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马山有一棵巨松,挺拔秀美,昂然挺立山顶,是一道靓丽的风景。
马山山体形似奔腾的骏马,马头朝北,高高翘起,马背平缓舒展,马尾朝南。山顶有三、四个自然村,靠北面的村子最大,居住人口最多。村口那一排高大的古树群,见证山村悠久的历史。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马山大队敢为人先,办起了九年一贯制的中小学,为山上村民子女就近读书提供了方便,也为山下许多渴望上高中的学子创造了机会。
1975年8月底,16周岁不到的我,因为有点歌舞方面的特长,幸运地成为马山中小学的音乐代课老师。
那天下午,我跟着刘圣良校长进山,忐忑不安地走在陡峭的山岭。抬头一看,南边山顶有一棵非常奇特的大松树。它卓尔不群,孤零零地挺立在山崖上,树干粗壮笔挺,树冠周正奇大,枝叶茂密苍翠。我不由惊得张大了嘴巴。
之前,我年少懵懂,好像没有什么入心的人和物,唯独马山那棵巨松,让少女的我对它怦然心动,一见钟情。我一边登山一边想:这是仙界飘落人间的一把绿伞,还是崇山峻岭托举的一位英俊少年?
刘校长告诉我,这棵巨松,是马山以及整个南山地区的标志性树。它在南山群岭中一枝独秀,空中俯看目标明显,又被命名为“航空树”,是上级林业部门登记在册并保护的大树。
学校设在山北的村中心祠堂里。我每次登山,都忍不住对山顶的巨松翘首远望,赞叹不已。虽然那时我初中刚刚毕业,知识储备不多,但对松树在中国文化中的寓意和象征,还是浅知一二的。
父亲不止一次对我说,松树四季常青,坚强挺拔,有不屈不挠的精神,与梅、竹并称为“岁寒三友”,一直以来,许多文人墨客通过吟咏松树来表达坚韧不拔的意志。他在书信里,将魏.刘桢《赠从弟》的诗句赠予年少的我。“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父亲的用意特别明显,他希望我能像松、竹、梅那样坚强勇敢。
人在艰难困苦中,特别需要精神上的支撑。马山巨松,就一次次给我带来力量。
当年,我去马中工作,粮食、蔬菜都要自备。每次去学校,我肩挑担子,要过两道水,翻两座山,一个单程就要走3至4个小时。途中,有时烈日当空,山气逼人;有时乌云翻滚,暴雨如注;有时大雪纷飞,山道结冰;有时山洪暴发,道路受阻,但我从没有退缩过。我每次汗流浃背登上高高的莪园岭山顶,遥看对面马山的巨松,仿佛它在向我招手,让我一下子有了清晰的奋斗目标,脚下的道路再是艰难曲折,都咬牙坚持。
马山山高气温低。古老的祠堂里,教室、办公室全是木格窗,没有玻璃挡风。冬天,寒风穿堂而过,雪花斜着飘进教室,全校老师就在这样的教室里上课,学生在风雪中听课、写作业。高中住宿学生睡地板,雪珠会钻进瓦缝打在脸上。
我的寝室前后窗,蒙着薄薄的尼龙布,夜里起风,尼龙布被吹得哗哗作响。一日三餐,住宿师生都用铝饭盒蒸,咸菜、梅干菜下饭。许多教师、学生,因为山上条件太艰苦而中途转岗、转学,而我在马山中小学坚持了三年,在山顶度过我的十八岁成人礼。
年轻的时候,工作、生活上的艰苦不算苦,真正的痛苦是内心的迷茫和煎熬。一个民办教师的岗位,竞争相当激烈,许多人眼巴巴盯着,巴不得找个理由取而代之。年龄小、学历低,家庭成分又不好的我,就像汪洋中的一条小船,随时都可能被海浪掀翻。
1976年,祸国殃民的“四人帮”被打倒了,举国欢庆。但是,随之而来的政治运动让人迷茫和不安。大山深处,高山之巅,居然有“四人帮”的黑线。刘校长贫苦农民出身,是学校里唯一的共产党员,对党的教育事业无比忠诚,工作兢兢业业,可他一夜之间被打倒了。
一位文革红人觊觎马中校长的位置已久,他认为机会来了,没等上级任命,就堂而皇之坐在办公桌的席首,代替校长行使职权。山上一时红旗翻卷,锣鼓喧天,学校停学开展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
刘校长被责令写交代材料。他当着大家的面说:“我跟北京的‘四人帮’毫无瓜葛,没有什么可以交代的。硬要说我是黑线,请便。我校长当不了当教师,教师当不了回家种地!”
我突然觉得,刘校长就是山顶的那棵巨松,面对政治风暴,他巍然不动。
运动中,有人揭发刘校长招收童工,这件事直接把矛头对准了未满18周岁的我。那段日子,我寝食难安,总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刘校长,又日夜担心,生怕丢掉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我有一种泰山压顶之感,不知道命运之神会把我带到哪里。
好在这场运动及时刹车,全国把工作的重心转移到拨乱反正和经济建设上来。刘校长很快重新主持学校工作。尚未成年的我,经历了人生的一次严峻考验。
一天下班后,我突然想近距离去看看马山的那棵巨松,得到三位小伙伴的响应。我们出校门,沿着马山脊背那道山梁走了二、三里左右,来到了那棵参天的巨松脚下。风雪过境,巨松大雪压顶,依旧在寒风中昂然挺立。此情此景,触发了我内心最脆弱的那根弦,嘣一下,我抱住树身哭泣起来。这棵巨松,让我想起了命运多舛的父亲,也想起了刚正不阿的刘校长。
擦掉眼泪,我从头到脚好好地欣赏了这棵巨松。原来,它的脚下不是一片沃土,而是长在坚硬贫瘠的山岩边上。粗壮的树根暴突地面,龙爪一样延伸十几米,牢牢地抓住山崖。树身笔挺,直插蓝天,比远距离观察要大得多,横截面起码有家里吃饭的圆桌那么大。底部特别大,我们四个小伙伴合抱刚刚一圈。
大雪压青松,
青松挺且直。
要知松高洁,
待到雪化时……
那天,我们四个小伙伴冒着凛冽的寒风,沿着巨松转圆圈,大声朗诵陈毅元帅的诗句。我们约定,今后无论走得多远,一定要回来,在这棵巨松下再聚首。
2017年春天,马中召开高中校友会,一别四十年,大家都年过半百,银发满头,唯有那份真情不变。我和当年的小伙伴相约,重上马山,再看一看母校,再抱一抱山顶的那棵巨松。它一定还在老地方等着我们。
可是,当我们驱车来到山脚下时,抬头远望,山顶那棵绿伞一样的巨松不见了。经济大潮下,巨松被谁买走了?遭人偷伐了?被害虫侵蚀了?我急得四处打听。一位知情的朋友告诉我,原来,马山的巨松毁于一个狂怒的恶劣天气,毁于一个连着一个的霹雳。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每次想起马山的那棵巨松,我的眼眶就湿润了,如同失去了一位良师益友。虽然它不在了,但它的精神永存。我闭上眼睛,仿佛它依然挺立山顶,展现出无限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