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丘之子

丹丘山，顶部平缓温和，土色赤黄。山腰梯田层叠，竹木苍翠，一道神秘的瀑布藏在深涧。

这是山城的风水名山，集自然与人文于一体，是登高观景的绝佳去处。

清明节，肖燕怀捧一束山杜鹃，在山腰的竹林里转悠了半天，经山上挖笋村民的帮助引导，终于找到了一块并不显眼的墓碑。

她把杜鹃花轻轻放在墓前，用手抚摸着“丹丘之子——郑晓明”几个字，泪水一下模糊了视线。

起来，阿明老师，继续向前奔跑！我知道你这一生不会等我，但绝不希望你这么年轻就睡在这里偷懒。起来，你起来奔跑啊！

肖燕想努力克制自己，最终还是感情决堤，稀里哗啦痛哭了一场。

一场意外事故，让一个年轻的返乡知青，永远睡在了丹丘山。

村民们说，阿明老师刚走的那阵子，趴在坟头哭泣的学生一批又一批……

山的西麓，便是著名的丹丘村，山上下来的坑水环村流淌，背山面水，离县城又近，仅3、4里地，交通十分方便。

丹丘坑大坝的北面有一幢民国小洋房，与古老的四合院接驳，有小门连通。

四合院里住着四户人家。肖燕家兄妹众多，是大户人家。

小洋房是肖燕二爷爷的房子。

二爷爷在外做生意，积累了一定的资产。但一个时期，似乎富裕有罪，二爷爷就不敢回家大兴土木，只留下了一座未完工的小洋楼。

小洋房只套了一个外壳，里面房间都还没有构建好，楼板也只铺了一半，一直空着。白天，肖燕经常与小伙伴们在小洋房里捉迷藏，或搭上木板，跟哥哥们打乒乓球，给这座空房增添了一份生趣。到了晚上，无人居住的小洋房就在风中拍打着木窗，显得空寂而阴森。

1970年，肖燕读五年级的时候，小洋房忽然人声鼎沸，变得热闹起来。村干部带着城里来的八、九个知青，来到小洋房入住。陪同来的还有知青的家长，他们背着棉被，拎着箱子，大网兜里是脸盆、饼干箱、煤油炉、蔬菜等生活必需品。女知青住楼上，男知青住楼下。大家打扫卫生，搭建铺位，整理灶台，叽叽喳喳，忙成一团。

原来，二爷爷把小洋房送给村集体了。村干部就把第一批知青安排在小洋房里，再把人员分到各个生产队参加劳动锻炼。

小洋房因为这批知青的到来，变得年轻而富有活力起来。肖燕兄妹也和隔壁知青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比如，城里的知青带来了很多课外读物，如《激战无名川》《林海雪原》等，燕子就跟着囫囵吞枣阅读。其中一位小琳姐姐，还给肖燕织了一件毛线背心。

过了一阵子，肖燕就读的丹丘小学，来了一位十八、九岁很帅气的体育老师，叫郑晓明，但大家都喜欢叫他阿明老师。

阿明老师是村里的返乡知青，长得高而结实，一身运动服，脚穿白球鞋，操着一口浓重的宁波普通话，咧嘴一笑，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

肖燕和同学趴在办公室窗口偷看，觉得阿明老师比第一批知青洋气多了，一看就是大城市里的人。

阿明老师一定也住小洋房吧。肖燕心里这样想。

没有。阿明老师作为返乡知青，他没有入住肖燕隔壁的小洋房，而是住在村中心他父母留下的老房子里。他父母在宁波工作，阿明在大城市出生、长大。读高二时，正赶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父母就让他回祖籍丹丘村插队落户。

因为阿明有体育方面的特长，丹丘小学又缺体育老师，所以，村干部就安排他到学校教体育。

很快，阿明老师就进入状态，带着学生满操场跑，喊着“一二一！一、二、三、四！”配上好听的哨声，乡村的学校顿时热气腾腾。

非常新鲜，阿明老师教学生做广播体操，练习压腿，拉伸韧带，扩胸运动，反正跟以前的体育老师就是不一样，满是新鲜感。体育课内容也非常丰富，跑步、跳高、跳远、投掷、打球、跳绳、游戏……每节课的内容都不相同。遇到下雨天，他就带学生在室内下棋或打乒乓球。那时候，体育课成为学生们最喜欢的课，阿明老师也成为学生最喜欢的老师。

除了体育课，每隔一个时段，阿明老师就组织学生来一次年级段拔河比赛。这是大家最喜欢的体育活动，学生参与面广，场上气氛热烈，又能培养学生的集体主义精神。

赛前，阿明老师在地上画好河界，背出长绳，清点双方学生的人数，双手抓住粗麻绳中间的红绸带，嘘！随着一声哨响，两边学生憋足力气同时发力拉绳子。

加油！

加油！

班主任和啦啦队都大声为自己的班级喊加油，操场上顿时喊声震天，热闹非凡。麻绳中间的红绸一会儿向左移动，一会儿向右移动。阿明老师挥着拳头，吹着哨子，为势弱一队鼓劲。经过一番激烈的较量，终于分出胜负，获胜的班级欢天喜地，输了的班级也很开心，决心下次再比。拔河比赛结束，大家都带着笑容进教室上课，笑得最开心的是阿明老师。

田径运动会，学生比赛的项目更多了，参与面更广了，全校老师都是裁判员，阿明老师作为总指挥，几乎脚不沾地，是最辛苦的一个。

田径是阿明老师的强项，他把大城市的田径训练科目带到了故乡的学校，掀起了体育教学改革的新高潮。比如：改站立式起跑为蹲地式，改跨越式跳高为背越式，传统跳远加进了“三级跳远”的练习等等。

一次体育课，阿明老师在操场沙坑里搭好海绵垫，为学生做背越式跳高示范，只见他快速助跑，腾身起跳，背越横杠，仰面落垫，轻松地越过170厘米高度的横杆。哦！学生们看得目瞪口呆。

阿明老师说：这个高度，跨越式是根本无法完成的。国际上现在流行一种新的跳法，就是我刚才示范的“背越式”跳高，现在国内外重大体育比赛，田赛的跳高，运动员都是用背越式动作一次次挑战新的高度。体育运动的精神，就是不断挑战自我，向着更快更高的目标前进。

肖燕没有看见过国内外重大的体育比赛，但阿明老师的示范动作和讲解，给她打开了瞭望世界体育舞台的心灵之窗，她仿佛看到了大山外精彩的世界。

除了白天上体育课，阿明老师还亲自挑选学生，成立丹丘小学田径运动队。

那天体育课，阿明老师拿着文件夹大声说：丁明、邱娅、徐华、徐辉、肖燕，你们跑步成绩突出，下午放学后到校田径队报到，明天开始集训。

肖燕高兴得跳了起来。

老师，肖燕的爸爸是历史反革命，经常被押到学校批斗的，她没有资格参加学校的田径队！

是的，她连红小兵都不是呢。

这时，几个同学围住阿明老师，当面检举揭发肖燕。因为父亲的历史问题，肖燕不能当红小兵，不能进鼓乐队，这会儿又有同学不让她参加田径运动队，她心里难过极了，忍不住泪水直涌。

没想到阿明老师笑了笑，说：他爸是他爸，她是她。肖燕参加田径运动队是去吃苦，将来要为学校争光的。你们要是跑步能超过肖燕，我就不选她选你们。

几个同学自知实力不行，嘟囔了一句“偏心”，撅着嘴巴散了。

肖燕就这样被阿明老师选进了校田径运动队。

艰苦的集训开始了。阿明老师的小腿上绑着沙袋，常常天蒙蒙亮就带田径队员到丰溪边松林中间的沙土路上进行训练。先是慢跑热身运动，再是练习蛙跳，然后练习半蹲式起跑和终点冲刺练习，要求每个队员摆臂一定要规范，踮起前脚掌奔跑。每次训练结束前，阿明老师都要组织队员们来一场计时赛或接力赛，揿着秒表，看看谁进步了。

队员们没有球鞋，有的穿布鞋跑，有的干脆打赤脚。肖燕生怕跑烂鞋子被母亲骂，看到其他同学赤脚跑，她也打赤脚。结果，两个大脚趾头皮磨破前翻，沙石路上留下一个个血印。细心的阿明老师蹲下来，从口袋拿出一小卷纱布，用携带的小剪刀剪开，给肖燕包扎伤口，说下次一定要穿上鞋子跑。

肖燕脚趾头是痛的，心里却很温暖。她觉得阿明老师真好。

在阿明老师的严格执教下，丹丘小学的这些泥娃子，一下子在区、县中小学生田径比赛中名列前茅。

田径队出成绩了，阿明老师又根据学校的要求，开始组建校乒乓球队。

肖燕在家里经常跟在哥哥的屁股后面打乒乓球，有一定的基础，凭自己的实力又进了学校的乒乓球队。

放学后，阿明老师就带着校乒乓球队开始训练了。他发现队员们发球动作不规范，就手把手指导，要求队员们把乒乓球平放在左手心，练习高抛球发球。开始大家不得要领，常常球拍抡空，触不到球。阿明老师说，不要紧，坚持练习就能成功。经过一段时间的反复练习，大家终于学会了高抛球发球。

在阿明老师的指导下，肖燕学会了正手发球，反手推挡，还有长球、短球、削球和大力扣杀。

“好球！”

“加油！”

队员每打出一个漂亮的球，阿明老师就大声表扬，双手击掌鼓励。大家越练越起劲，经常练到天黑才回家。

为了进一步提高队员的球技，有时候，阿明老师把乒乓球队拉出去，跟城区的高手对练；有时候，他又把兄弟学校的球队请进来，跟自己的队员开展友谊赛。通过反复练兵，丹丘小学乒乓球队的球技日益精进，成为一支充满虎虎生气的球队。

区中小学生乒乓球比赛在城区一个中学拉开了战幕，各个学校的乒乓球队聚集一起，气氛有点紧张。

阿明老师对队员们说：不要惧怕任何一位比赛对手，要有战胜对手的信心。首先要在气势上压倒对手，其次，打球的时候要灵活多变，摸清对手的弱点，然后狠狠地打！万一遇到对手比你们强，输球了也不要紧，输赢乃兵家常事。你们只要正常发挥就是了。小虎队，上！

队员们就像被风鼓满的帆，自信满满地走上赛场。

女团、男团、女单、男单、混合双打，丹丘小学的选手纷纷战胜各自的对手。“好球！”“好样的！”阿明老师看了，高兴地挥着拳头，大声为队员鼓劲。

场上教练员都是本地人，都说乡语，只有阿明老师用普通话大声为他的队员加油，新鲜和精彩的比赛，吸引了众多的人围观。赛后，大家都很羡慕，丹丘小学乒乓球队的崛起，得益于有“外籍教练”的指导。

比赛结束，阿明老师自掏腰包，给每个队员分发一根棒冰作为奖励。赢了比赛，又得到老师的奖励，队员快乐得要飞起来了。

那天下午，正当乒乓球决赛激烈进行的时候，忽略了外面的一场大暴雨。正当阿明老师带着队员们兴高采烈地回家时，丰溪的变脸让大家惊呆了。

清早出发的时候，丰溪清澈温和，大家踩着木板桥嘎吱嘎吱过溪。现在暴雨带来山洪爆发，溪水猛涨，原先的木板桥也被冲毁了。大家望着翻滚的洪水，顿时不知所措。

一个男同学说，上面有浅滩，可以去试试。阿明老师就带着大家寻找浅滩。浅滩其实也不浅，水面比平时宽了一倍多。望着湍急的溪水，阿明老师收起了笑容，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你们站在岸边不许乱动，我先去探探水的深浅。

阿明老师来到一棵大树下，抬头看着枝丫，然后一跃而起，折下一根手臂那么粗的树枝，用石头三俩下去除细枝叶，变成了一根长木棍。他把球鞋脱下来，挂在脖子上，一边用木棍探路一边走进溪水里，水有时候到他的膝盖，有时候到他的大腿。肖燕站在岸边，紧张地盯着水面，生怕阿明老师被洪水冲走。

不一会儿，阿明老师折回来了，说可以过。先护送几个男生过河。他一手拄着棍子，一手紧紧拉着男同学的手，在水里摇摇晃晃，深一脚浅一脚往对岸走，把他们一个个安全送到对岸。

他再次来到几个女生面前，弯下腰说：来，我背你们过水。

女生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一个个乖乖地让阿明老师背着过了丰溪。

肖燕最后一个趴在阿明老师宽厚结实的背上，只见他浑身湿透了，分不清那是溪水还是汗水。走着走着，突然，阿明老师的脚底一滑，打了一个趔趄。“啊！”肖燕不由惊叫一声，手勒紧了他的脖子。

阿明老师稳了稳身子，说：不要怕，我会游泳，即便你掉进水里，我也会把你救起来的。你若害怕，就闭上眼睛。

肖燕望着浑黄奔流的洪水，不由阵阵发晕，紧张得直冒汗，真的闭上眼睛，感觉就像做梦一般。这个梦陪伴燕子一生。

两年时间一晃而过。

肖燕跟在阿明老师后面跑着跑着，渐渐长高长大，1972年从丹丘小学毕业了。

可阿明老师带的田径队、乒乓球队没有毕业，一批老队员走了，新队员在迅速成长。他还是像往常一样从早到晚训练学生，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即便是星期天，他也保持晨跑锻炼的习惯，腿上绑着沙袋，沿着乡间的小路，像骏马一样奔跑，成为乡村一道独特的风景。

一个周日的早晨，房顶、田野一片白霜，太阳还没有从山顶升起来。肖燕正蹲在山坑水边洗番薯，只见大坝上一个熟悉的身影跑过来了。

阿明老师也看见了肖燕，大声说：肖燕，走，一起跑一圈！

肖燕说：我、我小学毕业了，不是学校田径队员了呢。

阿明老师口里吐着一团团白气，说：这有什么关系，星期天，一起跑，快！

肖燕在衣服上擦了擦冻红的双手，把一篮番薯放在家门口，转身跟在阿明老师的后面飞翔起来。

阿明老师说：咱们上山看日出去！

好！

师生二人沿着山道小跑上山，20多分钟就冲上了山顶。这时，太阳从远山升起来了，光芒四射，把整个小城照得金灿灿的。

阿明老师兴奋地说：怎么样，在山顶看日出，感觉是不是不一样？“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肖燕似懂非懂地点头，开心地笑着。这是她第一次登高看日出。

下山了，肖燕告诉阿明老师，年后，她就要读初中了，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每天跟着他跑步锻炼了。

其实，肖燕是多么希望自己一直跟着阿明老师奔跑、打比赛啊。这两年，是肖燕小学生活最快乐最有意义的两年。

阿明老师鼓励肖燕，即便到了中学，也不要忘记体育锻炼，不要放下乒乓球拍。

 年后开学了，肖燕到离家5里地的初中就读。

奇怪，村道上怎么看不到阿明老师带学生锻炼的身影了呢？原来，阿明老师因体育教学成绩显著，被作为特殊人才上调到县少体校任教了。

肖燕听了很遗憾，阿明老师调走了，离她越来越远了。但转念一想，少体校为热爱体育教育事业的阿明老师提供了更广阔的舞台，应该为他高兴才对。

初中毕业后，肖燕的个子拔到1米65，长得亭亭玉立。一个偶然的机会，17岁的她也成为一名民办教师了，和阿明老师成为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只是肖燕在偏远的山区，阿明老师在城区，他们总碰不到，见不了面。不知为什么，越是见不到阿明老师，肖燕心里就越是想念他，心里经常闪动着阿明老师高大、青春、帅气的身影，老是回放跟着阿明老师跑步、打比赛、登高看日出的情景。

肖燕有几次心怀忐忑，走到阿明老师的家门口，看见里面黑灯瞎火，又红着脸悄悄转身离开。少女心里萌动一种情愫，像只小鹿不断撞击着她的心扉。

他是返乡知青，以后会回宁波大城市吗？

他应该有24岁了吧，身边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一个周末，肖燕走到丰溪边，发现木板桥又被大水冲毁了。洪水是消退了，只是木板桥还没有搭回去。

肖燕只好像以前一样，找浅滩过水。她脱下鞋子放进包里，正想趟水过溪，又站住了。几年前，阿明老师背她过水的情景再次出现在眼前。那是一个多么难忘多么甜蜜的梦境呀！

不要怕，我会游泳，即便你掉进水里，我也会把你救起来的。你若害怕，就闭上眼睛。

肖燕坐在丰溪边，望着水面久久回味，捂嘴偷偷地笑……

叮铃铃！身后传来一串自行车铃的脆响。

阿明……老、老师！

肖燕扭头一看，惊得脸孔绯红，她已经三年没有看到阿明老师了。只见他褪去了少年的稚气，老练、成熟了许多，推着一辆自行车，彷佛从天而降。他们都下班回家，居然在家门口的丰溪边不期而遇了。

哈哈，肖燕，果然是你！我以为看错了呢。

阿明老师见到肖燕也特别开心，说：几年不见，你都变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

心里藏着秘密的肖燕，此刻不知道说什么好：真、真是太巧了！看，你都骑上自行车了！我还得靠两只脚走、走呢。

阿明老师说：你站在这儿别动，我先过去。

他还是老样子，先把自行车扛过水，然后折返回来，弯下腰说：来，我背你过水！

不不不，自己走！

肖燕心里多么希望阿明老师再背她一次啊，但不知为什么，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拒绝了。

阿明老师挠了挠头，笑了：哈哈，忘记了忘记了，肖燕已经不是小学生了！

肖燕卷起裤腿走进溪水里，阿明老师就在边上保护。走到溪水中央，肖燕心里“咚咚咚”一阵乱跳，突然冒出一句：听说你有女朋友了？

阿明老师又笑：没有。谁说的？我哪有时间想这些，每天带学生训练都来不及呢。

肖燕说：真的啊？我不信。

真的没有。骗你就不是你的老师。阿明老师认真地说。

肖燕觉得这是上天赐予她最好的机会，如果不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可能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于是，她火辣辣的眼睛望着阿明老师，舌头颤抖：那，那你能不能等等我？

阿明老师说：等你什么？

等我长大。肖燕说完，感觉脸上一阵发烫。

阿明老师总算听明白了，怔了一下，然后拍了一巴掌肖燕的后脑勺，用大人的口吻说：傻孩子，别瞎想，我是你的老师！你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会遇上更美的风景。走，过水！

阿明老师拽着肖燕的手臂过了溪水。肖燕低头穿鞋子，泪水砸在溪岸，劈里啪啦作响。

阿明老师穿好球鞋，推着自行车说：来，顺路，你坐上来，我捎你回村。

不，我自己走。

肖燕再次拒绝了，伤心地望着丰溪。少女第一次鼓起勇气的朦胧表白，被阿明老师一巴掌拍飞了。

那、那，我先走了？

阿明老师胸脯起伏，说话也有点结巴，骑车先走了。他其实也喜欢眼前的小姑娘，这几年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并且长得越来越漂亮，但从没往他处想过。他是肖燕的老师，这是一道不能逾越的沟壑。

肖燕望着阿明老师高大的背影，心里想：也许是我家庭出身不好的缘故吧。

此后，肖燕就没有再见到阿明老师，她决定把朦胧的感情深埋在心底，把全部心思用在学习、工作上。

1977年，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肖燕通过高考，进入师院继续学习，脚步越走越远，也看到了更美的风景。

春节，中国人最隆重的传统节日，家家团圆的日子。肖燕也赶回家与父母团聚。

燕子，你的老师走了！肖燕的母亲说。

走了？是不是他回宁波了？这是迟早的事情。隔壁小洋房的知青，不是也一个一个走了吗？肖燕说。

不是这个意思，阿明老师留在丹丘山了。

肖燕听了大笑：妈，你一会儿说他走了，一会儿又说他留下了，到底想说什么？

母亲抹了一把泪，说：阿明老师出车祸走了，埋在丹丘山了。

什么？这怎么可能？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肖燕听闻此言，如同一个晴天霹雳砸向她，击碎了她的心。她疼得一把揪住自己的前襟，然后颤抖着嘴唇：不、不可能吧？

转过身，泪水从她的指缝直挂下来……

母亲递给她一块毛巾，让她擦擦脸。

阿明老师在县少体校工作，他和团队一起，培养出了一批批优秀的田径运动员，包括村里的几位农家子弟，有的在省市乃至全国性体育比赛中得了奖，有的考入体育专业院校学习。阿明老师为故乡的体育教育事业作出了杰出的贡献，多次被评为县、市先进教育工作者，成为返乡知青的典型代表。

同一时期，村里的其他知青都一个个先后返城工作了，奇怪的是，阿明老师没有走。他不光没有回大城市工作，还在老家娶妻生子，在农村扎根长叶开花结果了。妻子是县城百货商店的营业员，儿子长得虎头虎脑，活泼可爱。阿明老师工作忙，早出晚归，又经常带学生外出比赛，因此，儿子基本跟着妈妈进进出出。偶尔有空，阿明老师就用摩托车载着妻儿出去兜风。在村民们眼里，这是一个多么幸福的三口之家呀。

正当阿明老师决心扎根农村，为家乡的体育教育事业再上台阶而继续努力的时候，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一天傍晚，阿明老师从县少体校下班，骑着摩托车回丹丘村的家，途径一个村口时，一位老农扛着锄头突然从庄稼地里走出来，横穿还没有造好的马路。阿明老师躲避不及，猛地一个急刹车，人从摩托车前头飞了出去，一头撞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头上裂开一道豁口，鲜血迸溅。老农没有受伤，可阿明老师当场就倒地不起了。

消息传来，丹丘村的村民几乎全部出动，陪同阿明老师的妻儿赶往出事地点。

抢救，一定要全力抢救阿明老师！

村长让人打了120，救护车呼啸而来，医生下车仔细检验阿明老师的伤势后，含泪摇了摇头。

天哪，怎么会这样？阿明，你醒醒，你醒醒啊！你不能就这样丢下我和儿子啊！

阿明老师的妻子坐在地上，抱着丈夫用力摇晃着，声嘶力竭地喊着。

边上站满了村人，顿时一片哭声。阿明老师才31岁啊，他的儿子才5岁呢！

带阿明老师回家！

村长一声令下，村民们哭着，用担架把血淋淋的阿明老师抬回丹丘村。

阿明老师的追悼会开得非常隆重，直系亲属赶来了，县里主管教育的领导来了，县少体校的师生来了，丹丘小学的师生也参加了，村民们更是自发组织安排阿明老师的后事，送葬的队伍好几里长……

肖燕听着母亲的复述，早哭成了一个泪人。

母亲并不知道女儿心里的秘密，只知道女儿读小学的时候，每天像小蝌蚪一样跟在阿明老师的身后奔跑，到处打比赛。

母亲哪里晓得，阿明老师是肖燕心里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峰。

年后，肖燕又要远行了，她望着丹丘山，心里默默作别：

阿明老师，你真傻！其他知青都返城工作了，只有你留下，永远留在了你热爱的故乡。等着我，我会回来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