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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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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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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六子的长征

大约走到东横岭头这个地方,12岁的六子实在走不动了,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更要命的是布鞋的前头破了,两个大脚趾探出半个头,脚底水泡破了,踩下去钻心地痛。

东横岭头在东横山的东面。才下午4点左右,太阳就已经挂在山顶的树梢上了。站在山脚仰头看,太阳回家总是特别早。

六子的家在东横山的西麓。以前,她都是从家门口看东横山日出,这次,她却在山的背面第一次看日落。多么有趣,山上的树把金黄的落日挑在树梢,像挂着一盏大红灯,光线一长一短,闪烁中带着调皮。此时,她无心欣赏落日的美景,心里焦急万分。如果从东横岭头沿沙土公路往北方向下坡,折向西面,穿过两亭巷村和横头坎村,再向南经过晚田小村,最后踩着田间小道就回到家了。这样的路线,她得沿着东横山西北面的山脚绕半个圈,起码还有20里路要赶。

六子知道,山的背面就是自己的村庄,自己的家门口,能不能大胆来一次直线翻越东横山,这样大约可以少走10里路。

闪电,怎么办,我们是绕远路走还是抄近道上山?

六子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手拉闪电的颈圈,似乎在征求它的意见。

呜——呜呜!

闪电是一只高大威猛的田园犬,身上的短毛乌黑油亮,两耳尖和四只脚白色,奔跑起来简直像风一样快,带出一道道白光。它四脚踏几下,抬头望着六子,眼神有点看不懂。从小到大,闪电虽然野,独自溜达过许多地方,但东横山的东面地带,它确实没有来过,不熟悉,没有发言权。

六子怔怔地望着前面的东横山,她需要天大的勇气才能做出一个决定。

东横山海拔不高,独立成山,树木茂密,奇石遍地。山林里有狼、野猪出没。

六子听奶奶说过,早些时候,村里有一位农妇背着孩子在山上干活,孩子睡着了。农妇就把孩子放在一块平坦的岩石上,盖上草帽,想让孩子睡得舒服些,自己在边上埋头锄地。等她手头的活干好,岩石上只见草帽,孩子不见了。农妇急得大声呼救,众人听到山上出事了,便一起在山林里寻找,结果只找到一只鞋子和一个染血的红肚兜。

后来,村里一个3岁的男孩也不幸落入狼口。狼咬住男孩的腿往山上跑,幸亏被大人发现,大家挥着锄头,敲着破脸盆合力追赶,狼丢下男孩逃跑了。这个男孩从此瘸了一条腿,长大后终生未娶。六子经常看着这个狼口脱险的可怜人,牵着一头牛,一瘸一拐从门前走过。

六子与狼,有过一次近距离的接触。一个冬天的晚上,东横山的狼居然来到了自己的家门口。

那天晚上,夜深人静,闪电突然发出呜呜的低吼,接着在院子里狂吠,愤怒中带着惊恐,这声音让人警觉和不安。是否院子里进了小偷?父亲大声地咳嗽几声,以示警告。闪电停止了狂吠,夜,又恢复了平静。

没过多久,闪电再次狂吠,声音越来越响,并且用前爪使劲拍门,抓门,那种狂躁和不安,把整个院子的人都吵醒了。

有情况!父亲披衣坐了起来,倾听外面的动静。

果然,水门外的猪圈里,传来了两头猪仔惊恐万状的惨叫,还有劈里啪啦激烈搏斗的声音。

起床,抄家伙!

父亲大喝一声,第一个跳下床,噌噌噌下楼,打开院子内门,在黑暗中寻找家伙什。母亲胆小,吓得伸手去拉电灯的开关绳。该死,小水电发电照明,农村用电限量,每晚到九点就停电了。母亲只好颤抖着手找火柴,点亮油灯。哥哥们一骨碌披衣起床,慌乱穿鞋,也咚咚咚往楼下冲,到院子里紧急集合。父亲迅速递给他们武器,钢叉,铁棍、锄头,哗啦一下打开水门冲了出去。六子操起一柄砍柴刀跟了上去,被母亲一把拽了回来。

你别去,妈害怕!

黑暗中,六子看不清母亲的脸色,只感到她浑身在发抖。

猪圈里两头半大的猪不见了,这是母亲和六子每天提着一桶桶猪食,喂养了半年的宝贝啊。刚才,就在父亲、哥哥们抄家伙的档儿,一头猪尖叫着奋力跳出栅栏逃生,在院子里乱窜。另一头猪被狼咬住拖出了猪圈,沿着防洪大坝向山上拖去。猪仔一路挣扎惨叫。闪电神勇无比,冲在最前面带路,父亲带着哥哥们在后面狂追。毕竟四、五十斤的半大猪仔不好对付,后面还有追兵,狼只好丢下到嘴边的猪仔,顾自己逃命,窜进山林不见了。猪仔与狼抗争搏斗了一、二百米,此时瘫在山脚的庄稼地里嗷嗷直哭。父亲上前,抱起受伤的猪仔回家,闪电摇着尾巴跑在前面,黎明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宣告结束。

东方泛白,晨曦微露。两头猪仔又被关进猪圈,父亲忙着加固栅栏,母亲和六子仔细检查猪的伤口,只见一头猪脖子上有血痕,另一头猪耳根有几个穿透性的洞孔,流着血。狼一定是咬住这头猪的耳朵拖出去的。

爷爷在北山生活多年,见过各种生猛动物。他翻看猪耳朵的伤口,说牙齿咬合这么得劲,力气这么大,恐怕不是狼,也许是花豹所为。一句话说得大家汗毛直竖。

那一晚上,闪电立了头功,要不是它的警觉和大声提醒,也许狼或者花豹就得逞了。父亲不住地摸着闪电的头,以示嘉奖。

东横山有野兽出没,暗藏危险,六子今天闯还是不闯?

呜——汪汪!闪电看到六子踌躇不前,便态度坚决地汪了两声,似乎说,你定吧,有我呢。

依仗有闪电在身边,六子终于下了决心,走近道,直线切割东横山。

今天,六子带着闪电沿东横山山脚行走,绕了大半圈,起码走了五、六十里的路,事情的起因只有芝麻绿豆那么一点大。

早上,母亲说小姨妈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办,今天是周末不上学,叫六子到东横山东南面的缸窑村,把7岁的表妹接到家里来。

姨妈在缸窑村当老师,六子跟母亲去过两次,有印象,找到缸窑村的那个祠堂并不困难,不就是从家里出发,沿东横山脚朝南方向走,过八都、下抱园、响塘村和安固村门口,在凤林村那个山坳处入口,再向东走五里就是缸窑村了。

闪电是六子的跟屁虫。六子上学,它摇着尾巴,踩着小碎步,一直护送她到校门口;暑假,六子手执钢叉在溪滩边的地里看瓜,闪电会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不让任何可疑的人靠近。

这次,闪电看见六子走出家门,照样屁颠屁颠跟着她。到了村口,六子对闪电大声说:回去,这次我出远门,你不能跟。听话,快回去!

闪电喉咙呜呜几声,停住了脚步。它不知道六子这趟远门到底有多远,反正它喜欢跟着她,似乎保护她是它的一种天职。

六子见闪电站在原地不动,又跺脚喊了一声:回去,快回家去!

闪电汪汪两声,很不情愿地跳过水坑,向山上跑去。六子这才撒开大步,开开心心地向前走。左边是一个接一个的村庄,右边是碧绿的丰河,六子的心情像流动的水那么欢愉,走着走着不时腾跃几下,有时弯腰捡起一块小石头,用尽全力投向丰河,“咚”的一声溅起一朵小水花。

小姨妈是缸窑村校的老师,长得很漂亮,对六子也特别好。每次去姨妈这里,六子总能吃到一大碗鸡蛋面,像过生日一样。想到这里,六子口水都流下来了,不由加快了脚步。

大约走了二十里路,在山坳拐弯的时候,六子一回头,发现闪电一直跟着自己。这怎么办?离家这么远了,它还能自己回去呀,不如带着吧。

闪电,过来!

闪电听到六子的呼唤,立刻飞奔过来,用头在六子的衣服上亲昵地蹭来蹭去,伸出舌头舔舔六子的手,还跳起来抱住六子,如同久别重逢一般。

走到缸窑村已经中午了,饥肠辘辘的六子满心期待到了姨妈所在的村校,能够吃一顿饱饭,然后带着表妹原路返家,完成母亲交给的任务。可是,周末,姨妈的学校关门了。边上的村民说,老师有急事,昨天就带着孩子回东陈的家里了。

东陈村在东横山的东面,离这儿远着呢。

怎么办?是无功而返,还是继续寻找姨妈和表妹?大概是姨妈的鸡蛋面太诱惑人了,也许是六子要强,想证明给母亲看,自己一定能完成母亲交给的任务,她当时选择了“继续”俩字。这一走,离家越来越远了。

东横山脚的东南面一带,对六子来说一片陌生,之前从未来过。母亲说过:路在嘴里。六子便忍着饥渴,出缸窑村继续东进,一边走一边问路,经过瓶窑村,牌门陈村,坦头镇,再沿着公路向东北方向走,总算到了熟悉的东陈村。

闪电,再坚持一会儿,我们马上就有中饭吃了。

姨妈的家就在东陈村的公路边,每年春节,六子跟着父亲、哥哥,从山的北面这条路走,来姨妈家吃粽子,已经很熟悉了。当六子带着闪电来到那个熟悉的家门口时,没想到又是铁将军把门。六子失望得一屁股跌坐在石阶上,抱着闪电直想哭。

这个时候已经是午后两点左右了,早已过了饭点,即便是六子当一次小叫花,要想讨口吃的都困难了。

马路边倒是有一个小卖部,玻璃瓶里有麻花、饼干、糖果之类,可六子身无分文,店家也绝无赊账的可能。六子吞咽着口水,带着闪电扭头离开了。

东陈村北有一座石桥,桥下是一条宽宽的溪,溪水自北而南流淌,清澈透明。饥渴让六子情不自禁地奔向溪水,就像沙漠里的人看见了绿洲。六子洗净双手,捧起溪水大口大口地喝起来。闪电也低头喝水,它看见一群溪鱼在游动,一下子扑进水里抓鱼吃。闪电在水里扑腾,溪鱼四散逃窜,躲进石缝。闪电身手敏捷,真的抓到一条溪鱼,咬在嘴里送给六子。

六子眼冒泪花,说,闪电,你饿了,快吃。

闪电这才将溪鱼吃了。其实,六子真想抓一条小鱼放在嘴里啊!

趁着喝了一肚子的溪水,六子带着闪电继续赶路,表妹不在东陈家,肯定在东横村的奶妈家。六子步履艰难地走进东横村,老天爷又跟她开了一次玩笑,表妹被小姨父接到城里去了。庆幸的是,表妹的奶妈在家。奶妈听了六子一路寻找表妹的经过,非常心疼,马上烧了一碗糖鸡蛋给六子吃。六子知道,母亲待客,一般都是三个鸡蛋。可奶妈端上来的糖水鸡蛋,里面只有两个蛋。

这个时候别说是两个蛋,十个蛋都吃得下,六子实在饿极了。当她把第二个蛋往嘴里送的时候,她看到了趴在地上的闪电,看到了那双饥渴的眼睛。六子喝了碗里的糖水,把第二个糖心蛋放在闪电的嘴边,闪电张大嘴巴一口就吞下去了。显然,闪电跟着六子走了这么多的路,也饿坏了。

奶妈很客气,再三留六子在她家住一晚,可倔强的六子谢绝了,执意要回家。

出了东横村,六子的脚实在走不动了,走一段路歇一下,走几步歇一下,好不容易走到东横岭头这个地方,找块路边的石头歇息。闪电也趁机伏在地上休息。

六子抬头西看,太阳已经挂在东横山顶了。望着横亘在眼前的东横山,她心里伤心极了,劳累、伤口的疼痛一齐袭上心头。这时候,她多么盼望父亲像天神一样从天而降,背起她回家呀。

突然,东横山上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像缎带一样飘入她的眼帘,山腰上还有一个小村庄。

东横山的西面不就是自己的家吗?对,翻越东横山,沿着这条山路追赶西斜的太阳,一定能找到自己的家。

闪电,我们走!

六子鼓起勇气,带着闪电往山上走去。走到山腰的村庄前,突然,六子看见村边的大树下站着两只大狗,不由停住了脚步。狗历来好斗,眼前明显力量悬殊,对方又占了天时地利。两只大狗在村口龇牙咧嘴耍横,想要买路钱了,闪电也喉咙低吼,前爪刨地,做好了应战的准备。正在这时,一位挑着粪桶的大叔从农田里走了过来,问六子为什么不走,六子说前面有两只大狗,害怕。大叔说没事,跟着他走就是。

大叔问:“小姑娘,你的家在山上?”

 “不是,在山的西面。”

 “你一个小姑娘要翻过这座山?”

 “是的,还有闪电。”

说着,就到了村口,六子跟在大叔的身后,左躲右闪地走着。突然,两只大狗朝六子扑来,闪电汪一声迎上去战斗,三只狗在村口撕咬滚打在一起。眼看闪电被两只大狗左右夹击,处在劣势,六子情急之下,抽出大叔粪桶里的长柄木勺,横扫其中一只大狗。这只大狗噢一声惨叫,当即蹦着三只脚,夹着尾巴逃开了。闪电迅速翻过身来,一对一撕咬另一只大狗,马上占了上风,那架势要把对手撕得粉碎。

闪电,停!闪电,停!六子急得大叫。

大叔也抽取扁担,驱赶自己家的大狗,六子借机拉住闪电的颈圈,一场大战总算停了。大叔家的两只狗,一只被六子打瘸了腿,另一只被闪电咬得伤痕累累。闪电的颜面和肩膀也受了伤,六子深表歉意又心疼自己的狗。

大叔看了看六子和闪电,说:你和你的狗真是厉害啊!天不早了,你带着狗快点上山吧。

一场突发事件,让六子忘记了脚上的疼痛,沿着山道快速攀登。闪电受了伤,依然不离六子左右。

“喂喂!喂喂!”

“汪汪!汪汪!”

身后突然狗叫声一片。不好,难道另外的大狗又追上来了?六子连滚带爬狂奔起来。

“喂喂!喂喂!你等等!你等一下!”

原来,神情高度紧张的六子,把“喂喂!喂喂!”也听成了狗叫。她喘着粗气扭头一看,原来是刚才的大叔追上来了,身后还有一只狗,六子吓得随手抓起了路边的一块青石头。

大叔跑得气喘吁吁,说:“不用怕……不用怕,天不早了,你小姑娘家要翻过这座山,这把草刀带上吧,壮壮胆。”

六子迟疑片刻,伸手接过大叔的长柄草刀,说:谢谢。

“慢,”大叔又递上一双半新的鞋子,说,“你的鞋子破了,脚趾头都露出来了,怎么爬山?这是我女儿的鞋子,你穿上试试。”

六子心头一阵温暖,泪水夺眶而出。她弯腰换上大叔女儿的鞋子,踩了几下,刚刚合脚。

大叔催促道:记得要加快脚步了,跟着太阳,快走!

六子向大叔鞠了一个躬,然后带着闪电快速上山。

上了东横山顶,前面是一片平坦的开阔地,夕阳把山上的红土照得熠熠生辉。梯田里还有几位村民在干活。牧童骑在牛背上,慢悠悠地走在山脊,留下一道好看的剪影。老山羊在竹林里“咩咩”地叫,呼唤着它们的孩子回家。山顶有一口大水塘,人家塘村炊烟袅袅。山上这幅世外桃源图,让六子的心里顿时有了几分安全感,尤其是大叔送的这把锋利的草刀,更让她陡生胆气。

夕阳并没有急着回家,它似乎有意放慢了脚步,给一个12岁翻越东横山的少女指引着方向。六子沿着村道一路向西,终于看见了那片熟悉的松树林。

闪电,我们终于找到回家的路了。六子顿时欣喜若狂。

松树林的尽头就是东横山西面的山头崖,一道瀑布藏匿深涧,哗哗作响,只闻其声,不见其影。六子和闪电飞快地穿过松树林,眼前突然豁然一片开朗。太阳也从东横山的松树林钻出,呼的一声飞到了对面很远的西山顶,把一个金灿灿的全景图送到了六子的眼前。六子看见了四周连绵起伏的群山,看见了房屋密集的县城,看见了金光闪闪的丰河,看见了大片大片的农田。山脚下黑黝黝的小瓦屋顶连成一片,那就是六子的村子啦。她忍不住泪水飞溅,振臂高呼:

“我翻过东横山啦——”

“我终于回家啦——”

太阳微微一笑,迅速消失在远处的大西山。六子也抓住晚霞满天的档儿,手握锋利的草刀,眼睛警惕地注视着两旁树林的动静,趁着夜幕降临前的短暂亮光,和闪电一起,咬着牙,一瘸一瘸下山……

     少女六子成为徒步丈量东横山第一人,至今无人能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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