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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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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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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子

母亲说我的前世是山崖前一棵高耸入云的竹子。

“小六子,你的前世是一棵竹子。”自打记事起,母亲便反反复复这样对我说,“你是一棵竹子转世投生的,好高好高啊,一眼望不到头呢!”

每次母亲这样说的时候,总是一脸的得意和自豪,而且对我说了不止一万遍。

母亲说生我的那个晚上,做了一个非常清晰的梦:山很高,竹如海,一个白胡子老爷爷踩着白云飘然而至。他一手牵着童男,一手指着赤赭山崖前一棵高耸入云的竹子对临盆的她说:“这棵竹子到你们家投生。”

母亲醒来后心里充满疑惑与震惊,白胡子老爷爷为什么不送童男童女而是送竹子来投生呢?第二天清晨,我便来到了这个美丽的世界。

有趣的是,母亲生我的那天晚上,父亲也说他做梦捧回一盆牡丹花,醒来十分高兴。

牡丹花好啊,不但美丽,还象征富贵。“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父亲每每忆及梦境,便借刘禹锡的诗句表达对女儿的爱意与期待。

于是,我说:“妈,我喜欢牡丹花变的,不喜欢竹子。”

“噫,你这孩子,牡丹花有什么好?光好看又没多大用处,还容易凋谢。竹子多好,一年四季常青,从头到脚都是宝呢!”母亲坚持竹子比牡丹花好,“记住,你是竹子投生的!”

小时候,家境贫寒,没有什么启蒙读物。父亲的一屋子藏书,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都被戴红袖章的人付之一炬。藏着一肚子戏文和神话故事的母亲,便是我读不完的书。因此,我感情的天平还是偏向了母亲,心里接受了自己是竹子变的这样一个仙意的出世。

母亲这么喜欢竹子是有原因的。她说在我出生之前,祖上曾经拥有过几座大山的竹林,那是一片竹海,看不到边际。竹海美丽,令人陶醉:有时候阳光像无数把利剑,从竹梢处斜插下来,在碧绿的竹林里随风舞动;有时候浓雾弥漫,竹海变成了白色的云海,分不清这是天上还是人间。

最快乐的事是挖笋,每年从冬至前后便可开锄,一直可以挖到第二年的清明后。冬天,笋宝还在地里睡觉,便被工人们的脚步声惊醒了,被一锄一锄撅挖出来,金灿灿的像一个个金锭,堆积如山。冬笋保鲜期长,父母亲雇工把冬笋装进竹篓挑到集市上出售。过年,家家户户的餐桌上是断然少不了鲜嫩的冬笋的。惊蛰过后,天气转暖,雨后春笋破土而出,每天以十几厘米的速度往上蹭,除了鲜卖外,就加工成各种各样的笋制品,笋茄、笋筒、笋尖、笋丝等。

新竹成林,粗大的成年竹便被砍伐下来,经过工匠的巧手,变成日常生活的用品,竹席、竹椅、竹簟、竹筛、竹篮、竹筐、竹箩、竹碗、竹筷子、竹扁担等,细细的竹枝被扎成竹扫帚,竹根被扎成刷锅的刷子。

母亲说:你看,竹子是不是浑身都是宝?人们吃的用的,谁离得开它呢?

想象得出,那时候,管理竹山的父母亲是忙碌的,工人们也是辛苦的,带来的收益也是可观的。后来,父母管理的山林,所有权归村集体了,竹海便留在了母亲的梦里。

可惜我至今都没有踏上祖辈经营过的那几座竹山,没有亲眼目睹那片海一样的绿色。

老家门前的东横山有一片规模不大的竹林。我每次随父母走进竹林祭拜长眠在那里的爷爷奶奶,见到笔挺的竹子,便抱住光滑的竹身,仰头看着碧绿遮天的竹叶,久久不愿放手。特别是有风的日子,竹林里修长的竹子齐齐摇摆,竹叶沙沙作响,竹涛呜呜歌唱……这时,我就闭上眼睛,好像自己真的变成了其中的一棵。母亲看到我傻傻的样子,忍不住咯咯咯地笑。

大约十七、八岁的时候,因能写几个毛笔字,村里就有人央求我写几副对联,用于婚庆的门、柱布置。我谦虚一番还是接受了任务,特意从一位老先生那里借来一本《古今经典对联集锦》一书,在灯下翻看学习。突然,我看到了大文学家解缙写的一副楹联: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中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

“呼啦!”一下,我的脸不由火辣辣起来。原来竹子不被人看好,竹笋成为大文豪用来讽刺某些人嘴上浮夸刻薄,肚子里却缺少学问和真功夫。这副楹联,如同一记长鞭,狠狠地抽打在我的身上。过去,我对自己是竹子变的深信不疑,甚至有点得意,现在突然变得心虚汗颜起来,自己是否也有“华而不实”的缺点呢?

特别是有一次朋友聚会,一位饱读诗书的友人为了显示其学识之渊博,当着大家的面,借解缙的那副经典楹联,对那些“芦苇”“竹笋”之类的人进行了抨击和嘲讽。“有些人像竹子,虽然长得高,但竹节里面全都是空的,只是皮厚而已。哈哈!”

我至今都难以忘记那刺耳的笑声,仿佛他嘲笑的就是读书不多的我。我置身其间,如临烤炉,不由面红耳赤,原先内心对竹子的那份美好,终于被彻底撕碎了。

“ 妈,您以后千万千万别再说我是竹子投生了!”

从那以后,每当母亲老话常提的时候,我就急忙阻止,不让她继续说下去,我为自己是竹子投生而羞愧不已。母亲一脸惊愕,十分不解,甚至有点生气。我一时无法向她解释清楚原委,只是心里不愿再让人听到我是竹子变的美丽传说。为此,我第一次与个性要强的母亲意见相左,心理上有了隔阂。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皮厚腹空”之人,我开始发愤读书。我开始跟哥哥抢书看,买不起书就到处借书,遇到好书更是一目十行,通宵达旦,努力想要把“竹子”的每一节空洞都给填满。

后来,学校的图书馆为我打开了瞭望世界的窗口,我最大的快乐就是泛舟书海。直到有一天,两首赞美竹子的诗,让我的心为之一震:

《咏竹》,宋 ,王安石。“人怜直节生来瘦,自许高材老更刚。曾与蒿藜同雨露,终随松柏到冰霜。”

这首诗借竹子直节劲挺的外形,赞美了竹子不怕风霜雨雪的品格,表达了作者老而弥坚、刚正不阿的精神。

特别是郑燮的《竹石》这首诗,读后令我热血沸腾:“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呼——

我总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竹子高风亮节、坚韧不拔、谦逊虚心的品格,给了我莫大的鼓舞。我不光看到竹子的形,更体会到它内在的质,重拾一份自信和美好。从那以后,我对自己是“竹子投生”不再那么诚惶诚恐了,内心坚实了一份底气。

搬到新居,很高兴屋前也有一片竹林。竹子长得比周边的树木还要高。它们昂首挺立,四季碧绿,成为居住区一道靓丽的风景线。我每天开窗望着竹林,竹子也齐刷刷地望着我。望着望着,眼前便幻化出故乡的竹海,浮现出母亲的笑脸……

一天,我的恩师在微信群里向大家抛出一道公务员考试的题目:竹子是树还是草?

我想都不想,当即秒答:树!

可正确答案告诉我:竹子不是树,是草。

这怎么可能?竹子长得比树还高呢!我不相信这个答案,就上网查资料。天呐,一直以为竹子是特别的树,没想到,竹子居然真的属于草科。

竹子是草,却又长得比树还高;虽然浑身是宝,对人类无私奉献,但仍然免不了遭受一些人的讽刺。同一事物,有人赞美颂扬,有人嘲笑诋毁。

这大概就是世间万物的两面性吧。

“心有所守者,根本不在乎别人的世界如何喧哗,而在于自己的宁静。”作家赵宗彪先生如是说。

凉爽的风吹进窗口,驱散了我心底的阴霾。我决定不再被他人的观点所左右,坚定地做母亲心中那棵对人有用的竹子,一棵经受风霜雨雪依然坚劲挺拔的草。

                  2024年1月修改于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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