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考

         一

出省城，车子一路向南，疾驰在高速公路上。

杨南熟练地操纵着方向盘，眼睛紧盯着三个反光镜，在车流中时而变道超车，时而紧急避让，时而点刹减速，时而龟趴不动……也只有在堵车的时候，杨南才能透过车窗，欣赏一下沿途的风景。

风景，最美永远是故乡。此刻，杨南正朝着最美的方向飞翔。

12年前，年过半百的杨南决定驾考并非赶时髦，而是出于无奈和频繁返乡的需要。她一直梦想着有朝一日坐在自家车子的后排，听音乐，刷手机，吃甜点，睡大觉，醒来看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呼啸于大城市和乡间，像织机上的梭子一样，编织着亲情和乡情。

可是，现实击碎了杨南的美梦。她家里并非没有驾驶员，一家三口，已经有两本驾照在手。

杨南的老公于翔是前沿人物，站得高看得远，他断定随着经济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私家车必将得到普及，30年前就考出驾照了。女儿胜胜23岁那年，也顺利拿到了驾照。

杨南心里乐开了花：家里有两本驾照，两个驾驶员，买车指日可待，她即将进入有车一族，回老家看父母，变得快捷而方便。

等啊等，杨南等来的不是自家的新车而是于翔单位的公车。

那一段时光，于翔上下班是非常风光和舒适的。早上，驾驶员开车过来接了；傍晚，小车又把他送回家了。紧接着，胜胜又到乌克兰国家美院学习去了，家里买车的大事情就这样延后了。

时间飞逝。一晃，于翔坐了十多年的公车。

忽一日，于翔回家跟杨南说，全国上下反腐倡廉，单位公车接送要取消了。

这样一来，家里买车又提上了议事日程。

可是，坐了十多年公车的于翔，居然说他不会开车了。

还好，家里还有一位驾驶员，开车的重任将落在胜胜的头上。

“不行的！不行的！我不能开车！”胜胜连连罢手。原来，胜胜在国外学习、生活压力太大，得了世界上最时髦的失眠抑郁症，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只能靠药物来改善睡眠。医生一再叮嘱：严禁开车！

呜呼，家里两本驾照，都躺在抽屉里睡觉。父女俩齐刷刷把目光落在杨南身上。

“你们别这样看着我，我坚决不学车，都50岁了，反应慢了，学不会了！”杨南拒绝学车。

于翔耐着性子劝说：咱家总得有车啊！不要紧的，你手脚协调性好，又聪明伶俐，学学看，学得会更好，学不会也不要紧，起码，你这一辈子总算是玩过车子了，没有遗憾了呀！

“是的是的，妈妈又爽又飒，肯定学得会！”

父女俩一唱一和，鼓励头发花白的杨南去试试驾考。杨南瞪了他们一眼，态度软了下来，她是家里的最后一张牌了，不试怎么知道？

           二

于翔出的钱，给杨南在市内最知名最正规学费最高的驾校报了个名。

先是体检，视力、听力也还可以；再是参加理论学习，电脑上机考了个满分；继而是模拟考试，也顺利过关。看起来，杨南开局还是不错的。

接下来就是挑选教练员啦。那天，杨南在驾校“教练员星级展示栏”里看了又看，选了第一排第一个市优秀教师、五星教练员——牛驰。介绍上说他师德高尚，技术领先，执教有方，带的学员驾考都满员通过，没有学员过不了关的。

就他吧，牛——那个驰！杨南看着教练员的名字就忍不住笑。看到过骏马奔驰，老牛慢吞吞犁地，有谁看到过牛奔驰的？姓名这么逗，这位师傅一定也是幽默风趣可爱的吧。

杨南喜滋滋地前去教练员的办公室拜师，仔细识别照片上的那个人，做梦都没有想到，迎接她的是“拒收”。

那个五星教练员戴一顶黑色棒球帽，头也不抬，只瞄了一眼杨南递上去的报名表格，就用手指将她的表弹了出来，黑着脸转身离开了。

这是什么意思？找错人啦？杨南一脸懵懂，傻傻地等在那里，过了好久也不见棒球帽回来。她小声问了一下边上的教练员：“刚才离开的是不是牛驰教练？”

边上的教练员点头，“嗯”了一声。

“那他为什么把我的表格弹出来？”杨南太奇怪了。

边上的教练看了看杨南，笑了笑，含糊其辞，说大概是你的年龄太大了，不符合牛师傅的招生标准。他是驾校唯一的五星教练员，有优先选择学员的特权，一般不接收40岁以上的学员，尤其是女的。

什么？这个不合理的特权，强烈地刺激了杨南。她气得涨红了脸，像陀螺一样在原地直打转。是重新选一个教练呢，还是咬定青山不放松？杨南把心一横：就是不换！

“哼，你牛教练也不问问我杨南是谁？我是当年十六七岁就带刀独闯莪园岭的野姑娘！”哦，扯远了，杨南即使重提当年勇，牛教练也不知道莪园岭在哪里，还是消消气，压压火，耐心等待那个黑脸教练。

牛教练总算回来了，望着还杵在那里的杨南，没好气地说：“你怎么还不走？选个其他教练吧，我手头已经满员了。”

杨南从小在农村长大，来到大城市工作依然自带野性，她彻底被激怒了。她不知道谁给的勇气，迎上前去炮弹齐发：“师傅，我就是不走。请问你为什么不收我这个徒弟？你还没有教我，怎么就知道我不行了呢？今天，我、我还非拜你为师了不可！”说完，杨南把刚才这张弹出来的报名表往牛师傅桌上一拍，四目相对，怒气冲天。

边上的教练们听了哈哈大笑，说牛师傅今天算是碰上牛人了。

牛师傅鼻子一抽，眼睛一瞪，手猛挥到头上又轻轻放下，一副想发作又强忍了的滑稽相，好像说：看在你上了年纪，不跟你计较！

杨南看透了他的心思，紧追不放：“怎么，嫌我年纪太大了是不是？我拜你为师，是跟你学车又不嫁给你，你怕什么呀？”

哈哈哈哈！在场的教练们笑得东倒西歪。牛师傅没有笑，或许他天生就没有笑的神经。这回，他抬头仔仔细细打量了杨南一番，手指在桌面上丁零当啷弹了许久，最后摇了摇头，接过杨南的报名单。他一边签名一边看一眼杨南说：想好了，到时不许抹眼泪，不许给我砸锅！

          三

牛师傅门板身材，黑脸堂络腮胡，瞪着牛眼，望着令人生畏。第一次摸方向盘，他就把三个徒儿带到郊外僻静的小路上找感觉。

“看清了，学自动档车很简单的，系好安全带，方向盘把牢，车钥旋转发动汽车，右脚掌控下面两个踏板，左边刹车右边油门，踩错了就丢命！”

两个年纪轻一点的学徒听了吓得脸孔煞白。

“谁先来？”三个学员都不吱声，脖子都明显短了一寸。师傅把目光落在二十几岁的女大学生身上。“我……我吗？”大学生战战兢兢坐到了驾驶室里，师傅坐副驾，杨南和另一名男学员坐在后排。

车子半天没动静。师傅急了，大声说：“走哇！”声音大得吓人。

女大学生很听话，马上解开保险带，打开车门准备下车。

“回来！我不是叫你下车，是让你车子往前开！”牛师傅见小姑娘误解了，也吓坏了，声音稍微缓和了一点。

杨南捂着嘴巴咕咕笑，第一次听到汽车不叫“开”，叫“走”，真是有趣！

教练车像蜗牛一样往前爬。“加点油，走快点啊！”师傅急得直冒汗。大学生一脚油门，“砰”一声，大家的头全部往后仰。师傅猛踩副刹，急拉手刹。“刹！你让我们都送命啊？下去！第二个上！”

女大学生一坐到后排就伏在杨南肩头低声哭泣。

第二个是三十几岁的男会计，他一坐进驾驶室就淌汗。

车子是扭来扭去往前开了，可是，男会计握方向盘的两手太过用劲，手臂僵硬，两个肩膀都耸了起来。“放松放松，手臂肩背放松！”师傅大声指导。男会计不但没有放松，方向盘抓得更紧了，连脖子也向一边抽。“停停停！我叫你抓小偷啊？方向盘抓得这么紧干啥！”师傅狠狠击打会计的手臂，会计紧张得汗如雨下。

第三个！

杨南第一次坐进驾驶室，她的肚子早就气得鼓鼓的了，反瞪了牛师傅一眼，说：“谁都有第一次嘛，你这么凶干什么？”

师傅不耐烦地吼了一声：“少给我废话，走！”

杨南系好安全带，发动，走车，脚哆哆嗦嗦踩着油门，车子一会快一会儿慢，后来有点感觉了就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慢点！你想找死啊！”师傅脸色铁青。

去你个大头蒜！学员开慢了要挨骂，开快了也要挨骂！杨南心里气得炸膛。

教练车就这样在乡间的道路上开过来开过去。轮流练习了一个上午，学员们总算摸到了一点门道。

杨南最后一次练车的时候，一辆拖拉机突突突慢悠悠地挡在她的前面。她看看对面没有来车，突然方向盘往左一撇，加大油门“呼”地超了上去。师傅毫无防备，吓得声音都变了调：“哟呵哟呵哟呵，谁允许你这样操作的？啊？转向灯都不会使用，居然超车了！”

          　四

勉强为徒，还要顶嘴，自然饱受师傅的冷眼。牛师傅从不正眼看杨南，还时不时重复一句话：“四十岁女人，学车笨如牛！”既没有顺口溜的韵味，更谈不上五言诗句的平仄和对仗，完全是他对大龄女学员的蔑视和偏见。言下之意，你杨南五十岁了，还跑来学什么车？杨南听了，心里的火苗呲呲往上窜：什么市优秀教师，五星教练员，对学员不是打就是骂！

没有退路，既然自己硬要拜他为师，杨南忍了。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要想师傅认可，只有用事实说话。

场地练习的时候，恰逢盛夏。牛师傅对学员的要求特别高，他带队的学员必须5点钟到达驾校。在晨风中，他带领学员练了将近2、3个小时，其他教练车才陆续进场。

牛师傅教学的方法也与众不同，别的教练都坐在空调车里动嘴，他每每讲清了要点，就站在车外的烈日下指导，跟着车子前后跑动，手舞足蹈：挂P档，松刹车，倒！倒！方向盘往左打死打死，回半把，回正，停！换D档……

杨南视力不大好，刚开始往往看不清档位，踩不准刹车与油门，经常低头看。牛师傅见了就大怒：脚趾头有什么好看的？抬头看前面，看远点，再看远点！杨南茫然四顾，师傅到底要她看哪里啊？

“啪”一声，恼羞成怒的师傅从裤兜掏出一张红艳艳的100元人民币，狠狠地拍在挡风玻璃上。杨南惊愕万分：干、干什么？看脚趾头要、要罚钱？还是……

师傅见笨蛋还是不理解，一字一顿吼：向、钱（前）、看！

         五

杨南知道年纪不饶人，记性跟小年轻们不好比。她学车时就认真记笔记。师傅讲的要点，她一一记在本子上，还画了详细的图示：左倒车入库，车身到标杆什么位置打方向盘；右倒车入库，反光镜看哪个点位，标杆在车窗的什么位置换档位；侧方停车时什么角度进入能一步到位……她晚上睡觉前都要认真复习一下白天的功课，第二天再上车操作。她的刻苦努力，换来练车时的一次次神操作和同学们羡慕的眼光。师傅看在眼里，并不表扬，但不再对她作狮子吼，目光明显变得柔和起来。其他学员练车时，他的眼睛像鹰隼一样盯着，跟着车子跑前跑后。轮到杨南上车练习的时候，师傅会坐在场边的树荫下休息一会儿，掏出一根烟，抬头看着蓝天，悠然地吐着烟圈……杨南知道，师傅对她独自练车有信心。她学得更认真了。

一次，杨南因故请假半天，中午才赶到练车场地，同车练习的学员们叫苦连天。“啊，我们的标兵，你上午不在，师傅把我们一个个骂惨了，说我们年纪轻轻，还不如一个老太太！”

杨南听了开怀大笑。尽管她才五十岁，还不想戴上一个“老太太”的帽子，但这话听起来舒服，分明是师傅在表扬她。

          六

牛师傅也不是一无是处。论长相，除了晒得像黑炭，他应该是一位帅气的型男。驾校的教练员中，数他最英俊，最冷酷，也最养眼。首先，他特别勤奋，每次要求学员5点钟到校，自己到校更早，目的让学员们趁早晨凉快多练习一会儿。他安全意识强，经常低头检查汽车零部件，以确保行车的安全。他还特别爱干净，每天清洗教练车，里里外外擦得铮亮。其他教练车不是积满灰尘，就是布满泥浆，师傅的爱车在阳光下光洁如新。“车人首先得学会爱车！”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一天早晨，大家坐在车子里整装待发，一辆红色小轿车风驰电掣般开进驾校，“嘎”一声拦住牛师傅的去路。车上跳下一位腰身纤细面容姣好的中年妇女。“哟，多像章子怡！”一位学员忍不住脱口而出。“章子怡”直奔师傅，压着火气说：“你不要命啦？啊？快要退休的人了，还这么拼命干什么？每天那么早到学校，连自己的救命药都忘了带！嘴巴张开，吃药！”师傅见了“章子怡”，不但没生气，还微微一笑，温顺得像个大孩子，张开大嘴，乖乖地把药吃了。傻人都看得出，这是师傅的爱人。

牛师母还敲敲后排的车窗，嘱咐学员：“你们乖一点哦，少让你们的师傅生气。他腰椎不好，每天晚上疼得直哼哼。他还有严重的心脏病，你们多多关照多多关照啊！”说完，师母风风火火驾车离去。

杨南眼睛翻白，嘴巴“噗”了一声，五十岁的老太太要叫四十来岁的美眉“师母”，还“乖一点哦”，真是岁长不如辈高。

车上，学员们一个劲夸师母美丽。一整天，师傅的脸上都挂着幸福的笑意，一改往日的凶狠，也没有大声的责骂。 从那一天开始，杨南心里渐渐对师傅有了好感，并涌上了敬意。牛这个驰师傅，他每天忍者病痛教学员们开车的本领呢！

         七

场地练习已经接近尾声。学员们冒着酷暑，在师傅几近苛刻的指导训练下，比较熟练地掌握了起步前进、靠边停车、倒车入库、侧方停车、走S形路线、直角转弯、巧绕圆饼、上下坡等练习科目。

一个午后，天气闷热得令人窒息，紧接而来的是电闪雷鸣，大雨滂沱。所有教练车都停止练习，教练员、学员都进餐厅躲雨。

离开训练场，师生之间有说有笑，彼此拉近了距离。杨南忽然冒出了个鬼主意，说：“牛师傅，我们很想很想一睹你们教练员开车的风采呢！”牛师傅听了一愣，盯了杨南一下，眼神又露出凶狠的光芒。

完了完了，杨南自认要倒霉了，学员居然挑衅教练员，等待她的是劈头盖脸的臭骂，还是不动声色的惩罚？

头顶雷声远去，很快雨过天晴，一道彩虹挂在天边。牛师傅心情大好，对十来个驾校的教练员大声说：“走，露一手去！”十来个教练员，像战斗机飞行员一般，昂首阔步走向各自的教练车。

“噢！噢！噢！”所有学员欢呼雀跃起来。

大雨刚过，训练场湿漉漉的。牛师傅的车领头，群车齐发，在训练场地上飙车，顿时水花四溅。学员们都为自己的教练员呐喊助威。教练员们受到鼓舞，用高超的车技，把场地训练的科目全展示了一遍。大家看得张大了嘴巴，个个心悦诚服。原来，这个训练场，不光是学员们练车的地方，也是驾校教练员们教学比武的大舞台。

其他教练车已经归位，还有一辆车仍在继续，那就是牛师傅。他先在原地来了几个360°的贴地转，再把车开上坡道，突然“呜”一声，车身侧翘45°角，用单边两个轮子冲下坡道。大家看得目瞪口呆，半天回不过神来！边上的教练员说，牛师傅曾经是特种兵车队的教练员，因为伤病退伍，进驾校当了老师。这点技巧对他来说是小意思啦。

杨南不无感慨：这个世界的牛人，一定是有底气和不凡之处的。

         八

场地考试的日期到了。这时，所有教练员和学员都进入临战状态。

牛教练考前对学员进行了一次心理辅导。他说：大家临考别紧张，好好发挥，一定能过关。有许多学员，心理素质太差了，场地练习时很不错的，到了考试的时候，他娘的懵了，脑子会一片空白。记住，第一关，“倒车入库”最关键，这一关要是挂竿了，你下面的科目就不用考了，得今后补考了。祝你们好运，争取一次通过，千万不要回炉！

“中华香烟准备好了没有？”牛师傅补充问。

学员们笑一笑，都说准备好了。

牛师傅恨恨地说：“他妈的，那些二考官可恶！”

原来，场考第一关“倒车入库”时，学员不给二考官一包香烟，二考官就会刁难驾考学员。这是驾考的潜规则。显然，牛师傅心里是不想这样做的，但又改变不了现实。

本期考试，牛师傅手下的学员增加至8人。到了考点，大家的心不由提了起来。大厅里，等候驾考的人很多，气氛紧张，如临大战。报到，领号，填表格，发准考证，每个教练员都在紧张地忙碌着，学员乖巧得像一个个小学生。

第一关“倒车入库”马上就要开考。哪一个先上呢？牛师傅开始沙场秋点兵，目光在8个学员脸上扫来扫去，几个胆小学员紧张得直往后面躲，只有杨南站在原地没有动。师傅就决定让“老太太”先上阵。按照师傅的排兵布阵，第一个学员第一关能否成功，将对后面的学员产生很大的影响。

杨南拿着准考证和表格赴考，牛师傅举起右手跟她击掌：“旗开得胜！”

“旗开得胜！”

杨南顿时一阵激动，对自己说：“你一定行，不能辜负了师傅对你的信任！”

那天上午，室外的温度飚至摄氏40°，监考官是协警，即非正规军，被大家称为二考官。杨南进入场地等候，前面一位戴眼镜的先生先考。这时，二考官走过来了，手拿一块毛巾擦拭着考车的车头，擦副驾的窗框，然后用比较隐蔽的遮眼法，熟练地取走一包中华香烟。开考了，眼镜先生“倒车入库”第一把就撞竿了，二考官竟然允许他再来，并悄悄提醒多次。结果，眼镜先生连续三次都以失败而告终。眼镜先生悻悻而去，唉，看来他要回炉了。

轮到杨南了，她坐进了陌生的考车，调好座位，系好安全带，包里的香烟并没有拿出来放在副驾驶座位上。她想：如果用香烟贿赂考官，得到提醒才考出，那就是作弊，不是真本领。她决意再次挑战一下自己。

二考官真的又过来了，低头往副驾位置一瞧，没有他要的礼物。杨南故作歉意：“对不起啊考官，天气这么热，你工作这么辛苦，可我忘记了给你带一点小小的心意了。”

二考官大概第一次遇到这么刁钻的考生，嘴巴说：“没关系没关系，你好好考就是了。”行动上给杨南来了个以牙还牙，半天不发令，把她晾在车上。缺乏驾考经验的杨南便自作主张，轰隆隆隆哗啦啦啦开始倒车入库，自己感觉非常完美。二考官却冲过来大声阻止：“急什么急什么，还没开始呢，这次不算！”

妈了个巴子！显然，因为不给香烟，二考官想制造考生的紧张情绪，让杨南自乱阵脚，败下阵来。

杨南连人带车又回到起点，重新考。这一次，她清晰地听到喇叭里传来“开始”两字。她镇定自若，熟练地左倒车入库，出来，再右倒车入库，再出来，稳稳地将考车停在起点。边上喇叭即时报分：“杨南，倒车入库，10分！”

杨南笑着离开考车，把那个二考官鼻子都气歪了。这一切，牛师傅在候考大厅的大屏幕上看得一清二楚。当杨南回到他身边的时候，他一反常态，张开双臂，笑着来一个大拥抱，以示庆祝。那情景，如同教练员拥抱赛场上获胜的奥运冠军。余下的场考科目，牛师傅带队的学员都发挥正常，只有少数学员扣了点分。

          九

师傅说，场考过关，路考就简单了。学员们的心里顿时变得轻松起来，可怎么也没有想到，又是因为“香烟事件”，学员们差点被监考官废考。

那天清晨，路考的监考官是正规军，五十岁左右，穿着笔挺的制服，走路昂首挺胸，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老交警，而且是资质不凡的监考官。

牛师傅还是让“老太太”打头阵。杨南领命坐进第一辆考车，系好安全带，等候路考。不一会儿，监考官拿着讲义夹，笑着拉开车门，坐进副驾，系上安全带。杨南的心情也很放松，以为一切都会顺风顺水。

突然，监考官脸色大变，“哗”一声打开安全带，摔门出去，冲着场边的几个教练员怒吼：“娘蛮逼，叫你们的学员把香烟拿走！”

原来，监考官看见了副驾门把边的几包中华香烟。那几包红艳艳的中华烟，的确像烧红的烙铁，灼伤了正义之士的心！

教练们一看阵势不对，连忙叫学员们把香烟都拿回去。

“他奶奶的，考试的风气都给你们这些教练员带坏了！假如我收下你们每个学员的香烟，今天要考试的人有200多个，我要带个麻袋来装了！老子狠起来，不让你们考了！”说完，监考官真的大步走了。

完蛋了，大家马屁拍错了地方，摸到了老虎屁股！200个考生都被晾在马路边。平时威风凛凛的教练员们，此时被穿制服的考官骂得一声不吭，尴尬不已。原来，驾考，最牛的不是教练，而是头戴国徽的监考官。

但师傅们被骂，杨南心里真不是个滋味。他们出此下策，还不是迎合了某些监考官的贪欲吗？正当监考官愤愤然准备离开的时候，杨南冲出车子，疾步上前，一把拦住了他。

“慢！考官，你听我这个老太太考生说几句！”

监考官一震，居然停住了脚步。杨南说：“考官，你说得太对了，也骂得好！这种现象真的很不好，既败坏了社会风气，也损害了你们交通警察的形象，以后真的要予以纠正。我们的师傅呢，工作很辛苦，他们是好心办了坏事，我代他们向你道歉。其实，我们的师傅也很无奈呢！某些监考官，尤其是个别二考官，若不给他一些小利，他们会在监考时给学员使绊子。我前几天场考时就遇到这种情况。要是所有监考官都像你一样清廉公正多好啊！希望您批评过后能理解我们的师傅，宽恕我们这些学员，考试别取消别取消！我们还是继续吧，你看，这么多学员，辛辛苦苦学车，都等着路考呢！消消气，消消气！”杨南还像老朋友一样拍了拍监考官的肩膀。

“是啊，想想你们这些学员是无辜的，主要是批评教育这些教练员。”监考官的语气软了下来。杨南毫无准备的现场发挥，既赞扬了交通警严肃考纪的英明，也指出了驾考当中少数考官存在的问题；既给了监考官就坡下驴的台阶，也挽回了教练员们的面子。一场风波就此烟消化解。

杨南把监考官推回车上，按照路考程序，重新系好安全带，大声请示：“报告考官，仪表检查完毕，一切正常，请指示。”牛师傅就是这样对学员进行军事化训练的。

“出发！”监考官终于下令了。杨南起步打转向灯，斑马线前礼让行人，遇红灯减速停车，过十字路口左右观察……杨南一边开车，一边还与考官聊刚才的话题。这哪里是在考试，简直是载着监考官兜风。

“靠边停车！”监考官大声道。杨南心里抖了一下，怎么？开车思想不集中，最后一关挂了？她将车慢慢停在路边，偷偷瞟一眼考官的文件夹。考官在表格上打了10分。

杨南说：“呀，这么快路考就结束啦？我车子还没有掉头呢！”考官被杨南逗笑了，说：“不用再考了，你的路考操作10分，附加心理素质12分，口才100分！”

哈哈哈哈！车上的考官和考生都开怀大笑！看来，监考官不光会骂娘，还懂幽默。

          十

半个月后，杨南终于领到了用汗水换来的小本本。

“师傅，我领到驾照啦！”因为激动，杨南第一时间第一个短信就发给牛师傅。

“恭喜牛徒！”师傅少有的幽默，短信回复，打趣叫杨南“牛徒”，这让她乐不可支。

从那以后，凡是同“车”有关的事情，杨南总是打电话或发短信给他。“师傅，我买新车啦。”“师傅，我开车上下班了。”“师傅，我上高速回老家过年啦！”

……

牛师傅总是在百忙中用短语鼓励或叮嘱一番。

“祝牛徒新年快乐！”

“开车要胆大心细，安全第一！”

“过斑马线要脚踩刹车，礼让行人。”

“上高速不能开太快，转弯时要注意减速。”

“开车前绕车一周，仔细检查轮胎下有没有尖锐物。”

原来，牛师傅并非铁板一块冷酷无情，而是粗中有细关怀备至，让人心里很温暖。杨南也曾疑惑过，问师傅：训练场上，你为什么对学员那么凶呢？

牛师傅难得一笑，又斩钉截铁：“慈不掌兵，无法温柔！”

过完了新年，杨南的心情也如新春一般，欣欣然对一切充满新的希望。返城的时候，他想：给师傅带点家乡的什么特产呢？是带小狗牛肉还是云雾茶叶？考虑再三，她选择了后者。师傅工作辛苦，每天泡杯绿茶，能减乏提神，有益健康。

“师傅，我已经安全返回啦。”

“师傅，我即将上班，你上班了吗？”

“师傅，我想来驾校给你拜个晚年！”

不知为什么，年后，牛师傅那头没了短信，电话也打不通了。他是过年家里宾朋满座，没有时间回复呢，还是嫌杨南太烦了，不再搭理了？也可能师傅换了手机号码，还没来得及告诉。

这样忐忑不安地过了几天，杨南决定抽个时间去驾校见见师傅，同时，也让师傅坐一坐自己的新车。她带着一份薄礼，开车直奔驾校。

杨南迈着轻快的脚步，朝牛师傅的办公室走去，半年前报名被牛师傅拒收，跟牛师傅吵架的趣事历历在目。“嫌我年纪太大了是吗？我是跟你学车来的，又不嫁给你……”她忍不住又一次咯咯地笑了。

师傅不在，办公桌面干干净净。

“请问一下，牛师傅今天来上班了吗？”

“请问一下，牛师傅在哪里？”

“请问一下……”

杨南一个劲地打听牛师傅的下落。旁边的教练员们虎着脸一声不吭。问得烦了，其中一名教练员“嚯”地站起来，声音怪异地朝杨南说：“他去天堂了！”说完走了出去。

新春佳节刚过，开什么国际玩笑！他们教练员之间闹矛盾啦？也像小孩子一样吵架啦？杨南把一盒茶叶轻放在师傅的办公桌上，请边上的教练代为转交，就说上届学员杨南来给师傅拜年了。

“别别，你拿回去吧！”边上的教练员红了眼睛，“半个月前，一个学员因为要出国，寒假里突击学车，结果在训练场操作失误，出现险情。牛师傅飞身上车救学员，引发心脏病，没能抢救过来，走、走了……”

“不不不！你们不能编这样的故事！他才53岁！年前我还跟他通了电话的。”杨南生气极了，不相信这是真的。那位教练见杨南不信，拉她去走廊《教练员星级展示栏》前看一看。

杨南抬头一看，第一行第一个位置，五星教练员的地方，果然没有了牛师傅的照片和名字。

啊？啊！这难道……这难道不是玩笑？师傅真的就这样……就这样不辞而别了吗？

“师……师傅——”杨南在内心一声长呼，泪水顿时夺眶而出，一向以坚强自诩的她，跌跌撞撞打开车门，伏在方向盘上恸哭……

            本文 2023年10月在《天台山》文学期刊上发表

                     修改于2024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