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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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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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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婆母

           1

早上,天还没有亮,可厨房里传来了丁零当啷的切菜、炒菜、洗碗的声音。

是谁这么早在厨房里忙碌烧早饭呢?我披衣起床,蹑手蹑脚朝厨房走去。一看,啊,婆母一头齐耳黑发,正站在灶台前,背对着我忙碌着。

“妈!”

好久不见,我心里一阵激动,跑过去从后面搂抱婆母的腰,一使劲,抱了一个空,惊醒了。我“啪”一声坐起来,侧耳倾听,什么声音也没有。

啊,我又梦见婆母了!

这梦境是那样清晰,声音是那样真切,我竟一时无法从梦境中走出来,一骨碌翻身下床,直冲厨房,多么希望刚才的梦境是真的啊。开灯一看,厨房里静悄悄的;伸手摸了摸,灶台、锅铲都冷冰冰的。

我不禁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清明节快要到了,大概婆母想我了,亦或她老人家舍不得离开我们,心一直跟我们在一起。

我收拾行李,一定要回老家看看已故的亲人了。

           2

婆母出身大户人家。十八岁之前,她得父母之宠,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没有下过地,也不大会做家务。但她上过几年学,认识字,能看懂书信,晚年还能诵读深涩的经文。

婆母的童年是幸福的,用她的原话来说,“爹当金来娘当银”。出嫁之后,她的苦日子就开始了。

首先,她嫁的丈夫,即我的公公,是一位瘦小的教书先生,手无缚鸡之力。婆母嫁过来之后,柔弱的肩头便扛起了家里所有的农活。遇到周末,公公偶尔下地帮忙,村里人便经常看到有趣的画面:婆母挑着七八十斤的肥桶担下地,公公则扛一长柄肥勺紧随其后。大部分时间,婆婆都是一个人干农活,白天参加生产队田间劳作,早晚在自留地种菜。土地包干到户后,婆母更是没日没夜地干。一个曾经的大小姐,为人媳妇后,慢慢学会了干各种农活,实在让人既心疼又敬佩不已。

其次,听婆母说,她的婆婆是村里有名的厉害角色,每天天不亮,就用拐杖“咚、咚、咚”敲打楼板,催促睡在楼下的她起床烧早饭,干农活,稍不如意就要打骂。婆母说,有一次,她站在灶台前学习烧饭,因多放了一点盐,说她不知节俭,浪费东西,一把烧得滚烫的火钳便打了过来,脊背被烫得皮开肉绽。

婆母的苦难远不止这些。在母凭子贵的年代,她十九岁那年生了一个漂亮可爱的女儿,也算生活有了盼头,家里有了欢笑声。可命运偏偏捉弄她,不久,女儿因病夭折了。婆母伤心欲绝,身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此后内分泌失调,十多年未育。

公公虽是知书达理的教书先生,但终因膝下没有孩子,也逐渐失去了耐心,离开故乡天台,远走宁波工作,留下婆母一个人看家,照顾老人。公公每月寄回来的钱,常常被婆母的婆婆克扣,说我婆母不会生养孩子,铁公鸡一只,不需要用钱。

婆母孤苦无援,只好绝地反击,白天干农活,晚上跟人出去挑盐卖。后来,她觉得挑盐卖路途太遥远,又尝试着在自己家里做豆腐。她半夜起来做豆腐,一大早挑着豆腐担在村里叫卖。

有亲戚看我婆母可怜,介绍她到上海被服厂干活,她居然学会了踩缝纫机,在枕头套、被单上绣花。

如果婆母留在上海的被服厂工作,肯定会成为一个正式工的,退休后还有工资领,老有所靠。可她家庭观念特别重,觉得自己是已婚妇女,理应为婆家传宗接代。自己远离丈夫,一个人在上海工作,没有生养孩子,没有后代,这是最大的不孝。于是,她在上海被服厂干了几年之后,突然辞职回老家了,兜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地。不少人都觉得我的婆母傻,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偏要回来吃苦。可婆母不这样想,她说一个家庭,女人是一只桶箍,铁箍断了,木桶就散架了。

34岁那年,婆母打起包袱,怀揣地址,决定去宁波寻找丈夫。她趁着自己还年轻,努力再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她的诚心大概感动了上苍,当年真的怀上孩子,并在宁波顺利产下一名男婴。时隔15年再喜得贵子,婆母顿时喜极而泣。过了两年,又添一女,儿女双全,婆母的脊梁终于挺起来了。

那年,婆母怀抱、肩背,满脸幸福地回到了天台老家。这时,她的婆婆眼睛瞎了。善良的婆母不计前嫌,以德报怨。她一面下地干农活挣工分,一面照顾家里的老少。粮食困难时期,她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把饭菜送到婆婆跟前,一口一口喂婆婆吃饱。

有了孩子,公公也从宁波调回天台中学任教,共同养育孩子,照顾老人。这个当年差点散架的木桶,硬生生被婆母给箍回去了。

           3

婆媳关系,历来是一个世界性的难题。可我与婆婆相处二十多年,从来没有红过脸。婆母对人说,以前她吃过很多苦,现在绝不能让自己的媳妇重走她过去的老路。一句朴素的话,说得我心里暖烘烘的。

婆母六十岁时,身体还很好,能下地干活。每当我们节假日回老家,她总是烧家乡的美食给我吃,麦饼、饺饼筒、扁食、面皮、卖虾等,变着法儿让我尝尝她的手艺。每次看着她站在灶台前忙活的样子,我就忍不住从后面搂抱一下她那胖乎乎的腰身。这时,婆母就开心得咯咯咯笑,手上就干得更有劲了。

婆母说我们平时上班辛苦,节假日让我们多睡一会儿,从不催我们早起。她还常常趁我们还没有起床,偷偷把我们换下来的衣服洗了,晾晒在院子里。我红着脸说:“妈,内衣内裤绝对不能让您动手,我自己会洗的。”

婆母说:“没什么,都是女人家。现在我还有力气,多干点儿活,以后干不动了,就只好吃现成饭啦。”

一语成谶。婆母一生辛苦,积劳成疾,晚年被多种疾病所折磨,几次大手术之后,身体每况愈下。公公去世之后,我们只好把婆母接来杭州与我们同住。白天,我们上班,婆母就在家里念念佛,再也不能下厨做饭了。快下班的时候,她手捻佛珠,眼巴巴地望着楼下。“叮咚”一声门铃响,她就拄着拐杖,为我们开门。

一次,我下班回家,进门连鞋子都没有换,一个保温杯子就送到我的嘴边。婆母拦在我的前面,说:“来,先喝点水,趁热喝!”

我说:“等我换好鞋子,进去再喝吧!”

“不行,你喝了再进去。”

我只好乖乖地喝了一口。这哪里是水,是浓浓的冰糖泡洋参茶。我说:“哎呀,这是我们特意为您买的,怎么让我喝呀!”

婆母说:“我早上就泡好洋参茶了,等了你一天。洋参茶的头汁浓,你喝,补身体。我喝第二汁。”

婆母托住杯子不放手,逼着我喝完第一汁,然后“嘿嘿”直乐。我抹了一下嘴角,心里直想哭。

婆母83岁那年正月,天降大雪,她老人家患心肌梗塞,一头栽倒在我的怀里,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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