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琴房里搁着一把价格不菲的二胡,盒子的皮革已经泛黄,多处脱皮,看上去很有年代感。不错,这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武汉军区文工团二胡演奏家张顺江大哥送给我的珍贵礼物,伴随我已经半个世纪了。
当年,16岁的我背着一把二哥自制的土二胡,斗胆上九年一贯制的马山中小学当音乐老师。
学校条件还是可以的,配备一台教学用的风琴。可我之前只跟二哥学过拉二胡,从来没有碰过风琴。刘校长招来一个不会弹琴的音乐老师,这成了一些人背地议论的笑柄。
“呵呵,刘校长大概找不到人了!”
“我看她像个学生娃,估计干不了一个月,就得哭着走人!”
其实,我没等到一个月,开学初就当众哭过一回了。那天,我看见一位女老师会弹几下风琴,便兴冲冲跑过去想拜她为师,结果碰了一鼻子灰,被这位女老师训斥了一顿,说我不会弹琴跑来教什么书。好在一位师范毕业的老教师给了我台阶和帮助,手把手教我弹琴。值得欣慰的是,学生都很喜欢我这个小姐姐老师,他们得知我会弹风琴了,就迫不及待地把风琴抬到教室里给我上课用。
上课时,琴盖向上一翻,下边的学生只看到我的头,看不到我弹琴的手。我心里真感谢那块翻盖,可以帮我遮遮丑。我脚踩风箱,右手指艰难地按着琴键,旋律便断断续续流出,遇到有难度弹不好的地方,我就用嘴巴教唱。学生对初为人师的我十分宽容,不管我的风琴弹得如何蹩脚,他们照样唱得很开心。
可是,我用一只手弹风琴的秘密被一个村民发现了。
白天,学校前后门是敞开的,村民们有时会扛着锄头踱进来,站在教室外听一听,看一看,然后饶有兴味地离开。
这个村民不一样,他三十来岁,理着小平头,长相英俊,衣着整齐,怀里抱着三岁左右的儿子,站在我的身后,隔着木格窗,笑眯眯地看着我用一只手弹琴。
我顿感芒刺在背,跟着手足无措起来,心里一紧张,就接连弹错了音。于是,我手臂发麻,干脆离开风琴,红着脸用嘴巴一句一句教学生唱歌。
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
把它交给警察叔叔手里边,
……
这位村民看出了我的窘态,抱着孩子一笑,然后跟着教室里面的学生一起唱歌,一起律动,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化解了我的一份尴尬。
父子俩好像特别喜欢音乐课,只要学校里风琴一响,他们就来蹭课。我一开始心里很不自在,慢慢地也习惯了。人家喜欢听歌,听就听呗。因此,我并没有因他们父子俩经常蹭课而产生反感,更没有以影响教学为由将他们赶走。我和这位村民就这样隔窗认识了。
一天上午,我在教室里上音乐课,父子俩的身影又出现在窗口。听到琴声和歌声,窗外的那个孩子非常激动,小手抓住窗格子不肯放,很想进来。我被窗外3岁的孩子打动了。
我走到窗边,对这位村民说:“大哥,你的宝宝这么喜欢音乐课,就让宝宝进来吧,坐在小朋友的边上一起唱歌。”
这位村民笑着说:“不了不了,他还小,外面听听就好,你管自己上课。谢谢!”
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
下课了,这位村民抱着儿子一边走一边唱,开心地回家了。我心里十分奇怪,一位山上的村民,怎么歌唱得这么好,音那么准呢?
晚上,我在舞台上紧张地排练文艺节目。
一个音乐老师,不光要教学生唱歌,还要组织学生开展文艺活动。除了教全校学生唱歌,刘校长还要我在一个月之内,组织各年级学生,推出一台文艺节目,国庆节的时候演给山上的村民们看,还要挑选优秀节目参加区中小学文艺汇演。这个任务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微弱的灯光下,我一会儿上去纠正学生的舞蹈动作,一会儿又坐在舞台边弹几下风琴,上下蹦跶,累得满头大汗。
刘校长也觉得这个任务有点艰巨,怕我胜任不了,特意给我安排了三位高中男生当助手,组成了一个学生乐队。那时候没有电子音像产品,文艺演出都要用乐器现场伴奏。但是他们的手中没有一把好二胡,和我一样又都是新手,遇到十六分音符快节奏的乐曲,速度就拉不起来,不整齐。
国庆节马上就要到了,我们小乐队早晚练习,与前台的舞蹈一遍遍合成,效果还是不理想。我真是急得直想哭,心想:要是完不成学校交给的任务,我真的要拍拍屁股走人了。
这时,白天站在教室外抱着儿子蹭课的村民,穿着一身蓝色的涤卡中山装,提着一个高档的琴盒,三两步跳上舞台,坐在了我的风琴边。
我惊得张大了嘴巴:“啊?大哥,你、你、你是……”
这位大哥一笑,并不解释。他从琴盒里取出一把暗红色的二胡,开始熟练地调音,然后瞄一眼琴架上的曲谱,左手上下灵活移把,右手游蛇般推拉琴弓,琴声便如泉水般流淌出来,在古老的祠堂里嗡嗡回响。
原来,这位大哥是武汉军分区文工团的二胡演奏家张顺江,马山大村人,家就住在祠堂的边上。听人介绍,他天赋禀异,从小就喜欢拉二胡,18岁背着一把自制的二胡入伍。后来,他被部队文工团看中了,经名师指导,加上他自己勤学苦练,演奏水平不断提高,终于成为一名二胡演奏家。
张大哥这次是回马山探亲,正赶上我们学校在排练文艺节目,他看到学生乐队伴奏有困难,就不请自来,主动坐进了“乐池”。学生乐队在张大哥的指导、引领下,伴奏质量明显提升,前后台很快顺利合成。面对这把从天而降的二胡,我忍不住眼里泛起泪花。
国庆节,马山祠堂舞台上方“庆祝国庆文艺演出”的大红横幅拉起来了,师生准备了一个月的节目即将上演。
晚上,刘校长亲自点亮汽灯,两盏汽灯把古老的祠堂照得亮如白昼。舞台旁边,四、五个男老师敲起了开场锣鼓,我和几个女老师在办公室里忙着为演出的学生化妆。张大哥带领的小乐队也已经准备就绪。
祠堂大殿早就排满了长条凳子,锣鼓一响,村民们打着手电,点着火把,扶老携幼,潮水一般从前后三个门涌进祠堂,把祠堂楼上楼下塞了个满满当当。舞台前面天井那一片自成风景,一色青壮年,挨挨挤挤地站着,翘着头眼巴巴望着舞台,随着激越的锣鼓声,台前人潮涌动。
一台由马中学生表演的节目,把马山几个自然村的村民们全吸引过来了,大家的眼神里透出一种饥渴。
看看人到得差不多了,锣鼓暂停,台上演出马上开始。节目还算丰富多彩,独唱、对唱、合唱、歌表演、舞蹈、三句半、诗朗诵、课本剧……小学组童音稚嫩,村民们听了大声叫好;初中的女生们穿着漂亮的藏裙,像花儿一样在舞台旋转绽放,给村民们带来美的享受;高中的小伙子们阳刚帅气,诠释了什么是青春和力量。三句半节目,又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演出还算精彩,效果超过预期。刘校长站在台下,咬着烟斗直乐。
节目演完了,可台下的观众意犹未尽,不肯散去,还闹起了前台,希望再来几个节目。这怎么办?没有加演的准备,我顿时慌了手脚。
这时,只见张大哥一手拿着二胡,一手搬把椅子走向舞台,台下立即安静下来。他在台上坐定,稍作酝酿,突然推弓拉动琴弦,爆发出一曲《赛马》,乐曲时而急骤,时而舒缓,时而欢快跳跃,时而骏马嘶鸣,他用琴声把村民们带到了遥远的大草原……
大山里的父老乡亲,尽情享受大山之子的倾情演奏,然后报以雷鸣般的掌声。我使劲鼓掌,鼻子一阵阵发酸,这分明是张大哥在给我补台,用琴声托举我在人生的舞台上站稳脚跟。
我以为演出就此结束,没想到张大哥转身邀请我:“来,小丫头,我们合作一个节目,你唱《一道道山来一道道水》,我伴奏。”
我不由紧张起来,说:“哎呀呀,我还背不出歌词呢。不行不行!”
张大哥说:“看着歌谱唱,台下都是老乡,没关系。”
我只好拿着歌谱走上舞台。《一道道山来一道道水》这首歌是电影《刘胡兰》主题曲,表现刘胡兰生前送军的情景和英勇斗敌的决心。刘胡兰牺牲的时候16岁,我那年也16岁,这真是一种巧合。台上,张大哥已经拉响了前奏,我随着琴声亮起了歌喉。
一道道山来,一道道水,
队伍出发要上前线。
一心一意去打仗,
后方的事情别挂在心间,
别挂在心间……
一曲唱完,我入情太深,两串泪珠沿着脸颊扑簌簌滚落下来。台下先是一阵静默,然后报以长时间的掌声。台前一位小伙子用袖子擦了一下自己的眼角。
这时,张大哥站起来谢幕,我也带着学生一起谢幕。村民们这才一边有序退场,一边回望舞台,眼神中带着眷恋与不舍……
国庆节期间,马中带着挑选出来的三个节目,先后参加公社、区中小学文艺汇演,张大哥放弃自己的休假时间,一路陪同伴奏。马中参赛的两个节目《我们是藏族女民工》和《扬鞭催马运粮忙》,前台学生发挥出色,后台伴奏实力超群,双双获得中学组一等奖。大家开心极了,一蹦一跳走在山岗上。
节后,张大哥要回部队了。下山那天,他提着琴盒走进了学校,把二胡递给我,说:“给,留个纪念。”
“啥?啥意思?”我一时没明白过来。
他说:“没啥意思,这把二胡,你今后带学生演出肯定用得着。”
“不不不,这么高档的二胡,我不能收,你还是拿回去吧。”
他说:“别客气,艺术需要传承,我也是得到艺术大师的帮助成长起来的。感谢你小小年纪上马中教孩子们唱歌,加油!这是我外出携带的练习用琴,不算太好,你留着好好学琴,我在部队文工团还有更好的二胡。我走了,再见!”
从那以后,我一直盼着能够与张大哥再见面,可50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到他。开始几年,我们还有书信来往,后来就再也联系不上了。有人说他转业后到武汉航运公司工作了,有人说他带着家属离开了马山,有人说他……
我手抚琴房里那把长情陪伴的二胡,举头望着天上飘移的云朵,不止一次地问:张大哥,你到底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