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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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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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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城无碑冢

不与众山成一色,敢于平地拔千仞。

这是明朝和尚灵睿的一副对联,赞美的就是天台的名山——赤城山。

赤城山是一座水成岩剥蚀残余的孤山,因其独特的丹霞地貌,山色赤赭如火,崖石屏列如城而得名,距天台县城、国清寺均为2公里左右,历来被看作是台岳南门和天台山的标志。

其实,赤城山并不崔巍,海拔只有306.5米,但此山是“仙佛双修的圣地,活佛济公的故里,名人轶事集粹”的名山,历代文人墨客皆从不同角度赞美赤城山,留下了大量的诗篇。早在晋代,孙绰在《游天台山赋》中云:“赤城霞起而建标,瀑布飞流以界道。”游圣徐霞客三登天台山,他在《游天台山日记(后)》中写道:“北七里,至赤城麓,仰视丹霞层亘,浮屠佛塔标其巅,兀立于重岚攒翠间。”

赤城山特立独秀,人文荟萃,人们以不同的方式赞美铭记。

我时常怀念故乡的赤城山,不是因为耸立山顶的梁妃塔,也不是因为赤城霞起的奇景以及众多美丽的传说,而是这座山安葬着亲人二奶奶。

我们家在丹丘山脚下的坑边村,与赤城山遥遥相对,是一个富裕的山村。

爷爷兄弟二人,爷爷经营大片竹山勤劳致富,二爷爷在宁波经商,生意红火。

二奶奶是二爷爷的原配,天台城里后洋陈人,生于1900年卒于1985年,小时候上过几年私塾,识字,心算尤其过人,常常人家算盘还没有算出结果,她的答案就脱口而出了。但她不会干农活,只会绣花、织丝带、打毛衣、讲故事、念经书。

二爷爷年轻时高大、帅气,也读过小学,家有山林、田地,加上在外做生意,积累了一定的资产,老家除了与我们合住的四合院,还有一幢民国小洋楼。二奶奶17岁就嫁给二爷爷了,郎才女貌,家境优渥,这是民国时期令多少人羡慕的一段婚姻啊。

二奶奶中等身材,脑后挽一个髻子,插一根翠绿的玉簪,慈眉善目,身段和双手,绵软绵软的,一双半裹的肉粽脚,穿着整齐雅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是大富大贵之相。可是,她居然是一个命苦之人。

据传,二奶奶嫁过来之后,很快就有了身孕。可是,当时村里的接生婆,缺乏科学知识,认为妇女生孩子是血污之人,居然用破碗片切割新生儿的脐带,一段时间造成村里大面积婴儿死亡。二奶奶先后生下的六个孩子,要么死于新生儿脐带感染,要么死于肺炎、天花等其他疾病,不幸全部夭折。

我父亲也在那个时间段出生,因生命力顽强,居然硬生生挺了过来,成为两家人唯一的独苗苗。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二爷爷无法接受既成的事实,转身在大城市另外娶妻生子,抛下二奶奶在老家独守空房。

在旧社会,妇女社会地位很低,常常母凭子贵,二奶奶却一连失去六个孩子,又遭二爷爷遗弃,真是雪上加霜。原本绝顶聪明的城里姑娘,如果继续读书,完全可以自食其力,却因为这一段不幸的婚姻,下半生陷入了孤独困苦的境地。

我不知道二奶奶是怎样度过那段至暗时光的。自从我有记忆以来,二奶奶总是一副乐观的样子,白天跟人有说有笑,只有半夜里那一声打雷一样的长叹,足以把房顶击穿。

据史料载,1937年7月,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杭州告急。11月12日,浙江省政府决定各医院、学校于5日内向浙西撤退。

杭州医学院接到上级通知,组织师生紧急撤往浙西,由于地处偏僻,觅不到合适校址,又辗转浙南。1937年11月底,学校迁至永嘉、临海。1939年,临海再次告急,医学院首席教员丁求真、丁学敏、王钦华原籍均是我们村里人,建议把校址迁至自己的故乡天台县丹丘坑边村。他们认为丹丘坑边村是一个红色的村庄,群众基础好,情况也熟悉,适合落脚继续办学。就这样,杭州医学院师生由临海转道天台。

村里听说来了医学院师生,立即腾出祠堂和附近的民房,免费为师生们提供办学场所。当时在校学生有护士科三个班,助产科三个班,及助产特科一个班,附设产院于邻村八都,又于城内“浙江省立医药专科学校附属医院”分设妇产科、诊疗室,以利学生实习。1946年春,医学院复原回迁杭州。

杭州医学院驻我们村办学期间,给当地百姓带来了福音。师生一面继续坚持教学,一面免费培训农村接生员,向村民宣传妇幼保健知识,提高婴儿的出生率,确保母子平安。

母亲正好在这个时期结婚生子,一连生了六胎,我是老幺。杭州医学院传授的新式接生方式,让城乡婴儿出生率直线上升。我们六个兄妹全部成活,并且一个个健康成长。这可把二奶奶高兴坏了,她日夜帮着我的母亲,照看我们兄妹六人,仿佛如同她亲孙辈一般。

我自己的亲奶奶,一直跟着爷爷,在遥远的北山看管大片山林,经营竹山的生意,很少回家。记忆中,奶奶都没怎么抱过我们兄妹。等到爷爷和爸爸把奶奶从北山抬回家,奶奶已经得了重病,不久就去世了。

隔壁孤身一人的二奶奶,实际上就成了我们兄妹的亲奶奶。父亲也像儿子一样照顾二奶奶,知道她是城里人,不会干农活,从来不让二奶奶下地,承包了她所有的农活。二奶奶呢,则全身心照顾我们兄妹六人。本是俩家人,却互敬互爱过成一家子。

这个世界为二奶奶关上一道门,又为她打开了一扇窗。她的六个孩子相继夭折,而我们六个兄妹在她的呵护下健康成长,这种机缘与巧合,让二奶奶在精神上获得重生。她相信失去的孩子,又以隔代的方式,一个个回到她的身边。她为之开心,为之幸福。

母亲体弱多病,家里又开着一爿鞋铺,日夜为顾客赶制鞋子,还要照顾一大家子的起居,根本忙不过来。二奶奶便每天坐在婴儿的摇篮旁,摇着摇篮,唱着歌谣,喂饭,换洗尿布,哄我们睡觉,有力地支援了我的母亲。要是我们生病了,二奶奶比谁都着急,帮着寻医问药,精心护理。

母亲说,有一天,二奶奶守在坐车边看管一周岁的我,转身去拿什么东西,我从坐车上自己爬出来,一头倒栽在石板地上。前额顿时肿起来很大一个包。二奶奶吓坏了,怪自己没有看管好孩子,伤心地哭了。到了半夜,我的额头肿得越发厉害,一个包变成两个包,整夜啼哭。二奶奶也跟着垂泪着急,彻夜不眠,说,要是孙女有什么不测,她也不活了。

第二天,父母抱我去了医院,医生给我的头部做了放血、清淤手术,我这才慢慢好起来。可是,我的额头从此留下了一个疤。为此,二奶奶伤心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都是她的错。

二奶奶是城里人,她每次回一趟娘家,总会给我们带来许多好吃的东西。母亲要是外出有事情,就把我们兄妹托付给隔壁的二奶奶看管。有时候,因为我们顽皮犯了错误,母亲就要严厉责打我们。二奶奶看了就要干预,说:呀,养个孩子多么不容易,怎么舍得打骂呀!小孩子难免淘气,大人耐心教育就是,不要动手。

记得一个寒冷的冬夜,我尿床了,母亲大概身体不好,也许跟父亲正在闹矛盾,心情正处在爆点,她气得一脚把我踹下床来。小小的我像一只入水的青蛙,双手插进床前余温尚在的火盆,“嘭咚”一声,翻倒在地板上,火星打着转在黑暗中闪烁,火灰洒了我一身。母亲任凭我躺在楼板上,任凭我在黑暗中厉声大哭。

睡在隔壁的二哥连忙跑过来扶起我,却又不知道如何是好。这时,一盏煤油灯向我移来,那是二奶奶。她睡在一楼的房间,听到楼上巨大的动静,一边掌着灯,一边挪着小脚走上楼来。她看到我穿着单衣,赤脚站在楼板上,心疼极了,连忙把身上的外套披在我的身上,一向和善的她忍不住发火了。

“你能耐哈,小六子她妈,子女多了不在乎了,啊?下半夜这么冷,你把她踹下床来,还像个母亲的样子吗?你就不怕孩子冻坏了?好,你不要这孩子,我要!走,跟奶奶睡去!”

二奶奶掌着油灯在前边照明,叫二哥帮忙把我背到她的房间。她用热水把我擦洗干净,拿出她的衣裤给我换上,然后让我睡在她的脚下。我抽噎着,抱着二奶奶的脚,慢慢地进入梦乡。那个冬夜真冷,二奶奶的被窝真温暖,一直暖到心里。

自那以后,我便跟着二奶奶睡,再也没有尿过床。

后来,信佛的二奶奶与赤城山结缘,经常与紫云洞里的六个姐妹一起念佛,做佛事,结拜成“赤城山七姐妹”。

小时候的我,便经常跟着二奶奶住在赤城山的紫云洞里,听晨钟暮鼓,洞里洞外奔跑玩耍,快活得像一只小鸟,最难忘的一道美食是素斋油炸豆腐丸子。若有朋友问这是谁家的孩子,二奶奶总是满面笑容地说,这是她的孙女。

16岁,我离开二奶奶去外地继续读书、工作,脚步越走越远。

1985年8月,我刚刚从临海调到杭州工作,脚还没有站稳,二奶奶就去世了。父母哥嫂送二奶奶入土。那时通讯不发达,联系不便,父母无法及时通知我,我都没有赶回老家送二奶奶最后一程。

听父母说,二奶奶走之前,立下遗嘱:要求后事从简,坚决不立墓碑;她名下的房产,全部留给我们兄妹六人。

二奶奶和她的结拜六姐妹一起,安睡在赤城山的紫云洞前,一排七个坟头,远看就像一个个小土包。“七姐妹”都有自己特殊的身世,她们相约同睡一处,不立墓碑,抹去自己的真实姓名,决意让一切归零,只求地下安睡。

但是,我们六个兄妹永远也忘不了二奶奶的恩情,她的碑已经矗立在我们的心里。每年清明节,我们兄妹都会上赤城山看望祭拜二奶奶。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我们六兄妹与二奶奶的情缘,诠释了孟子的经典。

                  2024年1月修改于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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