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又叫“七月半”、“盂兰盆节”,这是我国祭祖尽孝的一个传统节日,融合了儒、释、道文化元素。一直以来,佛教《盂兰盆经》中“目连救母”的故事深得人心 ,孝道广为传播 。
根据家乡的习俗,称“七月半”这顿祭奠祖先、父母亡灵的饭为中饭。为表达心中的诚意,我亲自下厨,做好家乡的传统美食饺饼筒,荤素有别,摆上水果,点上香烛,放好筷子,往七个酒杯里倒上黄酒,虔诚祭祖。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要跟母亲单独叨几句。
“母亲,为了我们这个大家庭,您辛苦了。今天是七月半,您酒量好,女儿陪您好好喝几杯。现在商品应有尽有,不用凭票购买,您想喝多少就喝多少,来,举杯!”
说起饮酒,我们家里有一个有趣的现象:父亲高大威猛,却不胜酒力,无论什么酒,喝上一盅就满脸通红;母亲个子瘦小,体弱多病,喝酒却是海量,黄酒一斤打底,白酒来个半斤,她脸不红气不喘。每逢喜宴上猜拳喝酒,父亲招架不住的时候,母亲总是挺身而出,帮父亲代酒,让朋友们喝到尽兴为止。
母亲的好酒量源于外公的培养。外公曾经是县城里一家烟酒商行的老板,店里大缸小甏,有喝不完的酒。她说,小时候,每天晚上商店打烊,外婆炒几个下酒菜,外公都要唤长女的她陪喝几盅。渐渐地,她爱上了喝酒,酒量也越来越大。十八岁那年,母亲要出嫁了,外公居然伤感落泪:“唉,店里少了一个好帮手,也少了一个最好的酒伴啦!”
当然,母亲极其孝顺,她说经常抽时间回娘家,帮外婆洗洗刷刷,陪外公喝喝酒,以解外公外婆的思念之情。
母亲虽然下嫁农村,但是,我们家祖上家境殷实,资产远远超过城里的外公,母亲的生活里不缺酒,亲戚朋友也很多。
后来形势变了,个体工商户被取缔,外公的烟酒商行被工商部门联营,爷爷的几千亩山林也全部归集体所有,家道从此中落。教书的父亲回家种地,母亲脱下绸缎旗袍,穿上布衣,过上了普通百姓的生活。她说,新中国成立初期,国家经济转型,大家都活得很艰难。特别是三年困难时期,一家人连饭都吃不饱,酒就成了一种奢望。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商品奇缺,样样凭票供应,什么油票、粮票、酒票、糖票、布票等,真是一票难求。
我印象中,那时候,每个农户家每月有半斤酒票。隔壁的二奶奶是独户,她不喝酒,就把酒票送给我们这个大家庭。母亲人脉比较广,她总有办法筹集到酒票。这样一来,我们家每月都有几斤黄酒可买。
母亲这样做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我。
我们家是大家庭,每天要洗大量的衣服。要是季节转换,还有许多换下来的被单、床单、蚊帐要洗。母亲虽然十分要强,但一生被哮喘这一顽疾所折磨,经常气喘咳嗽,禁忌下水洗涤。因此,我很小就要帮母亲洗小件的衣袜,再大点就承担起了家里洗涤的重任。
放学之后,我常常挑着一担衣服到坡塘溪边的水渠里清洗,在没过膝盖的凉水里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常常衣服洗好了,身上也被水花溅得湿淋淋了。夏天,我一边洗衣一边玩水,还是挺开心的。要是春秋或者初冬站在溪水里洗衣服,那水真是彻骨之冷,膝盖会针扎一样疼。受凉之后,我不可避免地感冒,经常发烧、咳嗽。
母亲怕我身体进水,落下像她一样的哮喘病,就用土方给我祛湿。每次我挑着一担洗干净的衣服回家,她都很心疼,叫我赶快换上干衣服,然后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黄酒,让我趁热喝下去。我尝了一口,就皱起眉头把碗推开了。这黄酒的味道太难闻了,喝到嘴里又苦又涩。
“不行,必须喝完,热酒祛湿防病的!”
母亲不知道哪儿学来的医学知识,说喝热黄酒可以把身体里的湿气逼出来。她把碗抵住我的嘴巴,硬要我一口气把热乎乎的黄酒喝完。我心里老大不乐意,又不能违背母亲的一番苦心,只好捧着碗,如同喝中药一般,咕咚咕咚把酒喝了。这时,我全身火热起来,头上立刻冒出一串串汗珠。
“哎,这就对了。”母亲看了露出了笑脸。
我捧着碗对母亲说:“您这么喜欢喝酒,也喝一点吧。”
母亲笑着说:“哈哈,我身体不好,早就戒酒了。”
我心里明白,这是美丽的谎言。她想方设法筹集酒票,就是用来买酒给我喝。她总是用这种特殊的方式,来犒劳站在溪水里洗衣浆被的我。手头宽裕的时候,她还会在黄酒里加上红糖,冲一个鸡蛋花,说这是补酒。
家里兄妹排行中,我是老幺,又是唯一的女儿,母亲对我有所偏爱,哥哥们也习以为常,从不计较。
一年又一年,喝着喝着,我居然对酒上瘾了。真奇怪,过去,我觉得黄酒又苦又涩,很不好喝,现在觉得是那样的香甜。每次走过酒店,闻到酒香,我忍不住吞咽口水了。
母亲培养了我的酒量,也给了我男孩子一样的胆量。16岁那年,我就离开父母独自飞翔了。后来,我通过高考,去外地读书、工作,越飞越远,不能每天陪在母亲的身边,就给她买了一台洗衣机。母亲很快就学会了机洗,跟上了时代的脚步。
其实,母亲心里最高兴的不是我给她买了一台洗衣机,而是女婿送给她一瓶茅台酒。她说舍不得大口喝掉,每晚与父亲小杯品饮,喝了好长一段时间,连空酒瓶也舍不得扔掉。
我早就不用站在溪水里洗衣服了,可心里老念想母亲炖的红糖鸡蛋酒,热气腾腾,香气扑鼻。寒冷的冬天,红糖鸡蛋酒成为我的最爱,驱赶寒意,促进睡眠,强身健体。
去年秋天,我们组团去东极岛旅游,一位同伴是绍兴花雕酒厂的女老板。她听说我喜欢喝黄酒,居然飘洋过海带去了一箱黄酒。海岛上,鱼、虾、蟹刚刚上船,味道鲜美,下酒菜丰富,三天下来,我们一桌女士,居然喝光了一箱精装黄酒。
每次端起酒杯,我就思念母亲,多想陪她老人家到处走走,娘俩畅饮一番。可是,晚年的母亲腿脚不便,神志不清,不能远行。我们兄妹只能合力照顾,在母亲的病床前尽孝,一口口喂她吃,抱她起床解大小便。8年前,93岁高龄的母亲,身上干干净净,吃完最后一顿晚餐,安详离世。
现在,我只能在祭桌前敬上心香和黄酒,含泪呼唤:“母亲,海量的您,请端起酒杯,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