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黄坦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是我努力想要忘记又魂牵梦萦的地方。
清明节假期的一天下午,我随侄儿们挖笋的车队进山,再次踏上这个大山深处的小山村。
村村通公路,也为最角落的黄坦村带来了福音。车队从国清门口这条老盘山公路上去,只见道路两边已经拓宽,路面也铺上了柏油,路况好多了。经过1个小时的行驶,车终于停在黄坦村前的空地上。
下了车,我有些激动,50年前我来过这里,一别半个世纪。这次重回这个小山村,不知道还能见到哪些熟悉的面孔。
侄儿们扛起锄头进竹林挖笋去了,大哥陪我溜达。放眼望去,山还是东西相对的大山,梁还是那道梁。两山V字形的折缝,形成一条长长的峡谷,山坑水自北而南流淌,清凉、透彻,明净。黄坦村就在大水坑边,坐西山面东岳。村子北面的山弯有水田和山地,以前是村民们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粮仓,现在长满杂草,一片荒芜,还有黄牛呀,山羊呀,一并消失殆尽。我不由心生悲戚,难道中国的农耕时代,就真的翻篇了?
我以为经过半个世纪的发展,黄坦村肯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没想到村庄老旧,残垣断壁,寂静无声,唯有村前哗啦哗啦的山坑水给人以无限的生机。我们沿着石头路在村里转悠,总算看见了一位八、九十岁的老伯和一只大黑狗。大黑狗看见生人也不狂吠,摇着尾巴,一副和善的模样。
老伯您好,村里只有您一人留村居住啊?我上前问。
老伯说:啊,不,我和老伴,还有村北的老张头。
哦哦,这里的村民是不是高山移民了?
老伯说:不不,不是移民,是孩子要读书,年轻人要赚钱,一个个都走了。
我想打听一下,赵富的房子是哪一幢,我已经记不起来了。
哦,赵富啊,赵富俩老早就走啦。你们是哪里来的客人?以前来过这里?老伯的头脑非常清楚,对答如流,真是难得。
是啊是啊,我以前来过。那他们家的子女呢?
他们家的子女,女儿都嫁到山外了,儿子也进城卖菜去了,不回来了,不回来了。
他们家的老房子还在吗?我想去看看。
他们家的房子啊?没人住,都倒了。老伯指了指村后的位置。
我还是坚持要去看看。老伯就为我们带路,穿过几幢破旧的房子,我们的脚步停在一片废墟前。
赵富叔家的房子倒塌了,只留一面破败的砖墙,像澳门的大三巴一样矗立在废墟上。这就是50年前我呆过三个月的地方,原先这幢二层楼房子住满了人,院子里非常热闹,现在满目苍夷,一片静默。
老伯问:你们跟赵富一家什么关系啊?以前真的来过?
我告诉老伯,赵富是我远房的堂叔,他大女儿德平,长我3岁。50年前,我在他们家住过三个月,在这里当过小鞋匠。
老伯走近几步,看了我半天,惊讶地说:你……你……你就是当年进山的小鞋匠啊!哎呀呀,看不出来了,看不出来了,也老了,头发也花白了。
是啊是啊,岁月不饶人,谁也躲不过。我笑着说。
老伯还能忆起当年村里的小鞋匠,这让我十分震惊和激动。起码,自己在这里留下过痕迹,居然还有人记得我。
我说:老伯,您先回去吧。我和大哥在这废墟边坐坐。
老伯说:哎,这里山风大,霉气重,废墟上有啥好坐的,走走走,去我们家喝口水。
盛情难却,我和大哥来到老伯的家。这是我们在黄坦村转悠了半天唯一有烟火气的房子。我们仔细打量了一下,房子还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石木结构的房子,墙上还留着那个年代的红色宣传标语。灶间敞亮通气,老式三眼大灶台依然保留着,进门处搭了一个小灶台,台面瓷砖雪白,锅盖擦得干干净净。朝南的走廊里叠满竹片、柴爿,特别是木窗边的一串串红辣椒,让人眼前一亮。看得出,屋里的主人非常热爱生活,即便是山旮旯,家里也要打理得整整齐齐,绝不将就。
山里人很好客,说话间,茶水已经端上来了。黑乎乎的茶叶看着不美观,闻起来却很香。老伯说这是从山上一棵野山茶树上采摘来的,自己舍不得喝,专门接待贵客。我心里一阵温暖,感谢老伯把我当贵客看。
老伯说:小鞋匠,啊哈,我还是叫你小鞋匠,不生气吧?当年你看上去年龄好小啊,居然一个人来我们村开鞋铺,为大家做新鞋子。我就穿过你做的布鞋呢。
呵呵,真的啊,那年,我为村民们做了上百双的布鞋。
不多见,不多见,人小志气高。老伯一个劲夸我。
我说,那时候,我们家里兄妹多,经济困难,我只好早早出来闯荡,帮父母减轻一点压力。幸好当时赵富叔一家在,我就大胆过来了,吃住都在他们家里。现在见不到他们了,我都没有机会报答他们。
老伯说:哎,山里人不讲这些,粮食自己种,山上都是宝,吃口饭还是有的。你今天还能回来看看这个小山村,这就是一种报答和感恩啦!
唰一下,我的眼眶湿润了。
老伯继续说:你走后,我们都在议论一件事,就是当时上头来的干部,不应该拿走你的钱,一个小鞋匠,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多辛苦,怎么好罚款呢!
我说:哈,老伯,都过去了。那时候我年纪小,不懂开鞋铺要营业执照,无证经营,该罚,该罚,不怪上头检查的干部。
你赵富叔后来跟我们说,小鞋匠考上大学了,我们都为你高兴。哈哈,没想到五十年后,我们还能见面。
我和老伯聊得很开心,茶水续了好几遍。这时,侄儿他们已经挖好了笋,用汽车喇叭催促返程。我和大哥只好起身告辞,老伯和大黑狗一直送我们到公路边,目送车队离去。
山路弯弯,山风扑面,碧绿的竹木一闪一闪后移,50年前的一幕幕,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初中毕业了,因为家庭成分不好,继续升学无望,只好接手母亲经营十几年的鞋铺,传承母亲顶级手工布鞋制作技艺,正式成为一个小鞋匠。
昭,帮妈找楦头,不对,这是36码,找39码。
昭,帮妈穿针线,打上结头,很好,能干!
昭,跟哥哥一起搓细麻绳,腿上疼也要搓。
昭,打浆糊,纳鞋底,记得中间厚,周边薄,缝纳鞋底时,外圈紧密,中间秧田式。
昭,妈教你缝鞋子的踏底,均匀摊上棉花,底布要拉平整,针脚要细密均匀。
昭,按照尺寸剪鞋样。制鞋帮时,整布给大人用,余头布设计两接款,给小孩子穿。
昭,妈教你怎么上鞋,哎呀呀,钢钻插进虎口啦?不哭不哭,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昭,缝纫机买来了,跟妈学习布线和踩踏……
母亲开鞋铺,我和哥哥都是她的学徒。在母亲的言传身教和严格要求下,我从一个找楦头的小童工,逐渐成长为一个熟练掌握全套手工制作布鞋的大工匠。经过十年的刻苦学习,我制鞋的手艺已经接近母亲,特别是用缝纫机滚鞋口这道工序,更是远远超过了母亲,大量的鞋帮,都是我一个人坐在机前完成的。母亲有时身体不好,卧床不起,我就系上围裙,大胆地坐在主作的位置,与哥哥们一起干到深夜。
正当我们的鞋铺生意越来越好的时候,在城里工作的亲戚给我们送来一封信。母亲看后,立即带领全家转移制鞋材料和工具。果然,检查组下村来了,说有人举报我们一家开地下黑工厂。我们家的鞋铺被迫停工。
一天,北山黄坦村的堂姐德平来我们家做客,她性格直爽,嗓门很大:大妈,我明年春节要结婚了,您帮我做几双婚鞋哈,求您了。
母亲马上示意她说话轻点,免得门外有耳。
那天晚上,母亲一边为堂姐做婚鞋,一边说起鞋铺遭禁这件事。堂姐眼珠子一转,说,鞋铺开到北山去,那里天高皇帝远,管得不严。他们村虽然不大,但生意肯定有,哪个人不穿鞋子呀。母亲听了很高兴,说可以考虑。
昭,你敢不敢一个人去北山堂姐村开鞋铺?
我正坐在缝纫机前帮堂姐制作鞋帮,母亲压低声音问。我考虑了一下,说,有堂姐一家人照顾,有什么不敢的,去。
母亲便不声不响,迅速为我准备了行李和制鞋的全套工具。
我说:妈,山上没有缝纫机怎么办?
堂姐一拍大腿,说:我家有,借你用。反正我笨牛一头,不会踩缝纫机,闲置着也容易生锈。
原来,19岁的堂姐去年就订婚了,缝纫机是夫家送来的订婚礼物。
一切准备就绪,我和堂姐起一个大早,避开众人的视线,像做贼一样偷偷溜出村。堂姐每天上山砍柴、挑柴,肩头硬,她一路替我挑行李担。
我们走到县城北门车站,买了车票,坐班车上北山。车经过国清门口,开始进入盘山公路。记得那时是沙土公路,山道陡峭狭窄,每一次急转弯,我都惊得手脚发酸头皮发麻。
过了好长时间,我们在山顶一个叫龙皇堂的站点下车。抬头一看,感觉自己的头快要碰到天了,一伸手就可以摘一朵白云。
我以为这就到目的地了,没有,堂姐挑着担,领着我一路下行。我奇怪极了,刚才好不容易坐车上山,现在为什么又下山呢?堂姐说,你等一会儿就明白了。
北山磅礴,下山的路很难走,都是羊肠小道。中途,我们坐在路边的山岩上休息。堂姐说:赵昭,你的行李放了什么宝贝,怎么比柴担还要沉?
我有点不好意思,除了行李和制鞋的工具,我还瞒着母亲,偷偷放进一叠初中学过的教科书和厚厚的小说《林海雪原》。
我说轮流挑,接力一下。堂姐说:得了吧,这样的山路,你不走跌倒就已经不错了。
我们继续往山下走。突然,树林里有嗦嗦嗦的响动,两个黑影在不远处的林中窜过。
黑熊!我一把抓住了堂姐的衣服,惊叫起来。
堂姐站住了,十分镇定地说:哈,那不是黑熊,是两头小野猪。你不惹他们,他们不会攻击你的。
大约走了十几里的山路,我们下到了两座大山相对的沟底,黄坦村就在北山这个深深的皱褶里。山高,太阳下山就早,等我们走到村口的时候,太阳已经看不到了。
轰隆轰隆,轰隆轰隆!
这是什么声音?
堂姐说,是黄坦坑水。
我连忙向坑底奔去。啊,好大的山坑水呀!
大概前几天下过大雨,或者这里山高林密水资源一直丰富,山坑水沿着倾斜的峡谷奔腾而下,撞击谷底的巨石,溅起白色的水花,发出巨大的轰隆声。见识不多的我一下子就被这道激越的山坑水迷住了。
赵富叔一家看到我进山,用最隆重的方式欢迎,饭桌上有蒸腊肉,还有炒鸡蛋,一堆弟妹高兴得筷子直打架。
第二天,在一片公鸡的打鸣声中,山沟沟迎来了阳光灿烂的早晨。放眼望去,满目青山,山坑水欢跃,水田里是金灿灿的稻谷,山地层层叠叠,满是碧绿的庄稼。村民们有的在地里劳作,有的挑柴,有的牵着牛羊……这里虽然深幽,看上去与世隔绝,但却是一个充满生气的小山村。
黄坦村不大,大约只有五十户人家,还有几家散居在半山腰。村里的房子大多数是厚实的石头墙,几位老人抽着一管旱烟,靠在墙跟晒太阳,几只狗在边上嬉戏打闹,动静恰到好处。
山村来了一个小鞋匠,这个消息通过堂姐的口头广播,迅速在村里传开了。
鞋匠呢,在哪?出来大家瞧瞧。
男女老少涌进院门,他们不是来做鞋子的,而是来看新鲜的,那热闹劲儿不亚于看新娘子,瞅得我脸都红了。
德平,这就是你带来的鞋匠啊?开玩笑吧!
就是,糊弄大伙儿,什么鞋匠,才多大的孩子!
几个大婶和大嫂,看了我几眼,捏着鞋底笑着回家了。大家不相信一个黄毛丫头会制作什么鞋子。也难怪,我当时16虚岁,实际上15周岁不到,看不起眼那是肯定的。
第一天没有生意……
第二天也没有生意……
开始几天,没有人请我做鞋,我就在屋里写日记,翻看带来的书,有时实在闷得慌,就跟着堂姐上山,看她怎么砍柴,要不就掏出带来的小说,坐在村口的石头上看起来。
看看,一个读书娃,哪会做什么鞋子哟。
不过,能出来闯荡,还是有胆量的。
妇女们看着我,一边纳着鞋底,一边议论。
我听了心里很不自在,心想:我到这里来不是游山玩水,也不是看小说,而是来开鞋铺的。为了证明自己制鞋的手艺不错,我借用堂姐的缝纫机,动手给堂姐一家老少做布鞋,做好后一双双排在院子里展示。这会儿大家又纷纷过来看稀奇了。
哎哟喂,这小丫头还真有一手,做的鞋子可好了,真是应了一句古话,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
堂姐说:我堂妹拜师学艺十多年,是个制鞋的大工匠啦,这下信了吧?
信信信,手艺不错,难怪她有胆量出门当小老板。
我说:小老板还算不上,把活干好最重要。这样吧,鞋铺就算开张了,要是大家信得过我,前面十双鞋免费制作,不收钱。
这一招还真管用,消息传开,几位大婶马上送来鞋底、鞋面、里子、棉花等材料。
在母亲身边制作布鞋,一家人流水作业,在北山黄坦村,一切都要靠自己。我一个人设计鞋样,打浆布,制鞋帮,滚鞋口,并后跟,钉模子,上鞋线,缝躺底,翻鞋子,锤针脚,上楦头,粉底边,经过几天的辛勤劳动,十双鞋子完工,大家直夸我的手艺好。
我的生意一下子好起来。我根据送来的材料,在本子里记上姓名、款式,日期等,按照先后顺序,一双双出鞋,一笔笔收款。
一位即将出嫁的大姐,一下子要我做8双鞋。她说:妹子,姐相信你的手艺,做得好,给双倍的工钱。
得到信任,我更加用心用意为她设计制作不同款式的鞋子。我问大姐结婚那天穿什么衣服,她说穿对襟红棉袄。我建议她来一双红色缎面的棉鞋,既喜庆又保暖。她果然买来了一尺红缎提花面料,我用了一天的时间,给她设计了一双经典的薄棉鞋,红色鞋帮,黑色斜纹条滚边,看上去很好看。她过来试穿的时候,发现棉鞋里面鼓鼓的,伸手一模,里面藏着一双可爱的宝宝鞋。
哎呀,我的妹子,漂亮大姐满脸绯红,在我耳边轻语,你咋知道的,我肚子里真的有……有宝宝了,别告诉人哈。
我笑着点头。其实,我不知道大姐这个秘密,只是母亲告诉过我,做婚庆的鞋子,要赠送一双宝宝鞋,祝福新娘子早生贵子。
出嫁那天,漂亮的新娘子又差人给我送来喜糖和红蛋。我心里好温暖。
北山,雪飘得特别早,黄坦村处在峡谷里,穿堂风冷极了,我的手背冻得红肿起来。大家都盼着能有一双新鞋子过年,我就起早含黑赶制鞋子。
德平姐怕我冻坏了,每天烧饭的时候把炉灶里的余火铲在火盆里,放在我的脚边。有时候,她在火灰里埋进几个山栗,山栗熟了劈里啪啦爆开,香味扑鼻。
寒冬腊月,农闲时节,村里的小伙子,大姑娘都到赵富叔的院子里凑热闹,大家围在火盆边耐心等待,烤品一出,马上争抢。他们在院子里追逐着,欢笑着,帮我驱赶了寒意和孤独。
一天,院子里来了一男一女,看见我在缝制鞋子,问:你就是外面来的小鞋匠?
我以为他们是来订做鞋子的,连忙站起来,笑着接单:是啊,是啊,我就是。你们也来定制鞋子啊?
男的说:你叫什么名字?来这里开鞋店有没有营业执照?
营业执照?我从来没听母亲说过呀。
那个女的说:按照文件规定,没有营业执照不许擅自开店营业,不然就要罚款。
这时,赵富叔连忙走过来说:两位领导好,今天下村检查哈,辛苦了,辛苦了。这是我侄女赵昭,哎,她过来帮我女儿做鞋子,顺便给大家做几双,要是不允许的话,我们收摊,收摊。
男的说:小鞋匠,你是交罚款,还是没收制鞋工具?
罚款多少?我问。
50元。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处罚搞懵了,辛辛苦苦干了三个月,总共才70元零点,却要罚款50元。为了保住制鞋的工具,我含着眼泪,一张一张慢慢往外掏:10元、5元、2元……
算了吧,别罚了。你们看她的手,都冻肿了。
是啊,少罚点吧,一个小鞋匠,出来赚点钱不容易。
不知什么时候,周围站满了村民,大家纷纷为我求情。我听了特别感动,又特别伤心,这点钱,说不定母亲正等着我拿回家过年呢,可今天却被罚了。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就像山坑水一样翻滚下来。
男的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撕下一张收据给我,说:哭也没有用,我是按文件规定办事。明天回家哈,再无证经营,下次还要罚款。
我心里伤心得一塌糊涂,首次出门赚钱,结果白辛苦一场。接下来几天,我不敢再接单,想着把手头的活干完就下山。
咚咚咚,咚咚咚!那天晚上,院门被擂得山响。赵富叔赶紧下楼开门。
叔——
怎么啦?怎么啦?
来人哭着低声说,快过年了,旺约上两个朋友,想上山打点野味,结果摔下鹰嘴崖了。
人呢?怎么样?怎么样?
旺……走、走了。来人大哭。
我躺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害怕得用棉被蒙住了头。
砰!关门声,赵富叔他们急匆匆出去。
天亮了,赵富叔一脸悲痛,坐在我的面前,啪嗒啪嗒抽旱烟。
赵富叔问:昭,能不能帮个忙?
我说:叔,什么忙?只要我能办到。
赵富叔说:唉,昨天在院子里奔跑欢笑的旺,昨晚走了。事发突然,他母亲来不及给他做鞋子,想……想请你给旺做一双……
给死人做鞋子?我用手掩住口。
沉默。我使劲揉搓着两手。
赵富叔说:昭,你要是为难,不敢接手,我、我去回人家一声。
不,我帮忙!请……请他们给我尺寸。我这样说的时候,气明显急促起来,手心沁出了冷汗。
山村一改往日的欢笑,雪花一朵一朵飘下来,山坑水听着像在呜咽。
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给一个逝者做鞋子。以前,母亲接这样的单子,都是亲自动手,我就在边上看。
妈,为什么给逝者做鞋子,要在鞋底贴上红色的莲花?
脚踩莲花,修成正果呗。母亲说。
赵富叔抱着一只旧鞋和一些布料回来了。我量好尺寸,重新打开缝纫机,学着母亲的样子,剪好底样,开始制作软布底和两片式棉鞋鞋帮,手工上鞋,鞋底铺上棉花,缝上踏地,翻鞋,喷水,上楦头烘干。我又拿起剪刀,用红纸剪了两朵莲花,分别贴在雪白的鞋底上。
赵富叔捧着莲花鞋出去,回来的时候捏着2元钱,问我工钱够不够。
不收,说好帮忙的。我说。
送葬的队伍冒着风雪向山上走去。那个早逝的小伙子旺,穿着我做的莲花鞋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人生如此无常,生命转瞬即逝,我仿佛自己一夜间长大了。
年边到了,我要下山了。
回家那天,山上雪白,满眼都是晶莹的雾凇。我在堂姐的护送下,挑着行李回家。走到村口,我惊呆了,许多村民冒着寒风前来送别,往我的行李担里放鸡蛋,放腊肉,放核桃,放笋干,放麻糍,放小米,放土面……
挖笋的车队呼呼呼下山,坐在我身边的侄儿扭头说:姑,你怎么哭了?
我拭去泪水,说:没,被山风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