轻地撸到脑后。有时候,钱朵干脆拿个凳子,坐在贺贺的床前,握着贺贺的手,轻柔地抚摸着,离开前还拉起贺贺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亲一下。
极度虚弱的贺贺闭着眼睛,分明感受到钱朵脸上湿湿的东西。她不明白交往不深的老太太为什么会这样对待自己,仅仅因为自己长得跟她的女儿很像?每当这时,贺贺不想惊动这份母性在夜幕下的倾情上演,仿佛坐在床前的不是病友而是母亲。一想起早逝的母亲,贺贺的眼睛湿润了。
5
钱朵患的是胃癌,已经晚期,家人希望手术治疗,但她拒绝了。她每天挂止痛针和营养液,针管的一点一滴,细数着生命的最后时光。她说最大的痛苦不是疾病,而是禁食,闻到饭菜的香味却不能吃。她挂好针就能下地走动,自己上厕所,还能洗内衣裤,外人看不出她是个病人。
几个儿子轮流探访,每天晚上陪伴半个小时左右,就回家了。如果是双休日,探访的家人就多一点。
贺贺一天天好起来了,钱朵看了很高兴。
“贺贺,你是城里人?”一天,钱朵这样问。
贺贺说:“不是。我从小在农村长大,现在城里工作。”
“哦,农村好,农村比城里好!”
贺贺笑笑,说各有利弊吧,农村空气肯定比城里好,瓜果蔬菜肯定新鲜。
钱朵笑笑,农村好,农村好!
贺贺只看见钱朵的四个儿子,没有看到过女儿。钱朵不是说贺贺长得像她女儿吗?
“钱阿姨的女儿呢?住院这么长时间了,怎么没有来看看生病的母亲?她的女儿出国去啦?在外地工作?抑或……”
贺贺有时候暗自瞎想。钱朵不说,贺贺又不便打听。
看着贺贺能坐起来了,能喝米汤和水果汁了,钱朵特别的开心,把亲戚送来的水果和营养品放到贺贺的床头。她说:“我不能吃,你多吃点,人是铁饭是钢,吃下去才有力气!”
平时,除了睡觉,俩人有充分的时间唠嗑。
一天,贺贺打趣说:“钱阿姨,您的名字真有趣,钱朵(多),哈哈!”
钱朵也笑笑,说:“年轻的时候钱不多,是子女多。要是钱多就好啰!”
“怎么没看见您的女儿呢?她在外地工作?出国去啦?”贺贺话一出口,又有点后悔,千万别戳到老太太的痛处啊。
钱朵下床,慢慢走到贺贺的床前,让贺贺摸自己干瘪的上腹部。贺贺吓了一跳,她的手触到了钱朵腹部一个拳头那么大的硬东西。什么?这么大的癌肿块呀?
钱朵说,这就是她的女儿。
啊,女儿?贺贺人到中年,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这么大的一个癌细胞肿块,怎么会是一个女儿呢?是胎死腹中?这也不可能呀。贺贺被搞糊涂了。
“这个肿块,是我日夜思念女儿的结果哦!”钱朵伤感地说。
“啊,您女儿不幸死……死啦?”贺贺小心翼翼地问。
“她还活着呢。”
钱朵陷入了往事的回忆之中……
原来,钱朵年轻的时候是一位漂亮的纺织女工,后来当上了车间主任。厂里一位高大英俊的黄技术员爱上了她。两人婚后过得非常甜蜜幸福,噼里啪啦生了二个儿子一个女儿,周围的人都投来羡慕的眼光。可是人常常会遭受生活的重击而变得命运多舛,黄技术员在政治运动中不堪折磨,跳下了高高的山崖走了。
钱朵悲痛欲绝,多次拉着子女站在山崖,欲追随丈夫而去。可是,看着面前三个漂亮可爱的孩子,钱朵的理智战胜了冲动。一个人的工资要养活三个孩子,还要照顾父母公婆,日子非常艰难。
厂里的机修工何军是单身汉,决定和钱朵一起抚养孩子。钱朵开始坚决不同意,后来看到何军这么实心实意,也就点头了。本来想两个人共同养育三个孩子,日子会过得轻松一点。没想到,婚后,钱朵的肚子又日渐隆起来了,医生一检查,是双胞胎。钱朵想要拿掉孩子的,无奈何军苦苦哀求,最后又添了一双儿子。何军抱着俩宝笑了,钱朵却暗自哭泣。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6
工薪阶层,要养活五个孩子,又要照顾四五个长辈,钱朵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问题还出在,双胞胎儿子出生后经常生病,一个感冒,肯定一双。一个住院,另一个也紧跟其后。夫妻俩债台高筑,疲于奔命,前面几个孩子也照顾不好,饱一顿饥一顿,面黄肌瘦。
有朋友建议让家境好的人家领养两个孩子,这样可以减轻负担。双胞胎太小,何军不同意;上面俩哥已经开始读书,记事了,不好开口;女儿黄鹂5岁,长得活泼可爱,是钱朵的心头肉。
好心的朋友还真的联系到了一户人家,是郊区的周家。周家夫妻40来岁,俩人种粮种菜养鸡养鸭,收入可观,房子也高大宽敞,就是没有孩子。
周家夫妻来看孩子,带着两只鸡、一大袋米和许多蔬菜作为见面礼。这对困难时期的钱朵和何军来说,简直就是雪中送炭。
看到周家生活条件这么好,钱朵本来想让周家挑选一个男孩子的,可周家人看来看去,选中了漂亮的小姑娘黄鹂。这简直剐了钱朵的心,想想孩子是去周家享福的,也只好忍痛割爱。
周家要回乡下了,可黄鹂死活不肯跟周家人走,抱住钱朵的大腿不放。“妈妈,我不要跟坏人走!我要跟哥哥、弟弟一起玩!我要妈妈!”
两个哥哥也哭着向妈妈求情,希望不要送走妹妹。
钱朵心如刀绞,她怎么舍得送走自己的宝贝女儿啊,还不是因为家里困难实在没有办法呀。
周家人看了,说别硬来,对钱朵一阵耳语,走了。
晚上,几个孩子都入睡了,周家夫妇回来了。钱朵按照事先的约定,把熟睡的女儿抱起来,在粉嫩的脸蛋上亲了又亲,最后扭过头,把女儿交到了周家夫妇的怀里。
钱朵上下牙齿咯咯直打颤,挤出一句话:“今后辛苦你们了!”
周家夫妇抱着睡梦中的黄鹂,消失在夜幕中。钱朵猛地冲出门口,抱住门前的一棵大槐树失声痛哭,一拳一拳捶打着树干……
7
周家的确是厚道人家,对养女视同己出,养母给黄鹂买新衣服买玩具,养父把黄鹂架在脖子上到处去玩,鸡鸭鱼肉更是家常便饭。经过一个阶段的相处和磨合,黄鹂慢慢适应了乡间的生活,也有了自己的小伙伴。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还是很容易接受新的环境的。
钱朵得知女儿在周家过得很幸福,内心也就不那么纠结和自责了,但思念的潮水,常常在夜深人静时把她淹没。她是一个恪守信用的人,不去周家看望女儿,生怕搅了周家平静幸福的生活。她只有一个愿望,希望自己的宝贝女儿过得好。
一晃,黄鹂14岁了,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一天下午放学后,读初一的黄鹂和同学们一蹦一跳地走在公路边。她手里拿着一个乒乓球,一边走一边玩。突然,乒乓球从手里滑落,“啪、啪、啪!”弹到了马路中间。她返身去捡球,正好一辆货车飞驰而过,轮胎压过了黄鹂的左脚背,鞋子和左脚尖压扁了。“啊!啊——”黄鹂抱着脚在地上翻滚,一声声惨叫。货车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小伙伴们大呼小叫,七手八脚把黄鹂抬回家,周家夫妇抱着黄鹂哭得昏天黑地。
黄鹂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
钱朵得到消息,当场就晕倒在地。
黄鹂左脚四个脚趾头全部粉碎性骨折,无法复原,医生只好处理骨头碎渣、缝合伤口。
花儿一样的黄鹂致残了。14岁的小姑娘无法接受自己走路一跷一拐的样子。她整天瞪着一双失神的大眼睛,泪流满面。当两个妈妈都坐在病床前伤心哭泣的时候,黄鹂感到很心烦。
周家妈妈说:“黄鹂,这是你的亲妈,快叫妈妈!”
黄鹂的泪眼转向钱朵,眼里迸出仇恨的火花。“亲妈?你是我的亲妈?亲妈为什么要抛弃自己的女儿?亲妈自己生活在大城市里,为什么把我送到乡下?如果你不把我送到下乡,我的脚就不会残废!你给我滚!滚、滚、滚!我永远都不想看见你!”
黄鹂歇斯底里爆发。这次母女相见,钱朵既心疼又自责,既委屈又无助,伤心极了,一路哭回家。她一进门就栽在床上,几天起不来,如同大病一场。
此后,钱朵想方设法弥补黄鹂,但黄鹂一直不肯见母亲。钱朵也只能从朋友那里听到一些有关女儿的消息。有人说黄鹂初中没毕业就谈男朋友了,有人说黄鹂穿喇叭裤,烫长头发了,有人说看见黄鹂抽烟了,有人说黄鹂结婚生孩子了,有人说黄鹂的老公当了泥水包工头,如今发了。
反正黄鹂永远是钱朵心头的痛。自那次在医院里被女儿赶走,她们母女几十年都没有见过面,只是“如今发了”这几个字,让钱朵稍许感到欣慰,减少一点负罪感。
钱朵的四个儿子,倒是贫寒之家出人才,一个个很有出息。大儿子是公务员,二儿子是大学教授,双胞胎儿子合伙开公司。四个儿子都很孝顺母亲,每月都给母亲零花钱,钱朵自己还有退休工资,根本用不完。晚年的钱朵,就像她的名字:钱朵(多)。
8
钱朵的孙女黄玉,二十来岁,长得很漂亮,正在市内一所大学就读,周末经常来看望奶奶。
一天,黄玉买来一大袋进口苹果,怀里还抱着肯德基快餐,一进门就欢叫着:“奶奶,我给您改善一下伙食!”
黄玉拿出炸鸡、薯条、土豆泥、汉堡,放在奶奶的床头柜子上,香味扑鼻。
钱朵很高兴,她让黄玉送一个汉堡给贺贺吃,贺贺笑笑,婉言谢绝了。
钱朵也许被孙女的孝心感动了,也许是香味勾起了她强烈的食欲,两个月禁食的她,背着医生吃了几口炸鸡和一个土豆泥。
“好吃吧?”黄玉甜甜地问。
“嗯,好吃,香!”
祖孙俩有说有笑,开心极了。黄玉一边啃着鸡腿,一边说:“奶奶,您也别全听医生的话,这不能吃那不能吃,照我看呀,您想吃就吃,吃下去才能活到100岁!”
哈哈哈哈!祖孙俩欢笑着,贺贺也忍不住笑了。
“奶奶,等着,我再给您削一个苹果吃。”黄玉跑出去洗苹果。
这边,钱朵的脸色开始骤变,“咔、咔!”几声,脸憋得成酱紫色。
“医生!医生!”贺贺一边急按床头急救铃,一边大喊。
医生护士听到呼救声,一起奔进病房。看见钱朵想呕吐,护士急忙拿出床底下的水桶接。“哗、哗哗!”钱朵的头埋进桶里,吐得软了身子。
“奶奶您怎么啦?您怎么啦?”黄玉顿时吓坏了。
医生望一眼床头柜的东西,什么都明白了,很生气地对黄玉说:“你刚才给奶奶吃炸鸡了?啊,你把我们医生的话当耳边风了是不是?一个禁食两个月的病人,能吃这样的食品吗?简直胡闹!”
黄玉急得直哭。钱朵缓过来之后,叫医生不要责怪她的孙女,是她自己没忍住。
9
自从吃了肯德基以后,钱朵就开始不停地呕吐,吐出来都是暗红色的血。她一定很难受,很痛苦,但她从来不呻吟。
“钱阿姨,今天舒服点了吗?”这回是贺贺站在钱朵的床前了。
“嗯,也就这样了。我知道自己的病,好不了了。”钱朵说。
贺贺拉着钱朵的手,安慰说:“不会。钱阿姨,我们还要一起出院呢!挺住,啊,一定挺住!”
钱朵望着贺贺,说:“你还年轻,一定要治好疾病。你看,你儿子还没有结婚,你还没有做奶奶呢!真像,你跟我的女儿真像啊!”说着说着,钱朵又绕到了古老的话题,眼框里溢满了泪水。
贺贺说:有些事情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过不去,她就在我的心窝窝里啊!”
贺贺的鼻子一阵阵发酸,女儿永远都在母亲的心窝窝里。可那个“如今发了”的女儿,心里还在怨恨她的母亲吗?
钱朵经过“肯德基”这么一折腾,人更加消瘦了。
一天傍晚,钱朵下床活动,慢慢走到窗户边,看着楼下的公园一动不动。贺贺叫了几声“钱阿姨”都没有反应,吓了一跳,急忙起床走过去,趴在窗口一起看,只见楼下的公园里,一对母女手挽手在散步。
贺贺懂了,挽起钱朵的手臂,说:“也许有一天,黄鹂理解母亲的心了,就回到您的身边了,也陪您散步,也陪您逛街。”
钱朵不说话,泪水直挂下来。
贺贺赶快转移话题,说:“钱阿姨,其实,您应该早几年就把这个肿瘤给切了的。”
钱朵摇头,伤感里带着坚定:“那不行,我日夜想啊想啊,它已经变成我的女儿了,我不能再把她弄丢了!即便我离开这个世界,我也是和她在一起的。”
贺贺实在忍不住了,借口上厕所,关上门,让泪水哗哗地流。
10
经过两个多月的治疗,贺贺能够在走廊上来来回回地散步了。挂针的时候,她就在病床上锻炼身体,双脚并拢,脚背绷直上踢,与身体形成直角,练习芭蕾基训的基本功。
“嗯,鲜活了,鲜活了,与刚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钱朵看了由衷高兴。
贺贺也很开心,说:“呵呵,我快要出院了,得抓紧时间锻炼,要不然这腿就要废了。”
钱朵却每况愈下,她每天吐血,眼皮和脸开始浮肿,有几次在梦里呼唤她的黄鹂。
几个儿子聚头商量着什么。他们觉得当务之急,必须要动员黄鹂来医院见母亲一面。
一天傍晚,一对陌生的男女来到了病房。男的个子粗矮,女的脚有点瘸。病房里人多,凳子不够,那女的也不打招呼,就一屁股坐在了贺贺的床沿上。
这就是钱朵心尖尖上的黄鹂呀?贺贺好奇地打量着。黄鹂的确长得很美,高个,皮肤雪白,波浪头发,五官精致,穿着时尚,背着名包。她除了身体有点发福外,其他简直无可挑剔。
大儿子俯身告诉钱朵,说:“妈,您看看谁来了?黄鹂夫妻俩来看您了。”
钱朵叫儿子把床摇起来,眼睛寻找她要见的人。“黄鹂……黄鹂来啦,快坐到妈这边来,让妈……好好看看你。”钱朵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
“看看,看什么看!一个残疾人有什么好看的!”黄鹂的话硬得像石头。
钱朵顿时语塞,嘴唇颤抖,一只手伸过来,想握住黄鹂的手。
黄鹂头一扭,看向门口,嘴巴叨叨叨诉说着过往。
“别给我装!你这会儿要死了想起我啦?当年我苦苦哀求你别把我送人,你发过慈悲了吗?你不把我送人,我会遇上车祸吗?我会嫁给一个农民工吗?你重男轻女,哥哥弟弟在城里上大学的上大学,开公司的开公司,你把我送到乡下,送到农村这个鬼地方……”
“去你个鬼!”贺贺听得气炸了肚子,一脚把黄鹂踹下床沿,“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发疯!农村怎么啦?农民养活了你,你倒反过来说农村是鬼地方!”
黄鹂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爬起来指着贺贺大骂:“娘的你是谁?我们说话,关你屁事!”
“关我屁事?你坐脏了我的床!”贺贺也怒不可遏,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
矮个子男人见黄鹂被踹倒在地,冲过来想动手,被几个舅佬拉住了。贺贺见了毫不示弱,她被子一掀,翻身下床,一把抓起床头的保温杯,怒斥黄鹂:“你问我是谁?我是你妈的病友,病友知道吗?病友受气我当两肋插刀。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母亲病成这样,你不但不在床前伺候、报恩,还跟她一个劲算旧账。你还是人吗?世界上最宝贵的是什么?是生命!母亲给了你生命,你感激都来不及,你居然跟母亲断交这么多年!当年你母亲但凡有一丝希望,她舍得让人家领养你吗?她是希望你能吃饱肚子,过上幸福的生活知道吗?”
贺贺手里握着的保温杯像一枚手雷,她越说越激动,步步向前,恨不得砸过去。黄鹂看了跌跌撞撞后退。
“你伸手摸摸你母亲的腹部,肿瘤拳头那么大,那是你母亲日夜思念你的结果!你受了点车祸就记恨母亲一辈子,你能体会母亲内心的痛苦吗?”贺贺愤怒起来就刹不住车,“每个人都有自己这样或那样的磨难。我看你压根不是脚残疾,而是心灵残疾,心理扭曲,人伦缺失!”
贺贺骂着骂着哭了,累得直喘粗气。病房里一时沉默,只听到贺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医生护士听见病房里乱成一团,连忙冲进来阻止。
“不许吵架!请注意影响,病房里不许大声喧哗!走走走,家人都回家,病人需要休息!”
“我们走!”黄鹂拉着包工头一拐一瘸走了。
“滚!”贺贺冲着他们的背影一声吼。
钱朵的几个儿子都不说话,他们心里大概也觉得这是一种亏欠,当黄鹂跟母亲吵嘴算账的时候,他们都选择了沉默。
贺贺半路杀将出来,当了一回程咬金。
11
贺贺生气痛骂之后,换来的是病情的反复。
医生对贺贺说:“你的病还没有完全好,情绪怎么能这样激动呢?看,这回起码又要多住几天了!”
但贺贺不后悔,这种不懂感恩的人该骂,憋在心里才难受呢。
钱朵却正好相反,自贺贺帮她痛骂了黄鹂之后,她突然精神大好。第二天,她居然自己坐起来了。
“昨天晚上你骂得好哇!”钱朵笑着说,“以前我心里很纠结,很自责,很后悔,现在我心里突然放开了。有时候,人与人之间是一种缘,包括子女。比如我跟女儿,我怎么努力,都得不到她的谅解。现在好了,心里的结被你打开了。呵呵!”
钱朵尽管脸已经浮肿,但她笑起来依然很好看,很慈祥。
贺贺说是的,世界上很多疾病都是被气出来的,心态放好了,病痛也减轻了。咱们一起努力,争取早日出院。
钱朵说:“贺贺,看你瘦瘦的一脸斯文,关键时刻,你还挺仗义。昨天晚上,我还真担心你们打起来呢!”
贺贺笑了,说:“我才不怕呢,有理走遍天下!”
钱朵长长叹了一口气,说:“人哪,不能犯错误,一旦错了,就要受到惩罚。”
贺贺说:“没错,是这个理!但是世界上有些事情看上去是错的,但它又是对的;有些事情看上去是对的,而它又是错的。”
哈哈,俩个人都笑了,说一切随缘,缘尽了就学会放下,不再纠结对错。
晚上,钱朵的俩个儿子又来病房看望,他们看到母亲的精神状态特别好,心里很高兴。母子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半个小时左右,钱朵便催俩儿子回去。
“真不需要我们陪您?”大儿子问。
钱朵挥挥手:“回去吧,回去吧,你妈好着哪!我不做手术,又不用吃饭,要人伺候干什么?再说,这里是女病房,一个男的睡在这里,多不方便。”
“要不明天给您请个女护工陪您?”二儿子说。
“不用不用!”
半夜时分,贺贺睡得正香,钱朵突然把一只手伸向贺贺的铺位,低声地呼唤:“贺……贺!贺贺——”
贺贺惊醒,打开床头灯,睡眼惺忪地问:“钱阿姨,您有事?我帮您打铃叫医生。”
“不,不要医生,”钱阿姨语速很慢,舌头好像不听使唤,“贺……你能叫、叫我一声妈吗?”
“啊?您说什么?”
“叫我一声妈……妈……”
贺贺侧过身,借着床头的灯光仔细一看,钱朵面朝天花板,嘴里努力吐出最后一个“妈”字。
不好!贺贺连忙翻身下床,跪蹲在钱朵的床前,双手握住那只刚才伸过来的现在耷拉在床沿的雪白的干瘦的手,声音急切而颤抖:“钱——妈妈!您别、别走,我是您、您的黄鹂哪!”
钱朵瞪着天花板笑了,眼角滚出一串浑浊的泪,缓缓地流进耳后的银发里。
贺贺握住那只渐渐变凉的手泣不成声……
过了好长时间,贺贺颤抖着手,按响了床头的呼救铃。
12
半个月之后,贺贺出院了。
那天,父子开车来医院接贺贺。高山提着住院的东西,高远搀扶着贺贺慢慢向医院的大门口走去。
贺贺回头望着绿树医院,不无感慨地说:医院真是一道生死门啊,想不到我能死里逃生,许多人却再也出不来了。
高远说:走,咱回家!
这时,一位帅小伙怀捧鲜花,向贺贺走来:“阿姨好!祝您康复出院!”
“你、你是……”贺贺不认识来人。
小伙子说:“我是黄鹂的儿子,刚从北京回来。我妈妈从医生那里打听到您今天出院,我们就过来了,一直在这里等候。我们家人众多,没想到最后是您给外婆送的终。外婆走得太快了,我们心里都很悲痛也很愧疚。我妈妈知道自己错了,很后悔。看,她站在那儿,不敢面对您呢!”
黄鹂站在一辆宝马车旁,流着泪看着这边。
贺贺接过小伙子手里的鲜花,缓缓地向宝马车走去,把右手伸向黄鹂。
黄鹂连忙握住贺贺的手,然后一把抱住贺贺大哭……
齐音
2023、9、25修改于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