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道路艰难曲折,一路走来,总有那么几个人让你永远不能忘记。车绍文老师就是其中之一。
车老师五十多岁,瘦高个,面容清癯,当年是天台县滩岭乡马山中小学的一位公办老师。他年轻时师范毕业,教学基本功非常扎实,擅长教数学。
当年马山中小学是名闻遐迩的九年一贯制学校,小学5个班,初中2个班,高中2个班。车老师任教初中的数学。
1975年8月,十六岁的我,居然和车老师成为同事。在当时民办老师占大多数的教师队伍里,车老师无疑是令人仰慕的,无论是年纪还是学识,都很受大家的尊敬。但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又被打成“右派分子”,他依然生活得小心翼翼,为人处事不敢有半点的疏忽,对小于他的同事概尊称“老师”,只是对我例外。
当时学校里有八、九位老师住校,车老师就住在我的楼上。他特别爱干净,天气好时经常自己洗被单,然后戴着老花眼镜,站在学校的大办公桌边,一针一线吃力地缝着被子。我从小跟母亲学得一手好针线活,每每这时,我就主动接过他手里的针线,熟练地缝起来。他看了一个劲地夸:嗬,小小年纪,竟然会飞针走线,不简单呐!
一次,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俩,他关心地问:“小丁,你这个年龄应该在学校里读书,怎么不读高中反而爬到这么高的山上来当民办老师呢?”一句话问得我眼泪汪汪。当他得知我因父亲的历史问题,继续求学无望后,才应校长之聘来这里任教音乐的。记得当时他长长地“哦”了一声之后,便脸色凝重起来,望着窗外沉默不语。
车老师一定看出来,我这个黄毛丫头离“教师”的要求实在是太远了。的确,那时的我初中刚毕业,知识储备不足,又毫无教学经验,除了能认识简谱,会唱歌跳舞,其他都不合格。刘校长招聘来一个只有16岁连风琴都不会弹的音乐老师,这成了某些同事背地里谈论的一个笑柄。开学初那段时间,我都是用毛笔抄好一大张歌纸,上课时往黑板上一钉,然后用嘴巴一句一句教学生唱歌。山上的孩子们倒是山泉一般的清纯明亮,活泼可爱,很喜欢我这个小姐姐老师,张大嘴巴,高声欢唱。刘校长当时最担心的是我上课纪律管不住。很幸运,我上课的时候,没有一个孩子调皮捣蛋或恶作剧为难我,这使我紧张的情绪得到了缓和。但我心里明白,必须得赶快学会弹风琴,要不然就要走人,就要丢掉这份光荣的工作。
一天放学后,大家都回到办公室里有说有笑。我看到一位三十来岁的女同事坐在风琴前弹唱,就高兴地跑过去,欲拜她为师。“啊,C老师,您风琴弹得真好听!我还不会弹琴,您教教我好吗?”
“啪!”C老师把风琴盖重重一摔,站起来厉声训斥,“你不会弹琴,你不会弹琴跑来教什么书?笑话!”
“嗡!”的一声,我如遭当头一棒!办公室里十几个同事一下子全把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我努力想保持镇定,可那不争气的泪水簌簌滚落下来。我真想解释一句:不是我自己跑来的,而是校长请我来的!可是,我喉咙梗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受辱和委屈,让刚刚出道的我招架不住了,竟当众抽咽哭泣起来,一时伤心得迈不开脚步。
这时,一双大手轻轻地落在我的肩头,把我推到风琴前坐下,打开琴盖,说:“不哭不哭,来来来,我教你弹风琴!你识谱能力强,很快就能学会弹琴的。”
这个人就是车老师。他说在师范里学过风琴,但几十年不弹,生疏了,基本指法还是知道的。他教我认识键盘上的中央C,认识高低音组,怎样“穿指”“跨指”,一双僵硬的手在键盘上给我做着示范。
半个月后,我能够弹奏风琴了。上课的时候,学生们兴高采烈地把风琴抬到教室里,给老师上课用。可爱的孩子们哪里知道,小姐姐老师是用一只手弹奏风琴的。一个月之后,我左手能够配八度和弦了。当我两只手熟练地在键盘上弹奏的时候,车老师看了对我竖起了大拇指。
车老师每星期下山回家一趟,往返一次要步行几十里的山路。回校时,他总用扁担挑着粮食和蔬菜。马山很高,车老师年过半百、身体虚弱,徒手登山已经够累了,不用说肩挑重物了。因此,他每次上山,总是累得大汗淋漓,脸孔煞白。为了山顶的学生,他总是咬着牙一步三歇,艰难地攀登在山道上。有几次,我们在山道上相遇,我就先把自己的东西挑到山顶,再跑下山腰,接过车老师肩头的担子,然后,一老一少晃荡着担子,一起走进学校。
1978年的一天,车老师挑上山的东西除了粮食蔬菜外,还有一大摞用牛皮纸包起来的砖头状的东西。他把这包沉重的东西,高兴地往我的面前一放,累得直喘粗气。
我瞪大了眼睛,吃惊地问:“呀,这么重,里边是什么好吃的东西呀?早知道,我就来接你了。”
车老师擦一把汗水,指着我的鼻尖笑着说:“小鬼头,光想着吃!给,给你一把金钥匙。”
给我的金钥匙?我好奇地打开厚厚的牛皮纸一看,呀,原来是一整套当时很难买到的《数理化自学丛书》。书崭新崭新的,厚薄不一,数了数,足足17本,散发着阵阵的书香。
“啊,您哪儿搞到的?这套书真的给我?”我捧着书喜出望外。从小到大,我还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新书,真是激动极了。但我一想到父亲的问题,心里马上变得灰暗酸楚起来。再说,每月23块元工资的我,也买不起这套自学丛书啊。
车老师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满怀希望地说:“据我判断,国家开始阴转多云的天气了。你看,去年开始高考恢复了,只要你有决心自学,实现你的愿望不会太远了。书钱不要紧,你可以分几次付给我,哈哈,也可以不付!”
我还有什么好说呢?继续求学是我梦寐以求的事。从此,我除了紧张的教学工作外,晚上在油灯下,一头扎进了书堆里,遇到不懂的题目,便去请教车老师。
一天晚上,我被一道数学难题卡住了,在草稿纸上反复计算都不得结果。车老师知道了,说:“你把题目给我,我去算算看,明天告诉你结果。”
第二天早上,车老师把演算的过程清清楚楚地写在一张白纸上,叫我到自学丛书答案里对对看是否正确。我一对,嗨,完全正确!我们俩都像攻克一个堡垒一样那么高兴。在我的印象里,这是车老师笑得最开心的一次。
两年之后,车老师终于平反摘帽。我也凭借他送的“金钥匙”,考进了临海师范学校。
现在,每当我看见书架上的那套《数理化自学丛书》,眼前就闪现出车老师肩挑重担在陡峭的山道上艰难登攀的身影……
注:此文1995年3月18日在《杭州日报》副刊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