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虎长啸

我的青少年在尚武之乡的天台度过。读中、小学时，有两位优秀的老师教过我。他们是我同村的一对父子，这份师缘弥足珍贵。

最近，我在整理古村坑边的历史名人资料时，发现两位恩师之上，居然还有一位赫赫有名的南拳名师。

 1、

今年80岁的肖可慧，是一位退休的中学教师，身体健康，精神矍铄，每天在门前屋后种种菜，打打太极拳，与家人同住一处，含饴弄孙，安享晚年。

肖老师是我读中学时的物理老师，师生之间一直感情笃深。他住坑边村的时候，我们经常登门拜访。后来他一家乔迁县城新居，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只是通过电话嘘寒问暖。

肖老师的童年充满艰辛。据他回忆，他早年丧母，从小与弟弟肖可勇一起，跟随习武的父亲在杭州、绍兴等地辗转读书，小小年纪便生活自理。课余时间，兄弟俩还要跟父亲练习祖传的黑虎拳。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国家为了缓解城市就业压力，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高中毕业的他本可以落户绍兴，但他故土难舍，决定与父亲、弟弟一起回故乡天台生活。他回原籍坑边村插队落户，弟弟肖可勇到海门7816造船厂工作，行将退休的父亲也被安排到朝阳小学任教，一家三口回归故里。

作为返乡知青，他和村民一起参加生产队劳动，车水，种田，打稻，割麦，挖番薯，挑肥，样样都干，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后来，村长看到他文化高，写得一手好字，觉得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就推荐他到新建中学当老师。

我读中学的时候，他是我们的物理老师。

那个年代，政治运动不断，学生不怎么爱读书，课堂纪律难管。记得一位漂亮的青年女老师，任教我们班的化学，几个男同学听不懂，就在课堂里捣乱，怪叫，扔纸团，把黑板擦藏起来，搅得她根本无法上课。女老师气极了，要把最调皮的男生拉到校长那里去。这位男同学不肯去，双手死死抱住课桌不放，女老师便脸孔憋得通红，连人带桌一起，把这位男生拖向走廊。教室里顿时炸开了锅，起哄声、拍桌声响成一片，有的前后跑动，有的干脆坐在课桌上看热闹。

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教室门口，学生立刻停止吵闹，乖乖地回到自己的座位，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

这个人不是校长徐世南，而是物理老师肖可慧。

肖老师那时才二十几岁，中等个，骨感，威严，生气时，雪白的脸上泛着青光。他的身上有一股凛寒之气，站在那里不怒自威。

他望着我们生气地说：“你们是来学习知识的，不是来浪费时间的。古话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再说了，尊重老师，就是尊重自己。这些道理，你们应该懂的吧？”

他话不多，但掷地有声，大家听了都不吭声，心里兀自打鼓咀嚼。

肖老师对那位赖在地上的男同学说：“你把课桌放回去，先上课，下课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女老师这才“氢、氦、锂、铍、硼”起来，大家虽然听得一头雾水，但再也不敢捣乱。

下课了，那个调皮的男同学不敢违约，自己到肖老师办公室接受批评教育。我们都趴在门口偷看，只见肖老师摸了一下他的头，说：“以后把聪明用在学习上。”“嗯！”男生点头。

没了？没了。我们都捂着嘴巴笑。

非常奇怪，学生都很怕肖老师，一到物理课，大家就一个个挺直腰杆，准备好学习用品，静静地等待他的到来。

他进教室，总是手里提着一个木板工具箱，里面装着磁铁、电池、电线、灯泡、电路板、钳子等材料。上课时，他用一个个小实验，将深奥的物理知识演绎得饶有兴味，明白易懂，学生很快就能完成相应的作业。因此，他在学生中有很高的威望，再调皮的学生，也不敢在课堂上捣乱。

如果我们物理考得好，他就利用图书管理员的特权，奖励我们一张借书卡，借阅学校的课外书。要是遇到个别同学物理作业没有交，他不是当面直接批评，而是讲一个“懒人饿死”的有趣故事，让他自己去悟，去改正缺点。大家也在笑声中得到启示，学习一定要认真刻苦。

乡村中学，师资不足，肖老师除了教我们物理，还兼教我们体育。我们都知道他出身武门，从小跟父亲站过桩，练过黑虎拳，身手不凡，希望他能展示一下。可他很保守，功夫深藏不露，只把祖传的拳术教给夫人和儿子肖宏。

他对我们说：“时代不同了，现在提倡科技兴国，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文化知识，将来做一个对祖国有用的人。”

村里几个二十来岁的小青年，想探探他的功底，月夜约他在小学部的操场上摔跤，结果，一个个对手悉数败在他的手下，即便多人一起上，也难以将他撂倒。

肖老师唯一一次亮出家底，是在县城购物时，与不良商家起了冲突。他与弟弟联手出击，名震城乡。

一天，肖老师在县城个体商店买了一箱红枣，回家打开一看，发现红枣已经发霉蛀虫，根本不能吃。他立刻骑车返回那家商店，要求商家退货。商店老板依仗自己是城里人，态度十分恶劣，不但不退货，还开口骂人，把下乡人比作狗。

买卖不成退其次，人格受到侮辱，这可突破了肖老师的底线。他把一箱红枣往柜台上使劲一撂，愤怒地说：“你们出售劣质霉变红枣，不但不承认，还出口伤人，真是欺人太甚！今天你们必须给我退款、道歉！”

这边起了争执，一条街邻居、路人马上围拢来观望。几个城里人冲上来说：“乡下人进城耍横，是不是找打？”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肖老师一声冷笑，撸起袖子，露出粗壮的手臂，拉开架势说：“看来，你们今天是蛮不讲理了，谁想动手，就尝尝我的拳头！”

双方剑拔弩张，冲突一触即发。这时，肖可勇正好从海门造船厂回来，看到街上乱成一团，仔细一看，是一帮城里人欲跟他的哥哥动武。

“住手!”肖可勇大喝一声，拨开人群站在哥哥身边，说：“哥，你是老师，别动手，看我的！”他上前抄起卖家店门的一块长门板，“呼、呼、呼！”几个风车旋转，“砰！”一声，将门板立在街中心。这帮城里人顿时看傻了眼，赶紧识相地后退后退，一个也不敢上前。最后，卖红枣的商家乖乖地给肖老师退货退款，并当面道歉。

进城的下乡农民们，看了都非常解气。

事后，城里人纷纷打听这兄弟俩的来历，原来他们是东门外坑边村武术名师肖家的后代。

至今，坊间还在热议这件事。

 2、

肖美庭，生于1910年卒于1993年，南拳黑虎拳继承人，肖可慧、肖可勇的父亲，年轻时在杭州、宁波等地任教国术，解放后在绍兴体委工作，文革期间举家返乡。坑边村人都尊称他为“老本”，即武术方面本领高强的人。

我读小学的时候，肖美庭老师是朝阳小学的体育老师之一。那时候，我们年少，只知道他是从外地调回来的一名老教师，乡音已改，须发花白，但依旧红光满面，步伐矫健，声如洪钟。

他教的体育与众不同，除了常规的跑步、跳绳、拔河、踢毽子之外，还扬其所长，教我们在操场蹲马步，嘿嘿出掌练拳，将传统的武术穿插到体育教学当中，渗透到我们的骨子里面。

据村里的大人们说，肖老本进出自家院子，一般不开那两扇院门，纵身一跳，就跃过一人来高的围墙了。我们听了张大了嘴巴。

还有人说，每当生产队里分粮食，别的人家，或肩挑，或合抬，把分的粮食运回家，只有肖老本，一只手抓住板箩，深吸一口气，上百斤粮食便轻松上肩，独自扛回家了。

肖老师在我们眼里，非常慈祥，严中有爱，看上去就像我们的爷爷。于是，我们就在操场上缠着他，央求他给我们表演飞檐走壁的绝技。他听了笑得像一尊弥勒佛。

为了满足我们的好奇心，他笑着说：“这样吧，我们一起玩一个游戏，叫猛龙过江。好不好？”

我们欢呼雀跃，都说好。

他叫我们全班同学排好队，双脚分开与肩持平，双手搭在前面同学的肩膀上，像一列小火车一样站在操场当中。

我们心里咚咚跳着，低头做好准备，等待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游戏开始了，“嘘！”一声哨响，肖老师退到操场边，一阵“唰、唰、唰”助跑，然后腾空而起，在我们的脊背上轻轻踩踏几下，三、五步就越过了我们的头顶。

“啊，原来肖老师真的会飞！”我们个个惊叹不已。

肖老师听了，站在操场边得意地笑，嘴里露出一个缺牙门洞。

这是他唯一一次在我们面前展示他的轻功，我们对他佩服得不得了。

晚上，我们都在学校大礼堂里排练儿童版舞剧《红色娘子军》序幕和一、二场，其中军民联欢环节，赤卫队员的匕首舞和娘子军的大刀舞，动作就是肖老师指导的。我至今还记得大刀舞的一招一式：挺胸持刀，盘刀上肩，大力砍杀，弓步突进，二指抹背收刀。行家一看就明白，我们表演的刀术，动作规范，气势凌厉，绝非草台班子，而是出自名家的指导。在县中、小学生文艺汇演中，我们朝阳小学的儿童版舞剧《红色娘子军》得到了评委和观众的一致好评，获得了一等奖。肖老师作为武术名师，在行将退休之年，能够为家乡的教育事业做贡献，他的心里是甜蜜的，笑得特别开心。

我跟肖美庭老师还有一段单独的情缘。

初中毕业后，小小年纪的我在山区一个偏远的学校工作，山重水复，环境险恶。出于自我保护的强烈愿望，我又私下拜退休的肖老师为师，得到他老人家的悉心指导，增强了自我防卫的本领。

我在他的院子里，有幸亲眼目睹他祖传的黑虎拳三十六式，行拳刚劲凶猛，脚下虎虎生风。

据他介绍，黑虎拳源于少林，属于南派内家拳，集佛与道于一家，清末流行于浙江台州地区，又称浙江南拳。练习时要求气势连贯，气沉丹田，鼓贯全身，臂坚腰实，落地生根。实战时要攻防并思，灵活应用。

我开玩笑说：“肖老师，我这样的三脚猫，算不算您的弟子？”

肖老师听了开心地说：“算算算，你本来就是我的学生，现在是我的关门弟子！”

六、七十年代，武术在历史上遭遇低谷和冰点，我却反其道而行之，实在是因为当时险恶的环境所逼。人当自强，才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那段日子，每当我周末平安返家，经常看到一个老者在村口转悠张望，微笑着迎接我。他就是肖老师。他那慈祥的笑容，给勇闯山道的我增添了无穷的胆气。

1993年，83岁的肖美庭老师再家里不幸卒中离世。而我此时远在杭州，没有机会见他老人家最后一面。本领再高强的武师，最终抵不过病魔，让我们后辈无比怀念。

 3、

无数次从杭州西湖边北山街42号门前经过，我都认为它只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第一届西湖博览会工业馆旧址。仅此而已。

没想到，这幢临湖的建筑，民国时期还挂过“浙江国术馆”的牌子，里面的一位武术大师和发生的一件憾事，竟然与我的故乡天台坑边村有关联，跨越历史与我这个后辈对接。于是，我一次次进入西湖边的北山街42号，希望通过实地勘察访问，找到更详实的历史资料。

据史料载，1929年，为促进国内和浙江经济的发展，杭州举办过规模宏大的西湖博览会。会场设在西湖北里湖的四周，包括断桥、孤山、岳王庙、北山、宝石山麓与葛岭沿湖地区，总面积达1.25平方公里，环绕会场一周约4公里，分为8馆2所。

首届西湖博览会于1929年6月6日开幕，原定10月10日闭幕，因游客众多，“不远千里而至者尚接踵于途”，闭幕后又继续开放10天，并一律免费参观，前后历时128天，参观团体1997个，参观人数达17617711人次。

期间，杭州还举办过一次规模空前的武术擂台赛，评判委员长李景林，副委员长孙禄堂、褚民谊；评判委员有刘崇俊、杨澄甫、杜心武、吴鉴泉、刘百川等26人；监（检）察委员有孙存周、高振东、萧聘山、左振英等37人。在为期7天的比赛中，先后有109位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上台打擂、搏击。台下观众更是数不胜数。

西湖博览会结束之后，所租场地悉数归还。杭州北山街42号这幢新建的工业博览馆成为“浙江国术馆”的教学用房。这是一个官办的武术团体。张静江兼任馆长，苏景田为副馆长，武术名家杨澄甫、刘百川、萧聘山等应邀担任国术馆的教师。1930年，浙江国术馆通过考试招收师范班学生。当年只有15岁的陈天申，成为第一届师范班38名学员之一。

可是，在教学中，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即太极传人杨澄甫和南拳王萧聘山因为一件小事，在馆内交手比武，结果两败俱伤。

2002年，88岁高龄的武术名家陈天申，向外界透露了那场尘封70年之久的“萧杨之争”。消息一经流出，媒体一片哗然。二十年来，网友对两位大师的早逝，一片惋惜，质疑之声也不断。

据当年目击者陈天申老人回忆说，1931年的一天早晨，萧聘山在馆内教学生们打黑虎拳。练黑虎拳是要发声、蹬脚的，功力深厚的萧老师每蹬一脚，地上就会留下一个脚印。

学生们都知道萧老师是黑虎拳名士，想看看他的黑虎内功。于是，有学生提议，请萧老师露一手。

萧老师一时兴起，答应了大家的请求。他叫学生搬来一些砖头，零散地铺在地上，再抬来一块青石板压在砖块上。他站在青石板上打起了黑虎拳。只听他大喝几声，脚下一使劲，青石板和砖块都变成了碎片。

“好！好！”学员们忍不住拍手，大声叫好。

喝彩声惊动了还在睡觉的太极掌门人杨澄甫。他烦躁地披衣出门，问萧聘山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么吵闹？

萧聘山把刚才表演黑虎拳的事说了一遍。杨澄甫听了，轻蔑地说：“这种东西有什么用？只能表演，动不了手。”

这话让萧聘山十分难堪，作为教务长的杨澄甫，竟然在学生面前蔑视他的拳术，这让他以后还怎么收徒授拳？

当即，萧聘山脸一沉，对杨澄甫说：“你说我的黑虎拳没用，动不了手，要不我们比试一下？”

杨澄甫话已出口，骑虎难下，只好答应萧的要求。他自持自己体重二百五十多斤，高大健硕，太极内功好，根本不把个头小于自己的萧聘山放在眼里。他自负托大，直接说先让萧聘山在他肚子上打三拳，然后自己再动手。

杨澄甫有点轻视对手了。虽然南拳稍逊北拳，但肖聘山从小拜师习武，南北兼顾，不但在宁波、绍兴等地有多年执教国术的资历，还在南京举行的全国首届“国术国考”中获过奖，是一位功底深厚的南拳名师。

比武开始了，萧聘山运足内功，一拳打向杨澄甫的肚子，大家发现杨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萧发力打出第二拳，只见杨的嘴角有血痰涌出；当萧运足劲，拳锋直捣杨肚子的时候，杨右手捂住肚子，左手迅即飞起一掌，直击萧的心窝。萧没有防备，顿时倒在两米开外，口吐鲜血。

在场学生一看问题严重了，连忙把两位受伤的老师扶到各自的房间休息。

这件事国术馆上下皆知，时任副馆长苏景田为了维护萧、杨二人的声誉，再三要求大家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

萧、杨两人在比武中都身受重伤，之后便双双辞去国术馆教师职务，不再任教。刘百川接任浙江国术馆教务长。

1933年，南拳名师萧聘山由于伤势过重去世，年仅52岁。杨澄甫也由于挨了那三拳伤了根本，于1936年病逝，生命止步53岁。两位武术界的泰斗，就这样英年早逝了。这是我国武术界的重大损失。

陈天申老人感叹说：“70多年来，这件憾事一直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它给我们的教训实在太深刻了，应该让更多的人从这件事中吸取血的教训。这也是我最终同意披露这桩憾事的唯一目的。”

2010年11月15日，95岁的杭州市武术协会副秘书长陈天申安然离世。他对外揭秘的浙江国术馆内俩大拳王比武的憾事，其中之一的萧聘山，居然是我的故乡天台坑边村人，是肖可慧、肖可勇兄弟的爷爷。

南拳王肖聘山的一生虽然短暂，但徒弟众多，遍布省内外。天台本土最著名的徒弟有灵溪村的奚诚甫和坑边村的丁修溪。

日前，80岁高龄的肖可慧老师，专门上门前的东横山，拍下爷爷萧聘山的坟面，“萧”即“肖”，详见1964年《中国简化字总表》。“萧聘山”这个名字，不光属于肖家，属于坑边村，还属于故乡天台和整个武术界。

我撰写此文，一方面感谢大家对家乡故人萧聘山的关注，另一方面纠正网上“萧聘三”“肖品山”等名字的错误，迎接站在网络云端的师祖回归故里。

黑虎长啸，警钟长鸣。愿逝者安息，精神永驻。也衷心祝愿中国的武术，能摒弃门户之见，相互尊重，取长补短，共同发展，长盛不衰。