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士的后代

叮铃叮铃，叮铃叮铃！

周日中午，宇飞正想午休一下，门铃突然响了。

宇飞走到门边，心里狐疑，今天没有预约，是谁会在这个点突然登门呢。他拿起对讲机问：喂，你好！请问你是——

我，你的老同学，前进。话筒里声音嗡嗡炸响。

好家伙，简直如天兵天将一般！宇飞连忙开门，并在门边放好一双拖鞋。

谁呀？怎么大中午的过来。宇飞的夫人陈艺问。

宇飞说：老家的老同学，前进。这家伙，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就飞过来了。

陈艺说：这是你们山里人的特点，来去如风。

宇飞有点不高兴了，说：哎哎，我的大小姐，别自命不凡，等会儿客人面前，千万别口无遮拦，说话可得把把门啊。

放心吧，我不会让领导大人难堪的。陈艺调皮一笑。

陈艺是杭州人，省歌舞团的录音师，人长得很漂亮，工作高标准严要求，来不得半点的瑕疵，生活也讲究高质量，是一位精致优雅的女性。

前进是宇飞的高中同学，当过几年兵，退伍后自己搞过一阵子小企业，后来在激烈的竞争中破壳了。现在又和爱人一起，在当地县城经营一家特色面馆，听说生意还不错，用前进的话说，钱，还是小打小闹来得快。这会儿，他提着一个沉重的蛇皮袋，吃力地爬上六楼，站在宇飞的面前，呼嗒呼嗒直喘粗气。

啊，累死我了！你们家住……住那么高，也不装个电梯什么的。

宇飞推了推眼镜框，笑着说：嘿，咱从小一起山上山下跑，你没那么娇贵吧，才四十岁的人，连个楼梯都走不动了。说说，今天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的？

什么风？东南风呗。前进气喘吁吁地说。

宇飞被前进逗笑了，说：呵呵，也是，咱老家在省城的东南面，当然不是西北风了。来来来，我接你一下，什么东东这么沉？

走开走开，我来！你书读得比我多，我力气肯定比你大。前进提着蛇皮袋一脚跨进门槛。

嫂子好！前进看见陈艺，便热情地打招呼。

陈艺满脸笑容：你好！还是叫我名字吧。

哪里，宇飞大我三个月，我当然得叫你嫂子了。要不然，他又要克我了。前进说。

宇飞说：换拖鞋，换拖鞋，我都给你准备好了。

算了吧，我的脚味大，不换了，等会儿弄脏你们的拖鞋。刚才我去表哥家，也没换鞋子。前进说着，大步踩进了光洁的地板。

陈艺的脸立刻像太阳躲进了厚厚的云层，阴了。

宇飞听了前进的话，瞪大了眼睛：你从表哥家过来的？拜访过刘副书记了？

表哥就是表哥，亲戚，别给我来什么官腔。刘副书记，那是叫给外人听的。前进提高了声音，笑容不见了。

哟，敲锣听声，打鼓听音，这老同学心里蛤蟆一样鼓鼓的，一定装着什么东西。

陈艺端上了两杯龙井茶，微笑着说：你们老同学难得见面，好好聊聊，我就不打扰了。

你忙去吧，嫂子，不用管我们，前进也换上了笑脸，哎呀，我家婆娘要是有嫂子一半的体面就好了。

这话陈艺爱听。漂亮的女人，都爱听别人夸奖。

宇飞故作吃醋，说：眼睛别老盯着你的嫂子看，她是我的专属。哎，忘了问你，你中饭下肚了没有？

吃了，街上吃了俩包子。

宇飞说：要不，叫你嫂子再下碗面条？

哎，不了不了。我自己开面馆的，要烧自己动手。

宇飞说：那行。我看你刚才一上楼，气就有点儿不顺。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前进喝了一口茶水，脸上依然氤氲未退，说：今天去表哥家，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灰，心里老大不爽。

呵呵，说具体点，是不是也是没打招呼就直闯省府大院宿舍，让人家警卫员拦住了？宇飞知道前进的脾气，说话做事直来直去，从来不会拐弯。

前进说：门卫听说走亲戚，倒是没怎么拦我。

那就是大老远来一趟，没见着刘副书记？

前进说：运气也是不错，正好表哥在家，见着了。

那又是什么事让你心里不爽了，说来听听。

我先喝点茶水。哎呀，处长家里的茶就是香，比我表哥家的茶好喝多了。新茶吧？这茶叶，起码得好几千元一斤吧？

前进业余喜好不多，什么唱歌呀，跳舞呀，麻将呀，都不沾边，独爱喝茶。他轻轻吹着杯中亭亭玉立的茶叶，鼻子凑近杯子闻着茶香，很享受，一副行家的模样。

不知道价格，这是前几天一个朋友刚送我的。你嘴巴刁，喜欢就分一半给你。宇飞大方地说。

前进说：太好了，那我今天赚定了。

宇飞笑：真是三句不离本行。

前进眼睛四顾：哎呀，我看你的小日子，比我表哥家要滋润得多。看，这家装修得多好，现代时尚，家具电器都是新款，看上去舒服极了。

宇飞说：这些都是陈艺的功劳，她喜欢布置家居，讲究艺术感。我只喜欢那一堆破书。

咦，侄儿呢，怎么没看见，今年读几年级了？

哦，他在私立英才学校读三年级，平时住校，这会儿在外婆家，晚上送学校。宇飞说。

前进喝了一口水说：我表哥家，住的还是省府大院的老房子，屋里除了电视机、冰箱是新的，其他满眼都是五、六十年代统配的老家具。哎，一个省级的大干部，夫妻俩睡的是带条档的两头床。外人想不到吧？真跟你们没办法比。

哪里，刘副书记是高级领导干部，没有可比性。他是我们乡人的骄傲，后人学习的榜样。宇飞说。

得了吧，我看他束缚得太紧了点，放不开，何苦呢？你看，我今天大老远给他们家带点家乡的土特产，前门走走亲戚，光明正大，有什么可以顾忌的呢？可他打电话给警卫员，说把东西放在门口的保管室，让我空着手进他们的家门，想起来就一肚子的气。前进说着说着喉咙又梆梆响起来了。

陈艺忍不住跑出书房，说：嗨，你们俩说话轻点，喉咙这么响，邻居听了还误以为我们家在吵架呢。轻点，轻点。

前进双手作揖，放低声音，说：好好，明白，嫂子你去忙，不好意思，打扰了。

宇飞说：哈，这你就见外了。据我了解，这是刘副书记一贯的作风，不单单针对你。记得有一次，我陪老家的赵总去他们家拜访，提了一箱赵总自己公司生产的洋参石斛颗粒，照样被警卫员拦住了。我们一再解释，这是自己公司生产的保健品，不是外边买的。可警卫员说，刘副书记有规定，凡进他们家的客人，一律空手，不得带任何东西，否则，就不能进去。

拉倒吧，哪里亲戚送一袋香米，一只土鸡就受贿了？这省委副书记当得也太那个了。算了，他不要，我就拿到你老同学这里，你们帮我把这些东西吃掉，总不见得我千里迢迢又提回去吧。前进说。

宇飞听了大笑，说：哈哈，这个忙我很高兴帮的，权当我学雷锋做好事，家乡的香米、土鸡就是好吃，城里是吃不到这样的好东西的。谢了！

前进说：这还差不多。人吧，总得有里外之分，亲情至上，礼尚往来。我表哥吧，官倒是当得很大，就是缺少那点人情味。你给他送一点东西吧，他坚决不收。他给你的礼物吧，还必须得拿着，真拿他没有办法。

宇飞说：那也不能这样说，不收你的东西就没有人情味啦？刘副书记待人特别真诚，他是一个心里有大爱的人。只是他的原则性特别强，常人难以做到而已。

前进说：东西不收也就算了，可我家里这点忙，表哥总要帮一把吧？一张纸条一个电话的事情，说得直白点，这是举手之劳，他也摇头，真是服了他了。

原来，前进在老家县城开面馆赚了一点钱，准备在村口造新房子，为争地基与邻居吵架，吵着吵着双方动起了手，对方人多势众，前进吃了拳头不说，地基也被对方霸占了几尺。他便满怀希望跑到省城表哥家，恳请表哥给地方主管领导打个电话，帮忙要回被人占去的地基。

这个恐怕不好办吧？刘副书记不便替你出这个头。宇飞说。

被你猜对了。你知道我表哥是怎么说的吗？前进学着他表哥的样子说：

前进啊，你今天大老远过来看我，我很高兴，但争地基这个忙，我不能帮。你想，我们之间的关系，村里尽人皆知，在争地基这件事上，你应该让人家三分才对，而不是用我的身份去压对方，对吗？你听过六尺巷的故事吗？据史料记载，张文端公居宅旁有隙地，与吴氏邻，吴氏越用之。家人驰书于都，公批书于后寄回。家人得书，遂撤让三尺，其后邻人见状，亦让三尺。人啊，退一步海阔天高，邻里之间和为贵。那首著名的诗我读给你听听，一纸家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前进用手挠头，想不起下文。

不见当年秦始皇。宇飞脱口而出。

前进一拍脑袋，说：啊，对，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唐明皇。

噗，宇飞一口水笑喷。

前进马上纠正：秦始皇，秦始皇。我语文功底差，听表哥叨那些文言文古诗词，我顿时头都大了，没等他把话说完，我就起身告辞了。

宇飞说：啊，我看你火爆的臭脾气永远也改不了，好歹也要听你表哥把话说完么。

前进说：脾气是娘胎带来的，改不了。我从表哥家出来的时候，他还在后面叮嘱，别忘了把门口的东西带走。欢迎下次再来！

       我再来个屁！前进把头扭向一边。

宇飞严肃地说：哎，你这个态度就不对了，虽然你们亲戚之间说话可以随便一点，但也要学会理解和尊重。别忘了，敬重他人就是敬重自己。

前进说：我不是心里有气么。从他们家出来，我走到大门口，警卫员果然提着东西候在那里了，东西不带走还不让我出门。你知道我接过东西时心里的那个滋味吗，我真想一把丢进街边的垃圾桶，想想不能糟蹋粮食，就直奔你们这来了。

宇飞说：哎，你姑父是革命烈士，姑妈是抗日英雄，现在他又担任省委副书记和纪委书记的双重职务，身份特殊，说话做事情，大家的眼睛都死死地盯着呢。他要是自身不过硬，怎么有资格有底气去惩处那些贪官腐败分子？

前进态度软了下去：你说的不无道理。

宇飞说：说实话，他工作、生活的压力远比我们普通人大，心里也有难言的苦衷。我听局里的人私下里议论，有的下属干部都怕跟刘副书记下基层工作。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前进瞪大眼睛问。

他们说跟刘副书记下基层检查工作，吃当地食堂的工作餐，回来的时候也不能带地方上送的土特产。如果要带土特产，必须自己掏腰包买。

前进沉默。

噫，你怎么不吭声了？宇飞说。

前进说：我在听大领导讲课呢。

宇飞说：别臭我。说实话，自古以来，一个严于律己的人，生活肯定是清贫的。我听说他们家俩孩子，早餐都定量，多余都没有，俩大小伙子正在长身体阶段，这怎么行？也许这是亲戚们瞎传。

前进说：我也听他们家的保姆说过，他们家经济不宽裕，平时省吃俭用，非常节约，一个萝卜还要分两顿吃。

宇飞说：这说法可能有误。如果萝卜比较大，我们也要分两顿吃的。不过，我还是多少知道一点的，刘副书记和夫人除了工资外，不接受任何灰色的收入，还经常带头这边捐款那边帮困，亲戚朋友这里又常常单向付出，家里连带保姆，一共5个人吃饭，经济肯定拮据。

这是他自己愿意过的日子，怨不得别人。前进说着气头又上来了。

哟呵，看来，你心里的气，还是没有消哇。你等等，我给你看样东西。宇飞说着走进了书房，拿出一封便信，递给前进。

丁梅同志收

谁写给我姑妈的？前进捏着信封说，宇飞，这不像你的笔迹啊。

对，这是1984年我父亲写给你姑妈的信，那时候你姑妈还健在。那年我大学毕业分到这所城市工作，父亲就提笔给你姑妈写了这封信，意思很明确，就是希望我得到你姑妈的关照。我按地址找到了你姑妈家，但这封信却始终没有拿出来。

为什么不拿出来？前进问。

我不想给你的姑妈和表哥带来为难，我要凭自己的努力，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站稳脚跟。你表哥曾经对我说过，年轻人要懂得珍惜，对党忠诚，一身正气，用成绩来证明自己。我非常感谢刘副书记对我的指引和鼓励。今天，要不是你一直对表哥不肯帮忙的事耿耿于怀，这封信我还不想示人呢。

前进低下头说：我跟你也没有可比性，你用十年时间当上处长，用实力证明自己，可我企业倒闭，开小面馆，还要挨人家的拳头，明明是我的地基，却眼睁睁让人家占去了许多。

说着说着，五大三粗的男子汉，居然掉下了眼泪。

宇飞沉默了。

       你看，我自己不够强大，亲戚又帮不上忙，你说我心里憋屈不憋屈？前进再次陷入苦恼之中。

宇飞拍了拍前进的肩膀，说：你是我的老同学，铁杆哥们，这样吧，关于老家地基的事，刘副书记的确不便替你出面调解，我来试试。如果对方的确蛮横无理，霸占了你应得的地基，我给老家的具体负责人或者村长书记打个电话，看看能不能从中做做工作，争取化解矛盾，妥善处理。你表哥说得对，邻里之间一定要以和为贵。

哎呀，还是老同学管用。看来，我这趟省城还是没有白跑，要是事成了，日后我请客。前进又像个孩子一样笑了。

宇飞说：不过，我得先了解一下情况再说，不能听你一面之词。还有，前提是你自己的屁股要干净。俗话说，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前进平时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你也要反思反思，平时哪里做得不够好，以致邻里反目成仇。从自己身上找原因，问题就好解决了。我说的你都记住了？

得嘞，我听你的，这件事就拜托你了，我盼着。前进抬头一看墙上的挂钟，从沙发上跳起来大叫，哎呀哎呀，坐久了坐久了，快要赶不上末班车了，回了。

来不及就明天再回去呗，晚上我叫几个朋友，咱们一起把你带来的土鸡干掉，再来点小酒放松一下。宇飞诚心诚意挽留。

不了不了，店里还有一大堆的事要忙。老同学，别忘了给茶叶，快快快！

前进站起来的时候，看见餐桌上还有几块切片面包，拿起一片就往嘴巴里塞。他接过宇飞手里的一罐茶叶和面包，转身噌噌噌下楼梯了。嫂子，来不及跟你道别了，再见！

陈艺笑着摇头：真是来去如风。

宇飞站在窗前，望着前进渐渐远去的背影，不由想起了一次送文件的情景。

刘副书记的夫人詹维，与宇飞同一个部分工作。一天晚上，宇飞给詹局长送一份文件，一进家门，正赶上刘副书记在房间里面批评教育儿子。

爸，我就搞不明白，现在都九十年代了，别人当干部都活得很潇洒，该拿的拿，该吃的吃，要房有房，要车有车，凭什么我们一家人非要继续当苦行僧？门里边，一个年轻的声音显得十分委屈和伤心。

啪！刘副书记拍桌子的声音，大声道：别人是别人，我们是我们！请你时刻牢记，我们刘家人是革命烈士的后代！我不允许你有半点的私心杂念，更不允许你以我的名义走歪门邪道……

这不是舞台上演员的台词，而是宇飞亲耳听到的声音，心里顿时一热。

詹局长签收好文件，对宇飞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孩子进入青春叛逆期，有些观点与我们的意见相左，他爸正在教育。今晚家里有火药味，我就不请你多坐了，欢迎改日再来。谢谢哈。

宇飞走在回家的路上，抬头仰望夜空，宇宙深邃无边。繁星点点中，有几颗星特别明亮，闪着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